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摩
一九九八年夏季的某一天,第二堂課結束后,我哥帶著他的狗腿子們呼嘯著從樓上的復習班席卷下來,擠得下樓做操的人流東倒西歪。我看見人流里裹著新來的化學老師趙紅葉,她細條條的身子就像樹枝上沒崩開的花兒,或者像沒有配平的方程式般充滿了神秘,她的包臀裙和細高跟在密密匝匝的藍色運動服里鮮艷奪目。我心想,壞了。這倆字還沒出口,人流就潰了壩、決了堤,上午八九點鐘的太陽突然一暗,我就被沖卷到了一樓的水泥地板上。我爬起來的時候后腦勺濕漉漉的,伸手一摸全是鮮紅的血。我哥從后面蹦下來摟住我,說,我抓了她的奶子,奶子,奶子,連說三遍,如同不知疲倦的復讀機。我沒心思跟他貧嘴,抖開他就走,他說你猜像啥。我說饅頭吧。他說錯,像桃子,軟桃。
這倆字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后腦勺的傷口血量猛增,汩汩如泉。我哥說快走,去婦幼保健院包扎,要不然你小子就掛了。我說你個缺德貨,為了摸老師奶子把親弟弟開了瓢。他說別廢話,誰有錢快給我點兒。他那些狗腿子紛紛掏兜,我哥不管多少拿上就走,我捂著后腦勺跟在后面,一路上接受了無數(shù)飽含深情的注目禮。婦幼保健院就在隔壁,也算得上大醫(yī)院,傷口縫合很有經驗,平價收費,童叟無欺,只是負責包扎的實習護士水平不咋地,我懷疑她是“野戰(zhàn)醫(yī)院”畢業(yè)的。那天她處理完血漬,用紗布從我的下頜到后腦勺纏了三圈,然后在我頭頂系了個大大的活扣兒,看上去就像兩只白色的兔耳朵。我頂著這兩只兔耳朵走進校門的時候,空氣里洋溢著歡樂的氣氛,連威嚴端莊的政教主任都忍俊不禁,只有李校長臉色鐵青,他沖著我哥喊,小王八蛋你給我過來。聞聽此言,我哥一米八二的身高立刻萎縮成了一米六五。他灰溜溜地走向校長辦公室,我也跟在后面。那時候我想得很簡單,就是想幫我哥打打掩護,渡過難關。可是李校長把我擋在了門外,他豎著眉毛說,你去上課,其他事兒別管。
我膽小,從來沒敢違抗過李校長的命令。我順從地走向教室的時候,心里對趙紅葉恨意漸生。我想著她此刻一定正在校長辦公室的仿皮沙發(fā)里梨花帶雨,聲淚俱下地控訴我哥的罪行。她跺著腳,細高跟狠狠敲擊地面,胸前的兩枚軟桃波瀾起伏,配合著黃鸝一樣婉轉的哭聲。這樣的聲音用化學分子式寫出來一定飽含毒性,這樣的情景足以讓任何男人義憤填膺,李校長用木頭直尺邦邦邦敲著我哥低垂的腦袋,像是在墻上楔一根釘子。他恐嚇他,要將他繩之以法。你要是過了十八歲,就得吃槍子兒,李校長惡狠狠地說,還有倆月,你就作吧。趙紅葉在抽泣中偷眼觀望,心里別提有多舒坦啦。
然而我想錯了,我走進教室的時候,趙紅葉正在黑板前配平方程式。她不是我們班的任課老師,顯然是友情客串臨時代課的。我還沒喊報告,她就說進來吧。我的座位在第二排,講桌正下方。她轉過身來給學生們講配平過程的時候,胸前的白襯衣上還隱約有倆灰色的指頭印兒,她絲毫沒有介意,繼續(xù)風輕云淡地講著,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我發(fā)現(xiàn)她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黃鸝那樣婉轉,倒是有些爽脆利落的御姐范兒,干凈踏實。她的落落大方讓我羞愧,我替我哥臉紅。他這個惹事兒精,著名混蛋,黑社會的替補隊員,除了橫行霸道欺壓良善以外,又加了一條,非禮女老師。人們不敢對他說三道四,就只能對著我的后背指指點點:
