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彬
當我在李子溝那片紅白紫相間的洋芋花中發(fā)呆的一剎那時,昆明日報攝影記者周密也將鏡頭從李子溝村第一書記李澤和昆明八角地農(nóng)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副經(jīng)理楊志強等人身上緩緩移開,像一個追尋蝴蝶的人,把鏡頭對準了那些綠色之中星星點點的洋芋花。
去年十月以來日復一日的干旱以及身處東川這片巨大的干熱河谷,使得李子溝生長的主要作物——洋芋和玉米迫不及待地在五月還未結(jié)束的時候就進入了花期。生命總是在巨大的壓力下綻放出令人驚異的頑強。此時,在攝影機鏡頭的緩慢移動中,我們的眼前蕩漾著午后過山風揚起的洋芋花和翠綠葉面形成的起起伏伏的浪潮。遠處的牯牛山頂上的云霧以節(jié)節(jié)敗退的方式表明它們輸給了午后猛烈如刀的陽光,并逐漸地將牯牛山刀削斧劈的懸崖、奇形怪狀的褐色巖石,以及散落在半山腰上的村莊和一片片不規(guī)則的洋芋地組合的領(lǐng)地交還給了這座烏蒙山主峰,直至與天空中的一團云彩形成一條齒狀的地平線舒展在我們的面前。
就在攝影師將鏡頭定格在一棵花瓣上時,我隱約覺得時間和空間連同一些事物交集在了一個節(jié)點上,從內(nèi)而外形成了某種暗合——李子溝的洋芋與任何一個地方的洋芋在五月的這個季節(jié)里都會以綻放的方式孕育幾月后的果實??墒牵瑤自潞螽斎藗冊趯⒗钭訙系难笥笠哉糁蟮姆椒▉硗瓿膳腼兊臅r候,它又以絕妙的開花方式重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我們才明白它的名字的含義和價值之所在。它軟糯細膩的口感和濃郁鮮甜的味道以及以花朵重現(xiàn)在餐盤中的方式,這才得以讓我們將它的名字刻在我們的舌尖上——李子溝開花洋芋。
攝影師將鏡頭悄無聲息地再次回到第一書記和八角公司副總經(jīng)理身上時,我們談論的話題仍就沒有離開腳下的這片正在開花的洋芋地。對于李子溝開花洋芋我不陌生,幾年前的一個上午我在昆明市螺峰街農(nóng)貿(mào)市場購買洋芋時,賣洋芋的商販指著一堆插著一塊木板的外表稀松平常的洋芋說,就買這個吧,李子溝開花洋芋,相當好吃的洋芋。幾年前給我留下購買洋芋的記憶并不是那堆稀松平常甚至有點灰暗和猥瑣的洋芋的長相,也不是它的價格在其它洋芋價格面前鶴立雞群的原因,而是此后我再也沒有在同樣的地點見到那塊插在洋芋堆里寫著歪歪扭扭漢字的木牌。第一書記的話將我從回憶中拉回來時,他正以回憶的方式將李子溝開花洋芋定格在了?2015年駐村工作隊進入李子溝村的時候。他說四年前駐村扶貧工作隊進村入戶后在李子溝的名字上做起了扶貧的文章,要讓李子溝成為名副其實的李子溝——動員村民種植李子、核桃。然而,李子和核桃漫長的掛果期滿足不了駐村扶貧工作隊和村民迫切的短期脫貧見效的希望。說到這時,年輕的書記將微笑的目光投在了八角公司副經(jīng)理的身上。然后,又對記者張星宇說道:張老師近年來經(jīng)常到東川采訪,并多次寫過李子溝開花洋芋的報道,已是半個東川人,對于李子溝的扶貧以及發(fā)展李子溝開花洋芋的種植情況很清楚。說完,看了一眼牯牛山上那輪炭火一樣燃燒著的太陽后,指著對面的村委會說讓我們先到那兒吃點東西,下午接著談。事實上這已是下午一點多了。
