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席云舒
與柏樺《懸崖》相似的語言陌生化的情形,在張棗《鏡中》一詩里也曾出現(xiàn)過: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張棗:《鏡中》)
這首詩也有不同的解讀方法。最淺近的解讀是:年輕的皇帝愛慕那個美麗的女子,他們卻不能在一起,皇帝常常想起和她相處的日子,想起“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想起她“登上一株松木梯子”,那是多么危險的事啊,不如想想她騎馬歸來,面頰緋紅、羞赧,坐到鏡前,看窗外梅花飄落;每當想起這些往事,皇帝便后悔當初沒有把她留下來。這種解讀雖然比較直接,卻淺白如水,還有些不近情理?;实蹛凵弦粋€女子,即便不能馬上封她當貴妃,總還可以把她留在皇宮里,為什么卻不得不讓她離開?況且,皇帝和她相處的日子,如何能夠抬頭便看見梅花落滿南山?如何能夠“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難道皇帝住在郊外,過著平民的生活?即使皇帝住在郊外,古代的女子也不可能當著皇帝的面在河里游泳。因此我們只能理解為,詩中的“皇帝”并非真正的皇帝,而是一個把自己想象成“皇帝”的人。
那么,這首詩更合理的解讀便是:每當“我”想起她,便會想起那些梅花落滿南山的日子,如果她還活著,一定會坐在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看梅花落下來。如今窗邊鏡子還在,但鏡中空見梅花落,卻不見了她的美麗身影。她的死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我”后悔不該讓她去冒險,包括“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包括“登上一株松木梯子”,“我”后悔自己不能像“皇帝”一樣去保護她。假如“我”是一個“皇帝”,“我”一定不會讓她受任何傷害。如果她沒有死,“我”會等她騎馬歸來,想象她害羞地低下頭,面頰溫暖,“我”會扶她坐到鏡子前,和她一起看梅花。
詩中沒有寫到“她”的死,甚至也沒有出現(xiàn)“我”。詩的題目叫“鏡中”,自然會讓人聯(lián)想到鏡中花、水中月,可知“她”已然是鏡中的幻影、水中撈不起來的月亮?!爸灰肫鹨簧泻蠡诘氖?梅花便落了下來”,是誰“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那是一件什么事?他為什么感到“后悔”?為什么只要想起那件事,“梅花便落了下來”?詩人起筆就拋給我們一團疑問。帶著疑問往下讀,“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險的事固然美麗”,這幾句詩似乎沒頭沒腦,“危險的事”又是什么事?為什么“危險的事”反而美麗?“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很危險嗎?似乎疑問越來越多。但這些詩句也向我們透露了一點“她”的形象,“她”顯然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子,喜歡冒險,“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是一件危險的事,可能是因為她還不太會游泳,“登上一株松木梯子”也很危險,可能是因為“松木梯子”太陡峭。這些危險的事之所以“美麗”,或許是因為危險并沒有發(fā)生?!安蝗缈此T馬歸來”,可見她騎馬不會有什么危險,也許她從前常常騎馬,但如今卻再也不會“騎馬歸來”了,因為中間發(fā)生了那件令詩中的敘述者一生后悔的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危險,詩中沒有說,總之一定比“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或“登上一株松木梯子”更加危險,因而“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或“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反而顯得“美麗”了。此刻,敘述者只能想象她“騎馬歸來/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難道“皇帝”就是詩中的敘述者?也許是,也許不是,語言的多義性和陌生化就這樣顯現(xiàn)了出來。