看,那就是李模范他弟。
長久以來,我都以此為恥。
沒幾分鐘,我的羞愧就被打斷了。何小腰埋怨我的兔耳朵擋住了她的視線,看不見黑板上的方程式里有幾個鐵原子。李榜樣你能不能低低頭,她說著。這話像是給夜晚沉寂的戰(zhàn)場上甩了個手榴彈,那些愛說笑的女孩子們立刻機關槍一樣說起怪話來,教室頃刻變成了廟會。我雙頰烈火熊熊,燒得我不知所措,我發(fā)誓從此以后再也不愛何小腰了,她竟然為了幾個微不足道的鐵原子讓我當眾出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見趙紅葉也笑了一下,如同春風吹過細柳般不易察覺。她笑完后就從講臺上走下來,把我的兔耳朵拆掉重新綁好,又把多余的繃帶剪掉。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離我只有五厘米遠,除了我媽,我還從來沒跟一個女人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我聞到她身上繚繞的香水氣息,就像某個深藍色夜晚緩緩升起的月亮。我敢打賭,她是這所灰蒙蒙的學校里唯一用香水的女老師,此前我聽說何小腰也用香水,我曾經對知道這個秘密的男生和女生嫉妒不已,可是現(xiàn)在,何小腰又算什么呢?隨她去吧。
那是趙紅葉在我們班上過的唯一一節(jié)課,那節(jié)課講的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聽說我哥在校長辦公室里被關了整整一堂課時間,下課鈴一響,狗腿子們都在班級門口分列兩廂,熱烈歡迎他“刑滿”釋放。他回來時腳步歡快,一點兒也不像受了苦的樣子。我知道那是他自己逞強,校長的鞋底子可不是好受的,只不過那鞋底子只抽屁股不抽臉,所以外人看不出來罷了。從時間上判斷,我猜他挨完打后又被罰了跪,這次不知道膝蓋下是直尺還是黑板擦,我從來不問,問了他也不說。課間時他又下來找我,這次他微服私訪,身邊沒有帶任何跟班兒,顯得平易近人。他勾著我的脖子,把我?guī)У浇虒W樓背后的桂花樹下。桂樹旁牡丹初敗,芍藥和薔薇花影搖動,如同藍色和黃色的海潮,這些海潮在透明的陽光里涌動,讓人莫名地渾身燥熱。他說榜樣,你得幫我個忙。我說啥忙,我可不會打架。他說打架用不上你,我想讓你幫我畫幅畫兒。我松了一口氣,問他畫啥。他吭哧吭哧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倆字,這個二皮臉居然還會害羞,這景象實在讓人意外,我憋著笑憋得肚子疼,可是我不敢笑出來,我害怕挨揍。
我抓起碳條的時候,就忘記了自己身處課堂。如果不是我爸反對,我當年一定會報考美術學院。初中時我靠畫畫揚名半個西工區(qū),高一時幾乎所有中學的漫畫社團都來跟我交流過。很多社長或者主將來的時候氣勢洶洶,走的時候垂頭喪氣。他們最得意的作品在我眼里還不如擦屁股紙,他們需要先用鉛筆構圖然后再用鋼筆描線,而我從來都是抓起鋼筆一揮而就,剩下的時間就是我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一副活該挨打的裝逼相。他們雖然手心癢癢,也沒心思揍我,我這手絕活兒讓他們面如死灰。后來有那么一段時間,總有一些不認識的同學來找我求畫,男生要七龍珠或者城市獵人什么的,女生則喜歡天是紅河岸或者灌籃高手,我高興時就畫一兩張,不高興時誰也不搭理,久而久之就沒人愿意主動找我了。他們說我太怪,不好接觸。其實那時候我已經不再喜歡漫畫,瘋狂地迷上了素描和速寫,有時也畫幾張水粉,但很快就放棄了這種糟糕的嘗試,因為我筆下的色彩實在過于草率,常常出現(xiàn)紅色的芭蕉或者灰色的蘋果,我怯生生地提出想考美院的時候,我爸就打擊我說:從小到大你就沒看懂過色卡,回回體檢讓你哥幫你,趁早死了那條心。
