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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張紙牌

        2019-10-12 07:16:10鄒漢明
        野草 2019年5期
        關鍵詞:伊甸沈先生湖州

        2014年9月21日傍晚,我炒了幾個小菜,倒了一杯酒,樂在每晚一次的自斟自飲中。忽然,手機“滴”的一聲,送來了一位朋友的短信:“微信群里看到消息,好像在說你老師沈澤宜去世了?!蔽页粤艘惑@。我知道這半年來沈先生身體不大好,但沒想到他會走得這么快。端起的酒杯一下子就頓在了半空中。呆傻了好幾秒鐘之后,方才緩過神來。

        那年我還沒有開通微信,用的仍是一只非智能的老式諾基亞手機,微信圈里的傳言我一概不知。而發(fā)我短信的朋友跟文化圈若即若離,即使被拉在群里她也是一個沉默的人,再說她跟沈先生到底不熟,提醒我是知道我跟沈先生的關系,也知道我沒有微信,看不到相關的信息。謝謝她的好意,盡管她給我的短信用了不肯定的“好像”,但我知道,這次不會是“好像”了,天底下,誰會開一個八旬老人的死亡玩笑。

        那么,沈先生是過世了。我沉默良久。自忖和沈先生終究不是一般的師生關系,我想,或者有人會給我一個電話或一條短信通報一聲的吧。

        沒有。

        又過了一會兒,老友沈方來電話,確證了沈澤宜先生離世的消息。

        在我們鄉(xiāng)下,一個人去世了,主事的人會派出與主人家有自族關系的兩個人專程去報告他們家遠遠近近的親戚,千百年來,相沿成俗,我家鄉(xiāng)把這個環(huán)節(jié)叫做“報老”。這“報老”的禮數(shù),僅限于親戚之間的喪事禮儀,朋友之間是不必的,師生也或者更在其次。我與沈先生非親,不必有這么一個莊敬的“報老”儀式。但像我與沈先生這數(shù)十年來的關系,同行間也并非不知,若有個通報或提醒,我以為合乎朋友之道。遺憾的是,在他彌留之際,也始終沒有消息傳到我這里。

        托實地講,此前不久,我跟沈先生通過電話,我感覺他的聲音不像原先那么邦邦硬、信心十足了,電話的那一頭,他說話軟白,有氣無力。這是幾十年來不曾有過的。有一種直覺告訴我,他這次住院,歲高而不妙,故我與沈方打電話時也常順便問起沈先生的近況,可是,身在湖州的老友也不明所以。沈先生晚年,他與我的幾個認真寫詩的老友都若即若離了,跟我其實也不常走動。圍繞他的,是一群牌友。當然,這是在住院之前吧。關于沈先生的身體狀況,最清楚內情的應該是他的保姆,我與她有過一次照面,但終究不熟,也不曾與她有過交流。

        晚餐喝了一點酒,當晚是不能開車趕過去了。一切靜待明天。明天,我得放下手頭的活,趕去湖州殯儀館,給我的老師沈澤宜先生送個行?!吧蛳壬宦纷吆茫 蔽也怀雎暤卣f了這么一句,索性一口喝完了杯中酒。真的,知道他走了,千言萬語,于此俗世,即使像我這樣,每天都在跟漢語打交道,可最終涌上心頭的,也仍是這么一個俗爛的句子。

        22日早上,我沿鹽湖線開車去湖州。過爐頭,在紙扎店買了一個花圈,順便請我擅書法的大弟寫了挽幛。一個半小時后,我與沈方匯合,由他指路,徑去湖州殯儀館。車到城南五一大橋,出乎意料,右道封道。此路不同,只好繞行。兩人在車里忍不住開起了“右派”老師的玩笑。到了,看到沈先生安然躺在殯儀館提供的棺木里,西裝領帶,黑色鴨舌帽,瘦瘦弱弱的一個人,就這么徹徹底底進入了黑甜之鄉(xiāng)。旁邊,一張四方桌上,湖州和嘉興的幾個牌友擺開了牌局,順子,小二,俘虜,同花順,炸彈……甩著熟悉的牌語聲,在一個不大的空間里浪花一般飛濺,想必黑甜鄉(xiāng)里的沈先生冥冥之中也會頷首微笑吧。牌局散場,我聽到資深牌友露齒一笑,詭秘地對我說:我們這樣打一次牌送沈老師,沈老師一定高興的。

        我是在湖州見到沈方和柯平之后,才知道跟沈先生素稱密切的這兩位老兄,其實也沒有誰來告訴他們沈先生離世的消息。我不禁納悶,到底有沒有人在為他操辦后事。沈先生是教授、詩人、詩歌評論家、《詩經(jīng)》的研究者、堂堂的北大高材生,歷史曾有那么幾秒鐘在他的身上流過,他一生不曾結婚,無后,但也不至于無人“經(jīng)紀其喪”吧,沈先生可能是一個敏感詞。但現(xiàn)在他死了,死者為大,也總應該有人來操辦這后事。況且,沈先生又不是突然離世,難道他自己就沒有一個后事的安排?似乎也不大可能,但我確實有所疑惑。

        葬禮安排在明天上午。當晚,我入住在湖州城北的一家小賓館。

        23日早上,再一次繞道趕去殯儀館。葬禮上,我聽到柯平近乎在質問某人,那人眼光閃爍,支吾了一句“……都沒有通知”,就走開了。好吧,沈先生一生,除了搬水泥、挖陰溝,從教時間超過四十年,學生人數(shù)少說也上千……而我也不過是沈先生這上千學生中的一個。好在我準時趕到了葬禮現(xiàn)場,來得及送他最后一程。人群中,我也見到了一些知道消息后特意趕來為他送行的其他學生以及一些詩友。

        葬禮由湖師院出面。靈堂內外,擺滿了花圈。默哀,三鞠躬后,前頭有人開始回顧沈先生一再簡略的生平。最后是伊甸作為學生代表致辭。伊甸走到前面,掏出一張打滿了文字的A4紙,開始發(fā)言。人多,我站在最后一排,耳朵又一向不大好使,落在后面更聽不分明。最后,伊甸代表大家對照顧沈先生的保姆一家表示了感謝,這一番話,我聽清楚了。

        腳步聲雜沓,大家圍繞沈先生的靈柩轉了一圈之后,葬禮就結束了。沈先生漫長的八十二年人生,就濃縮在主持人最后的幾句話以及這大家圍轉的最后一圈里了。無言的哀傷涌上每一個來為他送行的人。我擠在人群中,沒有落淚,但心頭發(fā)酸,眼眶微微濕潤。忽然,我心頭轟響起這么一句詩:“不要大理石,不用俗套話?!边@是葉芝的詩句。隨即,葉芝墓碑上的另三句話硬生生地插了進來:

        對生活,對死亡

        投上冷冷的一眼

        騎士呵,向前!

        中國恐怕沒有騎士的稱謂,盡管沈先生平素西裝領帶,看起來,也很有那么一點騎士的風度。

        但向前是一條火化的路,一條靈魂凈化的路??吹缴蛳壬倪z體被推進去了,火化爐的小鐵門張開又閉合。一篷赤紅的火騰起,一個生動的、熱力四射的詩人頃刻間就這樣消失了??墒?,沈先生富有激情的聲音卻不曾在我的記憶里滅絕。我是太熟悉了,這聲音仍如洪鐘一般,轟響在我的腦子里。除了這個熟悉的男中音,我的腦子其實一片空白。我站在窗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還有沒有思維。我茫然地抬頭,卻無意中看到了一個女孩的背影,呆呆地、孤零零站立著,面朝窗框的里面,眼光穿透玻璃的最里面,木然地面對殯儀館的火化爐。她站了那么久,只留給我一個一動不動的背影——背后一根烏黑的長辮,像一個醒目的驚嘆號,此刻也在垂手默哀。女孩是保姆張冬花的女兒。沈先生晚年,與保姆一家一起生活在他的一百二十平米的住房里,生活久了,產(chǎn)生了一家人的感情。女孩在上大學的時候據(jù)說也曾得沈先生的幫助。這個背影被我用相機拍攝了下來。

