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海(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
7月12日上午,我在廣西柳州市委作了法治化營商環(huán)境講座。下午參觀柳侯祠時突然想起王老師1951年8月至1952年7月在柳城擔任土改小組長與副大隊長的傳奇經(jīng)歷。7月13日17時11分,登上柳州去廣州的動車后就開始翻看手機日歷,準備回京后去協(xié)和醫(yī)院看王老師。不料突然傳來王老師17時15分仙逝的噩耗。我雖過知命之年,仍潸然淚下。閉上眼睛,這位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笑容可掬、淡定睿智、學富五車的法學泰斗就不停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
王老師是不拘一格、獎掖后生的法學伯樂。我在1985年上大學時曾特別關注當時的民法經(jīng)濟法大論戰(zhàn),非常崇拜王老師首倡的“綜合經(jīng)濟法論”,并認真拜讀過他的文章和專著(包括《經(jīng)濟建設中的法律問題》等)。他的文章站位高,格局大,觀點新,語言活潑,邏輯嚴密,娓娓道來,令人愛不釋卷。第一次見到王老師是在1991年7月中國法學會民法經(jīng)濟法研究會的哈爾濱年會上。王老師是研究會總干事,王保樹教授是秘書長。我提交了論文《論證券交易立法的若干問題》。作為在讀研究生,本無資格在大會上發(fā)言。沒想到,兩位王老師打破論資排輩的老規(guī)矩,破例讓我在大會上匯報觀點。初生牛犢不怕虎。自從那次在全國性學術年會上登臺發(fā)言后,我在任何場合發(fā)言時都不再怯場。不僅我本人,許多青年法律學者的事業(yè)都因王老師的諄諄教誨而蓬勃發(fā)展。王老師被法學界公認為有問必答、有求必應、有忙必幫的活菩薩。
王老師是鼓勵學術、指點迷津的法學教育家。1992年鄧小平同志南巡講話提出要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市場經(jīng)濟就是法治經(jīng)濟。在碩士即將畢業(yè)時,出于對民商法的熱愛與執(zhí)著,我婉拒了兩家工作單位之邀,破釜沉舟地報考王老師博士生。他當時是社科院唯一民商法博導。由于我主攻公司法方向,王老師特意安排王保樹教授協(xié)助指導。一年后的1993年,王保樹老師也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為博士生導師。在他們共同指導下,我1995年以《股份有限公司股東權的保護》一文獲得博士學位。盡管原外經(jīng)貿(mào)部條法司也邀我加盟,但我聽從老師安排,留在法學所研究商法經(jīng)濟法。王老師最打動我的一句話是:“與公務員不同,搞學問的人退休不退休沒太大區(qū)別。就像老中醫(yī)那樣,越老越有積淀。”假如沒有他的苦言相勸,我可能不會進入法學圈,更不會在商法經(jīng)濟法百花園精耕細植。2006年9月,我作為高層次引進人才,調(diào)入中國人民大學執(zhí)教。10月26日,我負責的中國人民大學商法研究所成立時,王老師還撥冗到會,對如何深入我國商法實踐中的前沿問題指明了方向。
王老師是富有建設性創(chuàng)新精神的民商法大師。王老師年輕時就是大才子。他1950年高分考入北大后,又于1955年去蘇聯(lián)列寧格勒大學攻讀民法副博士學位。他不僅學貫中西,而且有思想、有良知、有擔當。他不僅善于創(chuàng)新,更善于求同,他能在針鋒相對的觀點與方案中凝聚共識,尋求最大公因式,化解了許多立法難點題。例如,為推進國企改革順利進行,確立公司制企業(yè)的獨立法人地位,他在20世紀90年代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法人財產(chǎn)權”概念,既克服了國有企業(yè)在20世紀80年代推行承包租賃時使用的“企業(yè)經(jīng)營權”概念的局限性,也化解了人們擔心“法人所有權”會架空國家所有權(股權)、導致國有資產(chǎn)流失的顧慮。十四屆三中全會1993年11月14日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采納了王老師的建議,首次使用了“法人財產(chǎn)權”概念。