我真死心了,但畫畫卻從沒有停過。這是重點中學,我成績中游,即便不考美院,混個三流大學上上也不是太難,所以平時我上課畫畫老師也從不干涉,只要不擾亂課堂紀律,他樂得清閑。有時候我的座位空著,他們也熟視無睹。只有一次我曠課時間有點長,他們慌慌張張地去找校長,校長說沒事,那小子準在公園畫畫兒呢,自從他媽去世以后,他就老是這樣。老師們哦了一聲就散去了,等到晚自習鈴響那一刻,我又準時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喜歡畫花、畫鳥、畫眼前的風景,畫胸中的大海,只不過每一張畫都是黑白灰三種調子。我可以區(qū)分出灰色的三十種不同亮度,并且在白紙上精準地表現(xiàn)出來。我熱烈地愛著何小腰的那段日子里,常常獨自在公園里看玫瑰,我沉迷于光線在花瓣上的明暗分布,每一根刺和每一滴露水的光澤?;氐郊依?,我把它們畫出來再撕碎,悄悄扔在離家很遠的垃圾堆。這事做得不機密,我和我哥同住一個屋,什么也瞞不過他。我哥說這么好的畫,毀掉實在太可惜。我因為被窺破隱私而惱羞成怒,他則因為真心的贊美沒得到回報而怒火中燒,我倆打了一架。確切地說,是我被痛打了一頓。打完我后,他就請我上街吃米線,吃滋滋冒油的桶餅,他褲兜里總有些來路不正的錢,揮霍起來無比瀟灑。我揉著隱隱作痛的屁股,嘴里塞滿肉香,嗚嗚啦啦地說,這事兒你不能說出去。他很干脆地答應了。
忘記跟你說了,我哥吭哧吭哧說出的,就是“玫瑰”倆字。這樁請求活潑動人,讓我也不由自主地鄭重了起來,所以畫畫時我選擇了碳條而不是鉛筆。這幅畫即將完工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我哥向我求畫時的窘態(tài),終于克制不住笑出了聲。那時候四野俱寂,樹梢無風,物理老師正在黑板前奮筆疾書,午后的陽光穿過玻璃窗長驅直入,照得水磨石地板和三面白墻明晃晃的。黑板靠近窗口的部分正在發(fā)光,物理老師手里的粉筆在光斑里沙沙作響。教室里到處都是蠶吃桑葉般的沙沙聲:前幾排學生正在全神貫注地做著筆記,最后排的學生正在書堆的掩護下夢著周公。我的笑聲爆發(fā)出來,如同池塘邊的蛙鳴,驚破了這一幅和諧美好的畫面。我止住笑聲,看見前幾排學生對我怒目相向,后幾排學生擦著口水在不知所措中緩緩醒來,好好的一堂課就這樣被我毀掉了。物理老師捏碎粉筆,從講臺上跳下來就要搶我的畫。他那一跳的距離是如此驚人,讓我懷疑他大學上的是體育院校。我用雙臂死死護住,他扯不住我的畫就改扯我的袖子,扯得我半截膀子從衣領里掉了出來。我感覺何小腰的目光從后面投射過來,落在了我粗黑的光膀子上,使我的難堪數(shù)倍增加。我說撒手,他說給我,我說不給,他說不給就滾蛋,說完,呼啦一下就掀了我的桌子。書和筆還有本子散落了一地,粉筆末和灰塵在教室里上下翻飛,我傻傻地坐在凳子上,手里捏著那張薄紙。我相信很多人看見了那張畫,他們發(fā)出輕聲的驚嘆,然后將目光投向我身后的何小腰。我的秘密就這樣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立刻把那張紙揉成了一團,跑出了教室。