        葬禮之后,大多數(shù)送行的人散去了,但沈先生的親屬及不少學生留了下來,等侯在火化室外。他們將繼續(xù)護送沈先生的骨灰安葬到湖州城南沈先生自己選定的桂花山公墓里去。

        火花時間似乎特別長。我蹲在外面,煙抽了一根又一根,蹲得兩腿發(fā)麻。天陰沉沉的,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下起了秋雨。我站起身來,頭暈乎乎的,自言自語了一句:“怎么需要這么長的時間!”一位經(jīng)過我身旁的女士接口說:“骨頭硬嘛!”我轉身,看到她撐著傘,已經(jīng)走遠了。

        我沒有看清女士的臉。

        沈先生每來嘉興,必先到伊甸家,起先住伊甸家里,后來,老伊把他安頓在離自家不遠的白云賓館,白云賓館關門大吉之后,就只好入住稍遠的元順賓館了。知沈先生來嘉興,伊甸早約好了牌友。通常是固定的幾個。那時我剛調入嘉興秀洲區(qū)文化館,還沒有一個像樣的落腳點,只好租住在城西北一戶農(nóng)家的屋子,吃飯在附近的高級中學食堂。飯后,約定某時,我騎一輛嘩嘩作響唯獨鈴聲打不響的自行車,去三塔灣伊甸家里打牌。而沈先生來嘉興,一般下午到,我就在這個點趕到伊甸家。一邊聊天,一邊打牌,順便蹭一頓晚飯。伊甸的夫人俞亞蕾燒得一手好菜,記得有一道大菜是放著各種菌類和山藥的雞煲,這么一大窩端上來,揭蓋,熱氣騰騰,用湯匙舀吃,味美至極。這滋味,這印象,至今還在。沈先生吃到好菜,表情也很豐富,先是“喔唷”一聲,脫口而出一句湖州話,然后,眼睛發(fā)亮,額頭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來。他不吝嗇對俞亞蕾豎一豎大拇指。

        我們打的是關牌,一塊錢一張牌,娛情而已,也很小兒科。但沈先生偏不這么看,除詩歌外,他一生喜歡唱歌,其次就是打牌了,前者他已經(jīng)把它提升到抒情詩的高度,后者,他更喜歡把它跟哲學掛起鉤來。我知道這是他的狡辯,為自己沉湎于此道而不免為自己有所開脫。沈先生的好玩是,他每次跟我說這打關牌的哲學,總是振振有詞,一副真理在握的表情,而最后,卻嘿然一笑,露出晚年安裝的那顆假牙。他不藏掖,但也不無托辭。即使這樣,這“哲學”的關牌,他哪里是伊甸的對手。半夜下來,他常要輸牌,有時候竟會輸數(shù)百張牌之多。關于這打關牌,沈先生給自己找來的另一個借口是防老年癡呆,他還發(fā)明了一個打牌的習慣——常常是手抓一副紙牌,任其雜亂無章。抓牌的時候,他基本不看牌;抓在手里,也根本不去整理。通常的做法是,他邊出牌邊整理,他跟我說這樣可以達到鍛煉記憶力的效果。沈先生本來就有極好的記憶力,我一輩子認識的優(yōu)秀腦袋中,也很少有他這樣的記憶力的。即使到了晚年,他寫的詩很多首他自己也都能夠背誦,光這一點我們就望塵莫及。有了這所謂鍛煉記憶力的托辭,大老遠地,他趕來打牌,似乎就更理所當然了。就這樣,一直到他臥床不起,他都以這固執(zhí)己見的方式打牌。打牌的時候還不許別人置嘴,更不愿意有人在他背后指手畫腳,甚或連觀戰(zhàn)他也討厭。晚年,他把這一怪癖還寫入了回憶錄。

        我曾多次發(fā)現(xiàn),剛開始打牌,只要到手的牌不是很差,他一般不會輸,可三四個小時之后,他就抵擋不住了。伊甸通常坐在他對面,摸到爛牌,故意哼幾句,甩出牌來還特別有力。這時伊甸反倒要催他:“出牌呀!快出牌!”沈先生倒也不急,遇到難于決斷的時候,他就習慣性地去摸煙,他抽的是上海紅雙喜,如果摸出中華來,那多半是別人送他的,可自帶的煙終究有抽完的時候,他就兩手一攤,頭轉向某人,討根煙,橫放在鼻下,很珍惜地聞一聞,微微一笑,吧嗒一下,用一小簇火苗頭點上,可只抽了一口,就擱煙缸的那個缺口上了,任一支好煙裊裊婷婷,獨自燃燒。偏偏伊甸最頭疼的是抽煙,但沈先生是長輩,他也沒有辦法,這時候,伊甸高高大大地站起身來,只好抱怨一聲:“這些家伙!”走去開窗戶或開門通氣。

        不得不說,沈先生晚年,圍繞他的是一群牌友,湖州有湖州的牌友,嘉興有嘉興的牌友,偏我后來不愿意做他的牌友了。這并不是說我不喜歡這個游戲。天性中我其實也很喜歡打牌,只是后來覺得打牌實在太浪費時間。我需要整塊的時間查閱資料和寫作。那么好吧,這似乎是一個拒絕打牌的說得過去的理由。

        我來嘉興后不久,就有了房貸的壓力。先在文化館工作,后調入報社謀食。無論做群文工作,或是副刊編輯,我并不求升職,努力于做一個普通員工,工資獎金兩項,自然就不高,但也總算勉強可以過活。而作為一個詩人,這年頭,稿費的收入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沈先生明白個中的滋味,他西裝口袋里摸出一根上海紅雙喜,若有所思地告訴我:“詩歌的稿費,連一只鳥都養(yǎng)不活!”這不是虛言。詩的稿費不僅少,大多數(shù)詩刊還是自辦的,不付作者稿酬;至于詩集的出版,還得自己掏腰包。老師就這樣早早地給學生打了預防針。新世紀初,我不得不專力于寫稿費稍高一點的散文和地方文史,其實還是為了賺一點可憐的稿費,以貼補家用。而地方文史的寫作,一經(jīng)開筆,又特別費時,不僅需要查閱大量的史料,還需要實地踏訪,這樣一來,我哪有閑工夫半天一夜地陪他打牌,故與他見面的機會就必然地比以前少起來了。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要躲他。不過,沈先生倒也不強迫我陪他打牌,是我自己厭倦了紅五、紅十、關牌、原子……這一類牌戲。

        我很早就有撰寫穆旦傳記的計劃,除收集資料外,那幾年還上南入北開始了自費外出采訪。2004年4月5日,伊甸深更半夜電話我,告訴我他也要寫穆旦。伊甸那時還沒有退休,有一個評副教授職稱的機會,但需要有研究的成果,他想到了穆旦,覺得可以寫一本評傳。大概,他覺得對穆旦有話要說吧。誠然,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閱讀,比一般的讀者總有更多的心靈觸動,何況穆旦祖籍海寧,伊甸跟他倒是真正的同鄉(xiāng)。老伊大概怕我對他的突然決定有所意見,可我怎么會有意見呢?穆旦又不是我的承包對象,更何況我寫不寫得成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但事出突然,又是晚上十點多的電話,我可能回老伊話的時候略有遲疑,正是這一遲疑,老伊想當然地認定我不大開心。一個星期后的4月12日,沈先生趕來嘉興打牌,牌局上,他大概也跟沈先生說了此事,第二天上午,沈先生突然出現(xiàn)在東升路我的辦公室門口,進門,仍舊笑嘻嘻的,這次來,似乎就為了這個事,事先也沒有和我打招呼。我查了當日日記:

        上午沈澤宜老師來,氣色與精神看起來都不錯。他告訴我,昨晚上和伊甸打牌了,贏了五十元。他到我這里來,是問我我寫穆旦,伊甸寫穆旦,是否對他(伊甸)寫穆旦有意見。我說沒有。他連問了我好幾次“真的沒有意見”這句話。我都笑起來了,還是說“沒有”。像穆旦這樣的詩人,多一個人寫是好事。不過,我向沈先生坦率地說,希望伊甸認真對待寫穆旦這事。穆旦不是好寫的。沈先生說,兩本書,兩個詩人寫,結果注定是這樣的,你的這本是面向全國的,他這本只能是地方性的,為弘揚地方名人做點貢獻。我跟沈先生說,穆旦其實跟嘉興無關。

        “贏了五十元”,這對沈先生來說,稱得上“戰(zhàn)果輝煌”。他打牌過足了癮,歇一夜,第二天,伊甸照例就不管他了。他吃好早餐,坐公交車到北站,自回湖州。我的老單位秀洲區(qū)文化館離汽車北站不遠,在他去北站必經(jīng)的路上,他順道來彎一下,幾乎是專程來跟我說這事,一則,來打消我的顧慮(其實我壓根兒沒有顧慮),他的所謂“全國的”和“地方性”的,也吃準我愛聽好話的脾氣。我心想,嘿,批評家突然變成了表揚家啊。二則,當然,我們也有話可以放口一聊。

        那天,沈先生坐在我辦公室里,我掏出打印的近作給他看。其中有一首是兩年前專門寫給他的:

        ……請理解一個詩人的高燒

        ——如果你親眼看到過

        他在廣場上的高燒能夠煮沸一壺水

        啊,那年可怕的美,一誕生就死去了

        甚至他的理想,有沒有在一行詩中固定下來?