把“皇帝”當成敘述者,并非不能講得通,詩的意境也較為古典,你把它想象成皇帝的愛情故事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樣一來,這首詩就只剩下幾個唯美的畫面,找不出更深的含義了。除了“皇帝”,敘述者還可以是一個隱含的“我”。如果敘述者是“我”,那么“我”可能不愿去回想她所遭遇的那場危險,潛意識中把它轉(zhuǎn)換成“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梅花的飄落當然也是一種香消玉殞?!拔摇倍嗝聪M约菏且粋€“皇帝”呀,如果“我”是皇帝,一定會派人保護她,那樣危險就不會發(fā)生。這里的“皇帝”跟柏樺詩中的貂蟬、李賀一樣,都起到了陌生化的效果。正因“我”不是“皇帝”,“我”才希望自己有“皇帝”一樣的力量。然而“我”畢竟不是“皇帝”,她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我”,“我”只能獨自回憶和她一起看梅花的日子,想象她“騎馬歸來”,想象“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就像蘇軾“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看見王弗坐在那里,“小軒窗,正梳妝”。每當“我”想起她,想起那件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這是一種象征,象征著“我”內(nèi)心的惆悵、落寞和哀傷,也象征著從前和她一起看梅花的美好時光。
柏樺在《張棗:“鏡中”的詩藝》一文中說,1984 年的一個黃昏,張棗拿著兩首剛寫出的詩歌《鏡中》《何人斯》來到他家,張棗對《鏡中》把握不定,主要就是對“皇帝”一詞感到遲疑?!拔医ㄗh他就一錘子砸下去,就讓這一個猛詞突兀出來。無須去想此詞的深意,若還有深意的話,也是他者的闡釋,而寫者不必去關(guān)心。”柏樺認為:“為了故意制造某種震驚性場景,并以此來與該詩悔意纏綿之境形成張力,‘皇帝’出現(xiàn)得非常及時?!卑貥逯饕獜囊庀蟮慕嵌扔懻搹垪椷@首詩所包含的“深思熟慮的‘輕’”,“皇帝”一詞可以壓住這種“輕”。這類詩歌可能稍微有點費解,但費解的未必不是好詩,無解的才是壞詩。
新詩的語言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注意,就是對警句、格言式的詩句的運用?!半鼥V詩”就常把詩句寫成格言,例如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舒婷的“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當然不只是“朦朧詩”,艾青也寫過“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種格言式的詩句,既有好處也有壞處,總體來說好處要大于壞處。它的好處是人們很容易記住這些詩句,可以口口相傳,流傳甚廣;壞處是一首詩中的一兩個句子過于光彩奪目,反而會遮蔽整首詩的光芒。比如北島的《回答》、舒婷的《神女峰》、艾青的《我愛這土地》都是很好的詩,可是很多讀者只記得其中的兩個句子,而忽視了整首詩的光彩。顧城的《一代人》只有兩行,是個例外。我們可以學習這種格言式詩句的長處,但不必刻意求之。
由于新詩是自由體的詩歌,對句子的長短沒有限定,而古典詩詞都有一定的格律,對每一行、每一句的字數(shù)都有嚴格限制,這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即認為古典詩詞的語言更加凝練,新詩的語言則較為漶漫、隨意。這其實是一種誤解。我們并不否認那些膾炙人口的古典詩詞絕大部分語言都很精練,而今天見諸報刊的大量新詩確有語言拖沓不精之嫌,這是因為流傳下來的古典詩詞都是經(jīng)過歷史的大浪淘沙后留下的精品,千百年后,成堆的沙子早已不見了,我們便會覺得古典詩詞都是字字珠璣;而新詩中的大量沙子還沒有經(jīng)過時間的淘洗,隱藏在其中的珍珠尚未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因而不易被發(fā)現(xiàn),久而久之,人們很可能就把這些沙子當成新詩的品格了。其實文學作品都有一個經(jīng)典化的過程,有些詩人能夠在自己的時代獨領(lǐng)風騷,作品很快就會成為經(jīng)典,也有不少詩人的作品在其生前并未被人們所認識,具有代表性的如陶淵明和杜甫,陶淵明的詩在東晉至南北朝時期尚未產(chǎn)生多大影響,唐宋以后才得以廣泛流傳,杜甫的詩在他死后百余年里都沒有引起重視,直到五代時期才受到人們推崇。新詩也是如此,許多作品需要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才能煥發(fā)出光彩;而有些作品,即使在某些特定時期曾產(chǎn)生過很大影響,將來也未必能成為經(jīng)典。艾青《詩論》中說:“詩是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是詩的元素?!庇终f:“詩是藝術(shù)的語言——最高的語言、最純粹的語言。”如果一首詩的語言不夠精練,放到藝術(shù)的天平上,它的分量必定會大打折扣。