物理老師姓魯,魯莽的魯,這人就這樣耿直,他把我攆走后就讓人關上教室的門,繼續(xù)上課,跟沒事人似的。我氣得直咬牙,路過政教處時停下了腳步,那里沒鎖門,我闖進去就掀桌子。沒掀動,那桌子很大,上面還蓋著厚厚的玻璃板。我朝玻璃板下壓著的老魯照片吐了口濃痰,把他桌上的書全部推倒。那些書失去平衡后潮水一樣傾瀉在地板上,發(fā)出撲撲踏踏的聲音,就像剛才老魯掀翻我的桌子一樣。少年俠客理應如此,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我輕聲說著,心里如同喝著陳年的女兒紅,我的白馬就在酒樓外的垂柳下拴著,我要騎上它行走雪山大漠。我看見書堆下的玻璃板里也壓著許多照片,其中一張上并沒有老魯,而有我爸。我爸居于畫面中心,舉著試管正在講解,五六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學生們圍著他傾聽。這張照片透著那個時代流行的假模假式的擺拍風格,但我卻不能拒絕它的吸引。我看見那些學生臉上散發(fā)著矯揉造作的興奮光芒,津津有味地盯著我爸手中空蕩蕩的玻璃試管,似乎那里面醞釀著一場小小的風暴。只有一個人與眾不同,那是一個瘦弱的短發(fā)女生,她被擠在照片的角落極易被人忽略,她沒有看那根空試管,而是專注地盯著我爸的眼睛。我想把那張照片取出來,沒注意玻璃邊緣有個小小的豁口。只是無聲無息的一下子,我的掌心便與外界接通了,我感到溫熱的空氣擠進我的皮膚,殷紅的血液滴落下來,政教處辦公室抹上了我的蛛絲馬跡。我預感到要有大事發(fā)生,白馬長劍救不了受傷的少俠,我慌亂地尋找止血工具,在混亂中摸到了扔在地上的那團紙。
這個辦公室本不應該有素描紙的。
我扔下那團紙原本是為了掀桌子,此刻卻把它握在手心里止血,等我明白過來時,就聽見一聲怪叫正從自己的胸腔里向外迸發(fā)。我展開那張大八開白紙,衰老的玫瑰皺紋縱橫,一半被染上了斑駁的血污,一滴露珠掛在血污的花瓣上面,閃爍著奇異的光澤。那光澤絕對不是我的畫筆畫出來的,我夢想著有一天自己能畫成這樣,可是現(xiàn)在遠遠不行。我抖動了一下,那滴露水便從花瓣上掉落下來,摔碎在了地板上。地板上有那么多書,它偏偏躲過它們,在白色的水磨石上開成灰色的小花。那朵小花生命短暫,水漬蒸發(fā)干凈的時候,我手里就只剩下了一枝鮮活的玫瑰。我肯定那是一枝活著的玫瑰,那種既堅實又柔和的涼意,只有活生生的植物才有。我眼睜睜看著多余的白紙化成細碎的灰塵,感到有一只無形的手突然撥開胸膛,緊緊攥住了我的心臟。
突然間鈴聲大作,我驚慌失措,奪門而逃。
后來,李模范告訴我說,那時我一眼就看出來,你小子在騙我,可我轉念一想,這朵花挺特別,你要實在不想畫,我也不勉強,沒必要拆穿你。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他說,只是我不在學校就罩不住你了,你自己機靈點。
我狠勁兒點了點頭,從小到大我都沒挨過打,就因為他是我哥。只有一次,上初二那年有個混混在校門口跟我要錢,我瞪了眼,他掄起拳頭就要揍我,另外一個混混跑過來攔住他,說那是李模范他弟。他高舉的手輕輕落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從別人手里奪了根糖葫蘆送我。
李模范走了以后,我心里很難受。
我蹲在教學樓背后的桂花樹下等著,我哥鬼鬼祟祟地走過來,手里拎著個黑色塑料袋,不論裝畫還是裝花,這都是無可挑剔的工具。他走近我時,我還對著那朵花呆呆發(fā)愣。他踢了踢我的腳,問活兒干完沒。我抬起頭,把手里那朵奇怪的花舉過去。他眼里猶疑了一下,繼而亮起了光,他說真是朵奇怪的花,竟然一半黑色一半紅色。