        他單身的放縱僅僅是一副紙牌

        他的敵人多么強大,有著紙牌那樣無限的軍隊

        當他的激情被齒輪碾碎

        他的美很快衰老了

        這是一首長達六十一行的詩歌的第二節(jié)。很有意思,無意中我還是寫到了他的打牌。沈先生讀得激動,讀完,一本正經(jīng)地跟我說:有不少人都給他寫過詩,但在所有寫給他的詩中,這首最好。我也毫不謙虛,嘿嘿一笑,告訴他,我本來就比他們都好。這一首詩里,有一個人,一個國家,一個時代。那些年,沈先生大概也習慣了我這樣的口氣。

        中午兩人在附近的小酒館吃一瓶啤酒。沈先生看了一首《最近二十年》的詩作,針對此詩的最后一段,他說方向也曾這樣寫過。我不以為然。不過我沒有告訴他,這詩與方向并不存在任何的影響。但由此很意外地談到了方向的話題,談到了詩人方向一九九〇年自殺的三個原因:貧窮、對現(xiàn)實的灰心以及愛情的背棄。我的日記中完整地記錄了這場談話,很遺憾,時至今日,似乎仍不便公開這種私底下的談話。唯有最后一句,沈先生嘿嘿一笑,加強了語氣告訴我:女人黑心起來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聞聽之下,我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我知道,這句話是沈先生一生對女人的高度總結。

        即使我強調不打牌了,遇到我這位老師,也未必就能夠完全地戒絕牌戲。記得2006年12月16日,沈先生召集在湖州安吉開了一次竹鄉(xiāng)首屆現(xiàn)代詩研討會,白天是一本正經(jīng)地開會,會議依次安排五個人發(fā)言,一人點評。點評后還要分組討論,再總結。一個詩會,搞得很有那么一點形式主義,我忍不住開起了他的玩笑,說你這是開政協(xié)人大會議啊。我也不知道他哪來這么一個非常官方的套路。

        到了晚上,他那股嚴肅、認真的勁兒忽然松懈下來,找到我、沈方和楊邪,他很開心,因為終于湊足四個可以打牌的人了。我看到一副全新的撲克牌已經(jīng)緊緊地攥在他的手掌心里了。沈先生那年七十四歲,精神還很健旺,白天開詩會,西裝領帶,滿口標準的國語,儼然一紳士,可打牌的時候,本性就不自覺流露出來。那晚他抓的牌很不理想,一手接一手,全是爛牌,且下一副比上一副只有更爛。起初,他微閉著眼睛,依舊笑瞇瞇,不出聲,只搖搖頭,牌反撲在桌上,人則遠遠地靠在椅子上,表示他的厭棄和無可奈何。一般情況下,沈先生輸了牌,并不承認牌技不如人,常會來一句文縐縐的托辭,比如“天亡我也,非戰(zhàn)之罪”。這晚他抓的牌實在太臭了,最后,連一向紳士的沈先生終于忍不住,臟詞兒脫口而出,什么“王八蛋牌”“×牌”一類的詞全迸出口來了。于是,我們笑稱他為“老王八蛋”,他也不以為意,直罵我們一幫“小王八蛋”。我們就說,好吧,大伙兒來山里開王八蛋會來了。事后我想到,“王八蛋”一詞,其實沒少掛在沈先生口上的。回憶錄寫到一半的時候,我曾親耳聽到他的得意勁:“這批王八蛋壓迫了我一輩子,我要翻個身?!笨墒?,通常他口頭的“王八蛋”到底是一個不及物(人)的詞。

        可是,牌桌上“王八蛋”抬眼及人,擲地有聲。四個人“老王八蛋小王八蛋”了一會兒,到底嫌這“王八蛋”不雅,建議是否可以改稱古雅一點的“王爺”,于是老爺子是“老王爺”,我們三位差不多年紀的詩人自然是“小王爺”?!巴鯛敗绷艘粫?,一桌人笑倒。開開心心玩了半夜關牌。臨了,到底誰贏了這牌局,好像誰都不記得了。

        我原以為這是最后一次與沈先生打牌,不是的,人的記憶并不可靠,十多年來,幸虧我斷斷續(xù)續(xù)記有日記,可以查實。在每年的日記文檔中鍵入“沈澤宜”或“沈先生”,跳出來的沈澤宜往事,幾乎全跟打牌有關,要么他來嘉興,要么我與他一道正好在省內某地開詩會,晚上往往是陪他打牌:

        2005年5月23日。沈先生自湖州來,晚上陪沈先生、伊甸等打關牌至次日凌晨一點。三年多沒有打牌,牌技大為生疏,叨陪而已,慚愧。

        2008年3月2日,周日。上午剛開手機,不到一秒,沈澤宜先生打來電話,說住在白云賓館210,出了一本書,要帶給我,在等我過去。匆忙起床,吃早飯,去白云賓館。與沈先生閑聊。沈先生精神尚好,告訴我昨日大戰(zhàn)六小時關牌,贏三刀(150元)。沈先生這回出版的是詩集《西塞娜十四行》,一本愛情詩集,漓江出版社的書號,自費。……

        2008年10月6日,周一。上午去第一醫(yī)院體檢。沈澤宜老師來電話,原來他在白云賓館211房間,他是老規(guī)矩,說難聽一點,是老毛病犯,約了伊甸、費立新、李維倫四人打牌,沈先生輸牌多,昨晚算幸運,輸一刀,五十元;老伊贏,三刀,一百五十元。沈先生要辦詩刊,要紀念遠方詩社……

        2008年12月7日,周日。伊甸電話,沈澤宜老師來嘉興,他已寫好《遠方詩刊》的發(fā)刊詞。一道吃飯,談事。沈先生此來,其實談事不過一個由頭,他是要來打牌?!?/p>

        2009年2月20日,周五。一連陰雨了十天,今天放晴了。與伊甸兩人上午8:35分乘火車去蕭山參加原遠方同仁周立波女兒滿月酒慶宴。立波開車來接站。住龍海酒店。午后沈澤宜等來,沈先生、我、老伊三人打關牌。我贏兩刀一百大洋。呵呵,可以取消伊甸關牌高手的稱號了。

        2010年5月4日,周二。上午沈澤宜老師電話來,原來昨晚老爺子與伊甸他們打牌,贏了一百元,很高興的樣子。今天上午大概寂寞,想起我來了。電話來了,趕緊去吧。陪他說了一陣子的話,問他想吃什么?告訴我有個地方的自助餐好吃。去!走過紅綠燈口,他說變樣了。我知道他迷糊了。老頭子說做夢一樣。我說,你一生都在做夢。他就笑笑。不過,有夢總比沒夢好。他說當然。兩人午餐三十元,倒也便宜。

        事實上,在嘉興,要不是沈先生來,我早已不參與任何的牌局。到后來,即使省內開會,碰到沈先生,我也不附和他打牌了。當沈先生擺開牌局,陣陣廝殺的時候,我有時也在一旁觀戰(zhàn)。后來,連這觀戰(zhàn)的興致也沒有了。但沈先生的牌興卻不減。晚年,他常催促伊甸趕去湖州,不為別的,就為打一次關牌。

