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康
中國劇場肇始于先秦,孕育于漢唐,形成于宋代。其名稱有“露臺”“舞樓”“舞亭”“勾欄”“南樓”等30余種(1)馮俊杰:《戲劇與考古》,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272頁。。而建于神廟正殿之前,用來演戲敬神的神廟劇場,則是中國古代綿延不絕、范圍最廣、數(shù)量最多的劇場類型。神廟劇場屬于戲曲文物學(xué)的研究范圍,它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不僅突破了之前僅有的“勾欄”“戲院”等劇場史研究范疇,同時對中國古代劇場史、戲曲史的建構(gòu)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2)車文明:《北宋鄉(xiāng)村廟宇舞樓碑刻在戲曲史建構(gòu)中的價值》,《中國文學(xué)研究》2016年第1期。。北宋舞亭、舞樓等建筑是在露臺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被視為中國舞臺發(fā)展歷程中的一次飛躍(3)車文明:《北宋“舞樓”碑刻的新發(fā)現(xiàn)》,《文學(xué)遺產(chǎn)》2011年第5期。。據(jù)《東京夢華錄》記載,宋宣和年間,汴京神廟中的露臺上百戲雜陳(4)孟元老撰、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06頁。。而舞亭、舞樓的出現(xiàn),“表明戲曲從百戲中逐步分離,開始獨立、形成。在方形基座上立四根角柱,有固定的頂蓋,有的還砌起一面山墻,這一方面更有利于觀眾欣賞細膩的表演和豐富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則在空間上設(shè)置了種種障礙,增加了一些限制,將原來與戲劇混雜在一起同臺表演的其他百戲伎藝剔除出去,典型的如頂幢、爬桿等”(5)車文明:《北宋“舞樓”碑刻的新發(fā)現(xiàn)》,《文學(xué)遺產(chǎn)》2011年第5期。。北宋舞亭、舞樓碑刻的發(fā)現(xiàn),標志著中國神廟劇場的創(chuàng)建,同時引發(fā)學(xué)界對戲曲起源的諸多思考。因此,記載了神廟劇場專門性表演場所的北宋舞亭、舞樓碑刻的出現(xiàn),備受學(xué)界關(guān)注。
此前共發(fā)現(xiàn)宋代的舞樓碑刻五通,均位于山西南部。分別是山西省萬泉縣(今萬榮縣)萬泉鄉(xiāng)橋上村后土廟北宋天禧四年(1020)《河中府萬泉縣新建后土圣母廟記》、沁縣城關(guān)關(guān)帝廟北宋元豐三年(1080)《威勝軍新建蜀蕩寇將□□□□關(guān)侯廟記》、平順縣北社鄉(xiāng)東河村九天圣母廟北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潞州潞城縣三池東圣母仙鄉(xiāng)之碑》、長子縣丹朱鎮(zhèn)南鮑村湯王廟北宋大觀三年(1109)《大宋故湯王之廟碑》、長子縣石哲鎮(zhèn)房頭村靈湫廟北宋宣和元年(1119)《修靈湫廟載記》(6)可參看車文明《北宋“舞樓”碑刻的新發(fā)現(xiàn)》,《文學(xué)遺產(chǎn)》2011年第5期;車文明《北宋鄉(xiāng)村廟宇舞樓碑刻在戲曲史建構(gòu)中的價值》,《中國文學(xué)研究》2016年第1期;王潞偉《上黨神廟劇場研究》,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6年,第39-67頁。。此次新發(fā)現(xiàn)的《敕存湯王行廟之記》為第六通宋代舞亭碑,刊刻于宋開寶三年(970),早于之前所發(fā)現(xiàn)的宋天禧四年(1020)《河中府萬泉縣新建后土圣母廟記》整整半個世紀,為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舞亭碑刻。該碑發(fā)現(xiàn)于山西省晉城市陽城縣寺頭鄉(xiāng)馬寨村南嶺湯王廟遺址(7)陽城縣古稱濩澤,唐天寶元年(742)改為陽城縣。北宋時期,陽城縣屬河?xùn)|路澤州。賴昌期總纂,譚沄、盧廷棻纂修《陽城縣志》卷一《建制沿革》,清同治十三年刻,見《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第38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229、230頁。。通過對碑文的釋讀后發(fā)現(xiàn),該碑不僅對商湯信仰研究具有重要價值,而且對宋代民間祠廟建筑形制、民間祭祀用樂以及中國神廟劇場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關(guān)于《敕存湯王行廟之記》的記載首次出現(xiàn)于民國時人楊蘭階、田九德編撰并刊印于1936年的《陽城金石記》。該書記載:“敕存湯王行廟之記 正書。正額王彥珣撰。開寶三年八月。今在縣北馬寨村對面山頂吳神廟。敕存湯王行廟之記碑陰 正書。題名計三列?!?8)楊念先,楊蘭階,田九德原著;栗守田標點、校注:《陽城縣鄉(xiāng)土志 駢散體兩種 陽城縣金石記》,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210頁。