幾分鐘以前,我還以為它是黑色間灰色的,多少有點兒發(fā)黃,這會兒知道了它真正的顏色,就有點兒舍不得給他。他卻不容分說地搶過去,丟了一句話:你多少錢買的,回頭找我報銷。我說是畫的,不是買的。他沒有接腔。抬頭一看,早就走遠了。
那天黃昏我又是在公園里度過的,我沒有拿畫夾,對著橋邊的落日看了很久,直到它墜入河心,我腦子里還滿是干將莫邪之類的故事。據說古時候的名匠為了鑄造出最好的劍,甘愿舍棄性命,投入熊熊爐火之中。或許一滴血真的能改變一個作品,賦予它生命或者靈性。就好像梵高割掉自己的耳朵,高更拋妻棄子一樣迷狂。這樣的念頭過于可怕,我不敢輕易再去嘗試。我想起了老魯?shù)牟AО逑聣褐哪菑堈掌?,這張與他無關的照片竟然被隱藏在無人注意的地方,實在想不通他是什么用意。我曾經翻過我爸的相冊,他這樣一個井井有條的人,竟然也沒有保存這張照片。我雖然很好奇,但也不會去問。我知道,我如果去問他,得到的只能是一頓訓斥。自從我媽不在以后,他就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從來沒給過誰笑臉。那原本只是一個意外,有一次放學后我媽去學校找他,回來時受了風,病殃殃的身子扛不住,在病房掙扎了半個多月。在那漫長的半個月里,我媽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我們三人的輪流陪護變成了沉悶的無聲電影。有一天夜里月光很白,她突然把我叫醒,眼睛在黑暗的病房里發(fā)著光。她恢復了以前的絮叨,只是舌尖僵硬嘴角跑風,我實在聽不清她說些什么。我眼皮酸困,百爪撓心,我說媽,半夜三更的,你煩不煩。她不再說什么,借著月光,我看見她朝我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我把耳朵貼上去,她用盡全力親了我一下,親完咕咚一聲就掉入了濃稠的黑暗里。在我成人以后,那是我媽唯一一次親我,迅猛而突然。我的尷尬還沒有退去,她就化為了爐子里的青煙。從那以后,我家就沒再進來過任何女人。十年來我爸積攢的負能量太多,提前進入了更年期,就像是一只受了驚嚇的河豚,鼓起全身的短刺,隨時隨地準備給別人來那么一下子。
晚自習鈴聲響起的時候,我剛剛走進校門,校園浸泡在深藍色的夜里,空氣凝滯不動,教學樓窗戶里透著明亮的燈光。遲到的人影慌慌張張,急匆匆往班級里走,只有我無動于衷。我到操場邊懶懶散散地走了一圈,被提著手電筒執(zhí)勤的根號二逮了個現(xiàn)行。他本來是去捉拿談戀愛的小情侶的,計劃搞個出其不意,誰知道考試將近,小情侶們都去刻苦攻讀了,興師動眾撲了個空。他有點失望,垂頭喪氣地往回走,正趕上我撞上門來。他拿燈往我臉上一照,問干啥的。我說打水去。我們學校的熱水房在東墻根兒,操場橫貫南北,是必經之路。在這個學校里,晚自習唯一的自由,就是可以悄悄地去打水喝,這是李校長不久前定下的規(guī)矩。自從這個規(guī)矩立下以后,就常常見到青年男女相約前往熱水房打水,一去就是多半個鐘頭,回來的時候一前一后。女生臉上紅撲撲的,腳步散亂,男生則很夸張地拎著好幾只水杯,粗聲粗氣地說是幫助同學們打水,結果打回來的熱水溫吞吞跟自來水差不多。熱水房該換鍋爐啦,男生們心照不宣地說著,女生聽完哄的一聲低笑,笑得人心里荒草瘋長。
這真是對鍋爐房工作的惡意詆毀,我可以作證,他們燒水非常盡責,而且不管閑事,這一點要比根號二強得多。
根號二用手電筒朝我空空蕩蕩的手上照了照,說別扯瞎話了,跟我們去值班室吧,那里有電扇,有足夠的熱水給你喝。我有點后悔,出來時沒有拎一只水杯,白白浪費了這么好的借口。我知道每到這時校長都在值班室等著訓人,我害怕他那張冷臉,所以不愿意跟他們走,他們也有所忌憚不能動粗,我們就這樣僵著。這時候一條細細的身影從我們身邊經過,走了不遠又折返過來,她說,算了,老王,我?guī)セ瘜W組補補課吧。我這才想起來,根號二是姓王的。