        沈先生在湖州,據(jù)說每周都要打牌。我的老友沈方和柯平在湖州也曾陪沈先生打過關牌。不過,沈方與柯平還算不得沈先生的牌友。他在湖州的牌友是另一伙人。有次,柯平的一位上海詩友蒞臨湖州,酒足飯飽兼朗誦了一陣子抒情詩后,沈先生提議打牌。這位上海詩人倒不拒絕,當面對沈先生說,當官的不會對打牌、賭錢入迷,平頭百姓則因自己的才智、謀略無處施展,需要在游戲中得到一種相似的滿足。這個理由,沈先生聽來,我想,一定會頷首連連的。難得沈方記錄了這場牌局:

        一個晚上下來,老詩人手中不時打出“順子”“連對”之類一長串的牌,我戲稱是抒情長詩。結果是我輸了。分手時相約明天中午一起吃飯,然后繼續(xù)打牌,老詩人執(zhí)意讓老桂推遲第二天回上海的時間,說難得一聚,手中的十三張紙牌奧妙無窮,象征著人生的變化多端。

        “老詩人”即沈先生。現(xiàn)在看來,他那時是逮住機會就想要跟人打牌。這十三張紙牌的魅力到底何在?為此,沈方有過一次理論的總結,茲錄如次:

        作為紙牌的種種玩法之一,“關牌”這個形式幾乎等同于陷入死地之后的生命突圍。相同點數(shù)的兩張牌是“對子”,連續(xù)的“對子”是“姐妹對”“三連對”“四連對”,五張以上的順序牌是“順子”,一個“對子”與三張同點的牌組合成“光照”,四張牌聚集為“炸彈”。簡簡單單,只要一副紙牌,讓“大鬼”“小鬼”到一邊去休息,游戲就可以宣布開始了。你必須糾集全部的實力,巧妙隱藏真實面目。欲擒故縱,笑里藏刀,暗渡陳倉,聲東擊西,隔山打牛,乃至守株待兔,正史上錄入的或為春秋筆法所刪去的,以及野史記載的街談巷議、道聽途說,只要是伎倆,都不妨拿來一試。不使出渾身解數(shù),難于逃脫掏錢贖命的厄運。

        無論我的朋友把關牌描寫得如何神奇,如何曲盡其妙,看來,也無非是打牌人可以在牌戲里踐行一點小小的陰謀而已。沈先生從本質上是一個光明的人,痛恨任何意義的“陰謀”(或“陽謀”),上文連續(xù)六個四字成語,事實上并不適合他的性格。再說,以沈先生北大高材生的智商,如此熱衷于素無技術含量的關牌,確乎令人費解。不僅如此,他還屢次有意無意在口頭上把這個游戲提升到哲學的高度,這就有點令人啼笑皆非的感覺了。我想,答案無非是兩個字:寂寞。越是逢年過節(jié),這種寂寞感就益發(fā)地在他身體上、靈魂里滋生出來。當晚年由于身體原因無法跳舞,一副好歌喉難得一亮嗓門、詩也越來越少寫、愛情和婚姻終究一場夢的時候,他就把全部的樂趣寄托在了手里的十三張關牌上。當然,任何的牌戲都會上癮,我不懷疑沈先生的性格中有這“賭一把”的癮頭。

        湖州師專南院教學樓底樓,我們八五〇一班的教室在進門右拐第一間。我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只知道那次我從外面匆匆趕回教室上課,離教學樓門口的臺階不到十步的地方,突然看到沈先生和一位比我稍稍大幾歲的年輕人并排著走下臺階來。我叫了他一聲“沈老師”。他立定了。我們交談了幾句。他給我介紹身旁的年輕人,說,某某某,一位詩人,《詩刊》上發(fā)表過詩。這句話,我一直記得,年輕人是海寧人;《詩刊》發(fā)表詩,在那時是我們的一個遙遠的夢想。

        沈先生穿著淺灰色的西裝,白襯衫,打著領帶,人瘦長,腰板筆挺,那時他的禿頂還不甚明顯,頭發(fā)烏黑(似乎他到老也未見白發(fā),只是頭發(fā)越發(fā)稀少而已),眼睛里有光——是那么一種意味深長的理想主義的光。沈先生的眼光很清亮,看上去,精純而清澈,每每跟他的眼光對接,你總會感覺到一股詩歌的熱情。誠然,那一次,我相信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沈先生,但很奇怪,在我的記憶里,似乎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么一個孤立的畫面,多年以來,一直儲存在我的大腦里,連各人的穿著、動作和神態(tài),都鮮活地保存著。

        師專三年,除了1985年下半年大學一年級第一個學期外,我都記有日記,這次為了好好地寫一寫他,我通查了一遍,很遺憾,日記多記班級破事以及我本人莫名其妙的情感,對老師上課所記無多。對上面這個畫面無記。那么,難道時間正是缺記的1985年下半年?

        1986年,有兩條日記與沈先生有關,其一:

        1986年4月12日,周六。晚上有幸聽沈澤宜老師主講《新詩潮詩歌講座》之后,我對現(xiàn)代派詩歌有了明顯的好感。誰都知道,我是一個喜歡古詩的人……

        沈老師今晚的講座著重分析了“今天派”詩人北島、顧城、舒婷三人的詩作。他們的詩我讀過一些,但沒有完全領會所要表達的內容,我只感到詩人想象力的豐富,唯有驚奇而已。但一經(jīng)老師分析,領會就深了一層,就自然對這類小詩產(chǎn)生了濃郁的興趣。

        我想,明天我的興趣一定會超過今天。

        這是日記中第一次出現(xiàn)沈先生的名字。當年的講座怕也沒有收紅包的習慣,沈先生的這個講座是公益性質的,講座地點無記,好像是在湖州工人文化宮。我也不記得當晚的情景了。日記中“明天我的興趣一定會超過今天”,倒早早地被自己預料著了。我后來的這種對現(xiàn)代詩的興趣,實在要歸功于沈先生的開導和啟蒙。

        另一條仍關于講座:

        1986年12月5日,周五。晚上在二樓大教室聽沈澤宜老師講《瓊瑤與三毛》專題,時間近三個小時。

        瓊瑤和三毛,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很熱門的兩位臺灣作家,毋庸諱言,我們都讀過她們。沈先生以此做講題,可知他洞悉年輕人的心理需求。日記無記講座內容,但時隔三十多年,我仍記得他講到三毛《哭泣的駱駝》時的情狀。他說,在所有三毛的作品中,他最喜歡這一篇。連講三個鐘頭,也可以相見他的熱情了。那一年,他虛歲五十三歲,精力旺盛。

        1986年下半年至1987年上半年,實足有一個學年,沈先生來給我們講大二的當代文學課。說一句實話,師專的教師除了個別老師外,講課大多很一般。沈先生講的是大課,在階梯式教室,八五屆兩個班級都參加,濟濟一堂,近百人。他從邊門進來,西裝領帶,腰板筆挺,高高瘦瘦的一個人。不像其他老師,手上通常是一疊講義,他空著手,笑瞇瞇的,神態(tài)自若。上課的鈴聲響過,他小步走上講臺,偌大的階梯教室立即靜定下來。甫一開口,他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沈先生的普通話太好了,音色朗潤,思路清晰。他的當代文學課就講兩個大塊,一是當代詩特別是剛剛冷卻下來的朦朧詩;二是臺灣詩歌。沈先生脫稿講,興之所至的發(fā)揮也不少,但始終圍繞當代詩歌這個框定的領域。他發(fā)揮的時候無需記筆記,需要記筆記的時候,他的語速就慢下來,三尺講臺,方寸之地,他來回踱步,低頭口授,我們坐在下面,運筆飛快,刷刷有聲,將他的聲音和思想記錄在學校統(tǒng)一發(fā)下來的藍墨水顏色封面的簿子上。偶爾,下面有學生不明白某個詞,張著迷惘的眼睛看著他的時候,他明白過來,轉身板書一下。他大概也是老師中板書最少的一個。他的課堂筆記也是最容易筆記的,哪些需記,哪些無需記,不用他提醒,憑他授課的語速我們就知道了。他的課堂筆記,我記得清清楚楚。沈先生長達一年的授課筆記,畢業(yè)后我仍舍不得丟棄,放置在石門通市新村住屋的小閣樓上,不料此屋后來出租,連同我的其他書籍和一大摞筆記本,統(tǒng)統(tǒng)被租客這混賬東西自作主張賣給了廢品站,殊為可惜。