許多天以后的昆明城中,由于離開了一直跟拍我的攝影師和時而讓我面對鏡頭發(fā)怵的漂亮女記者,我淡定從容、悠游自得地走進了吹簫巷昆明八角地農(nóng)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法人、昆明市牯嶺裕電商公司總經(jīng)理范志強先生的辦公室。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的采訪中,他的話頭從頭至尾沒離開過李子溝開花洋芋——從十二年前東川銅都街道書記和主任每人扛著一麻袋李子溝開花洋芋找到他的那一天起。他清晰地記得那時他們對他說的話:老范啊,幫我們想想法子,李子溝的百姓太苦了!他們把省下來的口糧——洋芋,背一筐那么好的洋芋到城里賣才八角錢一公斤,賣了洋芋還舍不得買一碗兩塊錢的米線填肚子,還要連夜趕回李子溝。從那時起,在范志強的幫助下,銅都街道與李子溝村走上了漫長的打造李子溝洋芋品牌的道路。直到?2017年初李子溝洋芋價格真的從十二年前的八毛漲至二至三元。再后來,變成老范在?2018年昆明八角地農(nóng)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以每公斤六元的價格統(tǒng)一收購了李子溝開花洋芋。當然,老范還不無遺憾地告訴我:在今天的昆明市場上你買不到一個真正的李子溝開花洋芋。這緣于李子溝種植的開花洋芋的土地只有六百多畝,而且由于品種的嚴重退化和抗病能力低,它的平均產(chǎn)量僅為五百公斤。但他還是欣喜地告訴我通過十多年來打造李子溝開花洋芋品牌帶來的李子溝開花洋芋價格的提升,不僅帶動了東川洋芋價格的上漲,且順帶帶動了會澤縣和尋甸縣的洋芋價格上漲;同時,在未來的三至五年內(nèi),通過尋找替代品種,突破老品種洋芋改良培養(yǎng)的時間和難點,可讓畝產(chǎn)從五百公斤翻番到一千公斤以上;并且積極尋找在東川轄區(qū)內(nèi)與李子溝洋芋田土壤成分、水源特質(zhì)、海拔高度,以及氣候條件類似的新地塊,建立公司的生產(chǎn)基地。到那時,不僅昆明市民能夠在公司的專賣店買到李子溝開花洋芋,而且還會送貨上門,還會將李子溝開花洋芋專賣店開到西南三省。那個下午,在范總經(jīng)理的言談中我不僅知道了李子溝開花洋芋令人欣喜的未來,同時知道了他對牯牛山下李子溝開花洋芋那段淵源的延伸——他說,到目前為止,在他們牯嶺裕電商公司三十一人中,有二十四人是建檔立卡貧困戶,占到了公司總?cè)藬?shù)的百分之七十八。最后,他肯定地說,到明年,建檔立卡貧困戶的人數(shù)將超過四十人以上。事實上,對于李子溝建檔立卡貧困戶的幫扶在昆明八角地開發(fā)有限公司的股權(quán)中已一目了然:營銷企業(yè)占百分之四十;集體種植協(xié)會占百分之三十八;李子溝全村一百六十九戶六百八十人建檔立卡貧困戶以自家洋芋地的土地經(jīng)營權(quán)占股份百分之二十二。
攝影師的鏡頭隨著我們的腳步移到了李子溝村委會旁的紫霞書院內(nèi)。紫霞書院原是村小學的舊址,小學搬遷后,駐村扶貧工作隊員譚禮等人將院子拾掇后并從省內(nèi)外募捐到了兩萬多冊的贈書。這座平時僅聽得到蟲鳴的安靜小院隨之又成為了村里孩子們假期和閑暇時讀書的好地方。
此刻,從海拔四千多米的牯牛山上吹來的風正將東川河谷里升騰的熱氣從紫霞書院內(nèi)一掃而空。院里的幾棵蘋果樹上綴滿枝頭的青蘋果在下午的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幽光。小院里李澤書記還在延續(xù)著李子村開花洋芋的話題。他說,李子村是省級深度貧困村,貧困發(fā)生率為百分之八十。由于海拔和氣候等原因,洋芋和玉米成為了李子溝村主要的糧食作物和經(jīng)濟作物。而李子溝村的玉米與其他地方的玉米并無二致,但這里的洋芋由于氣溫、海拔,以及土壤等因素造就的口感和味道獨一無二。于是,駐村扶貧工作隊針對李子溝村氣候和土壤不可復制的稀缺資源,將精準扶貧的目光盯上了李子溝開花洋芋。通過對李子溝開花洋芋的策劃包裝、舉辦村、區(qū)以及市里“李子溝開花洋芋節(jié)”、央視《焦點訪談》二次跟蹤報道、央視農(nóng)業(yè)頻道的專訪和專題報道,以及省內(nèi)各大媒體的宣傳。使更多的人知道了李子溝的開花洋芋。