如同你想的那樣,說這話的就是趙紅葉。那時候她正好去鍋爐房打水,回來的路上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折回身就把我給救了。化學組辦公室是輪流值班,這天除她之外再無別人,我在那里待到放學才離開。離開時校園里腳步雜沓,人聲如潮,她站在門口送我,我腳步輕快,如同在遠郊晃蕩三天的老狗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的化學有點突飛猛進的意思,周考成績一躍而上名列前茅。我爸有點意外,有一回吃早飯時很嚴肅地表揚了我,給我發(fā)了二十塊錢以示激勵。錢在我兜里還沒焐熱,就被我哥搶走了,搶完錢我哥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這一段時間他有點反常,到我們班也不來找我,而是改找何小腰啦。我前面說過,我哥身高一米八二,一頭卷毛,鼻子又高又直,有點匈奴人的意思。我雖然也是卷毛,卻沒有他那么偉岸發(fā)達。多年行走江湖使他練出了一身疙瘩肉,夏天時襯衣從來只系兩顆扣子,露出半邊胸膛和八塊腹肌最上面的兩塊,看上去精干威風。常有不正經的外校女生來找他,說是要跟他談戀愛,氣得我們學校的女生們直咬牙。我哥把這些庸脂俗粉統(tǒng)統(tǒng)當作糞土,他說大丈夫何患無妻,老子無論如何得找個與眾不同的。他那些狗腿子們跟著附和,連聲叫好,叫完好就把送上門來的庸脂俗粉們收為己用,明目張膽地談起了戀愛。我原以為我哥在這方面就是個鐵疙瘩,沒想到他竟然對何小腰動了手。
這個真是個噩耗。我聽說何小腰是領導家的千金,自小嬌生慣養(yǎng),從不把什么寒窗苦讀的尖子生放在眼里,更看不上我這樣沉悶無趣的人,唯獨抵擋不了的,就是壞男生對她大獻殷勤。尤其是這個壞男生還長得挺帥,這事兒簡直糟糕透頂。終于有一天晚自習,何小腰也曠了課。我聽說下午放學前李模范來找過她,說是要請她吃飯,吃完飯再看個電影什么的。聽了這話我肚子里有一萬只貓上竄下跳,抓得心尖血肉模糊。我構思著李模范和她約會的場面,想著她倆如何恣意揮霍著我的二十塊錢,吃米線還要多加五塊錢的肉,吃得小嘴油汪汪的。吃完飯她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在電影院看《泰坦尼克號》,看得她眼淚漣漣。她喋喋不休地替棱角分明的小李子打抱不平,說凱特要多胖有多胖,除了胸大一無是處,真是老牛吃嫩草啊。他一邊給她遞紙,一邊安慰她,跟她說著肉麻的情話。電影散場后她倆踩著星光和燈光的碎片,迎著溫柔的夜風一直走到校園里。想到這些我就沒法在座位上待下去,我跳起來走出教室,走進茫茫夜幕里。我要去找李模范算賬。
走了一半我突然想起來,現(xiàn)在學校已經鎖了門,根號二和他的手下就在門口守著呢,要想進出只能到等到課間。我等不下去,果斷決定翻墻出去。這學校三面燈火輝煌,把守嚴密,最適宜翻越的地方只有住校生宿舍的后墻,那里荒無人煙,墻上已經被扒開了豁口,墻根還有墊腳的磚塊,往那邊去需要經過教師辦公樓,只要膽大心細不弄出聲響就可以順利到達。我走過化學組辦公室時那里關著門,我想起來今天應該是趙紅葉值班的,她一向沒有關門的習慣,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來這里補過幾回化學,熟門熟路沒啥顧忌,所以走過去敲了敲門,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等待開門的那一會兒,我覺得時間漫長遙遠,每一秒都找不到邊際。