        似乎“今天派”詩歌這一部分就差不多講了一個學期。這一部分他后來寫成了論文《中國新時期詩歌的兩次跨越》,全文刊發(fā)在一九八七年第四期的《湖州師專學報》(文科版)。這學報當年每個班級分發(fā)一冊,先是我的同學在看,我也借來仔細閱讀了一遍,留在我記憶中的印象一直是,這就是沈先生授課的內容。不過,發(fā)表時插入了不少的引詩而已。

        正是在沈先生的當代文學課上,我第一次聽到了“憂患意識”“關照”“全方位”“參照系”……這些文學批評領域的詞匯。我至今記得,甚至也還在使用。后來我發(fā)覺,詩人方向自殺前曾撰寫論文《論北島詩歌的憂患意識》,我本人畢業(yè)前也曾寫下類似的批評長文,這些,無不受沈先生講課的影響。

        沈先生是1980年8月到湖州師專報到的。1986年給我們上當代文學那會兒,剛剛評上副教授。他講朦朧詩的憂患意識、批判精神和公民立場,也仍然擔著一定的風險。但他已經(jīng)直覺到這是一種更有生命力的詩歌。他后來在自傳中這樣說:

        我在講授當代詩歌時有意識地把他們的詩放在突出的地位,艱難倔強地對學生進行現(xiàn)代思維的道德啟蒙。由于那樣的詩并不好懂,加上我的教學理念與眾不同,跟他們聽慣了的說教不同,我并不指望所有的學生都能理解并且熱愛,但我覺得即使廣種薄收,即使十人幾十人中只有一人聽得進去、記在心里,事情還是值得做的,相信隨著他們逐漸長大、入世漸深,他們遲遲早早會明白我的初衷的。

        ……每當我講解這些作品和其他類似的文學作品小說和散文時,我都有一種把自己的血肉用指甲一條條抓下來喂我學生的強烈感受,但我樂此不疲。

        沈先生確實是用整個身心在傳道授業(yè)解惑。這一點沒有人懷疑。我本人就是其中最受教益者之一。受他的影響,特別是在他對新詩潮詩風的猛烈的鼓吹之下,我也開始了對于現(xiàn)代詩的閱讀和寫作。

        一學期結束,通常需要閉卷考試??荚嚨臅r間到了,他來教室監(jiān)考,奇怪,未見他帶什么考卷。我們也不知道他會出什么樣的題目。他來到黑板前,背過身去,以他瀟灑的板書,默寫下這樣一首詩:

        駱駝刺

        夢洲

        駱駝刺竟也結著甜甜的小果實

        為你

        我才渾身長滿尖刺

        守護著易于受傷的漿果

        那在酷熱和干旱里

        以我全部的愛養(yǎng)育的

        紫色的星

        真盼我的枝頭能結出

        采摘不完的葡萄,奶酪

        塞滿你所有跋涉的口袋

        可我只有這些小不點兒了

        都拿去吧

        哪怕往前再走一步

        遠行人!

        他只要求我們每人就這首詩寫一篇解析文章。好像還不做字數(shù)的要求。當他走到我身旁的時候,我悄悄地問他,“夢洲”是不是他的筆名。沈先生依舊笑瞇瞇的,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我那時對“夢洲”這個筆名很好奇。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他的某個女友的筆名。

        這個寄托了詩人理想的“夢洲”,就是沈先生的筆名。2000年5月,沈先生將一冊出版的《夢洲詩論》送給我做紀念,我這才恍然大悟。這首小詩當然也是他的作品。確切地說,一九八四年夏秋之際,他去蘭州出席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蘭州會議,在去敦煌的途中,親見這么一種堅貞的戈壁植物,他有所感而寫下了它。詩雖短小卻很有內涵。在駱駝刺這個意象上,也寄托了一名詩人的忠貞和執(zhí)著。

        我完全忘記了考場上我是怎么闡釋這首詩的。那年我們怎么可能理解他的詩,他的內心?我們只知道他經(jīng)歷過磨難,卻不知所以然。不過,不管闡釋得好與不好,全班沒有一個人補考。反正,大家都通過了。這是沈先生的仁慈。他不為難大家。

        在大學二年級之前,說來慚愧,我并不知詩為何物。但此后突然寫起了詩,這跟沈先生給我上當代詩歌課是有關的。我的詩的熱情漸漸地被沈先生點燃了。大三那一年(1987),我勉強參加了由他擔任顧問的學生社團“遠方詩社”,大概有兩期《遠方》雜志刊載了我的習作。老實說,我并不出色。但因為參加詩社,沈先生由此注意到了我。

        1987年12月30日,柯平帶長春詩人邵春光來師專,遠方詩社的幾個同仁帶兩位成名的詩人在北院的一間畫室里聊天。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柯平,第一次在階梯式教室遠遠地聽他講座。這次是閑聊。很有意思,沈先生也在場??缕侥悄觑L頭正健,他瞪著兩個令人吃驚的大眼睛神聊詩壇八卦的時候,沈先生卻談到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審標準:人性、人道和人權。這三個擲地有聲的“人”字,在沈先生的嘴里說出來,附帶著他閃閃發(fā)光的眼神,顯得特別神秘而有吸引力。而這個“標準”,我清楚地聽到他的聲明——出于謹慎,他說他并沒有在課堂上講過。

        我是1988年的7月份畢業(yè)離開湖州師專的。畢業(yè)前,遠方詩社主辦了一次現(xiàn)代詩系列講座,分兩晚講,第一晚由沈先生講臺灣現(xiàn)代詩,第二晚,詩社的三位成員(包括我本人)分講三個選題。講座前,我們去校內外張貼海報,學校的廣播站也播報了通知。不過,說白了,講座的內容無非拾沈先生的牙慧。而沈先生的這次講臺灣詩,倒是我去請來的。那是5月18日下午,沈先生在階梯式教室講完教書育人的專題后,我徑直走到他跟前,告訴他,遠方詩社想請他下周四做一次臺灣詩的專題講座。沈先生很愉快地答應了。于是,5月26日晚上,沈先生精神飽滿地講了近兩個小時,整個階梯式教室差不多坐滿了聽眾,可知那個年代大學生對于詩歌的熱情。第二天晚上,我最后一個上臺講座,站上講臺,抬頭,發(fā)覺沈先生笑瞇瞇地坐在第一排靠邊的位置上正注視著我——這是給了我很大的鼓勵的。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沈澤宜老師是此生影響我最深也是最持久的一位老師,要不是他,我很可能不會去寫詩,不會從事這文學的一生。但我也不得不說,整個大學期間,我與沈先生的關系算不上密切,相比于其他遠方成員,我也遠不是詩社的活躍分子。

        師專三年,在聽沈先生講課的同時,也不斷聽到關于他的種種滑稽的軼事。沈先生一直單身,非??释玫脚缘膼?,但他似乎不知道怎么樣去愛一個人。他面對女生的眼光過于火辣辣了,在大多數(shù)女生的眼睛里,他是一個需要躲避的人物。最明顯的是周末的班級舞會,每個周末,晚飯之后,他西裝領帶,頭發(fā)一絲不茍,皮鞋锃亮,煢煢孑立,總是早早地來到布置一新的教室。當舞曲響起的時候,他一個人踏著節(jié)奏,試跳幾步,然后,瞅準全場最漂亮的一位女生,右手心向上,微微前伸,左手捫摸自己的一顆心,風度翩翩地有節(jié)奏地踏步過去邀請舞伴,但那些女生,往往簇擁在一個墻角,見到沈先生慢慢過來的當兒,一個個像魚一樣向兩邊游走了。沈先生一無所獲,他聳聳肩,微微一笑,風度依舊很好。每看到這一幕,我總為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三年里,我看到這樣的場景實在太多了。我甚至想過,一個詩人,如此敏感于世間萬物,怎么會如此不顧及自己的尊嚴?沈先生在女生或女人面前的很多事,即使在當年未經(jīng)世事的我們看來,也是有損于一個男人的自尊的。

        其實,外傳關于他的舞場風波甚至“緋聞”,在我們眼里,那也算不了什么。我們還巴望他鬧出一點緋聞呢。毫無疑問,那些年,我們對沈老師確實是仰望和熱愛的。

        與沈先生的關系真正密切起來是在我一九八八年夏天離開師專之后。這種密切的師生或專業(yè)上的詩友關系,一直保持到他八十二歲高齡離世。

        1989年4月20日,在桐鄉(xiāng)安興中學任教已經(jīng)一個半學期的我收到一封寄自崇福鎮(zhèn)桐鄉(xiāng)二中的信函,一看信封的筆跡,就知道是沈先生所寄:

        漢明:

        你好!