從而使李子溝開花洋芋走出了牯牛山下的李子溝,走出了從過去人背馬馱往返一天每公斤洋芋才能賣八毛錢的價格的困苦——2018年李子溝地邊收購價每公斤六元,農(nóng)民的收入翻了幾番。說到這,李澤書記又瞧了一眼八角公司的副經(jīng)理說:李子溝開花洋芋經(jīng)過股份制的公司化運作,我們對于它的未來是充滿希望的。由于我們的到來,李子溝村委會的頭頭腦腦幾乎都聚在了幽靜祥和的紫霞書院。談笑聲溢滿小院,越過院墻后引來了一只白花喜鵲從屋頂飛到院墻,又從院墻落在綴滿蘋果的樹枝上。我看到所有院里的人臉上似乎都掛著同一種笑容。那種笑容收錄在了攝影師的鏡頭里同時又歡快地印刻在了我的記憶中。
在我寫《大地上的餐盤》時,總覺得我的身后有一臺攝影機的鏡頭一直對著我。仿佛在監(jiān)督我,仿佛我有了更多的責任。這個鏡頭同時出現(xiàn)在阿旺鎮(zhèn)大石頭村陶家小河灘上的蘆筍種植基地的院子里。這是一個讓我們一早從東川市區(qū)沿小江河岸反復行駛了一段車程卻找不到它入口的院子。就如同今天回憶起我不知道從哪個方向進入東川城而又從哪個方向離開東川城一樣——事實上我是一個方向感很強的人。但在東川,由于河谷兩面的群山在我眼前似乎都是一樣的色彩和其處處顯示的累累傷痕、蒼涼無比的形狀,讓我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我用不著問車里被稱作半個東川人的女記者張星宇有無這樣的感受,因為她曾去過蘆筍種植基地而現(xiàn)在她卻不得不反復尋問方向。當她半信半疑地指揮車輛駛?cè)胍黄訛r,我突然想到如果將攝影師手里的那臺攝像機外加一個方向識別器,它也未必能識別出這里的山川河谷,是不是我們將要去往的地方。
這是一條改造過的泥石流淤積的河灘。它蜿蜒在兩面遍體鱗傷的群山切割成的一條并不寬闊的河谷中。它用五月玉米的揚花和遍地的果蔬植物,以及一條清澈透明的陶家小河與小江河岸完成了對接。河谷兩面陡坡上的合歡樹已被五月燃燒的太陽烤成了與裸露的山體和巖石一致的褐色。面包車在女記者伸出窗外的手勢以及急促的往左往右的招呼聲中行駛在河灘上,直到一片與河谷方向形成一致的白色大棚和一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的出現(xiàn)。騎在摩托車上戴眼鏡的小伙子就是我們要找的蘆筍種植基地的主人——陳高川。滿臉的書生氣并不妨礙他領(lǐng)著我們進入一座開滿鮮花結(jié)滿果實的庭院,也不妨礙他對蘆筍種植基地滔滔不絕的介紹——此時,傾瀉在河谷上空的陽光怎么也穿不過葡萄架上的葉片,賞心悅目的葡萄和溫涼適度的體感已把彌漫在河谷里翻騰的熱浪擋在了庭院外面的河灘卵石上。他指著那座三層的高樓和覆蓋在院里的香蕉樹、芒果樹、桃樹、犁樹、竹林、柚子樹,以及粉紅的月季和金黃的緬桂,還有雞舍、豬圈、羊圈、魚塘、菜園子和院外白色的大棚說,六年前他獨自一人來到這里的時候,除了三間沒有門窗的石棉瓦房和一堆羊糞外,全是泥石流淤積的亂石荒灘。后來他們用了二個月的時間才將大的石頭搬走,而小的石頭,則用了三年的時間才清理干凈。大大小小堆成山的石頭用三十個火車皮也拉不完;這里土地上的泥土是修功東高速公路時,出了一些運費從那兒運來填埋的。他接著說,他的老家在東川北部的拖布卡,那里有的是土地,但缺水。他說的并沒有錯,在東川這片巨大的干熱河谷里,有土地的地方?jīng)]有水流過,而有水流過的地方則只有肆無忌憚的泥石流。因此他們看上了這條清澈見底的陶家小河以及這里充足的陽光和可以改造的荒灘。他們從東川北部的拖布卡遷徙到南邊阿旺鎮(zhèn)這片河谷的荒灘上要建造一個他們夢想中的青山綠水的家園。
