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開達
22年前,我們采訪了張志遠,寫了《巴山之戀》,發(fā)表在《椰城》文學雜志2018年第3期。
22年后,我們再訪張志遠。
張志遠的身上還有許多我們不能解釋的“未解之謎”。
2019年6月14日,在曾經(jīng)同村的知青羅玲、羅元權(quán)的陪同下,我們終于再次見到了張志遠。
65歲的張志遠仍然住在山里。
南江縣距坪河鄉(xiāng)27公里,鐘山村占據(jù)了坪河鄉(xiāng)后面的大山,由上而下依次為四三二一社??h城來的公路就從鐘山最上面的埡口翻山下來。
公路翻山進入鐘山后分成兩路,一路逶迤而下去坪河,一路向左拐彎進鐘山。
張志遠住在鐘山四社,他的家就在村公路下邊。
張志遠和胡廷秀怎樣養(yǎng)活六個孩子
張志遠仍然快人快語,粗喉嚨大嗓門,豪爽、仗義、剛直,唯有花白頭發(fā)、抬頭紋、魚尾紋和眼袋透露了他的衰老。
問及當時的困難,他沒說苦,卻說走路都能睡覺。
張志遠住的四社是鐘山的最高處,只有地沒有田。山上的地叫“望天田”。地里只能種包谷、紅苕、洋芋、蕎子、胡豆、豌豆。
山里種莊稼最難的是搶種搶收:春天搶雨下種,秋天搶太陽收割。
春雨貴如油,春天精貴的雨只有幾天,下雨前幾天都要搶著耕地,張志遠家八口人,20多畝100多塊斜坡地,“耕冬地”時,十頭牛一天都耕不完。耕地就成了張志遠年年難過的坎。
請人耕冬地了,張志遠就要提前與對門山的鄰居商量來幫一天忙(鄰居耕地時,張志遠再回去幫忙)。山里人家隔溝相望,“喊得一聲走攏半天”。張志遠卻不能喊,要上門去請,這是禮數(shù)。人家答應了,還得回來,趕緊背一背兜包谷殼送去人家牛圈(山上沒種水稻沒稻草喂牛就喂包谷殼),請九個人幫忙就得上門請九回,再回家背九回包谷殼。
請的牛有了食物,請的人更要招待好。
包谷殼送完,天就快亮了,張志遠便打著火把去坪河街上買酒買肉。
那些年居民吃肉憑票供,一月一斤,這一斤肉全靠農(nóng)民上交:農(nóng)民養(yǎng)的豬自己吃半邊另外半邊賣給國家,農(nóng)民不能到街上買肉。
張志遠是農(nóng)民但又是知青,知青這塊牌子偶爾還能受到關(guān)照。
要耕冬地了,張志遠就提前去坪河鄉(xiāng)找了供銷社主任。春天農(nóng)民送來的豬少,鄉(xiāng)干部、教師,機關(guān)單位享受肉票的人得保證豬肉供應。好說歹說,張志遠總算得到了幾斤不用肉票的豬頭豬蹄。
守到肉鋪開門,張志遠將豬頭蹄肉買回家,一口氣喝完胡廷秀端來的茶水,顧不上吃飯就牽上自家的黃牛上坡耕地。
從第一天天亮到第二天天黑,張志遠像陀螺一樣滴溜溜轉(zhuǎn),坐到飯桌上居然就睡著了。
請人耕了一天的冬地,大塊地基本上耕完,但巴掌大的小塊地卻還有幾十塊,除開還活路去幫人耕冬地外,張志遠就一人一牛天天泡在地里。
這時的胡廷秀比張志遠還累,要將包谷種盡快下到地里,要煮飯洗衣收拾屋,要照顧六個孩子吃飯,要喂雞喂豬喂羊喂?!?/p>
種完包谷,還要種洋芋、小麥,屋前屋后還要種夠一家人吃的菜。春種搶種完,前面下的種籽就冒出來長綠了,就得澆水、施肥、滅蟲、除草、松地……
那時的鐘山村雖然在大山里,但山坡都被開墾成了土地,只有山頂和石坡的樹被稀稀拉拉地留了下來。土地都在30度以上的斜坡上,下雨就澇,天干就旱。大雨后趕緊去培土保苗,大風后趕緊去扶株穩(wěn)苗,天干了卻又找不到水來澆灌。莊稼廣種薄收,靠天吃飯。
終于盼到秋收,張志遠和胡廷秀更累,天一亮就下地掰包谷,掰一背兜背一背兜,一背兜一背兜地掰下來,一背兜一背兜地背回家,直到天黑看不見走路了才趕回家。忙忙地生火煮飯,忙忙地招呼孩子吃飯睡覺,兩口子才坐到院壩撕包谷殼。當天掰回家的包谷當天撕完,撕完已經(jīng)是后半夜,睡一小會覺天就亮了,又忙忙地煮早飯,忙忙地催孩子們起床吃飯上學,忙忙地下地掰包谷背包谷撕包谷……
秋收時間長,張志遠胡廷秀就天昏地暗地忙一個月,每天昏昏沉沉,疲于奔命,掰包谷背包谷撕包谷都會瞌睡,常常困在地里,困在場院,困在包谷殼堆……