全國人大常委會1993年12月29日通過的公司法第4條第二款也沿用這一概念:“公司享有由股東投資形成的全部法人財產(chǎn)權,依法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責任?!蓖趵蠋煹挠^點很有前瞻性與戰(zhàn)略性。因為,法人財產(chǎn)權的外延大于法人所有權,因為公司法人不僅享有財產(chǎn)所有權,也享有他物權(用益物權與擔保物權),還包括股權、債權與知識產(chǎn)權等各類具有財產(chǎn)內(nèi)容的民事權利。又如,他作為民法通則起草四大顧問之一,為預防“物權”概念之爭阻礙民法通則起草進程,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財產(chǎn)所有權和與財產(chǎn)所有權有關的財產(chǎn)權”概念,并被立法機關采納。這一概念雖非物權,但勝于物權。
王老師是黨中央、國務院表彰的推動依法治國的理論創(chuàng)新者。1996年2月8日下午,王家福在中南海主講了“關于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理論和實踐問題”。有個小花絮。由于種種原因,正式確定他為主講人時距試講的時間只有4天。王老師在時間緊、任務重的情況下,有條不紊地在1996年2月5日上午在社科院法學所做了一小時的即興內(nèi)部預講。王老師出口成章,即興演講,一氣呵成,共談了四方面內(nèi)容。聽完王老師講課后,課題組成員之一肖賢富研究員當即帶領我們幾個年輕人把王老師的錄音整理成文字稿。從中午開始、挑燈夜戰(zhàn),直到2月6日清晨,終于完成文字稿轉(zhuǎn)換工作。我負責整理的錄音部分是“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必須具備的條件”。這是一段非常美好的從師學習的回憶。1997年9月,黨的十五大報告指出:“依法治國,是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999年3月,“實行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基本治國方略正式入憲。王老師在2008年4月25日接受《檢察日報》采訪時還主張,“為進一步推進依法治國方略的實施,我建議成立一個依法治國領導小組,保證黨對依法治國基本方略進一步實施的組織領導”。九年后,他的建議被2017年10月黨的十九大報告采納:“成立中央全面依法治國領導小組,加強對法治中國建設的統(tǒng)一領導?!睘楸碚猛趵蠋熥鳛椤巴苿右婪ㄖ螄睦碚搫?chuàng)新者”的重大貢獻,2018年12月18日黨中央、國務院授予他改革先鋒稱號,頒授改革先鋒獎章。
王老師是帶頭踐行法學研究服務于法治實踐的知行合一者。秉于對國家、對社會、對人民的感恩與赤誠之心,王老師一直告誡青年法學工作者要忠于祖國、忠于人民、忠于法律,增強推進法治、報效祖國的歷史使命感和責任感。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他不僅是杰出的法學家、優(yōu)秀的法學教育家,還是偉大的法律實踐家。作為八屆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委員與九屆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他參加了多部重要法律的起草與審議工作。他還參加了許多重大報告和政策的起草與研究工作。例如,1996年11月到1997年9月,他直接參加了黨的十五大報告的起草工作。他還多年兼任中國國際經(jīng)濟貿(mào)易仲裁委員會的資深仲裁員,為我國仲裁制度的建立與健全作出了杰出貢獻。他反對閉門造車,主張運用法學知識服務于國家的法治實踐(包括立法實踐、執(zhí)法實踐、司法實踐與普法實踐)。他有幾次表揚我在央視《今日說法》的案例點評接地氣。在得知我回老家或去外地調(diào)研時,他總是問及基層百姓尤其是農(nóng)民朋友的真實生活狀況。他反對狹隘的部門法本位意識,主張打通公法與私法、實體法與程序法、國內(nèi)法與國際法的研究藩籬,運用不同法律部門與手段調(diào)整規(guī)制市場經(jīng)濟生活。這種開放包容的法律思維集中體現(xiàn)在他1995年1月20日為中央書記處所做的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法治建設問題法律講座之中。他鼓勵我們研究法治前沿問題,要敢于創(chuàng)新,不要因循守舊,不要炒冷飯。作為老一輩海歸,他要求我們有國際眼光,不要坐井觀天。他主張獨立思考、獨立判斷,不惟書,不惟老師,惟真理是從。這種問題導向、服務社會、關注民生、開拓創(chuàng)新、海納百川、追求真理的學術基因影響了我和很多中青年學者,是造福法學界的寶貴財富。