按此書中有關(guān)《陽城縣金石記》各序,均稱《陽城縣金石記》為《陽城金石記》,本文從各序所言,稱《陽城金石記》。關(guān)于吳神廟與湯王行廟之關(guān)系,詳見后文湯王行廟沿革部分??芍?,該書編撰者曾于1936年左右,在陽城縣北馬寨村南面山頂吳神廟見過此碑。2012年8月,中國先秦史學(xué)會陽城商湯文化研究會成立。工作人員根據(jù)《陽城金石記》所提供之線索,于2013年春在陽城縣寺頭鄉(xiāng)馬寨村南嶺成湯廟遺址考察時發(fā)現(xiàn)此碑。該碑現(xiàn)存晉城市陽城縣文物博物館。王小圣《從一塊碑版看陽城商湯文化的歷史積淀》(9)王小圣:《從一塊碑版看陽城商湯文化的歷史積淀》,《太行日報》2013年8月11日。一文首先對該碑進行了披露。文章記述了該碑的發(fā)現(xiàn)過程、形制、刊刻年代等信息,并對碑文進行了簡要介紹,但未附碑文。安建峰、張建軍《北宋“舞樓”碑刻的再發(fā)現(xiàn)》(10)安建峰、張建軍:《北宋“舞樓”碑刻的再發(fā)現(xiàn)》,《中國文物報》2019年4月30日,第006版。亦未附錄碑文,文章指出該碑的三方面價值:最早舞亭的記載、舞樓演劇的記敘、北宋祠廟的形制布局,具有啟發(fā)意義,但并未展開詳細論述。
《敕存湯王行廟之記》為圭首青石碑,高92厘米,寬54厘米,厚15厘米,碑右下角略缺。碑陽二十四行,碑陰因距離墻壁太近而難以看到?,F(xiàn)將碑陽移錄、標點如下:
敕存湯王行廟之記
維大宋開寶三年歲次庚午八月庚午朔十八日戊子
澤州陽城縣長安鄉(xiāng)長興村邑眾維那王彥珣等立斯記銘
贊曰:天地乾坤,吾皇惟尊。畜滋萬類,撫育群生。每逢愆冗,遂請真靈。虔誠雨降,怠慢招迍。大周即位,例遣毀停。惟王感貴,殿宇添增。巾鋸辨就,眾力齊興。如天化出,若地涌成。飛檐化廢,五脊合楹。鴟獸俱備,火珠圓明。殿門兩畔,進獻崢嶸。波斯□貢,象牙騏麟。寶彩晃耀,人馬□□。南樓化廢,龜頭舞亭。屏□照壁,樂奏簫箏。標盡胡部,及管吹笙。拾間廊宇,兩位停勻。四隅廚庫,瓦板俱新。春秋享奠,二八求恩。無令隳壞,巷靜村清。律當(dāng)南呂,景值仲秋。霜濃而雁振聲哀,夜韻而寒□響亮。二十七日丙申慶贊畢。
《敕存湯王行廟之記》屬于神廟之碑,其書寫體例為先序后銘。序以敘事為主,銘是對所記敘部分的祝頌之詞(11)明代徐師曾指出:“故碑實銘器,銘實碑文,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此碑之體也?!眳羌{著、于北山校點:《文章辨體序說》;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144頁。。《敕存湯王行廟之記》序文駢散結(jié)合,富有韻律。碑文依次記述了商湯滅桀、桑林禱雨以及陽城縣長安鄉(xiāng)長興村邑眾重修湯王行廟之事(12)陽城縣清初編戶為十一都七十八里,長興里屬大寧都,位于縣北,即為今寺頭鄉(xiāng)馬寨村附近。賴昌期總纂,譚沄、盧廷棻纂修《陽城縣志》卷五《賦役》,清同治十三年,《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第38冊,第264頁。。其后則用“贊曰”來表示祝頌之詞,此處之贊當(dāng)與碑銘作用相同。贊一般為四字八句或十六句,篇幅較為短小(13)劉勰將頌贊作為一篇來論述,認為贊是“頌家之細條”,“古來篇體,促而不廣,必結(jié)言于四字之句,盤桓乎數(shù)韻之辭,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此其體也”。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96頁。,而《敕存湯王行廟之記》贊則達到了四言42句??疾煳宕纬跎轿髌渌赜虻纳駨R碑刻,基本上均為銘,且呈現(xiàn)出銘文逐漸增長的趨勢(14)胡聘之輯:《山右石刻叢編》,《石刻史料新編》第20冊,卷十、十一,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77年,第15139-15188頁。,正與該碑贊相符,可知此處贊與碑銘作用一致。碑贊的部分首先對碑序進行總結(jié),其后描述了湯王行廟的規(guī)制、龜首屋形制的舞亭建筑、祭祀所用音樂以及所獻貢品等內(nèi)容。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結(jié)合田野調(diào)查所獲得的材料,以碑文為中心,從湯王行廟沿革與商湯信仰、湯王行廟形制與舞亭、廟宇祭祀三個方面來進行詳細考釋,以期完整展現(xiàn)宋初民間信仰的情狀與影響。
碑名《敕存湯王行廟之記》中“敕存”二字,當(dāng)是指宋太祖乾德元年(963)的詔令。“歷代帝王,國有常享,著于甲令,可舉而行。五代亂離,率多墜廢,匱神乏祀,闕禮甚焉……商湯廟(在河南府偃師縣,伊尹配)……宜令有司準令,每三年一享,歲仲春月行享,牲用太牢,以羊豕代”(15)馬端臨:《文獻通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41頁。。宋太祖詔令所立商湯廟位于河南府偃師縣,于是馬寨南嶺湯王行廟在重修時題以“敕存”,以示得到官方認可。