        你想不出我是在哪兒給你寫這封信的:就在崇福,離你咫尺之遙。今天因公至二中,明天一早就回湖州,忙得真是連軸轉。

        信收到了,自費出集的主意很好,我以為水平已差不多了,已有保存的價值?!对铝痢芬辉娋捅A糁?,作為一種色彩,也好。這篇序是匆匆趕就的,但自問不是應付之作,或許有用。

        我因至今沒有好好爬一次山而深感痛苦,春天卻正在悄悄地過去,轉眼就是初夏時光了。

        ……

        信寫于4月18日下午。具名“澤宜草于崇福旅館”。當年我對他“至今沒有好好爬一次山”的說法想了許久,我以為這是他對女性的一個隱喻,所以,我一邊暗笑,一邊也為老師揪心。但上個月我讀完他的回憶錄第三部,突然讀到這么一段:“幾乎每年春天我都要去爬一次山,要是哪年沒去,這一年肯定大俗??鬃诱f‘仁者樂山。仁者我豈敢,但我的確愛山,它是母親的肌體父親的骨骼,對我有一種無聲的呼喚?!笔贾胖兴愂觯⒎请[喻,而是實情。

        隨信附來他給我寫的一篇一千兩百字的小序。原來,已經(jīng)升任中文系副主任的沈先生這年三月帶師專學生在桐鄉(xiāng)三中實習,我趕去濮院匆匆見了他一面。其間給他看了我的近作。當沈先生讀到下面這首《超現(xiàn)實主義:牌》的時候,兩眼放光,顯然吸引了他:

        某一晚上打出一張牌

        許多年后我在一所遙遠的屋子里

        突然慘叫

        整個城市尖叫如受鞭笞

        毫無疑問

        我被牌風殺死

        牌的結果是交代罪行

        牌手去向不明

        這個世界總和我過不去

        有一張牌始終隱藏著

        構成對我的危險

        據(jù)有關人士透露

        紅桃皇后淚洗無辜

        王則侍女如云,衛(wèi)士們

        按劍守候每個意外的瞌睡

        唯有老K殺機頓顯

        許多年以后

        當我與世界握手言和

        我想到老K的手

        胸口隱隱作痛

        今天看來,這首寫于1989年1月的詩實在談不上出色。換言之,我尚未找到自己。但沈先生卻出于對我的鼓勵,一邊讀,一邊連連稱贊。我乘機請他給這些詩寫一篇序文,沒想到他一口答應。信中所謂的“自費出集”,其實不過是請人打字,油印幾本送送朋友而已。實際上,這些稿子交給了濮院桐鄉(xiāng)三中的一位熟人,后來也并沒有打印出來。連稿子后來有沒有還我,我也根本記不得了。

        我畢業(yè)分配在一所偏僻的鄉(xiāng)村中學,同事們稱之為“狗不拉屎”之地,我則戲稱那地方連掐死一只跳蚤也是歷史大事。這種境況,一定觸動過沈先生的神經(jīng)。當年他離開北大去陜北榆林的周鹼中學和雙湖峪中學(即今子洲中心)任教,何其相似乃爾。這種地理上的偏僻、文化的邊緣性質以及青春期刻骨銘心的孤寂,在他是有深刻的體會的。所以,這篇短序,沈先生能以飽蘸的情感筆觸,獨多對我生存境遇的描述:

        上天從來不肯輕饒詩人。他先讓你處處碰壁、淚流滿面,然后借你之手,以一種躲在文字里的聲音撫摸你。漢明,一個敏感而熱忱的青年,先被丘比特的神矢洞穿肺腑,接著在窮鄉(xiāng)僻壤痛飲孤獨。生之旅,一何艱難!這當兒,男兒有淚不輕彈。淚都到哪兒去了呢?石塊般沉入心底,揣摩得日見晶瑩,于寂寂冬夜、盈盈春潮拱破軀殼。我們才得以分享他的歡樂,分擔他的憂愁,在閱讀時靜靜地面對自己的靈魂,傾聽來自蒼穹和大地的叮囑?!渲杏袑で?,傷心處有溫暖。詩就這樣沒完沒了地折磨你,又不讓你真的看破紅塵,躺倒不干。

        整整三十年后的今天,當我讀訖沈先生六十多萬字的三部回憶錄,回過頭來再細細辨味這段寫給我的私房話,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之摹寫,又何嘗不是他自己。沈先生不由自主地流露了他個人的心聲。只是,我一時的艱難哪能跟他一生經(jīng)歷的苦難相比。

        自然,沈先生在序文里談到了上面那首《牌》,他特意標出此詩的“黑色幽默”。在以后的歲月里,也許,冥冥之中,注定有這么一副超現(xiàn)實主義的牌在等著他吧。

        1996年10月底,我收到小說家、時任《東海》主編王彪寫來的發(fā)稿信。我的一個組詩將在《東?!冯s志一九九七年第一期重點推出,需要配發(fā)一篇關于我的詩歌的評論。這篇評論,我理所當然地想到了沈先生。11月3日,正值鄉(xiāng)中放農(nóng)忙假,我一路喜悅,趕去湖州見他,說明來意后,沈先生一口答應。我隨手摸出小鎮(zhèn)上給他買的幾包上海雙喜。先生笑嘻嘻地接過煙,拆開,他一根,遞我一根,打火機點上,師徒兩個很快就抽上了。在很多年里,五六塊錢一包的上海雙喜是我輩的最愛。而高檔一點的煙,以當年微薄的薪水,我輩實在也舍不得抽。

        評論的事定下來了。我向沈先生提出想去拜訪一下柯平。我知道他們兩人熟。

        不記得沈先生是否電話了柯平。那時大家都還沒有電話。他說柯平這段時間不出門,應該在家。于是我們一同去柯平家。沈先生那時新買了一輛賽車,賽車的輕巧與他瘦削的身材倒也般配。沈先生好動,也喜歡走動,騎上這輛賽車,費四個多小時,曾不止一次來我謀食的鄉(xiāng)村中學。這一次,他提出用賽車帶我去柯平家,叫我放心坐在后座,說這樣可以快一點。我說,我來帶你吧。沈先生不肯。那年他六十三歲,不見老。他也始終不服老。儀表依舊很講究,常年一身灰黑西裝,出門,必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打上一條精心挑選的領帶。人雖瘦,精神興頭卻好得很。我根本拗不過他,只好坐上他這輛輕巧賽車的后座。我兩腿微微抬起,屁股稍稍碰著后座——其實我還是不大放心他的體力,隨時準備跳下車來逃走。一路上,與其說我坐著沈先生的車,倒不如說我是用兩只手撐著去柯平家的。陽光下,新筑的水泥路發(fā)白,好像是郊區(qū),行人不多,路經(jīng)一座水泥橋的上坡,我分明感到沈先生的微微喘氣之聲,便使勁一個前推,整個兒就迅速地脫離了賽車。只幾秒鐘,我兩腳輕松落地,沈先生的車卻因一個前沖的力而歪歪斜斜地來了一個趔趄。在十來米外,他再次扶正了車頭。他嘴角微笑,兀自在說:喔唷,擔心什么噢,根本不用下來!

