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英國“憲政王權”論稿》 一書以“憲政王權”為研究主題,對中世紀后期英國政治史進行了宏闊總結?!墩摳濉诽厣r明,在唯物史觀的指導和中國經(jīng)驗的啟發(fā)下,精心考辨了西方學界已有成果,在“文本中的政治”以及“制度中的政治”中研究和揭示了“實際發(fā)生的政治”,得出了接近歷史實際的判斷,并總結出了政治史研究中的“利益原則”和“實力對比原則”?!墩摳濉冯m然在內容、翻譯和字句中存在瑕疵,但總體上不惟總結了已有的政治史成果,更為后續(xù)研究奠定了扎實的基礎,開拓了中世紀英國憲政史研究的新理路。
關鍵詞:憲政;王權;孟廣林;君權;新理路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4.004
政治史是歷史研究最傳統(tǒng)的范疇,20世紀新史學的興起對政治史研究構成了極大挑戰(zhàn),中國學界的政治史研究在近30年也面臨了同樣的挑戰(zhàn)。1挑戰(zhàn)之下,學界提出了政治文化、公眾史學和中西比較等新理路。近年來政治史研究在全球逐漸走向復興,2中國的世界史學界也涌現(xiàn)了部分扎實的政治史著作。以英國王權研究為例,孟廣林教授2002年出版的《英國封建王權論稿:從諾曼征服到大憲章》至今仍是中古英國政治史研究的佳作;3他的另一著作,2017年出版的《英國“憲政王權”論稿:從<大憲章>到“玫瑰戰(zhàn)爭”》(下簡稱《論稿》)則接續(xù)前作,4以憲政王權為切入點,在對西方學界批判繼受的基礎上,展現(xiàn)了中世紀晚期英國政治史的宏闊局面,開拓了中世紀英國憲政史研究的新理路。
一、學術史的繼受與反思:從牛津學派到麥克法蘭學派
《論稿》頗具特色,采用主題討論的寫作體例,共分7章。第一章“導論:西方學術史的梳理與反思”對西方學術史進行了細致梳理。第二章為“《大憲章》與英國王權的演進”,關注《大憲章》的歷史境遇與憲政王權的形成。第三章為“貴族與‘憲政王權”,認為貴族與王權之間的政治聯(lián)系因議會的出現(xiàn)發(fā)生了變化,但貴族仍是王權統(tǒng)治的基礎,雙方既合作又對抗。第四章為“議會與‘憲政王權的運作”,講述議會逐漸成為一種以君主為軸心并與貴族、地方等級協(xié)商為政的政治平臺,主流是服務王權。第五章為“政治風暴中的王權”,分析了“1381年起義”、“1327年革命”、“1399年革命”以及“玫瑰戰(zhàn)爭”,注意到憲政王權的難以為繼以及新君主制的時代需要。第六章為“‘政治文本中的王權”,指出多種文本中有的包含“有限王權”的政治主張,有的則在某種程度上折射了“王大于法”的國王專制的現(xiàn)實。
在第一章中,《論稿》首先梳理了輝格解釋模式的產生和意義。17世紀英國新興資產階級和新貴族在闡述法治理想時,推導出以“自由權利”和“議會主權”為核心的古代憲政。19世紀下半葉輝格解釋模式形成,即從日耳曼自由傳統(tǒng)出發(fā),將《大憲章》視為憲政文本,將議會視為其制度結晶,并構建了“憲政革命”的神話。1
正如《論稿》所云:“中世紀后期的政治史演繹為‘日耳曼傳統(tǒng)主導下貴族抗爭專制王權的歷史,‘法律與議會支配王權的歷史,臣民‘自由權利不斷拓展的歷史。”2
《論稿》繼而回顧了20世紀牛津學派及其輝格解釋模式在理論和史實兩方面受到的持續(xù)不斷的挑戰(zhàn)。50年代麥克法蘭(K. B. McFarlane)關注創(chuàng)造制度并在其中活動的人,3并極為深刻地指出:“大部分中世紀晚期憲政史的根源矛盾在于其假設國王和貴族的利益是對立的,而且這種對立是無法避免的。這種假設在我看來是錯誤的?!?麥克法蘭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變態(tài)封建主義”的概念,強調所謂的“變態(tài)封建主義”是以支付貨幣的契約來維系的、以親緣關系為核心的庇護制。之后的學者大都繼承了麥克法蘭的研究理路,對憲政王權進行了更為深入的分析。如麥克法蘭的再傳弟子威廉·阿莫諾(W. M. Ormrod)指出某一國王失敗的個案并不意味著王權受到貶抑。5另一位開創(chuàng)新憲政史(new constitutional history)的再傳弟子克莉絲汀·卡朋特(Christine Carpenter)也指出,一個軟弱的國王比一個強大的國王更為危險,一個能夠被統(tǒng)治階級成員控制的國王也有更多的危險。6總體上,麥克法蘭學派取代了牛津學派,變態(tài)封建主義模式代替了輝格解釋模式。同時研究對象也從制度轉向貴族,從行為轉向動機。