關(guān)于馬寨南嶺湯王行廟的創(chuàng)建時間,據(jù)碑文記載,“咸通一十五載,重修殿宇廊軒”。咸通為唐懿宗李漼年號(16)唐懿宗李漼于咸通十四年(873)年七月十八日病逝,七月二十日唐僖宗李儇即位,至咸通十五年(874)十一月,唐僖宗改元乾符。劉昫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89-692頁。。碑文中明確提及咸通十五年(874)曾重修湯王行廟之殿宇廊軒,可證明該行廟在此之前即已存在。
碑文中兩次提及周世宗柴榮禁廢祠廟之事,“顯德三載,除毀古神”“大周即位,例遣毀?!?。據(jù)《舊五代史》載:“(顯德三年)十一月己丑朔,詔廢天下無名祠廟?!?17)薛居正等撰:《舊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551頁?!段宕鷷份d,顯德三年(956)十一月詔:“廢天下淫祠,仍禁擅興祠宇。如有功績灼然,合建置廟貌者,奏聽敕裁?!?18)王溥:《五代會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65頁。與《敕存湯王行廟之記》同期的山西省聞喜縣姜陽成湯廟重修碑記中,也記載了周世宗禁廢祠廟之事(19)碑文記載:“周朝世祖,停廢淫祠,社□□神于時掃地茲廟也?!睆埵虇栕洞笏螄庵萋勏部h姜陽鄉(xiāng)南五保重建湯王廟碑》,胡聘之輯:《山右石刻叢編》,《石刻史料新編》第20冊,第15174-15176頁。。由此可知,周世宗顯德三年(956)禁廢祠廟之舉,對其統(tǒng)治區(qū)域內(nèi)的湯王行廟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屬于當(dāng)?shù)孛癖姷募w記憶,因此才被碑文撰寫者不斷提及。
通過田野調(diào)查和文獻檢索,這座湯王行廟的歷史逐漸清晰(20)據(jù)《陽城金石記》載,與《敕存湯王行廟之記》位于同一位置的有金泰和五年(1205)韓士倩撰《重修湯祠記》,該碑現(xiàn)已不存,陽城縣王小圣先生提供拓片照片。碑文記述金章宗明昌年間(1190-1195),進義副尉李周帶領(lǐng)西長興村、中長興村、東長興村、上黃崖村四社重修湯祠之事。與《敕存湯王行廟之記》同時發(fā)現(xiàn)的,還有三通石碑。一為明代王璣撰《重修湯廟記》,刊刻于明成化十二年(1476),碑文記述了明正統(tǒng)七年(1442)長興里重修湯廟之事,該碑現(xiàn)已不存,碑刻照片由王小圣先生提供。二為清乾隆元年(1736)重修湯廟之功德碑,殘碑,記錄了重修時捐款施物的諸位功德主,現(xiàn)存山西省陽城縣寺頭鄉(xiāng)馬寨村南三利生態(tài)園內(nèi)。三為一通難以判斷年代之殘碑,碑文記述長興里周邊四社歷時九年協(xié)力重修南嶺成湯古廟之事,鄉(xiāng)貢進士馬天寵撰,現(xiàn)存山西省陽城縣寺頭鄉(xiāng)馬寨村南三利生態(tài)園內(nèi)。。該行廟初建于唐咸通十五年(874)之前,此后分別于唐咸通十五年(874)、宋開寶三年(970)、金泰和五年(1205)、明正統(tǒng)七年(1442)、清乾隆元年(1736)重修,加上一通難以確定刊刻時間的殘碑,目前有據(jù)可查的重修共六次。另據(jù)《清皈西莊嚴圓寂恩師坤公和尚覺靈神道碑》(21)王璧撰《清皈西莊嚴圓寂恩師坤公和尚覺靈神道碑》發(fā)現(xiàn)于距離湯王行廟遺址500米的山坳處,該碑刊刻于民國十二年(1923),是坤公和尚諸弟子為其所立。坤公和尚卒于宣統(tǒng)年間,之前曾“焚修于吳神廟”。由此可知,在清宣統(tǒng)之前,吳神廟即已存在。與《陽城金石記》所載,民國二十五年(1936),湯王行廟中的宋、金碑刻已被遷移至吳神廟,而原湯王行廟或廢或改諸情形,則不得而知。
湯王行廟所奉祀者為商湯。碑文首先指出商湯“貫基隴郡”,即隴郡為其隆興之地。關(guān)于商族的起源之地,學(xué)術(shù)界有爭議(22)關(guān)于商族起源地有西方說、東方說、北方說、東北說、晉南說、中原說、夏商周三族同源說、江浙說,具體可參看朱彥民:《商族的起源、遷徙與發(fā)展》,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顧頡剛先生認為“商之本封雖在今陜西,而商之別封竟至今隴西”(23)王宇信主編:《甲骨文與殷商史》第3輯(紀念胡厚宣先生八十壽辰專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40-260頁。,可備一說。碑文中“務(wù)治汾陰”當(dāng)與隋代祀商湯于汾陰以及湯陵位于汾陰有關(guān)。汾陰即榮河縣,位于山西省西南部,今與萬泉縣合并為萬榮縣。據(jù)《隋書·禮儀二》載,隋文帝時,“使祀先代王公帝堯于平陽,以契配;帝舜于河?xùn)|,咎繇配;夏禹于安邑,伯益配;殷湯于汾陰,伊尹配……各以一太牢而無樂。配者饗于廟庭”(24)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36、137頁。。另據(jù)唐代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載:“寶鼎縣,本漢汾陰縣也,屬河?xùn)|郡……開元十一年,改為寶鼎縣……殷湯陵,在縣北四十三里?!?25)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28頁。當(dāng)為碑文記載之來源。