一首好的新詩,其語言應(yīng)該比古典詩詞更精練。這么說也許會顛覆很多人的認知,古人貴“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新詩的語言怎能與古典詩詞相比?但我們細想一下就會明白,一首律詩或絕句,每行五個字或七個字,還要講究對仗、平仄和押韻;一首宋詞或元曲,它的音樂有固定曲調(diào),你不能隨意增刪一句話或一個字,多一句或少一句、多一字或少一字都不合曲律。古人寫詩填詞,都需要遵從這些格律規(guī)范,想要“吟安一個字”往往并不容易,有時一個意思無法用規(guī)定的字數(shù)來表達,語言就很難做到準確、精練。例如宋代大詩人黃庭堅之父黃庶有一首《望春偶書》:“信馬尋春上古原,天工一幅繡平川?;☉?yīng)笑我將詩句,便當游人費萬錢。”這首詩的后面兩句,意思是說“春花怕是會嘲笑我,僅用為她而寫的詩句,來充作其他游客為賞春而破費的萬貫錢財吧”,但這里很難用七個字表達出完整的意思,詩人只好把一句話拆成兩句來寫,拆開后字數(shù)又不夠,就只好拿虛字來湊,這樣的語言是談不上精練的。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曾說:“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甚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边@種替代字,若非避免重復(fù)或炫弄才學,便往往也是為了湊足字數(shù)。連黃庶這樣的詩人有時都不得不湊字數(shù),周邦彥、吳文英這樣的詞家都會有“意不足”“語不妙”之嫌,何況一般的詩詞作者?只不過很多三流、四流乃至不入流的詩詞作品早已被歷史淘汰,我們今天讀不到了而已。
再如湯顯祖《紫釵記》中“陽關(guān)”一出里面有四首“解三酲”,第三首是霍小玉的唱詞:“俺怎生有聽嬌鶯情緒,全不著整花朵工夫,從今后怕愁來無著處。聽郞馬盼音書,想駐春樓畔花無主,落照關(guān)西妾有夫。河橋路,見了些無情畫舸,有恨香車?!鼻懊嫒住敖馊ā痹~都寫得極美,但我們讀到第三首中“落照關(guān)西妾有夫”這句時,很美的意境就被破壞了,因為把“妾有夫”這三個字跟其他意象放在一起,就顯得非常突兀,但由于作者要對上句中的“花無主”,就只能拿“妾有夫”來對。這種為了湊字數(shù)或?qū)φ潭袚p意境的句子,在古詩和詞曲中并不鮮見,但在新詩里面都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因為自由體的新詩無須遵照任何格律,如果七個字不能完滿地表達一個意思,那就用八個字或九個字,如果七個字嫌多,則可以用三個字或四個字來表達,如果某個句子顯得多余,也可以刪掉。
我們?nèi)砸郧拔呐e過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如《煙之外》中的第二節(jié)“你依然凝視/那人眼中展示的一片純白/他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個下午的云/海喲,為何在眾燈之中/獨點亮那一盞茫然”,這一節(jié)里的第三句特別長,有十八個字,詩人這里所要表達的思想情感是,那個少年(也就是詩人自己)朝故鄉(xiāng)的方向跪下來,希望留住昨日的美好記憶,希望時光能夠為他駐足,那么,“他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個下午的云”中的“你”“昨日”和“那朵美了整個下午的云”三者就缺一不可,因為“你”是指故鄉(xiāng)的方向,“昨日”是指記憶中的美好時光,“那朵美了整個下午的云”是指眼前這個瞬間,“跪”是祈求“昨日”不要遠去,祈求“那朵美了整個下午的云”能夠停留下來,祈求故鄉(xiāng)和親人不要被淡忘。如果為了使句子變得短一點,刪去“向你”或“向昨日”,那就不能完整地表達出這個意思。好在新詩不受格律的束縛,無法用五個字或七個字來表達的思想情感,完全可以用十八個字來表達。那么句子太長,會不會顯得不太容易斷句?其實我們只要把握詩歌語言的節(jié)奏,這個句子還是很容易斷句的,“他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個下午的云”,句子的節(jié)奏感十分鮮明,且抑揚頓挫、朗朗上口,只要你不把它讀成“他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一整個下午的云”,你就不會誤解它的意思。也許有人會問,為了使斷句更加清晰,給它加上兩個字和標點行不行?譬如“他跪向你、跪向昨日、跪向那朵美了整個下午的云”,但這樣一來,斷句或許更清晰了,他卻“跪”了三次,不僅“跪”得讓人眼花繚亂,而且破壞了語言的節(jié)奏感。因此說,這個句子雖然較長,卻是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減的。新詩的語言,只有錘煉到“增一字則嫌多,減一字則嫌少”的程度,才真正是好的詩歌語言。