此外,孟教授還與諸多英美專家進行了深入對談,相關文章收錄在該書的附錄三中。對談遵循著大體相同的問題意識,即中世紀英國政治史的研究進路,答案則是斯塔布斯理論及其之后研究的修正。其中被反復討論的幾個主題是斯塔布斯、日耳曼自由傳統(tǒng)、封建契約、王在法下、議會王權、農民起義以及史學方法。雖然英美學界的觀點不盡相同,但總體上形成了共識:第一,斯塔布斯被不同程度地批判,日耳曼自由傳統(tǒng)被不同程度地質疑;其次,封建契約被視作某種社會理念性的存在,“王在法下”是一種思想傳統(tǒng)和一定的歷史事實,“蘭開斯特憲政主義”總體上遭到質疑;第三,議會王權以國王為主導;第四,農民起義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第五,唯物史觀指導下的政治史以及比較史學都有持續(xù)研究的空間。
不過也應看到《論稿》更側重對麥克法蘭學派理論的吸收,對方興未艾的新憲政史的吸收相對較少。新憲政史派興盛于90年代,以克莉絲汀·卡朋特和愛德華·鮑威爾(Edward Powell)為代表,吸收并反思了麥克法蘭學派的理論,關注法律和法律觀念。1新憲政史強調中古后期的財產不可侵犯和法律應當保護所有權的權利觀念,認為財產法塑造了土地保有者的政治態(tài)度。保護財產權的國王和貴族被認為是“憲政的”,后者行使權力也被認為是符合“公共福利”的。不過卡朋特的學生約翰·沃茨(John Watts)更注重國王和大貴族在中央政治中的“合議”(collegiate)模式。2阿諾莫和肯普謝爾(M. S. Kempshall)等學者受新憲政主義影響,關注以“公共利益”為代表的公共修辭對中世紀晚期政治的關鍵塑造。3《論稿》當然關注政治和法律制度,但較少關注法律制度對財產的保護,以及與此相關的以“財產權”為核心的憲制發(fā)展??傮w上,《論稿》基于宏闊的視野、鮮明的問題意識和長久的學術積累,嘗試“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理論指南,在批判借鑒西方史學成果的基礎上,充分地利用歷史文獻資料,對中世紀后期英國‘憲政王權的緣起、運作和本質屬性,從政治制度構建、政治群體活動、政治權威的運作與限度、政治思想的折射等諸層面進行多角度、整合式的考量”。
二、政治史書寫的三重視域:從文本、制度到實際政治
《論稿》二到六章具體展現(xiàn)了憲政王權的發(fā)展與內涵,總體上是在“文本中的政治”、“制度中的政治”和“實際發(fā)生的政治”三個視域下展開分析的。
(一)文本中的政治
文本中的政治首先在于對文本內容的理解和闡釋?!墩摳濉愤x取了思想家布萊克頓、福特斯鳩、奧卡姆和威克里夫的政治文本以及無名氏所作的《劉易斯之戰(zhàn)頌》。政治思想因其模糊性,素難考察其間的繼受與發(fā)展,《論稿》一書在此方面頗有突破。這些“文本”一般借助三個傳統(tǒng)——基督教神法、日耳曼習慣和封建契約,并往往試圖整合三個傳統(tǒng),用來闡述一種法治或王在法下的理念。但文本中的具體內容并非完全相同,《論稿》結合歷史語境,闡發(fā)了文本的幽微深意,如布萊克頓和《劉易斯之戰(zhàn)頌》強調法律權威對王權的限制。值得注意的是,《論稿》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進一步指出文本中的法治不僅可能不是實然的,而是應然的,5更有可能有其特有意蘊的隱秘書寫和反向書寫,認定“這樣的政治信條強調得越多,反倒是證明了‘王在法上的專制現(xiàn)象越嚴重”。
(二)制度中的政治
《論稿》認為政治制度一定程度上是政治文本或政治文化的具象化與規(guī)制化,并分析了《大憲章》和《牛津條例》中的體系化的貴族理想設計。7當然中世紀后期最為重要的制度創(chuàng)新是議會制度,而議會權限是逐漸形成的。1295年模范議會召開,1322年的《約克制定法》正式確認了議會的立法權力。此原則之后被屢次重申,如1327年議會宣布:“除非征得國王與高級教士、伯爵與男爵及王國其他民眾的同意,不得進行法律的變更;如有變更,必須在議會中進行?!?議會的公共提案(public bill)也成為議會法律的重要來源,議會同國王一起分享立法權。此外議會還通過《1341年法令》參與官員任命與審判,試圖控制行政權。1352年《叛逆法》則是議會擴張審判權的另一次成果。議會最終成為以君主為軸心并與貴族、地方等級協(xié)商為政的政治平臺,深刻改變了王權的運作模式。值得注意的是,輝格史學的貢獻就在于對議會制度的要求、規(guī)定與程序的演繹與判定。但從制度的機理、組織與運作程序解讀出來的“制度中的政治”并不能等同于現(xiàn)實中的政治。1