綠意盎然的庭院透著的涼爽讓人徹底地遺忘了這兒原來是一片亂石荒灘,花園里飄蕩著緬桂花濃郁的氣味,蟬鳴聲正一浪接一浪,從悶熱的空氣中朝著花園里涌來。這是一個讀了不到一年大學的青年追逐夢想的天堂,這個天堂是荒灘中的綠洲,干熱河谷里的世外桃源。攝影師周密將鏡頭從一個碩大的柚子又重新轉(zhuǎn)向了他。他對著鏡頭掄起胳膊說,別看我這么瘦小,我可有勁了!一百多公斤的東西我扛起就走。他說這話的時候,燦爛的臉仿如照在葡萄葉上的陽光。他把身體強壯的理由歸給了六年來的艱辛勞作和吃他們自己種的水果蔬菜以及自己養(yǎng)的豬肉。他似乎要向我們證明現(xiàn)在他的體魄和六年前那個在學海生涯苦作舟的羸弱書生不可同日而語。在他的話里從未提及對大學生活留戀的只字片語。與此同時,在他如陽光般燦爛的臉上我總捕捉不到他對沒有讀完大學的絲毫遺憾。但臉上呈現(xiàn)出的自
信和務實的精神反而讓我為之振奮。他說,在云南農(nóng)業(yè)大學讀到大一的時候他已經(jīng)讀了太多的書了,他不需要讀太多的書,而是要把讀過的書發(fā)揮到現(xiàn)實中有用的地方。他的想法得到了教他生物學教授的叔叔和另一所大學教授的伯父支持。于是,他毅然決然地離開大學來到了陶家小河,來到了這片荒灘上。那年他二十二歲。他反復提及孤身一人來到陶家小河的日子,在他看來那是一個值得記住和紀念的日子——公元?2013年?10月?24日。當然,在他回顧六年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中,他的臉上并非都呈現(xiàn)滿臉的燦爛,也有過兩次陽光消失的時候。他臉上的陽光第一次消失是他孤單一人來到陶家小河的那天晚上。夜晚通常是黑暗的代名詞,黑暗又是滋生孤獨的土壤。他睡在河灘上一間沒有門窗沒有燈光的石棉瓦屋里。黑暗抹去了山的形狀,連一絲輪廓也不剩。天空同樣也是黑暗的,連一顆星星也沒有。穿過荒灘的陶家小河連同那些奇形怪狀的石塊和荒草也消失殆盡了。白天看來并不遙遠的大石頭村此時也被黑暗拉長了距離,仿如眨著鬼眼一樣的燈光在時斷時續(xù)的狗吠聲里時隱時現(xiàn)。他覺得自己猛然從一個喧囂的世界跌落到了一個死寂的世界。除了唯一擁有一部沒地方充電但要與外界隨時保持聯(lián)系的老式手機外,全是漆黑的夜晚和陶家小河流水聲和風吹在電桿上的嗚咽聲。從未有過的孤獨瞬間被無限放大,并不斷滋生、蔓延,幾乎沖破了他的精神防線。在這荒涼、陌生、孤獨的夜晚,透過石棉瓦的罅隙,他似乎看到天空被無家可歸的風撕成了碎片。村子里若隱若現(xiàn)的燈光在他的四周制造了一種虛幻的平靜,這種平靜一直延續(xù)到能看清大石頭村和分辨出陶家小河,以及河灘上的亂石荒草??墒?,他把他的睡意全丟失在了那個無比漫長的給了他一個下馬威的秋天的夜里。他臉上的陽光第二次消失同樣是一年后在陶家小河灘的一個晚上。但這個晚上與第一個晚上無論他看到的還是感受到的卻截然不同。如果說第一個晚上是這個干熱河谷用無比孤獨的下馬威作為歡迎送給他的禮物,而后來送給他的禮物則是用洪水和亂石包裹著讓人心驚膽顫的恐懼。他說,同樣是在那間河灘上的石棉瓦房內(nèi),傍晚的悶熱將石棉瓦房蒸成了桑拿房。他們不得不用水潑灑于石棉瓦面和空心磚以人工降溫的方式得到早點休息的時間。然而,就在他們躺下后不久,一道接一道耀眼的閃電將整個河谷照得形如白晝,隨即巨大的雷劈聲將石棉瓦房震得發(fā)顫。措不及防的閃電和雷鳴將他們嚇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緊接著,瓢潑的大雨粗魯?shù)貪苍诹耸尬蓓敗τ谌琊囁瓶实母蔁岷庸鹊耐恋囟?,巨大的降雨既是上天的恩賜,又充滿了毀滅性。僅僅一會兒,泥石流裹挾著足有幾百公斤重的石頭發(fā)出的聲音轟然而至。對于泥石流他并不陌生——暴雨將荒坡上的沙土和石塊變成兇猛的洪流涌到河里,并把所到之處的樹木、屋舍、田園、橋梁、防護提、公路、汽車等等一切摧毀殆盡。他看到室內(nèi)已被洪水淹沒,屋里的東西被洪水卷走,幸好他睡的是高低床。第二天他看到種植基地被洪水清洗得一片狼藉,陶家小河的河堤以及通向外界的那條河灘上的公路已被沖毀。他說到這里的時候,河谷里的蟬因為溫度的不斷升高,聲音已到了聲嘶力竭的地步。而院里的葡萄、香蕉、芒果、桃子、柚子、李子、粉紅的月季和幽香的緬桂,還有那些雞鴨鵝豬羊和樹枝上跳來跳去的鳥,以及那片白色大棚里碧綠的蘆筍母本卻悠然自得地盡情享受著夏日的陽光。同樣的,他的臉上又出現(xiàn)了夏日陽光般的燦爛。他說,那兩個夜晚僅是一種記憶和經(jīng)歷。讓他最終能夠守住精神防線是他的生命里有著祖祖輩輩對土地執(zhí)著的基因、對農(nóng)耕文化的傳承和敬重,以及家族文化賦予他堅忍不拔的奮斗精神。