碑文進而詳述商湯時七年亢旱,湯王“御駕淅山”,以己為犧牲,桑林禱雨輒應(yīng)之事。較早記載商湯禱雨的傳統(tǒng)文獻是《墨子·兼愛》,“湯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當(dāng)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簡在帝心。萬方有罪,即當(dāng)朕身。朕身有罪,無及萬方?!创搜詼F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憚以身為犧牲,以祠說于上帝鬼神,即此湯兼也”(26)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22、123頁。。此當(dāng)為商湯祈雨時所禱之詞,墨子借商湯以身為犧牲為例,來闡述自己兼愛的主張。同書《墨子·七患》中載:“《夏書》曰:‘禹七年水’,《殷書》曰:‘湯五年旱’?!?27)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8頁。由此可知湯時曾有五年旱。而在《莊子·秋水》中載:“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28)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598頁。提到湯之時有七年之旱。之后關(guān)于湯時五年旱與七年旱各家皆有不同說法,但對湯時遭連年大旱的記述卻是一致的。前文《墨子·兼愛》提及商湯祈雨時所禱之詞,但并未提及效果如何。到了秦代《呂氏春秋·季秋紀·順民》中載:“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谑羌羝浒l(fā),磨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則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29)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00、201頁?!懊衲松跽f,雨乃大至”,則反映了商湯祈雨達成了預(yù)期效果。至此,商湯以己為犧牲,桑林祈雨,雨隨風(fēng)至,其心系天下蒼生的偉大品格也被世人所銘記,之后逐漸演變?yōu)槊癖娗笥甑闹魃穸粴v代奉祀。
目前對商湯信仰的研究多上溯《禮記》《隋書》,而下起宋神宗、宋徽宗對析城山山神及湯王廟的敕封與賜額,對于唐五代時期的商湯信仰則因資料缺乏而語焉不詳(30)可參看宋鎮(zhèn)豪主編《湯風(fēng)濩韻:全國首屆商湯文化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2年;張寶明:《從甲骨文、鐘鼎文證明“商湯祈雨”的歷史真實》,《漢字文化》2015年第2期;蔡敏:《太行成湯信仰與民間賽社演劇研究》,山西師范大學(xué)2016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此次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恰可補唐五代及宋初商湯信仰研究之不足。從目前遺存的商湯廟宇來看,晉南、豫北兩地因為特殊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至北宋末年形成了以陽城縣析城山為中心的商湯信仰。而據(jù)《敕存湯王行廟之記》,表明陽城的商湯信仰在唐五代時期即已萌芽,至宋初繼續(xù)發(fā)展。
《敕存湯王行廟之記》為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關(guān)于湯王行廟的記載。此行廟曾于唐咸通十五年(874)左右重修,而之前最早的聞喜縣姜陽成湯廟至唐昭宗光化三年(900)年左右才開始創(chuàng)建(31)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張侍問撰《大宋國解州聞喜縣姜陽鄉(xiāng)南五保重建湯王廟碑》。碑文記載“因歲旱,是建行宮,逾八十年”,因此可以推斷這座湯王廟創(chuàng)建于唐昭宗光化三年(900)年左右。胡聘之輯:《山右石刻叢編》,《石刻史料新編》第20冊,第15174-15176頁。,這就為研究陽城的商湯信仰在唐五代時期萌芽與發(fā)展提供了新的史料支持。五代時期,陽城的析城山商湯信仰進入官方視野。據(jù)《冊府元龜》載,后唐末帝李從珂清泰元年(934)七月己亥,“詔以京畿旱,遣供奉官賀守圖湯王廟取圣水。澤州西界有析城山,山巔有池水,側(cè)有湯廟,土夫遇旱取水禱雨多驗。先是,帝憂旱甚,房暠言圣水可以致雨故也”(32)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校訂本),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625頁。。后唐都洛陽。清泰元年(934)六月,“京師大旱,熱甚,暍死者百余人”(33)薛居正等撰:《舊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637頁。。于是李從珂聽從房暠之言,命供奉官賀守圖赴澤城西界之析城山湯王廟取圣水,也是因其禱雨靈應(yīng)之故。及至宋初馬寨南嶺湯王行廟的重修,表明陽城的商湯信仰在唐五代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發(fā)展。碑文中提及“自駕游行殿地圣澤城”“御駕淅山”,撰寫者直接將商湯禱雨之所確定為澤州析城山,這就將馬寨南嶺湯王行廟與析城山湯王廟相聯(lián)系,對研究以析城山湯王廟為中心的商湯信仰在北宋末年的形成具有一定價值。