再如王寅的《想起一部捷克電影想不起片名》中,“黨衛(wèi)軍雨衣反穿/三輪摩托駛過”這兩句之間,原本還有一句“像光亮的皮大衣”,王寅收進自己的詩集時,把這個句子刪掉了。這句話表達的是一種瞬間感受,之所以被刪掉,是因為它可要可不要,刪去這句話并不影響全詩思想情感的表達,也不影響情緒或語感的過渡。這首詩中或許還有一點可以精簡之處,即“你和朋友們倒下的時候”這句,若改為“你和朋友們倒下時”,則可使語言變得更加簡練,而且不會影響語言的節(jié)奏和意思的表達。梁曉明的《各人》中,也曾有兩處修改,第一節(jié)的“我們很衛(wèi)生/各人說各人的事情/各人數(shù)各人的手指”這三句,第三句原為“各人剝各人的橘子”,這一句恰好與上句“我們很衛(wèi)生”照應(yīng)起來,可以很好地表現(xiàn)這些人的虛情假意,明明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卻還要以“講衛(wèi)生”做借口。然而詩人的意圖并不是要批判這些人的虛偽,而是要表達一個時代的陣痛。把“各人剝各人的橘子”改成“各人數(shù)各人的手指”,盡管說的還是他們“不管別人瓦上霜”,但跟“我們很衛(wèi)生”這個借口脫鉤了,也就減少了批判的意味,“各人數(shù)各人的手指”更能表現(xiàn)每個人都只算計著自己的事情。不過這樣一改,卻使“我們很衛(wèi)生”這句變成了孤句,前后都不照應(yīng),刪掉又會影響上下文的語氣,就只好當作一個過渡句來看了。詩的最后本來還有四行:“也有沒有各人的時候/陽光好/還有/沒有企圖”。這四個句子仍然含有批判的意味,放在詩中,會使詩的主題變得曖昧,究竟是要批判這些“各人”呢,還是對集體主義神話的反諷呢?似乎很難說得清。刪掉這幾個句子,主題就顯得清楚明白。新詩的語言應(yīng)該盡可能做到這一點,必須要的句子絕不能少,而可要可不要的句子盡量舍棄,這樣才能使詩的語言干凈、純粹。
歐美詩歌有個著名的“刪詩”例子,就是艾茲拉·龐德的《地鐵車站》:“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般顯現(xiàn);/濕漉漉的黑枝條上朵朵花瓣?!边@是一首“意象派詩歌”,就像印象派繪畫一樣,捕捉一個瞬間的印象,把稍縱即逝的心理感受通過印象疊加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1916 年龐德在《高狄埃-布熱澤斯卡:回憶錄》中談道:“三年前在巴黎,我在協(xié)約車站走出地鐵車廂,突然間,我看到了一個美麗的面孔,然后又看到一個,又看到一個,然后是一個美麗兒童的面孔,然后又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那一天我整天努力尋找能表達我的感受的文字,我找不出我認為能與之相稱的或者像那種突發(fā)情感那么可愛的文字。那個晚上……我還在繼續(xù)努力尋找的時候,忽然我找到了表達方式。并不是說我找到了一些文字,而是出現(xiàn)了一個方程式……不是用語言,而是用許多顏色小斑點……這種‘一個意象的詩’,是一個疊加形式,即一個概念疊在另一個概念之上。我發(fā)現(xiàn)這對我為了擺脫那次在地鐵的情感所造成的困境很有用。我寫了一首三十行的詩,然后銷毀了……六個月后,我寫了一首比那首短一半的詩;一年后我寫了下列日本和歌式的詩句?!彼f的“日本和歌式的詩句”就是這首兩行詩,頭兩次寫的較長的詩都被他銷毀了。這首小詩有十幾種中文譯本,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上面杜運燮的譯本,杜運燮本人還有一個譯本,叫作《在一個地鐵車站》:“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鼻耙粋€譯本顯然是對后一個譯本的修改,題目刪去了“在一個”三字,第一行刪去了“一”字,第二行刪去了一個“色”字,并把“的許多”改成了“朵朵”,這樣一改,語言就顯得更加精練、準確。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無論是在創(chuàng)作中還是在翻譯中,自由體詩歌對語言的追求,并不遜色于古典詩詞。