此時,傾瀉在河谷里五月的陽光面對這片綠洲不得不收斂了它們不可一世的狂傲,乖乖地蜷縮在了樹蔭下休憩。只有那些不知道疲倦的蟬照舊在合歡樹上扯著嗓子,試圖用它們已經(jīng)變得沙啞的嗓音將沉睡在這片大地上的風叫醒。河谷的上空,層層堆疊的夏日云朵似乎以跪拜的方式匍匐在日光的縫隙前,像噴發(fā)的火山口一樣,邊緣鑲上了火紅的金光。
這是一個無風的日子,在那片與河谷方向形成一致的白色大棚里,早年種植的蘆筍母本的枝葉已將大棚的空間擠得嚴嚴實實,你僅能低頭透過枝葉的罅隙觀看破土而出的蘆筍。而新建大棚里的蘆筍母本已沒過了膝蓋。母本抽出的芽嫩綠得讓你不忍心多瞅一眼,生怕驚訝的目光灼傷了它的嬌嫩。攝影師將鏡頭對準了陳高川。他說他們一直以來不僅要與地上泥石流斗,還要與天上的狂風斗。遭遇泥石流是他們預料之中遲早會發(fā)生的事。可是,這里三月的風能把屋頂掀翻卻讓他們始料不及。他們不得不把建好的大棚重新調(diào)整為順風方向。調(diào)整方向后的大棚仍然不能與三月河谷里的狂風抗衡。直到后來他們用澆灌在地下的水泥柱才把大棚穩(wěn)固下來。同時,這些大棚的造價也從二百萬劇增到了五百萬。建設成本的成倍增加不僅讓他們變賣房產(chǎn)、車輛,而且還需要東拼西湊的負債。但令他欣慰的是如今大棚牢固程度的年限可達到他們土地的租期三十年。他說,雖然做農(nóng)業(yè)的利潤單薄,但只要有付出就有收獲。與那些一夜暴富的釆礦業(yè)相比,做農(nóng)業(yè)的抗風險能力讓他們做著心里踏實,并且這是一個長期不變的可以傳承的產(chǎn)業(yè)。他把他的蘆筍種植業(yè)與歐美家族式企業(yè),幾代人只做一顆螺絲釘相提并論。因此,他說單一的蘆筍種植是他們家族式企業(yè)今后保持和發(fā)展的方向?;蛟S,這是一種長遠的眼光和新穎獨特的想法。農(nóng)業(yè)是國民經(jīng)濟基礎,也是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安定、國家自立的基礎。當他面對這片白色大棚覆蓋下的那些郁郁蔥蔥的蘆筍母本時,他說,經(jīng)過六年來的艱辛勞作,增強了他的體魄,磨煉了他的意志,消除了他的浮躁,使他領(lǐng)悟到了中國農(nóng)耕文化務實的民族精神。他的偶像是馬云、任正非和褚時健?,F(xiàn)在,他的蘆筍種植基地已擴大到了三百零三畝,明年以后,每畝產(chǎn)值將會在一萬元基礎上逐年增加。如今,企業(yè)的社會價值已經(jīng)呈現(xiàn)——蘆筍基地建成后,帶動了周邊八個村民小組、一百多戶村民增收致富。當?shù)卮迕癫粌H獲得了土地租用金,而且近五十人在企業(yè)按勞取酬,實現(xiàn)了在家門口就業(yè)的便利。
不知道攝影師是否記錄了我們離開蘆筍種植基地到冬桃種植基地的那段時間和空間。至今,我對那段時間和空間仍然是一個記憶的盲點。但可以肯定的是冬桃種植基地仍就在阿旺鎮(zhèn)的地盤上。蘆筍種植基地留給我最后記憶的末梢是河谷里的蟬鳴隨著車輛駛出河灘而逐漸消失殆盡,最終變成了五月令我昏昏欲睡的車廂里空氣中的一個單調(diào)的音符。當然,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陳高川騎著他的摩托車沿著小江河谷行駛在我們面包車的前方。在我醒來的時候他的摩托車已停在山上的冬桃種植基地了,而他正在電話聯(lián)系冬桃基地的種植大戶邵星文。