碑文贊的部分全面敘述了此次重修湯王行廟的過程、行廟的布局及落成后所舉行的慶典盛況,使我們得以考察宋初民間祠廟規(guī)制。同時碑文指出廟宇南面建有舞亭,這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神廟舞亭記載,對于了解宋初神廟劇場建筑形制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關(guān)于北宋初期的祠廟,因其年代久遠,完整保存下來的寥寥無幾?!峨反鏈跣袕R之記》在贊的部分詳細描述了湯王行廟的建筑形制,使我們得以了解宋初的民間祠廟形制。如前所述,隋文帝時祀殷湯于汾陰,享太牢。官方祭祀的湯王廟,必定嚴格按照禮制來進行布局建設(shè)。馬寨南嶺湯王行廟屬于民間祠廟,其主要建筑物均位于中軸線,其余建筑物沿中軸線對稱分布,這是禮制思想在民間祠廟中的體現(xiàn)(34)安建峰、張建軍:《北宋“舞樓”碑刻的再發(fā)現(xiàn)》,《中國文物報》2019年4月30日,第006版。。碑文所述,馬寨南嶺湯王行廟坐北朝南,一進院,中軸線上依次為照壁、大門、南樓(龜頭舞亭)、正殿,兩側(cè)廊宇各五間,四角為廚庫等角房(樓)各一。該湯王行廟在發(fā)展過程中,規(guī)模有所擴大。據(jù)此地現(xiàn)存殘碑記載,長興里周邊四社歷時九年協(xié)力重修馬寨南嶺湯王行廟,“上院廢者復(fù)之,缺者補之……復(fù)建卷棚,庭五楹,是因之之中,而有其創(chuàng)者也。至于下院若舞樓,若左右禪房……”(35)殘碑,鄉(xiāng)貢進士馬天寵撰,現(xiàn)存山西省陽城縣寺頭鄉(xiāng)馬寨村南三利生態(tài)園內(nèi)。至此次重修之前,馬寨南嶺湯王行廟的規(guī)模已比宋初擴大了一倍,形成了上下兩院的二進院,且在此次重修中于上院新建卷棚五楹。舞樓則建于下院,左右禪房數(shù)間。
南樓為神廟戲臺的名稱之一,“因與正殿建在同一中軸線上,位于正殿之南而稱之”(38)馮俊杰:《戲劇與考古》,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277頁。。碑文中提及“龜頭舞亭”,“龜頭位于主房之后(北),與主房形成‘凸’字形平面,二者屋脊相垂直,從而構(gòu)成‘前堂后室’的建筑布局”(39)李合群、李合章:《再釋蘇軾文中的“龜頭”建筑》,《古建園林技術(shù)》2010年第1期,第41頁。。龜頭屋又名龜首屋,前者多為民間所用。據(jù)現(xiàn)有資料顯示,龜首屋于唐代即已出現(xiàn)??逃谔魄瑢幦?896)的大足北山佛灣摩崖造像中的第245龕中即有龜首屋(40)張弘:《巴蜀古建筑》,成都:電子科技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17、118頁。。五代時期南唐宮廷建筑中也已出現(xiàn)龜首屋。據(jù)《五國故事》載,南唐中主李璟“嘗構(gòu)一小殿,謂之龜頭居,常處之以視事。人有偵其所在,必問曰:‘大家何在?’‘在龜頭里?!昂笥袃?nèi)附之事,人始悟焉”(41)(宋)佚名:《五國故事》,《叢書集成新編》第115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第43頁。。可見唐五代時期均已存在龜首屋。
至宋金時期,龜首屋在宮廷及民間均是一種普遍存在的建筑形式。建筑史學(xué)專家傅熹年先生將山西省繁峙縣巖山寺南殿金代壁畫與北宋大晟府銅鐘上所刻宣德門圖案相結(jié)合,認為:“《東京夢華錄》又把闕叫做‘曲尺朵樓’。這是因為(宣德門)母闕的外側(cè)接子闕,母闕的后部又出龜頭屋,接從朵樓伸過來的行廊,平面呈長短肢不同的曲尺形,因以得名。不過銅鐘和東壁壁畫所繪都是正立面圖,龜頭屋為母闕所遮,未能表示出,但西壁壁畫是門闕的側(cè)面,其中闕后出龜頭屋的做法表現(xiàn)的很清楚,可以參證?!?42)傅熹年:《傅熹年建筑史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301頁。創(chuàng)建于北宋皇祐四年(1052)的河北省正定縣隆興寺摩尼殿為目前現(xiàn)存最早的龜首屋實例。蘇軾被貶黃州時所作《書贈古氏》中有:“今年秋冬,當(dāng)作三間一龜頭,取雪堂規(guī)模,東蔭修竹,西眺江山。”(43)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279頁。后居儋耳時所作《與鄭靖老四首》中亦有:“近買地起屋五間一龜頭,在南污池之側(cè),茂木之下,亦蕭然可以杜門面壁少休也。”(44)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674頁。