(三)實際發(fā)生的政治
現(xiàn)實政治既可以由文本表達,通過制度來彰顯,也可以脫離文本和制度呈現(xiàn)為國王與主要政治勢力之間在權益上的締結、紛爭、合作與對抗。貴族群體是中古社會最重要的政治群體,依據(jù)不同的測算標準,貴族群體(baron, aristocracy, noble, baronage)在12、13世紀之間約有200到300個家族,議會則是中古后期政治運作最為關鍵的場所?!墩摳濉氛J為議會在限制君主個人專橫、規(guī)范王權運作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議會借助征稅權,堅持和發(fā)展了“先改正后給予”的原則。議會在間接稅方面力圖掌握決定權,但在直接稅方面支持國王。不過戰(zhàn)爭時期國王往往能獲得議會的批準,支持王權仍是主導趨向。議會的立法權、司法管轄權和干預行政都有不同程度的發(fā)展,議會王權本質是國王與貴族、地方等級對王國統(tǒng)治權的分享與博弈。值得注意的是,《論稿》吸收了麥克法蘭學派的成果,對早期議會的成員做了細致梳理。
總體上,《論稿》在文本、制度和實際政治三方面的論述上都有較大的突破。以1215年《大憲章》為例。在文本和制度方面,《論稿》詳細分析了《大憲章》的文化內涵和制度設計,發(fā)掘了《大憲章》中的代表原則和同意原則,這在以往有關《大憲章》的研究中尚未有足夠深入的討論。2在實際政治方面,《論稿》通過《財政署卷檔》梳理了繼承金的數(shù)量,指出不同于《大憲章》第2章規(guī)定的100鎊,13世紀20年代《財政署卷檔》的征收數(shù)目包括200、300、500、10000鎊,遠高于定額。
三、唯物史觀指導下的理論言說
如上所見,《論稿》綜合文本、制度和現(xiàn)實三重視域,描繪了中世紀后期政治史宏闊壯麗而又纖細可見的圖景?!墩摳濉犯谖ㄎ锸酚^指導下,整合眾多學說,對許多重大學理問題做出了令人信服的判斷。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以中國經(jīng)驗指導了本書的寫作。中國經(jīng)驗至少包括三個方面,首先是中國的歷史經(jīng)驗,其次是中國的當代經(jīng)驗,再次是學者的個體經(jīng)驗。4中國史學源遠流長,近代以來融匯西學,頗有創(chuàng)見,對學者多有啟發(fā)。如反對輝格解釋的劍橋學派的約翰·波考克在研究近代歷史學形成時,也受到了顧頡剛“古史辨”理論的啟發(fā)。5《論稿》除了融匯上述歷史經(jīng)驗、當代經(jīng)驗和個體經(jīng)驗外,還吸取了中國的治史經(jīng)驗。
(一)封建性與公共性:唯物史觀視域下的憲政王權性質
封建制如何產生公共權威?這種公共性的性質又是如何?議會顯然是憲政王權研究的關鍵切入點。在議會研究方面,麥克法蘭結合群體分析法和庇護制,論證了下議院的相對獨立性。該觀點為約翰·羅斯科爾和約翰·愛德華茲的議會研究所承繼。但變態(tài)封建主義(參見下文論述)也有缺點,即一方面過于關注物質利益,不宜貿然進行概括;另一方面又偏向碎片化,并不足以解釋公共性的產生。6到20世紀80年代末,新興的新憲政史家方才意識到回歸思想和原則的必要性。7《論稿》則不同于新憲政史對議會傳統(tǒng)的泛論,8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強調了早期王廷各類會議不具有代表性,認為真正重要的是議會的興起、改造與擴張。并以地方代表為標準,認可了學者們一向所強調的1295年英國的“模范國會”是英國議會形成的標志性事件??傮w上,《論稿》更注重吸收梅特蘭開創(chuàng)的制度史研究,1梳理了議會的發(fā)展及其與王權的關系。