王老師是溫潤如玉的卓越學術領導。他無論擔任民法經(jīng)濟法室主任期間,還是擢升為法學研究所所長以后,抑或在擔任中國法學會副會長和中國民法經(jīng)濟法研究會會長期間,都懷一顆海納百川之心,團結與帶領法學同行攻克難關,取得重要學術研究成果。他不僅大膽提拔學術新秀,而且尊老敬賢。在改革開放初期,他為了充實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的民法研究力量,招賢納士,形成了中國法學界歷史上最強大的民法商法經(jīng)濟法大咖群。他大膽引進了被打成右派的著名民商法專家謝懷栻教授。他還曾專程去延慶邀請江平教授加盟法學所。當時,北京政法學院也處于百業(yè)待興的復建時期,江老師按照組織安排回到北京政法學院領導學院復建工作,并在學校更名為“中國政法大學”后出任校長職務。江老師雖未能到社科院工作,但在多年以后他依然向我們多次提到王老師三顧茅廬的真誠、胸懷與擔當。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王老師的卓越領導力不是體現(xiàn)在官職上,而體現(xiàn)于難能可貴的責任擔當、高瞻遠矚、寬厚包容、與人為善。2019年7月19日,數(shù)千名法學界與法律界人士來到八寶山革命公墓東禮堂告別王老師。生前老友、最高法院資深法官費宗祎教授(比王老師長三歲)與江平教授(比王老師長一歲)等老前輩也紛紛趕來與王老師見上最后一面。
王老師是忠于家庭、熱愛生活的優(yōu)秀楷模。王老師有一個溫馨幸福的家庭。他的一雙兒女都很優(yōu)秀。他賢惠能干的夫人文老師在退休前曾任最高法院民庭副庭長。半個多世紀以來,他們一直相濡以沫,互敬互愛。我在2006年調(diào)入人民大學之前,與王老師就住在同一小區(qū)里。我經(jīng)??匆妰晌焕先嗽谟鄷熛孪喟樯⒉剑睦餃嘏瘶O了。近幾年每次去醫(yī)院看望王老師,文老師總陪伴在他的身旁。那份恩愛、那份情感、那份責任,感動得我熱淚盈眶。
王老師是冰清玉潔、鞠躬盡瘁的孺子牛。魯迅說過,“我好像是一只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王老師就是這樣高尚的人。他總是在幫助人,但從不就私事開口麻煩人。他生前如此,身后也如是。王老師去世后,《新京報》與我聯(lián)系,計劃在“逝者”欄目為他做專版報道。我7月19日一大早,就看見潘文博記者騎著共享單車來到八寶山告別廳。按照王老師生前虛懷若谷、不麻煩人的處事方式,師母一方面感謝大家對王老師的厚愛,感謝《新京報》的美意,感謝記者的辛勤付出,另一方面謝絕對王老師的專題報道,再三叮囑說,“大家工作都很繁忙,就不要再為有關王老師的報道牽扯大家的精力了”。師妹向潘記者耐心解釋了師母的主要考慮:第一,王老師過世后大家已經(jīng)通過各種形式表達了對他的哀悼之情,發(fā)表了大量緬懷追思他的文章。如今王老師告別儀式已結束,大家能夠回歸正常的工作生活、繼續(xù)王老師未完成的事業(yè),應該是對王老師最好的紀念。第二,王老師生前一直表示不做有關他個人的宣傳報道,家人也應該尊重他的意愿。王老師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法律工作者,能夠和幾代法律人一起為國家的法治建設攜手奮斗,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幸運。國家法治發(fā)展的偉大成就足以使幾代法律人欣慰,我們希望就不再對他個人做專門報道了。這就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奉獻精神。
飲水思源,師恩難忘。敬愛的王家福老師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的高尚品德、精邃思想與音容笑貌都將永遠留在我們心中,他的價值觀與學術基因更是深植于法學研究與教育的事業(yè)之中。我們懷念王老師的最好方式就是腳踏實地、心無旁騖地為實現(xiàn)法治強國的夢想而增磚添瓦。繩鋸木斷,水滴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