《營造法式》中多次提及“龜頭”或“龜頭殿”,主要應(yīng)用于佛道賬與經(jīng)藏,即供奉佛像和天尊像的佛龕與存放經(jīng)卷的書櫥,為小比例尺樓閣模型。如卷九所載:“天宮樓閣……殿挾及龜頭,并五鋪作單杪單昂……殿挾長一瓣,龜頭長二瓣?!?45)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梁思成全集》第七卷,第230頁。卷十一載:“天宮樓閣:高五尺,深一尺;用殿身、茶樓、角樓、龜頭殿、挾屋、行廊等造?!?46)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梁思成全集》第七卷,第245頁。對龜頭(殿)的尺寸做出了規(guī)定。卷二十二規(guī)定了修建天宮樓閣中龜頭殿的“造作功”,“龜頭每一座,(廣二瓣),四十五功”(47)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梁思成全集》第七卷,第324頁。?!稜I造法式》中所涉及“龜頭殿”,雖是廟宇建筑中的小比例尺模型,但應(yīng)是對現(xiàn)實存在的反映??逃诮鸫蠖ǘ四?1188)的山西省平遙縣超山應(yīng)潤廟《大金重建超山應(yīng)潤廟記》中亦載:“乃廣廨署,修學(xué)舍,葺弦歌之南樓,引渠水于東郭……其營建制度,爛然可觀。前后正殿,東西兩廡,龜亭拜廳,挾堂樓門,繪塑一新,皆寇公之所規(guī)畫也?!?48)馮俊杰編著:《山西戲曲碑刻輯考》,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4頁。其南樓(即舞樓)也為龜首屋形制。
碑文中所記之“龜頭舞亭”當(dāng)位于行廟之南部,正對正殿。宋代舞樓建筑現(xiàn)無遺存,學(xué)界通過對宋代建筑遺存、碑刻記載、后世重修之碑圖以及現(xiàn)存金元舞樓的綜合考察,推斷出宋代的舞亭建筑位置及建筑形制。車文明先生認為,宋代舞樓當(dāng)是“建在神廟正殿前的庭院中,正對正殿,建在有一定高度的臺基上,是一種周邊立柱,上有頂蓋,四周或前后檐無墻的建筑”(49)車文明:《北宋舞樓碑刻的新發(fā)現(xiàn)》,《文學(xué)遺產(chǎn)》2011年第5期。。由于神廟戲臺一般都建在低于正殿的地方,因此戲臺的臺基必須具有一定的高度,碑文中稱樓的原因正在于此。而北宋初年,露臺仍然極為興盛。此時的舞亭處于過渡階段,其在廟宇中位置的仍處于正殿前的庭院中。而亭則表明其為周邊立柱,上有頂蓋的建筑形態(tài)。按前所述龜首屋,筆者認為,該舞亭位于行廟之前的庭院中,正對正殿,建在一定高度的臺基上,平面呈“凸”字形,而且應(yīng)為三面觀。
該舞亭碑刻的發(fā)現(xiàn),表明北宋初年神廟劇場即已興起。之前所發(fā)現(xiàn)的五通宋代舞樓碑刻僅言及修建舞樓,如“正殿三間,舞樓一座”(50)鄉(xiāng)貢進士李漢杰撰《威勝軍新建蜀蕩寇將□□□□關(guān)侯廟記》,見馮俊杰編著《山西戲曲碑刻輯錄》,第20頁?!懊脊ぴ傩薇钡?,創(chuàng)起舞樓”(51)進士張孝先撰《潞州潞城縣三池東圣母仙鄉(xiāng)之碑》,見馮俊杰編著《山西戲曲碑刻輯錄》,第28頁。“祠堂古建,舞樓新修”(52)韓休復(fù):《大宋故湯王之廟碑》,見車文明《北宋“舞樓”碑刻的新發(fā)現(xiàn)》,《文學(xué)遺產(chǎn)》2011年第5期。等,對于舞樓形制均未提及。而《敕存湯王行廟之記》不僅提及行廟中建有舞亭,同時指出該舞亭的具體形制,即平面呈“凸”字形,這對于探討神廟劇場的形制及發(fā)展具有重要價值。
由碑文可知,宋初神廟內(nèi)的舞亭平面呈“凸”字形,而非當(dāng)今學(xué)界普遍認可的方形(53)柴澤俊先生認為:“舞臺平面是舞臺造形的一個重要方面,它沿襲著唐、宋時期的亭榭建筑發(fā)展而來,大都四邊相等,平面方形或近似方形。”(柴澤?。骸端谓鹞枧_形制考》,傅仁杰、行樂賢等編:《河?xùn)|戲曲文物研究》,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年,第47、48頁);馮俊杰先生認為:“宋金戲臺的建筑特征,應(yīng)該是四角立柱的亭子式結(jié)構(gòu),歇山頂或十字歇山頂?shù)膯误w建筑,建筑平面近于正方形,舉折平緩,出檐較深,內(nèi)頂一般為斗八藻井?!?馮俊杰:《古劇場與神系神廟研究》,西安:西安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54頁)。。因北宋舞亭建筑實例已無遺存,當(dāng)今學(xué)者對其認識主要來源于對現(xiàn)存宋代其他建筑以及金元戲臺的推衍,其結(jié)論難免出現(xiàn)偏差。車文明先生依據(jù)單層、“雙層”及建筑形制,將中國神廟劇場形制分為四類:單層伸出式戲臺、單層鏡框式戲臺、伸出式過路戲臺、鏡框式過路戲臺。其中單層伸出式與伸出式過路戲臺中絕大多數(shù)平面呈現(xiàn)“凸”字形或其變體,總體來看類似于龜首屋形制。單層鏡框式戲臺與鏡框式過路戲臺中個別戲臺平面也呈“凸”字形。《20世紀戲曲文物的發(fā)現(xiàn)與曲學(xué)研究》附錄部分共收錄各類戲臺683座(54)車文明:《20世紀戲曲文物的發(fā)現(xiàn)與曲學(xué)研究》,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第121-199頁。收錄標準為“收錄文物資料以公布時文物仍存者為主,公布時原物已毀,而存照片(或拓片等)者亦入選”。,其中“凸”字形戲臺占全部戲臺總量的一半以上。同時,該形制戲臺廣泛分布于全國各地。因此可以推測,現(xiàn)存數(shù)量眾多的“凸”字形戲臺,其淵源或許正是宋代的“龜頭舞亭”。其后的發(fā)展演變則有待于結(jié)合建筑學(xué)、歷史學(xué)等學(xué)科的綜合分析,擬于他文另述,此處不再贅述。