        第二天上午,學校正好有沈先生的課。像十年前一樣,我重新做了一回他的學生。在老師專屬的那一只階梯教室,我悄悄坐在下面第一排,正中,再次聆聽沈先生的一堂詩歌課。那次他講余光中,講《春天,遂想起》,講“多蓮的湖,多菱的湖/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講到“那么多的表妹,走過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時,沈先生莞爾一笑,詩人的天真有如靈光乍現(xiàn)。雖然,他頭發(fā)已日漸稀少,但依舊梳理得一絲不茍,風度一如既往的瀟灑。那天,講臺上的他,反背著雙手,斗室之間,仍舊小步來回,時而低頭,時而平視著你,目光清亮,吐詞清晰,每個詞還都帶著詩人固有的自信。沈先生嗓音有磁性,普通話好,加之天生的驚人的記憶力,這么一個年紀了,上課仍不看講稿。他條理分明,有時眼光飄向窗外,如同在作他的詩。課快要結束的時候,還不忙向學生介紹一下我這個曾經(jīng)的學生。學生們明白過來,歡然鼓起掌來,弄得我反倒有點不好意思。

        1997年1月出刊的《東?!?,以較大的篇幅發(fā)表了我的組詩,也附發(fā)了沈先生的簡評《根系大地的飛行》。有意思的是,沈先生將我的日月“明”寫成了人民的“民”。沈先生的詩歌觀念中,為生民立命的詩觀根深蒂固且一以貫之。這個筆誤的“民”字,大概就是他畢生提倡的詩的“憂患意識”吧,也即簡論所言的“寓終極關懷于現(xiàn)實關懷”。換言之,為了達至這一寫作理想,詩人須得“根系大地的飛行”吧。承蒙謬贊,這組詩,他以“實現(xiàn)了一次不拿平衡桿的驚心動魄的凌空飛渡”而贊美有加,并且,以一句“開了一個不俗的頭”的褒獎,從此對我的詩人生涯有所期待。

        這一年結束的時候,浙江文壇照例會有一番總結,其中的詩歌部分的綜述由沈先生撰寫。浙江文學院第二年推出的《九七浙江文壇》一書,這回終于很慷慨地給了我大半個頁碼:

        一九九七年,對鄒漢明來說是重要的。這一年初,這位年輕的鄉(xiāng)村教師的一個組詩在《東?!芬辉绿柹习l(fā)表了;數(shù)月之后他奪得了有兩千(按,據(jù)大賽側記原文“近三千人”)多名角逐者參加的“詩神”杯詩歌大獎賽一等獎;數(shù)月之后他又參加了《詩刊》社中斷多年的青春詩會。一連串的事發(fā)生在同一年,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十年前,當他從湖州師專中文系畢業(yè)踏上社會之時,還僅僅是一個詩歌愛好者,回桐鄉(xiāng)做鄉(xiāng)村教師之后,在八九年的時間里寫了八九百首詩,無一發(fā)表。他幾乎在毫無希望的情況下就這么堅持著,這是要有點毅力的?!?/p>

        這之后,每個年度的浙江詩歌綜述,他都會小小地提到我一下,真是與有榮焉。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降,沈先生復出后,他在省外的主要文學活動是參加每兩年一次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年會。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隸屬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其中的骨干成員比如謝冕、張炯、劉登翰等,都是他的北大學友。一九八六年的呼和浩特年會上,他被選為這個研究會的理事。他看重這個理事的身份。此后,無論作者簡介還是他的名片上都寫著這個虛銜。大概為了報答這個給他“打開了感受世界和橫向交流的天地”的學術機構,2001年10月底11月初,他在湖州南太湖邊的五星級賓館哥倫布城堡舉辦了一次“二十一世紀中國首屆現(xiàn)代詩研討會”,他請來了謝冕、張炯、吳思敬、任洪淵、唐曉渡、程光煒等批評家,也請來了西川、王家新、臧棣等詩人。浙江的批評家和詩人也都邀請了。自然,他也叫了我。但反饋過來的消息,本省的詩人與會車旅費全部自理,而五星級酒店住宿實在不便宜,于是我就打消了參會的念頭。有一點我沒有告訴沈先生,兩三個月前,通過商業(yè)貸款我剛剛裝修好住房。裝修到最后,我是等著單位發(fā)工資才去買最后安裝的門鎖的,如此拮據(jù)的情況下,要我費錢費時趕去參加一個即使名家云集的詩會,我覺得也似無必要。沈先生知道我不想去,會前,在忙于會務的間隙專門給我打來電話,我清楚地記得,我在家里的小衛(wèi)生間里接到了他的電話,但我仍支吾一番借故向他告了假。

        這不是我第一次拒絕沈先生。還有一次是他要我去給他湖師院的學生作講座,時在2009年6月5日,那天我正參加一個座談會,會上接到他要我去做講座的第一個電話,沒有答應。五天后,他又打電話來。這次發(fā)脾氣了:

        六月十日。老師沈澤宜又來電,還是強求我作講座。不答應,電話里發(fā)脾氣了,說沒人幫助他,他還生了病呢。嘮嘮叨叨。我說,我又不想出風頭,有什么好講的。你讓黃亞洲講不就行了?一定要讓我違背心意干嘛?老頭兒真是固執(zhí),真煩,又沒有自知之明。罷了罷了,勉強答應,下不為例。聽到這個話,他嗒的一聲掛了電話。

        在他晚年,我常要跟他抬抬杠。我沒有像伊甸那樣,凡事都順從他。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我年輕,不知道對老人的所謂孝順其實就在一個“順”字上。大約在2004年的春天,我與沈先生一道在寧波開詩會,晚上主辦方請他講座,我跟一幫詩友在房間里談天,沒有去聽他講。第二天,老爺子碰到我,臉色一沉,當面質問我:“昨天你一天沒見,連我的講座也不來聽!”我看他真發(fā)脾氣的樣子了,趕緊投降。那次我忽然覺得,老爺子開始在乎我了,很在乎。他還開始在我面前耿耿于懷地搬來了一個迂腐的老觀念,什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之類。他為一生無后而耿耿于懷。我則開導他,如此世道,留下后代徒然為之揪心,十分犯不著。當然我也忍不住開他玩笑,說沈先生你一生愛折騰。他哈哈大笑,回我:它們折騰我,我也要折騰折騰它們。否則,這批王八蛋,真是豈有此理!

        沈先生晚年,有兩樁事我沒有拂他的意,一是在他的一名辦實業(yè)的學生的資助下,決定恢復出刊《遠方詩刊》。他幾次來嘉興商談,決定讓伊甸出任主編,沈健和我做副主編。有次在他的帶領下,我和伊甸專程趕去臨安的某個山莊商量此事?!哆h方詩刊》出刊了幾期,實際上也只是我和伊甸在編輯,但在詩的觀念上,我與老伊畢竟有很大的分歧,加上版式、校對等我也并不滿意,編了幾期后,也就興味索然了。二是2009年花城出版社出版《沈澤宜詩選》的時候,沈先生來電要我給他寫一篇評論。這次我很爽快地答應下來,盡管我知道,給他一生的詩歌作論,并不輕松?,F(xiàn)在,這篇近九千字的“沈澤宜論”以《天以詩人為木鐸》為題附錄在《沈澤宜詩選》中,占了十四個頁碼。需要說明一下的是,文中我對沈先生多有批評,有些句子似乎還有一點扎眼,比如這一句:“沈澤宜一生一再尋求‘夢中女孩而不得圓滿,這固然有他所處時代的不合理,但主要是他性格的因素所致……不獨愛情問題上,在很多的問題上,沈澤宜缺乏嚴格反省自己的能力,他固執(zhí)而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理想主義,注定了要讓他在包括愛情在內的重大問題上發(fā)生災難?!边@里,除了“夢中女孩”一詞為沈先生所改外,九千字的全文也只改動了兩三處幾個詞。文章發(fā)去后,他曾給我來信,告訴我“尊稿又讀了一遍,整體上無可挑剔,而且越寫到后來越好。我特別贊賞你對《致尤莉亞》一詩的解讀。結尾點題的一段更是不可多得。卒章顯志,如詩似哲”。我終于讓七八十歲的老爺子交關開心了一回。

        他晚年,我曾聯(lián)系他在嘉興電視臺的一個學生想給他拍一個紀錄片,那人也跟他溝通過;還曾想給他做一個長篇的訪談。但兩樁事都沒有完成。這里面是有一些原因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沈先生尚不能正視自己的歷史。我只能廢然而罷。