在冬桃種植大戶姍姍來遲之前,我用手機搜索我們所在的位置。屏幕顯示我們處在東川區(qū)最南端一個叫巖頭村的山上。從地名上看似乎這又是一種暗合——蘆筍種植基地在大石頭村,冬桃種植基地在巖頭村。巖和石頭是一碼事。應該說,以地型地貌和盛產(chǎn)物質(zhì)作為地方的名字來命名是我們祖先的一個偉大發(fā)明。比如云南,會讓人想到天上的云彩;比如東川,會讓人想到與它名字相吻合的山川河谷。據(jù)說,蘆筍種植基地的大石頭村陶家小河盛產(chǎn)一種奇石——至今仍讓我耿耿于懷無緣相見。大石頭村和巖頭村因石多而得名,這應該是不負盛名。但凡石多的地方總是植物和莊稼以及人和動物因為自然條件惡劣而難以生存的地方。這些地方不是缺少土地可耕就是水資源極度匱乏。在這些地方從事種植業(yè)和養(yǎng)殖業(yè)往往會讓人產(chǎn)生不可思議的念頭或讓人對他們懷有一顆敬畏之心。
這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桃園。用“滿山遍野”來形容它的數(shù)量和陣勢一點兒也沒有夸張的成分。種植大戶邵星文帶著我們走進桃山的時候他指著滿山遍野的桃樹說,這里曾經(jīng)是荒廢了十多年的耕地。在進入桃林一直到山頂被枝葉掩隱著的紅土地上我始終沒有見過一塊石頭。但站在山頂一個巨大的水泥澆筑的水池上時,我明白了這片山地曾經(jīng)荒蕪過的原因之——定是干旱缺水。邵星文說這是政府出資修建的水池。站在這二千一百多米海拔的山頂,可將小江河谷一收眼底。西邊的拱王山脈以起起伏伏的山巒與天空中絮亂的云彩構(gòu)成了一條黛青色的地平線。而托起這條地平線的山坡因泥石流沖刷侵蝕而成的縱橫交錯的溝壑歷歷在目、清晰可見。功東高速公路仿若一條忽隱忽現(xiàn)的灰布條漂在那些參差不齊的群山與縱橫交錯的溝壑之間。種植大戶指著西邊的一大片裸露的山坡地說,他們正在那里種植冬桃。攝影師的鏡頭恰好對準了他。他是一個八零后。十七歲就走南闖北,人生的第一份職業(yè)使他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在跑運輸?shù)娜兆永?,在山東他看到那里的人們在寒冷的冬天里種出了冬桃;在滇西賓川,他看到除了盛名天下的賓川橘子外,那里的果農(nóng)不僅種植葡萄,而且同樣的種出了反季節(jié)水果——冬桃。這讓他想到了家鄉(xiāng)東川阿旺鎮(zhèn)那些因為閑置而荒廢了的大片大片的土地和大片大片裸露的荒山野嶺。于是他果斷地結(jié)束了五年漂泊的運輸業(yè),回到阿旺鎮(zhèn)巖頭村,在此刻我們腳下這片閑置了十幾年的荒地上,種下了第一株冬桃樹苗。從種下第一株冬桃苗離現(xiàn)在已過去了整整十年。十年來他將三十畝的冬桃擴展到了今天近千畝的規(guī)模,并從阿旺鎮(zhèn)巖頭村延伸到了紅土地鎮(zhèn)和其他鄉(xiāng)鎮(zhèn),從單一的冬桃品種到蘋果和其它品種。他說,把阿旺鎮(zhèn)所有閑置的土地和荒山全都種上水果是他這輩子的最大愿望。
他說完最后一句話時,西邊地平線上的那片云彩不知什么時候飄過了小江河谷,將五月熾熱的陽光擋在了河谷對岸,并把它忽隱忽現(xiàn)的影子留在了山坡的果園里。一陣接一陣的過山風越過山頂漫過果園,將套在冬桃上灰褐色的套袋以及樹葉吹得嘩嘩作響。以至于讓人感覺綴滿枝頭的冬桃似乎想從套袋中掙脫而出。說實在的,冬桃于我而言,僅僅局限于一種反季節(jié)性的果實的認知。有十年種植經(jīng)驗的邵文星解釋說,其實冬桃不僅肉質(zhì)細膩,甘甜多汁、清脆芳香、口感好,而且它的營養(yǎng)價值比一般桃子高二至三倍,它含有豐富的蛋白質(zhì)、果糖、果酸以及多種維生素,其中維生素?C的含量是獼猴桃的三倍,是蘋果的六倍。