該湯王行廟中的舞亭類似于獻殿(55)車文明:《神廟獻殿源流》,《古建園林技術(shù)》2005年第1期。,其功用為敬獻供品與表演樂舞。碑文明確提及敬獻用樂為胡部樂,“屏□照壁,樂奏簫箏。標盡胡部,及管吹笙”,演奏者當(dāng)是地方官府所轄之樂戶。胡部樂產(chǎn)生于初盛唐而盛行于中晚唐五代(56)亓娟莉:《唐“胡部”樂考——兼及胡部與詞體的關(guān)系》,《敦煌學(xué)輯刊》2009年第1期。。至宋初,民間祠廟祭祀用樂仍用胡部樂,此即為一實例。
胡部樂在唐代音樂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據(jù)《新唐書·禮樂志》載:“倍四本屬清樂,形類雅音,而曲出于胡部。復(fù)有銀字之名,中管之格,皆前代應(yīng)律之器也。后人失其傳,而更以異名,故俗部諸曲,悉源于雅樂?!?57)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73、474頁?!伴_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而天寶樂曲,皆以邊地名,若涼州、伊州、甘州之類。后又詔道調(diào)、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58)歐陽修、宋祁:《新唐書》,第476、477頁。胡部樂在初盛唐的發(fā)展過程中與其他樂部互相吸收、融合,至唐末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中,胡部作為獨立樂部之一而被著錄。
胡部。樂有琵琶、五弦、箏、箜篌、觱篥、笛、方響、拍板。合曲時,亦擊小鼓、鈸子。合曲后立唱歌,涼府所進,本在正宮調(diào),大遍、小遍,至貞元初,康昆侖翻入琵琶玉宸宮調(diào)——初進曲在玉宸殿,故有此名——合諸樂,即黃鐘宮調(diào)也?!斗钍贰非?,是韋南康鎮(zhèn)蜀時南詔所進,在宮調(diào),亦舞伎六十四人,遇內(nèi)宴,即于殿前立奏樂,更番替換;若宮中宴,即坐奏樂。俗樂亦有坐部、立部也。(59)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一),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46頁。
《新唐書·南蠻下》載:“凡樂三十,工百九十六人,分四部:一、龜茲部,二、大鼓部,三、胡部,四、軍樂部?!?,有箏、大小箜篌、五弦琵琶、笙、橫笛、短笛、拍板,皆八;大小觱篥,皆四。工七十二人,分四列,屬舞筵之隅,以導(dǎo)歌詠?!?60)歐陽修、宋祁:《新唐書》,第6309、6310頁。由《樂府雜錄》及《新唐書》記載可知,胡部樂器主要包括絲弦樂器琵琶、五弦、箏、箜篌四種,竹管樂器為笙、笛、觱篥等,打擊樂器為拍板等。這與碑文記載的祭祀樂器基本吻合。
中晚唐五代時期胡部樂不僅在宮廷樂中占有重要地位,在民間社會也極為興盛,大量的文學(xué)作品及敦煌莫高窟伎樂壁畫都對胡部樂有所涉及(61)亓娟莉:《唐“胡部”樂考——兼及胡部與詞體的關(guān)系》,《敦煌學(xué)輯刊》2009年第1期。。如中唐時期的沈亞之在《柘枝舞賦》中記載“今自有土之樂舞堂上者,惟胡部與焉?!?62)董誥等編:《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572頁。由此可知胡部樂在舞筵上的繁盛。王建《涼州行》有“城頭山雞鳴角角,洛陽家家學(xué)胡樂?!?63)王建著、尹占華校注:《王建詩集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1頁。此樂府詩雖是諷喻漢人借用胡人歌舞通宵達旦的宴樂,但也反映出漢人的胡化以及胡樂在洛陽的興盛。
五代時期,京府衙門樂工大都學(xué)習(xí)胡部音聲,胡部樂在樂工伎藝中占有重要地位。據(jù)《五代會要》載,晉開運二年(945)十一月,太常丞劉渙奏:“當(dāng)寺全少樂工,或正、冬朝會,郊廟行禮,旋差京府衙門首樂官權(quán)充,雖曾教習(xí),未免生疏,兼又各業(yè)胡部音聲,不閑太常歌曲。伏乞宣下所司,量支請給,據(jù)見闕樂師添召,令在寺習(xí)學(xué)?!?64)王溥:《五代會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24頁。