《論稿》認為這一時期“隨著‘君權(crown)理想的滋生和議會君主制的建構尤其是地方等級代表的議政參與,國王的公共權威形象更加凸顯,其封建私家宗主的身份進一步淡化”。2這就是梅特蘭所稱的“反封建”(anti-feudal)的公共性。3但《論稿》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更強調議會王權本質是封建性的。議會不是國家“主權”機構,而是國王召集的,由教俗貴族和地方等級參與的封建性的議事機構。英國封建土地所有制決定國王和貴族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墩摳濉肥崂砹恕皯椪鯔唷睆碗s曲折的歷程,并指出“‘憲政王權仍舊是代表封建主階級的權益,議會形成后,國王的獨裁統(tǒng)治并未消失”。4
(二)社會形態(tài)學說中的變態(tài)封建主義:憲政王權時期的核心理論
斯塔布斯認為中世紀的人存在清晰的“憲政”理念,并將中世紀危機視作對憲政理念的一種維護,開創(chuàng)了輝格敘事的憲政史。20世紀的史學家對宏大敘事失去了興趣,代之而起的是對歷史人物及其活動的研究(Prosopography)。史學家通過對不同人物的研究,探索議會運行,把握時代局勢。麥克法蘭吸收了路易斯·納米爾爵士(L. B. Namier)利益和庇護的視角,5提出了變態(tài)封建主義理論,并將其視為符合歷史規(guī)律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6麥克法蘭的變態(tài)封建主義是一種功能主義模式(functionalist model),取代了斯塔布斯的憲政模式。
馬克垚先生指出“社會形態(tài)學說是一種認識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正確理論和有效方法”,7《論稿》顯然是以社會形態(tài)理論統(tǒng)率“變態(tài)封建主義”學說,進而概括憲政王權的政治史?!墩摳濉分胤治隽俗儜B(tài)封建主義的定義、產生與作用。封建制是諾曼征服后建立的主要政治制度,但隨著13世紀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封建地產占有的復雜化,14、15世紀盛行以庇護制(Patronage)和扈從制(Retinue)為核心內容的變態(tài)封建主義。庇護制從軍事出發(fā),逐漸延伸到大貴族的私家領主權,甚至有只提供行政服務的隨扈。在此過程中,大貴族作為頂級領主,以貨幣支付為紐帶,授予封建私家特權,主人和扈從之間形成了相互的權利義務關系?!墩摳濉分赋觯骸啊儜B(tài)封建主義區(qū)別于以土地占有為基礎、以封君封臣關系為紐帶的傳統(tǒng)封建制度,其核心是以貨幣支付相應的土地收益并以此建立以契約為紐帶的、以親緣關系為核心的庇護制?!?同時變態(tài)封建主義與區(qū)域性大貴族是事物的一體兩面。《論稿》不同于牛津學派對政府運作的忽視,也不同于麥克法蘭學派對個人和人際關系的關注,9而是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對大貴族政府的公私屬性進行了綜合凝練,強調貴族的封建性?!墩摳濉氛J為,變態(tài)封建主義給憲政王權帶來嚴峻的挑戰(zhàn),既是這一時期政治動蕩的根源,10也是新君主制產生的重要原因。11
(三)國王與法律的關系:中國經(jīng)驗帶來的反思
王權與法律關系是前現(xiàn)代政治史最為核心的問題之一,中古英國王權與法律關系也一直聚訟紛紛。在中國學界中古中期研究中,一派研究者關注法律保障機制,認同“王在法下”的政治圖景;另一派研究者關注王權,發(fā)現(xiàn)了廣泛的“王在法上”的現(xiàn)象。1《論稿》認為13世紀王國與公共權威的建設促進了王權(monarchy)向君權(crown)的轉換。相較于王權的教俗混雜公私不分,君權是代表“王國共同體”的世俗公共權威,并為法律所規(guī)范,議會所承載。2君權具有雙重政治效應。一方面,“君權”賦予了國王拓展權威的合法性與制度平臺;另一方面,議會產生后將“君權”與國王區(qū)分的政治意識,會促進國王個人權威的削弱。如1308年議會主張對“君權”而非國王個人效忠。