在他滔滔不絕講述冬桃的好處時,我似乎覺得他是在為他的冬桃作廣告詞。他接著解釋說,冬桃不僅對土壤的適應性強,耐嚴寒、抗干旱而適合我們這里土壤的種植,而且它之所以比其它水果更好吃和具有更高的營養(yǎng)價值成分,是因為它的果實發(fā)育期長達二百四十天。比如我們?nèi)梭w是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而冬桃從每年三至四月開花結(jié)果,直到十一至十二月果實成熟。如此長達八個月的果實發(fā)育期,哪有不好吃的道理。對于他這種通俗的比喻,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但真正好吃的理由只有去問研究水果的專家了。當然,對于東川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泥石流博物館而言,無論種植什么植物,本身決非一件壞事。對于扶貧攻堅而言,更是一件功勞?,F(xiàn)在邵星文的冬桃種植基地已覆蓋了巖頭村一百五十七戶建檔立卡貧困戶。他既要負責桃子品種的引進,又要教授果農(nóng)種植技術(shù)和肥料發(fā)放等等工作。他說,我相當于一條龍服務,農(nóng)戶只用到我這里打工按月領(lǐng)工資就行了。不僅有工資,流轉(zhuǎn)土地也有一部分收入,無論是不是貧困戶都可以入股,村集體也同樣可以入股進來。而且冬桃基地是以黨支部?+合作社?+農(nóng)戶的模式發(fā)展。不僅村集體有了收入,農(nóng)戶也有了收入。前幾天,在我電話與他核實文章里的一些細節(jié)的時候,他告訴我村支部已批準他為預備黨員了。我剛要祝賀他,他卻很忙的掛斷了電話。
離開冬桃種植基地前,攝影師的鏡頭再次對準我。記者張星宇一再要我配合他們每天的跟拍釆訪任務。在我磕磕巴巴敷衍了事之后,我看到兩輛小型貨車裝滿了冬桃的果苗,正準備離開。卲星文說,這是運到小江河谷左面荒坡上種植的冬桃樹苗。
離銅都街道老村村委會不遠的一片種植西番蓮的地壟里,攝影師周密將鏡頭從蝴蝶養(yǎng)殖大棚移向記者張星宇。她穿著一套黑底白花的“阿迪達斯”時尚運動裝。此時,幾只蝴蝶在西番蓮藤蔓的葉面上舞動著黑底白花的翅膀。我看到一個色彩的暗合突然出現(xiàn)在這五月上午的蝴蝶園里。
許多暗合的出現(xiàn)是我們無法預知的,有時在你措不及防的時候出現(xiàn)又會轉(zhuǎn)瞬即逝。當我們離開昆明的那天早上,一場等了一個春天的瓢潑大雨不期而至。透過將這座城市攪成一團糟的雨霧,我暗自慶幸一直高溫天氣不斷的東川經(jīng)過這場暴雨的洗濯或許能降到適合人體的溫度了??墒牵L時間的高溫天氣突發(fā)暴雨又將可能帶來泥石流的災害。特別是在東川,在這個號稱世界最大的泥石流天然博物館的地方。
由于時間的原因,采訪老村的蝴蝶養(yǎng)殖基地本不在我的計劃之中。并且它與文章《大地上的餐盤》從表面上似乎沒有多少必然的關(guān)系。然而我還是省出時間并把采訪它的日程安排到了前面。因為它讓我想起了五十年代電影《五朵金花》,想起了大理蝴蝶泉邊阿鵬找金花的純真愛情故事以及濃烈的時代氣息。并且我總固執(zhí)地認為老村的蝴蝶與《大地上的餐盤》有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聯(lián),或是一種隱喻,或是一種想象。正因為如此,我將老村的蝴蝶放在了這篇文章的結(jié)尾。