我忍不住要去敲第二次,手剛剛舉起來,門卻從里面打開了,老魯走了出來。他背對著光源,面目晦暗,像是黑幫電影里的大反派,只能從身形分辨出來是他??吹轿宜稽c也沒有意外,甚至還和藹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最近化學成績不錯,要繼續(xù)努力,然后他繞過我,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我看見趙紅葉頹然倒在自己的椅子上,像是正在生著一場大病。成堆的作業(yè)本圍著她,我看不清她的臉。我想走進去,她擺了擺手示意我停下,我問她需不需要上醫(yī)院,她又擺了擺手示意我離開。
我急著去找李模范算賬,匆匆退出來,又匆匆翻墻出去。我在李模范回學校的必經之路上找了個花壇,作為埋伏陣地。那里面種著幾棵一人多高的女貞,我蹲在婆娑搖動的樹影里,兩只眼睛一明一暗,像是受了驚嚇的野貓。通常男生們攔路決斗,都要挑選這樣的地方,既可以出其不意,又可以趁亂逃走。我等了一會兒,等得肚子咕咕亂叫。那時候我正處在一生中最能吃的階段,一頓飽飯只夠維持三個小時。我聽到何小腰成串的笑聲由遠及近,這笑聲里充斥著牛肉米線和奶油爆米花的氣息,說明我的猜測一點沒錯。李模范跟她并肩走著,試圖把她的肩膀攬進自己的懷里。何小腰蜻蜓點水似的跳了一下,就讓李模范落了空。李模范躍躍欲試,何小腰如是再三,我看得有點犯困。夜風溫涼,吹得我漸漸冷靜下來,我認為自己在李模范面前動手有點自不量力,加上饑餓侵襲,恐怕會輸?shù)煤茈y看。這種很難看的鏡頭如果再被何小腰看在眼里,我就注定要成為一個笑話了。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我錯過了向何小腰表露心跡的最好機會。
我的傷疤正在后腦勺的旋兒上,拆線以后那上面長出的幾根頭發(fā)就老是硬撅撅的,扎得手心生疼,如同觀音菩薩送給孫悟空的救命毫毛,只是這毛除了硬度外沒有任何法力,實在令人懊惱。拆線還是在學校隔壁的婦幼保健院,實習護士看到我就捂著嘴笑,我猜她是聽說了關于我的什么傳聞,臉上有點熱辣辣的。那天我是獨自去的,我哥他們校隊有比賽。我哥能跑能跳能撞人,曾經在?;@球隊打了三年主力大前鋒,按說像他這樣的復習生,校隊已經不再征召他們打比賽了,可那天不知怎么的,他找到教練說非要上場不可。教練吸了他遞過來的煙,說本來就是一場無關緊要的交流賽,讓你上去打一會兒也行,可別惹事啊。我哥說你放心,我從來不在球場上打架。教練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如同打開了一道鎖著老虎的牢門。
我回去那會兒球賽已經結束,我哥和他的隊友們大汗淋漓地坐在籃球場邊,滿口臟話地海聊,學校里那些喜歡看球的男男女女層層疊疊地圍著他們。這情景說明我們輸了球,如果相反他們一定已經在某個地攤上吃喝慶祝了。我看見何小腰手里拿著可樂,朝我哥的方向走過去。她就像縫在我頭上的針線,每走一步就讓我疼一下子,縫的時候疼,拆的時候還會再疼。天色暗下來,人群也都漸漸散去。我哥和何小腰漸行漸遠,終于走出我的視線,不知到哪里吃飯去了。校園里人影寥落,我拿著水杯穿過操場去打水,一路上聽到的都是有關校隊失利的話題。這算得上一個大新聞,因為我們學校的籃球隊已經連續(xù)三次獲得了全市校際聯(lián)賽的冠軍。