相較于中古中期的事件觀察,中古晚期的制度考察更易于展現(xiàn)和測度王權與法律的關系問題。中世紀后期最為重要的制度創(chuàng)新就是議會制度建構。議會是以君主為軸心并與貴族、地方等級協(xié)商為政的政治平臺。議會王權改變了王權的運作模式,尤其是在議會獲得征稅權和部分立法權以后,形成了國王通過議會和法律來實施統(tǒng)治的制度,但是《論稿》極度警惕“制度中的政治”與“實際發(fā)生的政治”之間的不同與背離。這里孟教授明顯受到了任公《中國歷史研究法》的影響。任公深諳民初政治,知道具文的中華民國約法與實際政治相差不知幾萬里;任公也深諳中國歷史,知道漢代尚書省權柄無法可據(jù)卻掌握實權。故此,任公強調政治史研究一方面要關注形式上的政治組織,另一方面更要注意政治的活用。3《論稿》注意到,國王運作和操縱議會,讓議會服務于國王的立法和征稅要求,甚至擺脫議會限制一意專行。《論稿》強調:“盡管‘王在法下的政治傳統(tǒng)與‘王在議會的政治規(guī)則要求將國王個人的私家權威讓位于涵蓋整個‘王國共同體的公共的‘君權,但并非有一個凌駕于國王之上的王國最高公共權威實體存在?!?《論稿》進一步指出議會擴張立法權和審判權以及控制行政權的行為的合法性仍是為了維持君主——王國政治秩序。國王與議會在立法、司法和行政諸方面爭奪權力,實質上是國王與貴族、地方代表分配王國統(tǒng)治權的博弈。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論稿》在比較中更關注中西政治史相同的方面,但也要警惕中西相同中必然存在的不同形式,并關注這種形式不同的重要意義。毫無疑問,西方文本中的“王在法下”如同中國帝制時代一樣難以實踐,但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下,文本本身卻也證明了某種程度的王權之受限:即還有反抗言論存在的空間,而非“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的更專制局面。就像明末的思想家還可以批評君權,清代的學者卻只能“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了。研究者應當時刻謹記,中國歷史經(jīng)驗只能提供反思,而不能代替對英國歷史的切實研究。
(四)重新理解農民起義:中國經(jīng)驗開拓的新內容
農民戰(zhàn)爭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最為常見的政治現(xiàn)象,但直到20世紀才在唯物史觀和中國革命經(jīng)驗的指導下占據(jù)重要地位。杰弗里·巴勒克拉夫1978年就注意到這一中國歷史研究的新領域,但他拒絕接受在西方歷史研究中農民起義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5該立場一直延續(xù)至今。1381年起義是封建時代西歐規(guī)模最大、程度最激烈的農民起義。對于這次起義,14世紀的編年史家稱之為暴亂,18世紀的埃德蒙頓·伯克斥為黑暗時代。斯塔布斯視起義為“日耳曼自由傳統(tǒng)的注腳”。6麥克法蘭學派主要關注國王、貴族和鄉(xiāng)紳群體,并不關注農民起義。到20世紀70年代主要是英國新馬克思主義學派(以羅德尼·希爾頓為代表)關注農民起義,7強調農民爭取自由權利的正當性。90年代以來,新憲政史開始關注邊緣群體的政治表達,認為起義反映了民眾對
王權和政府的認識與意見。1不過總體上農民起義從未成為英國政治史的研究重點。
《論稿》在梳理上述學理發(fā)展的基礎上分析了1381年起義的思想資源、話語體系以及斗爭訴求。14世紀隨著英國“憲政強權”的運作,封建國家機器對底層社會的壓迫強化,下層民眾遭受更為制度化的壓迫和剝削。基督教文化和古代想象提供了主要的反叛思想資源,領主和司法成為首當其沖的反對對象。相較于已有相關研究對領主和修道院的關注,《論稿》視野寬廣,形象地描繪了法院、監(jiān)獄、律師會館和司法檔案遭到的毀滅。起義者對司法體制表達出了極端仇恨,這對重新認識政治史和普通法具有重要啟發(fā)。
(五)重新理解“1399年”革命:中國經(jīng)驗帶來的新理解
相較“并不光彩”的1381年起義,1399年革
命是英國憲政史中的“光輝時刻”,獲得現(xiàn)代史家