本文著重闡明新詩語言的兩種特質(zhì),一種是運用意象畫面來表達思想情感的語言,它能產(chǎn)生豐富的張力;一種是不采用意象的口語,它由語言直達意義,能夠產(chǎn)生很強的穿透力。一般而言,通過一場“白日夢”來創(chuàng)造意象畫面,比用口語創(chuàng)作更容易入手,因為意象思維是一種畫面思維,它更加形象,而口語思維相對來說較為抽象。詩歌中的口語比較接近于我們?nèi)粘5恼f話,但并非我們?nèi)粘5目谡Z都可以入詩;什么樣的口語才可以入詩,要視具體情況而定,沒有人可以給它制訂一個標準。當然運用意象還是運用口語,也是因人而異的,二者沒有高下之分,并不是說運用意象來創(chuàng)作就比運用口語高明,反之亦然。無論是運用意象還是運用口語,都要運用得當才會產(chǎn)生良好效果。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意象和口語不應(yīng)互相排斥,它們都是詩歌語言的表達方式,若把兩者結(jié)合起來,運用得恰到好處,還能帶來語言的陌生化效果。語言的陌生化是詩歌追求的目標之一,它可以通過意象和口語的對比所形成的張力來實現(xiàn),也可以通過不同意象之間的反差來實現(xiàn)。自由體的新詩不宜運用典故,不必刻意追求警句、格言式的詩句。新詩的語言不是松散隨意的,它對語言的錘煉和追求并不遜色于古典詩歌。當我們了解新詩語言的這些特征,在閱讀和創(chuàng)作中就能有深入的體會,進而以更高的標準來要求并衡量我們自己的創(chuàng)作。
①張棗:《鏡中》,見萬夏、瀟瀟主編:《中國現(xiàn)代詩編年史·后朦朧詩全集》(上卷),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 年版,第54 頁。
②〔宋〕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見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上冊),中華書局2002 年版,第141 頁。
③柏樺:《張棗:“鏡中”的詩藝》,《東吳學術(shù)》2010 年第3 期。
④北島:《回答》,見謝冕、唐曉渡主編:《在黎明的銅鏡中》,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第57 頁。
⑤顧城:《一代人》,見謝冕、唐曉渡主編:《在黎明的銅鏡中》,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第110 頁。
⑥舒婷:《神女峰》,見謝冕、唐曉渡主編:《在黎明的銅鏡中》,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第203 頁。
⑦艾青:《我愛這土地》,見《艾青全集》(第1 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 年版,第229 頁。
⑧艾青:《詩論》,見《艾青全集》(第3 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 年版,第34 頁。
⑨〔唐〕賈島:《題詩后》,見賈島:《長江集新?!罚罴窝孕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133 頁。
⑩〔唐〕盧延讓:《苦吟》,見《全唐詩》(第二十一冊),中華書局1980 年版,第8212 頁。
?〔宋〕黃庶:《伐檀集》,詹八言編校,九江師專古籍整理研究室內(nèi)部刊本1987 年版,第46 頁。
?王國維:《人間詞話》,黃霖等導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第8 頁?!懊莱伞笔潜彼卧~人周邦彥的字,“夢窗”是南宋詞人吳文英的號。
?〔明〕湯顯祖:《紫釵記》,胡士瑩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年版,第92 頁。
?王寅:《想起一部捷克電影想不起片名》,見唐曉渡選編:《燈心絨幸福的舞蹈——后朦朧詩選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 年版,第182 頁。
?梁曉明:《各人》,見唐曉渡選編:《燈心絨幸福的舞蹈——后朦朧詩選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97—98 頁。
?〔美〕艾茲拉·龐德:《地鐵車站》,杜運燮譯,見袁可嘉主編:《歐美現(xiàn)代十大流派詩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 年版,第582 頁。
??參見〔美〕艾茲拉·龐德:《在一個地鐵車站》注釋①,杜運燮譯,見詩刊社編:《世界抒情詩選》,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 年版,第241 頁,第24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