張志遠和胡廷秀從春忙到夏,從夏忙到秋,一畝地包谷小麥也就二三百斤,洋芋紅苕也就四五百斤,交完200多斤公糧,300多斤統(tǒng)購,剩下2000多斤包谷,3000多斤洋芋就是全家八口人全年的口糧。
張志遠和胡廷秀的六個孩子
山里人說:“男人是個扒子,女人是個匣子”。
大巴山農(nóng)民持家一靠勤扒苦干,二靠精打細算。
張志遠的目標很明確,就是保證六個孩子八口人都有吃有喝活下去。
人民公社集體勞動時,分口糧是按人計算,人人有份,掙的工分抵糧食,多了分錢,不夠欠賬。那時孩子們都小,全靠張志遠和胡廷秀苦吃苦做。雖然年年欠賬,但孩子們總還能分到糧食有口飯吃。
但土地分到戶之后,就全靠人多肯干會盤計。
南江縣分田到戶是1980年,那一年六個孩子分別是16歲、14歲、10歲、8歲、5歲、3歲,張志遠就應該讓前兩三個孩子來參與田間勞作。
在那個“人人勞動發(fā)家致富”,“家家爭當萬元戶”的風云激蕩的年代,不說發(fā)家致富,就是讓一家人有飯吃,張志遠也應該讓大一點的孩子們來參與分擔。
但是,張志遠卻讓他們續(xù)繼讀書,“讀到哪供到哪,直到不能再讀為止?!?/p>
佘家前兩個孩子讀書都晚,讀書便都有些吃力。
大兒子佘登富,1964年出生,1982年初中畢業(yè),18歲的他也懂事了,不愿再讀書回家?guī)椭N地。
二兒子佘登貴,1966年出生,1984年初中畢業(yè)時滿了18歲,他也和哥哥一樣不再讀書,回家種地。
自1974年與胡廷秀結(jié)婚后,張志遠與胡廷秀拼死拼活地在地里扒拉了10年?,F(xiàn)在有兩個大孩子幫忙,終于可以松一口氣,苦日子也算熬到了頭。
只是種下了包谷要“背娃娃”,長大的孩子要戀愛結(jié)婚,造屋成家。
四年后的1986年,張志遠、胡廷秀幫佘登富相親結(jié)婚,結(jié)婚后大兒子兩夫妻外出打工。1992年佘登富兩夫妻打工掙的錢回家修了房,修了養(yǎng)豬場。
佘登富夫妻養(yǎng)育了二兒一女,為掙錢養(yǎng)家還只能外出打工。
已經(jīng)完成了養(yǎng)育兒女的責任的張志遠、胡庭秀,現(xiàn)在卻又不得不為外出打工的兒子們承擔起扶持孫子的重任,開始人生一輪新的環(huán)循:幼時管孫子吃喝拉撒,無病無災;稍大上學讀書,循規(guī)蹈矩;年長不違法犯罪,要戀愛結(jié)婚……直到扶持第二代至此,張志遠和胡廷秀才算完成任務(wù)。
兩個孫子成家,由大兒子佘登富負責,他把不養(yǎng)豬的房屋也改造成了住房;孫女則嫁到坪河街道。
“成圓兒子打發(fā)女”之后,余登富帶著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婦外出打工,佘登富的老婆就留在家里帶4個孫子孫女上學。
張志遠住的地方是鐘山下的一道梁,它是鐘山四社的第二級臺階。
佘登富的房子就修在這道梁的最下面,然后孩子們陸續(xù)結(jié)婚成家,就都在這道梁上由向下往上修房造屋,這一道梁就成為了張志遠家族的基地。
二兒子佘登貴,1966年出生,跟哥哥一樣初中畢業(yè)后回家種地,以后認識了本縣橋壩鎮(zhèn)的一位姑娘,戀愛結(jié)婚,岳父家只有一個女兒,佘登貴就住到橋壩岳父家。
佘登貴育有兩個兒子,交給岳父岳母照看,兩夫婦仍然外出打工。
三兒子佘登華,1970年出生,上學到小學初小不再讀書回家?guī)椭N地。20歲外出打工,2009年時因工逝世。
四兒子佘登林,1972年出生,初中畢業(yè)后打工,打工時結(jié)識女朋友結(jié)婚,2002年在大哥佘登富屋后修了房子。
余登林養(yǎng)育有二個兒子。一個兒子隨父母外出打工,一個兒子在南江縣城讀高中。
現(xiàn)在佘登林全家外出,空房子交給母親代管。
五兒子張強,1975年出生,高中畢業(yè)后外出打工,1998年結(jié)婚,2009年在四哥佘登林的屋后修了磚房。
張強現(xiàn)在山東一家企業(yè)做管理,兒媳婦帶著孫子與張強住在一起。