的多重關注。牛津學派視1399年革命為憲政革命,梅特蘭(F. W. Maitland)也認為廢黜理查二世有憲政意義。2但輝格派的解釋既不符合1399年的歷史實際,也難以解釋之后的發(fā)展:如果蘭開斯特王朝真的是限制王權的憲政革命,那之后的王權為何日益強大?《論稿》結合中國經(jīng)驗,分析了“1399年革命”的來龍去脈,將其還原為改朝換代意義上的大貴族軍事政變,認為“1399年革命”如湯武革命、靖難之役一般。這里顯然是比較史學的一種探索。在中西比較中,博林布魯克的亨利反叛王權并非為了維護“憲政”,而是恢復失去的封建權益,進而實現(xiàn)篡位的政治野心。對“1399年革命”的新理解也較好地解釋了15世紀之后君主權力日益擴大的事實。
四、與中國學界對話:爭鳴與探索
《論稿》在批判借鑒西方史學成果的基礎上充分利用歷史文獻資料,關注了諸多尚未被中文學界充分討論的豐富問題,如涂油加冕禮中圣油的本土化、同儕審判在議會中的實踐、主教職位的官僚化、叛逆罪的發(fā)展歷程、“自由”城市和“自治”城市的區(qū)別,以及倫敦的政治參與。3《論稿》還涉及國王的加冕宣誓以及御前大臣的任職宣誓,研究宣誓制度及其在現(xiàn)代的發(fā)展既有資于理解中世紀政治,也能為當代政治制度建設提供借鑒。4中文著作必然是面對中文學界寫作,并與其交流對話,《論稿》也概莫能外。
(一)分歧之處
《論稿》與史學界的部分研究有所歧異。首先是貴族的構成問題。不同于部分學者對貴族群體的限縮,《論稿》將騎士—鄉(xiāng)紳也納入到貴族視野中,《論稿》指出:“這一小貴族群體在地方事務中扮演重要角色,構成了史家所謂的郡的‘政治共同體。”《論稿》還認為貴族的財產中,男爵的土地收入是100鎊到1000鎊之間,并非如有的研究者認為的最少1000鎊。5在這一問題上,貴族的定義和區(qū)分需要進一步研究。其次是新關稅(new customs)和舊關稅(old customs)的問題?!墩摳濉氛J為“舊關稅”是羊毛補助金,“新關稅”是桶稅和磅稅。6有研究認為,新舊關稅之分是稅率的區(qū)別,即1275年“舊關稅”的稅率是每袋羊毛半馬克,每300條羊毛皮半馬克,每塊羊皮1馬克。1303年的“新關稅”是《商業(yè)特許狀》規(guī)定的在“舊關稅”基礎上對外國商人多征的出口稅,每袋羊毛多征收10先令,每300條羊毛皮多收10先令,每塊羊皮多收20先令。7稅收研究以及議會與稅收的關聯(lián)性研究仍有待深入。
學科在各自的發(fā)展過程中,基于研究旨趣、立場、方法和傳統(tǒng)的不同,對相同的現(xiàn)象必定會產生或同或異、或深或淺的解釋?!墩摳濉穼Α拔谋局械恼巍钡慕庾x不同于法學界的部分研究成果。
約翰·福特斯鳩爵士(Sir John Fortescue)是15世紀英國最著名的政治理論家與法學家,素來為學界所關注,1中國學者李紅海兼顧學理和歷史,曾分析了福特斯鳩的君民共治思想。不過,李紅海的分析仍集中在中世紀限制國王的歷史,所以其核心論題仍是英國憲政的發(fā)展。2《論稿》更關注福特斯鳩對君權的審視和界定,認為福特斯鳩突破舊的神權政治傳統(tǒng),以守法和公共性確定君主統(tǒng)治的基礎,區(qū)分出“王家統(tǒng)治”和“政治的和國王的統(tǒng)治”兩種政治類型。同時,孟教授還認為,面對大貴族侵蝕王權和國家內戰(zhàn)的現(xiàn)實,福特斯鳩更致力于通過“法治”改革財政和咨議會加強君權,強調君權的公共政治權威?;凇墩摳濉穼v史事實和唯物史觀的深刻把握,《論稿》的諸多解釋更突出文本特有的歷史底蘊和實際影響,即文本“都必然要反映與之密切關聯(lián)的特定歷史時代的主要矛盾沖突與主要階級訴求”。3自然,學術爭鳴和對話是學術發(fā)展的重要動力,《論稿》不同于學界研究之處仍需進一步討論。
(二)補充之處
中國世界史學界的政治史研究素來為法學界和政治學界所倚重,多有引用和吸收。以《英國封建王權論稿》為例,齊延平教授在《自由大憲章研究》一書中大量引用相關內容,基本上完全繼受了封建王權的觀念。4當然法學界的研究對政治史也是有益的補充?!墩摳濉穼?4、15世紀英國中央行政和司法機關進行了精準的研究,極大地拓展了相關領域的研究。5《論稿》認為,中書令(也譯為御前大臣和大法官)主要是行政官員,兼理宗教事務。6筆者認為,中書令的司法職能仍有待深入敘述。13、14世紀是衡平法庭萌芽時期,此時普通法的缺陷日益凸顯,包括權利救濟不充分、程序形式主義嚴苛、訴訟程序繁瑣、審判過程緩慢以及訴訟費用昂貴。許多無法獲得救濟的人向國王請求救濟,國王將這些案件交給咨議會(御前會議),大法官(中書令)則以國王的名義做出裁判。到愛德華三世時期,大法官已經(jīng)獲得了對涉文秘署(中書?。┪臅凸賳T的排他性管轄權,這為之后大法官法院和衡平法的形成奠定了基礎。7