及至宋初,胡部依然位于教坊四部之中。據(jù)《宋史·樂志》“教坊”條載:“自唐武德以來,置署在禁門內(nèi)。開元后,其人浸多,凡祭祀、大朝會則用太常雅樂,歲時宴享則用教坊諸部樂。前代有宴樂、清樂、散樂,本隸太常,后稍歸教坊,有立、坐二部。宋初循舊制,置教坊,凡四部?!?65)脫脫等撰:《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347頁。項陽先生認為:“宋代,經(jīng)歷了唐末社會文化向市井民間的轉(zhuǎn)化,音樂也逐漸由宮廷走向大眾。”(66)項陽:《山西樂戶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3頁。而音樂傳承者主要是樂籍中人?!八未臉芳藛T如唐,除宮廷樂人外,地方州縣以及軍旅中皆有之”(67)項陽:《山西樂戶研究》,第13頁。。樂戶所掌握的音樂,在祭祀典禮儀式中起著溝通、娛樂的重要作用,因此在宋代的春祈秋報活動中,均有樂戶的身影。碑文中亦有“春秋享祀,二八求恩”,即指長興里民眾在春祈秋報中用胡部樂。其胡部樂的演出空間應(yīng)是在舞亭,正對大殿,而觀眾主要位于廟院的兩側(cè)來觀看演出。
碑刻中最引人注目的當(dāng)是祈報所進獻之物品,“殿門兩畔,進獻崢嶸。波斯□貢,象牙騏麟。寶彩晃耀,人馬□□”,包括象牙騏麟等眾多寶物,由此可知唐五代及宋初中外文化交流之繁盛,這是宋初的民間神廟祭祀中出現(xiàn)象牙等西域物品的時代背景。按《新唐書》所載:“開元、天寶間,(波斯)遣使者十輩獻瑪瑙床,火毛繡舞筵。乾元初,從大食襲廣州,焚倉庫廬舍,浮海走。大歷時復(fù)來獻?!?68)歐陽修、宋祁:《新唐書》,第6259頁。波斯為伊朗古名,其確實曾向唐朝進貢,但所獻物品中并無象牙等物??芍颂帯安ㄋ埂踟暋?,當(dāng)另有所指。
象牙因其珍貴稀有,在唐代使用范圍較小,主要集中于上層統(tǒng)治者及貴族階層(76)唐代用象牙制作的物品包括象牙樽、象梳、象牙如意、象牙筆管、象牙簪導(dǎo)、象笏、小型象牙雕像等,象牙還被用作裝飾大件器具的鑲嵌材料,如象牙床、天子車輿中有象輅等??蓞⒖碵美]愛德華·謝弗《唐代的外來文明》,吳玉貴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300、301頁;張曉艷《唐代外來寶石研究》,西南大學(xué)2016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61-110頁。。而至宋初,象牙流通范圍擴大,民間已存在象牙貿(mào)易(77)張潔:《宋代象牙貿(mào)易及流通過程研究》,《中州學(xué)刊》2010年第3期。。因此結(jié)合唐宋中外貿(mào)易情況,筆者認為,碑文中所述象牙為祭祀用品有兩種情況,一為通過民間貿(mào)易獲得了真實的象牙以貢;二為碑刻作者的溢美之詞,用象牙這種稀有物品來光耀神廟門面。無論是否確實存在,均說明象牙在宋初已作為一種重要的符號化特征深入民間祭祀。
騏麟應(yīng)為麒麟。碑文中的麒麟當(dāng)是矗立于殿門兩畔的石雕,用來表示湯王的仁德。麒麟最早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周南·麟之趾》一文中,曰:“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78)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83頁。振振,信厚也。漢代九真郡曾向漢宣帝進獻奇獸,即麒麟。據(jù)《漢書》載,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詔曰:“朕承宗廟,戰(zhàn)戰(zhàn)栗栗……九真獻奇獸,南郡獲白虎威鳳為寶。”“九真獻奇獸”下注:“蘇林曰:‘白象也?!瘯x灼曰:‘《漢注》駒形,麟色,牛角,仁而愛人?!瘞煿旁唬骸前紫笠?,晉說是矣?!?79)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259、260頁。九真,即九真郡,位于今越南中部,漢武帝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置此郡。晉灼認為九真郡所獻之奇獸即為麒麟,而且麒麟最大的特征為“仁而愛人”,這正與湯王的德行相匹配。因此,宋初民眾將石麒麟作為奉獻而放置于殿門兩側(cè)。
綜上所述,《敕存湯王行廟之記》的發(fā)現(xiàn),表明山西省陽城縣馬寨南嶺湯王行廟為目前已知的最早的湯王行廟。同時表明,陽城的商湯信仰在唐五代時期即已萌芽,至宋初繼續(xù)發(fā)展并日趨繁盛。碑文中明確描述了湯王行廟的建筑規(guī)模,使我們得以一窺北宋民間祠廟的建筑形制。該碑將北宋舞亭的出現(xiàn)時間提前至開寶三年(970),早于之前所發(fā)現(xiàn)的宋天禧四年(1020)《河中府萬泉縣新建后土圣母廟記》整整五十年,為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舞亭碑刻。其“凸”字形的舞亭形制,對于探討中國早期神廟劇場形制及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廟宇落成與祈報一同舉行,使整個祭祀活動熱鬧非凡。祭祀用樂為胡部樂。胡部樂由唐至宋,經(jīng)由樂戶的傳承而繼續(xù)發(fā)展,并在民間廣泛應(yīng)用。祭祀貢品包括象牙、麒麟等域外寶物,這類物品在宋初民間祭祀儀式上的出現(xiàn),充分體現(xiàn)了唐宋時期中外文化交流的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