□ 指尖
他一直記得祖母送他上學的情形:跟在他身后,走過黝黑樹桿旁的雞窩,走過他為她撿拾的柴垛,走過紫色的薄荷叢,走出掉落漆皮的街門,她跟左右兩個石墩站在一起,雙手拄著拐,瞇著眼,抿著嘴笑。他也不說話,只悶頭向前,走出長巷,走到村口,才敢回頭?;仡^,錯落的房屋早把通向家的小巷淹沒,可是他還是能看見祖母的樣子,風把她的小布衫、煙色頭巾下的華發(fā),吹得飄搖擺動的樣子……
每次回家,同樣的場景又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好像祖母自他離家那刻起,就被時間釘在原地。直到幾個月后,祖母才移動了一下她的拐杖、小腳、羅圈了的腿,裂開缺齒的嘴,笑。那是一種怎樣的笑啊,滿臉的皺紋花,橫橫豎豎分割開來一個笑,綻成許多個,在一張滄桑的臉上開放,每一朵皺紋花啊,都是因他歸來而生的舒心快意。
葡萄架下七十二歲的他,眼里洋涌著渾濁的淚水,黏稠液體緩慢地從眼眶里溢出,一點一點滲浸到眼下的皺紋里,很久后,他的整張臉都濕漉漉的了,像經(jīng)了秋霜的莊稼,軟塌塌的,老老的,黃黃的,濕濕的,沉甸甸的,是要被收割,回歸大地的廓然貌樣了。而記憶,這個龐大的容器,到底盛放著多少讓人回味無窮的事物呢?
有些物什,被記憶一經(jīng)收留,就會變成無法復制的東西,它只存在固定的時序,固定的情景和固定的語境當中,它無法傳承,亦不被他人抄襲翻成其他版本,你的,只能是你自己的。但是記憶有時會勾扯起其他的記憶,會把一個人的變成兩個或更多個人的。這是有區(qū)分和標記的記憶,無法重疊,但能延展——因某一記憶的牽扯而生發(fā)出一段活生生的年月,一時會發(fā)覺所有歲月均是被這樣一小段一小段的記憶連接而成。他的記憶催生了我的記憶,祖母的樣子無比清晰地呈現(xiàn)眼前,是他的,也是我的,是所有人的祖母的樣子。我們在遙遠的祖母的年代,得遇許多久違的人,事,亦感受到一種全新的陌生心境,一種跟現(xiàn)世截然不同的脈脈溫情。
明朗的秋光,溫和且清冷,樓梯處一只小鳥探頭探腦,似在偵察人間的動靜,少頃,堅定地展翅飛去。這決絕一去,終是讓我的淚落下來。我亦曾年少,外面的世界亦使我向往追隨。世上從無一個少年人,因家人的挽留而舍棄別處于他的誘惑,想愿里,別處風光,別處人物,別處一切,均美好而不可抵御。放手,從來都是家人姿態(tài),表相是大無畏的慷慨,而萬千眷意暗藏心底,任憑洶涌難耐。
面前的他,依舊沉浸在幾十年前的舊光陰里,在那里,他剛剛告別祖母,一個人馱著干糧和衣物,去往遙遠的省城讀書。祖母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關(guān)注著他,溫暖著他,那些無邊的山河大地,道路橋梁,都不能阻擋祖母抵達他的目光。他的敘述突然停頓,新的液體開始洇出來:“當我真正感覺她的目光,感覺她的大愛,卻是很多年以后了?!彼谑〕怯辛撕玫墓ぷ?,從此意氣風發(fā),誓要做一番大事。于是忙碌成為借口,幾年才回一次故鄉(xiāng)。直到祖母離世,他才懂得,祖母對他的期許和想念要遠勝其他人。世上最疼愛他的人,不在了。他在別處,長慟不止。悲傷尚未結(jié)束,新的麻煩又降臨在他頭上,他開始逃亡,偌大的疆土,都無法成為棲息地,他逃到邊界,被抓回來,批斗。走投無路,只能回到祖母身邊。祖母已經(jīng)從人間消失,她留給他的是一個小院,空蕩蕩的雞窩,枯死的果樹,荒蕪的薄荷,他蹲在院子里哭,第一次渴望祖母的眺望,希望她在他身邊,拄著拐,慈愛地看著他。他去給祖母燒紙,墳前,把所有委屈都交付給地下的祖母。夜里,他睡在祖母的土炕上,夢見她,她笑瞇瞇地看著他,透過她渾濁的目光所傳遞來巨大能量。
記憶里他是個沉穩(wěn)的人,不張揚,不虛偽,淵博,內(nèi)斂,而這個午后,我提起出外就學的孩子,說起想念,竟勾起他如此痛心的記憶。他說,祖母有鼻炎,在院子陰涼處種了一洼薄荷,她把薄荷葉貼在鼻翼兩側(cè)的樣子曾讓他發(fā)笑,不過,看多了,看慣了,便覺得那兩片葉就是祖母的皮肉,有它們,她才完整。他回來以后,又在院子里栽了薄荷,他也喜歡貼它們,只不過是在雙鬢?!澳憧?,我鬢上的皮膚是淺綠的”。
他說孩子的世界新鮮而龐大,根本沒時間回頭?;仡^的時候,也就老了。想起書上讀到的一段話,“他們天真地以為自己擺脫了三年的無間地獄,即將走向所謂的天堂。而他們不知道,他們離開的才是天堂。”當年他亦是,我亦是,而今,我的孩子亦是。我們都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人,從未察覺。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祖母沒有活到我有能力孝敬她的時候。她要是看見現(xiàn)在我這個樣子,會有多安慰啊?!?/p>
日光透過葡萄葉斑駁地灑下來,他的藍襯衫和我的白毛衣被時間染花了。透過花色,我仿佛看到許多年后的自己,華發(fā)叢生,皺紋深陷,身體佝僂的模樣。未必等我做到祖母,才可能被人惦念。而他描述里的祖母,與許多個我重合在一處,面前的他,竟然變成我的孩子,這是一種多么奇怪的感覺啊,我看到老了的自己站在門口,而我的孩子正在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