從東川縣城到老村并不遙遠。可是靠模糊不清的路牌和更新滯后的導航——或許是縱橫交錯的鄉(xiāng)村道路的緣故——讓我們的面包車在小江河谷兩岸的玉米地和果樹林里到處亂竄,仿若沙漠里失去方向的甲殼蟲。車窗外,那些無所不在的合歡樹以繁茂的枝葉和紅色的花冠成為了這片干熱河谷里最強勁的生命象征。在它的掩映下,五月的小江河谷因為遺忘而充滿了綠意,因為有了綠意而揚花,因為揚花而有了果實,有了果實這片大地便充滿了生命的輪回。此刻,在我面前一閃而過的是“世界泥石流天然博物館”陳列著的水稻、玉米、洋芋、蘆筍、辣椒、苦瓜、冬瓜、洋蔥、黃瓜、南瓜、空心菜、生菜、西紅柿、卷心菜……茄子、芒果、葡萄、香蕉、桃子、柚子、棗子、無花果、火龍果、草莓、菠蘿、檸檬、百香果、火龍果、杏、荔枝、獼猴桃、櫻桃……我似乎看到這個世界泥石流天然博物館已逐漸瓦解冰消,并成為了一個大地上的餐盤。在離老村村委會應該是不遠的地方由于走錯方向調(diào)頭時,咔嚓一聲,面包車卡在了路基上,直到蝴蝶養(yǎng)殖戶李正福開著他的車將我們帶到他的蝴蝶養(yǎng)殖基地。
當攝影師周密將鏡頭從西番蓮上飛舞著黑底白花的蝴蝶又移到記者張星宇黑底白花的衣服上時,幾只同樣色彩的蝴蝶從養(yǎng)殖大棚的門縫里飛出后盤旋在張星宇的頭上。蝴蝶養(yǎng)殖戶李正福笑嘻嘻地指著蝴蝶說,這是他養(yǎng)殖的柑橘鳳蝶和達摩鳳蝶。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幾只蝴蝶已飛離了他指的方向又落在了西番蓮的蔓藤上。上午的陽光將飛舞的翅膀照得通體透亮,呈現(xiàn)著絢麗的色彩。李正福說他一直在外地打工,現(xiàn)在父母年紀大了需要照顧,而且小孩讀書也需要照顧?,F(xiàn)在他們兄弟三家都在養(yǎng)殖蝴蝶,他姐家已經(jīng)養(yǎng)了六年。他指著蹲在西番蓮地頭上拔草的女人說那是他姐魯明英。順著他的手勢看去,有三個女人在地垅上拔草。但我分不清哪個是他姐,哪個是他媳婦兒。我不知道在東川姐和嫂是否是一回事。李正福說他才開始養(yǎng)殖蝴蝶,除了現(xiàn)在養(yǎng)殖的柑橘鳳蝶和達摩鳳蝶外,還在另一個大棚里試驗養(yǎng)殖兩個品種。他們的蝴蝶大部分銷往全國的旅游景點,少部分做成了標本。看他一早樂呵呵的樣子,蝴蝶養(yǎng)殖帶來的收益應該不錯。他說品種好的一只可賣四至五元,一般品種二至三元一只,最差的也一元一只。現(xiàn)在三天兩頭都要將蝴蝶發(fā)往全國各地。
我不止一次去過大理蝴蝶泉,卻從沒一次在蝴蝶泉邊看到過一只蝴蝶,更沒有看到“成千上萬的蝴蝶從四面八方飛來,在蝴蝶泉邊漫天飛舞”的壯觀景象。以至于讓我難以甄別明代徐霞客記載的“還有真蝶萬千,連須鉤足”和近代郭沫若詩書的“蝴蝶泉頭蝴蝶樹,蝴蝶飛來萬千數(shù),首尾聯(lián)接數(shù)公尺”的真假。當然,要在蝴蝶泉邊看蝴蝶并非難事,不遠處就有一個蝴蝶館滿足你的好奇心。
李正福養(yǎng)殖蝴蝶的大棚就在種植西番蓮的地邊上。他小心翼翼地掀開養(yǎng)殖大棚的門簾讓我們側(cè)身進去的時候,幾只蝴蝶還是明目張膽地從門縫里飛了出去。棚內(nèi)的蝴蝶由于一群陌生人的冒然闖入,無暇顧及它們的美姿和體面而用驚慌失措的振翅攪亂了棚內(nèi)凝滯的時光。頓時,大棚里彩蝶飛舞,流光溢彩。在一陣躁動不安之后,仿若一片片五彩斑斕的鳥的羽毛輕盈地飄落在棚里四周編織的網(wǎng)面和西番蓮的葉子上。但仍有一小群貪嘴的蝴蝶照舊在一個盛著浸濕了紅布的盤中吮吸著蜂蜜。李正福說,等他另兩個蝴蝶品種試養(yǎng)成功后,不僅大棚里紛飛蝴蝶的色彩更加絢爛,而且他的蝴蝶銷量也將會大增。
在我們離開那片西番蓮地和蝴蝶養(yǎng)殖大棚時,李正福家三個拔草的女人起身摘下帽子,一字排開在西番蓮的地邊上,在正午的陽光下我仍舊分辨不出哪個是他姐魯明英,哪個是他媳婦兒,哪個是他弟媳或被他稱作妹子的女人。仿如她們養(yǎng)殖的柑橘鳳蝶和達摩鳳蝶一樣讓人難以區(qū)分。猛然間讓我想起了李子溝開花洋芋的花朵,它們在這片單調(diào)荒蕪的泥石流地帶,無論是鏡頭中,還是現(xiàn)實里,都顯得那么燦爛,那么瑰麗。那是與貧瘠的土地拼搏的亮色,也是生命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