        人生總歸是留有那么一點遺憾的。

        在罹患直腸癌之前,大概在2002年,沈先生有過一次小小的中風。那次中風發(fā)生在武夷山開當代文學研究會期間。所以我寫給他的詩中曾開門見山這樣寫:

        一次山巔的放松,死亡差點兒追上了他

        他的大腦甩了一下,第一次,他被人扶住了

        幸好,記憶的芯片沒有失去密碼

        非常幸運,他沒有從此癱瘓。他恢復良好。此后除了走路步子略小一點、略有一點顫抖外,基本上也看不出什么。

        又過了幾年,2009年5月6日,因一連數(shù)月大便帶血而去醫(yī)院檢查痔瘡,結果查出了直腸癌。起初他以保守療法堅持治療,后來,他還是不得不動了手術。手術后過了幾年太平的日子。2013年9月20日中秋節(jié)前,他突然給我打電話,告訴我直腸癌復發(fā),住在湖州醫(yī)院,希望我去看看他。我乘中秋節(jié)恰好與柯平、沈方、商略、馬鳴謙四位老友湖州聚會之際,在東站下車后擠上一輛公交車趕去湖州醫(yī)院,到了,遍尋不見,打電話他又不接,很著急。后來才知道,他被干女兒一家接去過中秋節(jié)了。第二天上午,我在醫(yī)院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香水百合,再次趕到病區(qū)。上了樓,一時找不到他所在的病床,來回走了好幾次,驀地,聽得沈先生叫我“漢明……”,聲音微弱,綿軟。循聲找去,終于找到了他。進門,見沈先生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正在掛鹽水。我將花束放在他右手邊的凳子上,突然,空蕩蕩的一個人的病房里頓時就有了生機,原先的灰色調因一束花的加入而有了些許改變。沈先生半躺在床上,吊著鹽水,他開始跟我講他的病情。講著講著,忽然跟我說,很想抽一支煙,他已經(jīng)兩個月零三天沒有抽煙了。說完,做了一個抽煙的手勢,還很天真地一笑。沈先生這樣子的笑我太熟悉了,是很好玩很頑皮的一笑。我是否遞給他煙了,不記得了,但我一直記得他的頑皮。我湊到他的耳朵邊,問他:“想女人嗎?”沈先生答:“想!”聲音響亮而干脆。沈先生接著告訴我,多年前,他去看望湖州一位彌留之際的老作家,那個作家這么告訴他,很想抱一抱大姑娘——不是隔著衣服抱,是赤身裸體的那種抱。說完,他淺淺地做了一個摟抱的手勢。我知道,這才是沈先生的心聲。他強調著他生命中的這個本能。師徒兩人如此對話,大概不多見。這個細節(jié)和這些想法,回來后我如實寫入了一首詩中:

        相見總有一個理由

        比如生病——希望沈先生的病不重

        僅限于這一張床的大小

        我來看你,公交車吱嘎響

        好像和你一樣八十一歲

        而你的心年方二八

        “很想抽煙,

        兩個月零三天沒得抽了?!薄獰熉餆o非紅雙喜

        說完,天真一笑

        允許我湊近了問你:

        “想女人嗎?”我是一臉嚴肅地問

        “想!”你毫不含糊——

        抱著她的裸體著想

        先生之道一以貫之

        這才是真的你,我印象中的你,非踏入了一只亂泥塘的你

        談到其他

        我嘻嘻哈哈

        此處一概幫你省略了吧……

        ——《癸巳中秋,在湖州看望病中的沈澤宜先生》

        現(xiàn)在不需要省略了,直接地說吧,他跟我談到了他的外甥、妹子;談到了他的干女兒干女婿,不無遺憾地跟我說,可惜是個“干”字,去掉這個字就好了。說完,凄然一笑。

        病房里的沈先生念念不忘《遠方詩刊》。他還想繼續(xù)出刊,要我支持。我說你找伊甸啊。我這是表明我的態(tài)度。沈先生還有一個想法,他終于說出來了,他很想出一套沈澤宜文集,并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可以出六本。他的理由是文集可以保存時間長久一些。這個有那么一點兒近乎后事的交代,過于嚴肅了,我既不答應他,也不再像往常一樣跟他抬杠,我點了點頭。后來,我告辭走出病室的時候,沈先生伸出手來,連著握了兩次,茲事體大,任重道遠,我頓感有那么一點吃重。

        不得不說,沈先生越來越見老了。那種多年以來的不敗的活力,開始逃離他的身體。沈先生最后一次出場是2014年5月11日在湖師院召開的紀念遠方詩社成立三十周年慶典。事先,他怕我不愿去趕熱鬧的場子,八號專程給我打來電話,以近乎遲鈍而綿軟的聲音問我:“漢明,你哪天到?”“十號下午到?!蔽一卮?。聽到我的答話,他沒有一句廢話,嘟的一下,電話就掛斷了。

        遠方詩社三十周年的紀念會上,沈先生帶著鴨舌帽,難掩一臉的衰疲之相。臉上的雀斑越來越見深黑,手臂的青筋暴突在外,嶙峋的手指骨都出來,有點嚇人。他整個人瘦得令人擔憂。上午會議,下午朗誦,他就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靜地傾聽著,再沒有了慷慨發(fā)言的熱情,那一句詩是“開辟道路,撫慰心靈,完善和提升人性”的宣告再不曾從他的喉嚨里迸出。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我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在伊甸發(fā)言之后,我也跟著做了一個很簡單的發(fā)言,回顧了我與遠方詩社特別是與沈先生的不尋常的關系。我也終于學會了說一點兒好話。

        慶典僅僅過去了四個月又十天,9月21日,周日的上午,我照例去范蠡湖喝茶。下午游泳,收到網(wǎng)購的《到芬蘭車站》(埃德蒙·威爾遜)。老天不知不覺暗下來了。我舉起酒杯,喝了沒幾口,就傳到了沈先生去世的消息。

        哀哉。

        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山水清亮,萬物清麗,春天又一次艱難地來到人間。現(xiàn)在,沈先生再也不需要去爬山了,再也不需要為在春天沒有爬一次山而獨自懊悔,因為他就住在山上了。

        湖俗,清明前三日或后四日,宜掃墓。2015年清明后第四日,天晴,風輕,水暖,山溫。我從嘉興開車趕去湖州,早約好柯平和沈方兩位老友,專程去湖州南郊桂花山公墓給沈先生掃墓。除了帶上三束花卉外,我還特意為沈先生準備了一副紙牌。紙牌是有人從北京大學帶來送給我的,五十四張牌的圖案全都關乎北大。作為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老北大,那個年代屈指可數(shù)的北大詩人,我以為,這副正宗的北大紙牌一定順乎沈先生的心意。

        找到“詩人沈澤宜之墓”的墓碑,我把紙牌和鮮花一道放在他的墓前,對著他的遺像鞠躬致意。不過我忘了把大小鬼抽去。沈先生打關牌用不到這兩個家伙。關牌分攤到每人手中,也就十三張紙牌,十三,意味深長的數(shù)字,這一生,已經(jīng)足夠讓他思量再三了。

        鞠躬致意的同時,我喃喃自語,希望沈先生在那邊不僅有詩,有愛,還能找到美好的牌友和能夠展示他才華的舞臺。當然了,最好有一位年輕女性的牌友。這是沈先生喜歡的。

        桂花山公墓旁的某個小酒館吃了一頓小酒,回湖州城區(qū)。晚餐后跟兩位老友辭行,開車徑回嘉興。我沖了一個熱水澡,躺床上胡亂翻舊日記,見到這么一條(疑是前世所記),輯錄如下:

        2011年7月18日,周一。沈先生快八十歲了,上午來嘉興,專程給我?guī)硭娜肀净貞涗浀牡谝徊俊侗贝?,五·一九:學生右派們是“怎樣煉成的”》。扉頁有簽名:漢明存念沈澤宜二〇一一年七月十八日。鈐“沈澤宜”白文印章。今天我剛好在上海。十二點四十分才匆忙趕到江南摩爾外婆家分店。我來此前,沈先生始終未動筷子,一直等我。伊甸和另一位朋友守著一條燒制精美的松子桂魚,也只好陪著他未曾開吃。我趕到的時候,整個一桌菜全都冷了。

        【責任編輯黃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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