《論稿》對巡回法庭制度的描述也有些簡略?!墩摳濉穼⒎ü俳M成的巡回法庭稱為王國政府特別調查團,認為其任務是提審獄中犯人(gaol delivery)聽審與判決罪犯(oyer and termier)以及追捕暴亂者(trailbaston)。8法學界素來關注巡回審判制度,對此研究更為全面。梅特蘭認為地方巡回法庭制度始于亨利一世的總巡回審(general eyre),亨利二世不僅延續(xù)了總巡回審,還增設了特別委任巡回審(assize)。總巡回審處理的事務是綜合性的,主要包括犯罪和涉及王室利益的事務。特別委任巡回審需要專門的書面委任狀,最初是地產巡回審。之后有淸監(jiān)提審委任巡回審(gaol delivery)和刑事聽審特別委任巡回審(oyer and termier),前者是對某一監(jiān)獄進行淸監(jiān)提審,后者則更為廣泛。特別刑案委任調查審(commission of trailbaston)則是在1276年《積案處理法》(Statute of Rageman)制定后頒發(fā)的令狀。梅特蘭指出,委任巡回審制度使許多地方司法工作由臨時委派的巡回專員完成,阻止地方產生強大的法庭和地方法,郡和百戶區(qū)也產生了代議制政府的最初萌芽。
五、共建知識:譯名的對照與統(tǒng)一
中國社會科學界各學科在各自發(fā)展過程中曾形成了諸多互不統(tǒng)一的譯名,需要讀者注意
區(qū)分?!癱ouncil”分為“kings council”和“magnum council”,《論稿》中分譯為“御前會議”和“王庭大會議”,學界另一個翻譯為“咨議會”和“大咨議會”。1值得注意的是,法學界多將“王國小會議”翻譯為“御前會議”,這與本文中的“御前會議(咨議會)”并非同一時期的機構。同時相較于已有研究,《論稿》區(qū)分了兩者的前身,即王廷小會議(lesser curia)和王廷大會議(magna curia)。2
王廷大會議發(fā)展為議會,王廷小會議發(fā)展為咨議會。此外,咨議會的部分人員為軍國要務召開的秘密會議是“樞密會議”(secretum consilium, privatum consilium)。議會期間上議院議員(許多人本身就是咨議會的成員)和議會的法官、吏員以及地方代表組成大咨議會(magnum consilium),參與議會期間的政治決議。這一做法在議會休會期間保留下來。1336年諾丁漢會議正式確立了大咨議會之名。
《論稿》的一些譯名也非常具有啟發(fā)性。如《論稿》將“king in parliament”譯為“議會君主”,不僅凸顯了國王的核心作用,而且名詞性詞語更便于使用,這種對譯是值得接受和推廣的。3不過涉及法律的專有名詞,法學界有一套比較系統(tǒng)的翻譯,筆者認為大體可采法學界譯名。法學界一般將“Chief Justiceship of the Kings Bench”譯為“王座法院首席法官”,對應《論稿》中的“王國大法官”和“王座法庭的主審法官”。將“Master of Rolls”譯為“掌卷法官”,對應《論稿》中的“民事法庭大法官”?!癇arons of Exchequer”譯為“財稅法庭法官”,對應《論稿》中的“財政署男爵”?!墩摳濉穼ⅰ癈hancellor”譯為“中書令”,《元照英美法詞典》譯為“御前大臣”,當涉及衡平法院時一般譯為“大法官”。“l(fā)aw terms”譯為“法院開庭期”,對應《論稿》的“法律審判期”?!墩摳濉返摹胺▽W院(inn)”,法學界一般譯為“律師會館”,“騰普律師會館”(Inner Temple)法學界又譯為“內殿律師會館”,而“林肯法學院”(Lincons Inn)法學界譯為“林肯律師會館”,此兩者與格雷律師會館和中殿律師會館并稱為英國的四大律師會館。4《論稿》將“Constitutional Law”譯為“憲政法”,憲法學界一般譯為“憲法”或“憲法性法律”。因為憲政本身就含有憲法及其執(zhí)行的含義,一般不組合成詞。
利特爾頓的著作在《論稿》中譯為“《占有權》”(Treatise on Tenures),但在普通法著作中一般譯為“《論土地保有》”或“《論保有》”。6另外一處是關于印章的討論?!墩摳濉穼⑶皟烧叻肿g為大御璽和小御璽,但是也用“御璽”來指代“大御璽”。7國王的印章分為三種,可分譯為國璽(great seal)、王璽(privy seal)和御璽(signet)。