張強修的房子現(xiàn)在由張志遠居住管理。
六女兒張小英,1977年出生,初中畢業(yè),1996年外出打工,1999年結(jié)婚,后在南江縣城買了住房。
女婿現(xiàn)在跟張強在一起,女兒帶孩子在南江縣城讀書。
胡廷秀的愛心接力
張志遠、胡廷秀六個孩子五個都是初中以上文化,只有老三佘登華是另類。
佘登華多動,愛跑,靜不下來讀書,只讀了小學四年便回家勞農(nóng)。
書讀得少的老三具有英雄情結(jié),愛幫忙愛出頭敢打架,尤其崇拜本村在河南靈寶縣挖金礦掙下家業(yè)的“瓦爾特”(周安志)。所以當他稍大以后,就隨村人去了河南金礦打工。
但是他對個人問題卻不上心,30多歲了還沒有娶媳婦,胡廷秀就著急了,年年春節(jié)佘登華回家都催他耍朋友。
2006年,胡廷秀在南江縣城趕場時,有人交給她一個奶娃,說上廁所,讓她抱一抱。胡廷秀就老老實實地接過來,守在廁所邊,守了一天也無人認領(lǐng),胡廷秀不知道該怎么辦。后來想一想老三無后,干脆帶回去給他續(xù)香火。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2009年,在南江縣底板河煤礦下井挖煤的佘登華因礦洞頂板垮塌而身亡。
那一年佘登華39歲,撿來的孫女4歲,胡廷秀已經(jīng)是55歲頭白臉黃的老嫗了。兒女外出打工留下的十多個孫子,天天圍著她轉(zhuǎn),吃喝拉撒,洗衣漿衫,清潔衛(wèi)生,累得她腰酸背痛。
有人給她出主意,趁孩子小,找個人家送出去算了。
哪知道胡廷秀也跟張志遠一樣倔:這是老三的后人,再苦再累我也要把她養(yǎng)大!
多搭一把米,多舀一瓢水就養(yǎng)下了。不但供她吃供她喝還供她上學讀書。
日出日落,春去冬來,長大的孫子們陸續(xù)打工成家生兒育女。
松了一口氣的胡廷秀索性用佘登華的賠償為孫女修了一套磚房,陪著她住,守著她長,伴著她讀書。
為什么不想辦法回到大城市
張志遠的父母、哥姐都是工人。為了將張志遠調(diào)回重慶,家人想盡了方法,用盡了心機。
張志遠說,1976年,哥哥和姐姐來了,還開來一輛小車。那一年冬天特別冷,哥哥、姐姐來了住在縣城,帶信讓他去縣城。張志遠也不知道什么事,就摸黑趕到縣城找到哥哥姐姐住的旅館。哥哥姐姐和司機帶他到街上大酒大肉吃了一頓,就被“綁架”了。
這時張志遠才明白,哥哥、姐姐是來接他回重慶。
張志遠說,胡廷秀懷了孩子(最小的女兒),我這一走,胡庭秀想不開,會出大事,那是兩條人命呵!
哥哥說,這是最后一次機會,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姐姐說,你跟我們回家,這里的事我們幫你處理。
張志遠卻只有一句話:我不能做千古罪人!
張志遠反反復復就說一句話:不能做千古罪人!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張志遠對司機說:你轉(zhuǎn)告我哥哥、姐姐,我回山上去了,我不能做千古罪人。
司機說,不忙我有東西給你。司機拿給他200元錢,50斤糧票(那時的200相當于現(xiàn)在的4000元,按當時5分錢一個雞蛋換算。)
張志遠接過錢和糧票,心里開始滴血。他知道這是父母和親人給他的,從此,他將再沒有了重慶的家。但這是他自己做的決定,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是他不得不做卻又只能這樣做的決定:他認定了大巴山里的這個家,他將永遠屬于大巴山。
他們之間沒有矛盾嗎
張志遠下鄉(xiāng)時才18歲,和胡廷秀結(jié)婚時才20歲。
那時的他也還只是一個大孩子。
在那樣的時代,他要兌現(xiàn)與履行對佘林海的諾言幾乎再沒有別的方法。《巴山之戀》發(fā)表后,我的知青同學們曾經(jīng)有過一次討論,在同樣的時代背景下,除了娶寡婦為妻再也找不到別的辦法。換做我,也只能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