六、白璧微瑕:《論稿》中的瑕疵
《論稿》視野宏闊,內容豐富,但不免白璧微瑕?!墩摳濉芬昧藧鄣氯A·柯克爵士(Sir Edward Coke)的著作,但《論稿》誤書為“John Cooke”。《論稿》還引用了柯克的法律報告,認為“1604年,他發(fā)表了《有關英國法律制度的第四報告》一著”。9柯克一生有兩部最著名的作品,分別是《柯克報告》(Cokes Report)和《英國法要義》(The Institutes of the Laws of England)?!犊驴藞蟾妗肥强驴司幾氲呐欣齾R編,為與其他法學家的報告區(qū)分開來,稱為《柯克報告》?!犊驴藞蟾妗芬还?3卷,其中第4卷于1604年出版。而《英國法要義》的第一卷于1628年出版,全書總共4卷,稱為《英國法要義》。1對照引文原文,此處應該是“1604年,他發(fā)表了《柯克報告》第4卷”。
《論稿》中還有一些地方需要推敲?!墩摳濉钒衙桌漳亍さ隆ね郀柼氐摹癉e Nobilitatibus, Sapientiis, et Prudentiis Regum”譯為《論國王的高貴、智慧和節(jié)儉》,“Prudentiis”有“謹慎”和“節(jié)儉”兩種意思,在政治論著中“謹慎”似乎更為貼切。2《論稿》還引用了克莉絲汀·卡朋特的《玫瑰戰(zhàn)爭:1437—1509英國的政治與憲制》一書,并標注為1999年版。3《玫瑰戰(zhàn)爭》初版是1997年,學界引用也多用此年標注。《論稿》此處引用或有問題,故此標出。威廉·賽爾·霍茲沃斯初受教于德威學院,1890年轉入牛津大學。梅特蘭1884年起任教于劍橋大學,直到1906年去世?;羝澪炙闺m然承繼了梅特蘭的學術旨趣和學術理路,但并沒有師從梅特蘭,4《論稿》稱霍茲沃斯為梅特蘭的學生似乎不夠準確。5此
外《論稿》注釋《大憲章》在1215年簽訂時“叫”“和平條約”,6《大憲章》本身是一份和平條約,但似乎不應“叫”和平條約。
另外,《論稿》在排版中出現(xiàn)了一些瑕疵。對照上下文可以看出:1325年同意的國王不是“愛德華三世”,而是“愛德華二世”;無情議會的時間不是1399年而應是1389年。7《論稿》所引的“B. Sandoz”,或是“Ellis Sandoz”之訛誤。8其它還有:“否王權”或為“否定王權”,“V. Turner”或為“R. V. Turner”,“出生”或為“出身”,“atwork”或為“at work”,“上議院審判的權”或為“上議院的審判權”,“司罰金”或為“司法罰金”,“阿奎丹與安茹伯爵”或為“阿奎丹公爵和安茹伯爵”,“福梓”或為“福祉”。
七、余論:追尋中國學術的主體性
《英國“憲政王權”論稿》一書尚留待學界進一步討論。10面對當代更為精細化的史學寫作以及外國史學著作的大規(guī)模翻譯,《論稿》體現(xiàn)出當仁不讓的學術擔當。《論稿》首先描繪了中世紀政治史的宏闊圖景,即“‘王在法下的理想與‘王在法上的現(xiàn)實相互交替”。其次,《論稿》批判了牛津學派,吸收了麥克法蘭學派的成果,力圖追求“中國史學的主體性與話語權”。11《論稿》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在中國歷史經(jīng)驗的啟發(fā)下,闡釋了“憲政王權”的公共性與封建性,強調封建國家權威的本質與功能并無實質性改變。更難能可貴的是,《論稿》還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探索政治史規(guī)則與規(guī)律,指出:“只有從‘利益原則和‘實力對比原則出發(fā),將政治傳統(tǒng)、政治制度和人的政治活動有機整合起來作系統(tǒng)深入的探究,在‘文本中的政治與‘制度中的政治中研究與揭示‘實際發(fā)生的政治,才能對這一時期的‘憲政王權獲得接近于歷史實際的認識?!?2這一歸納融研究進路和解釋框架為一體,既克服了對西方研究理路的路徑依賴,又為政治史研究提供了易于實踐的理路,為中世紀英國憲政史研究奠定了扎實的基礎。
[作者王棟(1990年—),深圳大學法學院助理教授,廣東,深圳,518060]
[收稿日期:2019年5月1日]
(責任編輯:徐家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