我在打水的人群里看見了趙紅葉,她的裙擺讓傍晚的微風溫順馴良。她裸露的小腿在微光里耀眼奪目,我看了一眼就有點心律不齊,鼻子里冒著腥熱的血氣。我說我?guī)湍惆?,說完就從她的手里奪走了那只杯子。我在她的辦公室見過那只杯子,上面印著藍色的多拉A夢和很多淡紫色的泡泡,她說那是亮粉色的,我有點意外,原來她有著我同級女生一樣的少女心。那杯子上也染著淡淡的香水味兒,我隱約看見玻璃口沿上的唇印,很想嘗一嘗它的味道。我克制著這種沖動,低頭在熱水房打水的那會兒,她就在不遠處等我,那時候我感到幸福在心尖上顫栗,被女人等待的感覺竟然是如此美好,雖然這點時間短暫到微不足道。偶爾有過往的女生跟她打招呼,她就微笑著朝她們點頭。我舉起她的杯子說,我給你送到辦公室吧。她接過去說不用了,說完就朝操場邊的法國梧桐走過去,細高跟先是沉悶地從操場穿過,走上水泥路后發(fā)出了清脆歡快的聲音。法國梧桐下面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我們校隊的教練,另一個是個年輕的體育老師。我猜他是客隊的教練,因為剛才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們正在談論下午的球賽。那個年輕的教練說你們隊的23號不錯,身體素質挺好,也很拼。我知道他說的是我哥,三年來他一直背著這個號碼。我們教練給他遞煙,他謝絕了,他說我想喝點水,這時候趙紅葉走過來,把手里的杯子遞給了他。
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我哥為什么會要求上場比賽,我猜這場比賽趙紅葉一定站在場邊看著,年輕的客隊教練就在她身邊。我哥肯定很賣力,發(fā)揮很好,但是他的球隊并沒有取得勝利。這本是一場無關緊要的賽事,是他自己太當回事兒了,他以為贏了比賽就能贏得一切。他以為自己穿上23號就成了喬丹,發(fā)著高燒也能擊敗對手。
他簡直是燒糊涂了。
可是何小腰跟著他發(fā)燒,真讓我痛心疾首。幸虧趙紅葉還很正常。
我想起我走進化學組辦公室那天晚上的種種情景,趙紅葉剛剛在她的辦公桌前坐下,我就注意到她桌上的玻璃瓶里插著一朵花,那朵花有一半顏色跟我的血液相同,上面的露水鮮艷欲滴。她倒了一紙杯熱水給我,說李榜樣,你的成績還不錯,怎么化學總是丟三落四的。我說我不喜歡化學,我喜歡畫畫。她說你知道嗎,所有的繪畫顏料都是用化學方法合成的,紅色的主要成分是Fe2O3,藍色主要是C32H16N8Cu,而綠色一般是C32Cl16CuN8。我說我是色盲,顏料的事兒我不太懂,你找錯人了。她噗的一下就笑出了聲,她說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悶搗。我耐心地等她笑完,然后很嚴肅地告訴她,我既不沉悶,也不搗蛋,我說的都是實話,我確實是色盲。
聽完這個,她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瘜W組辦公室一下子變得空曠寂寥,嗡嗡輕響的日光燈下,她尷尬的喝水聲清晰可聞。我覺得這時候我應該緩和一下氣氛,畢竟剛才她救了我,而且我也不想立刻回到班里去,我說其實色盲也挺好的,至少闖紅燈的時候理直氣壯。她又噗的一下就笑出了聲:還說你不是悶搗?我只好點點頭,說好吧,我就是。她說至少偶爾是。我說對,偶爾的。她說我有點好奇,你別生氣。我問她怎么了,她就從抽屜里拿出一本雜志,指著那上面的圖片說,你眼里這些圖片是什么樣兒的。
你瞅瞅,本來挺嚴肅的氣氛,立刻走向另一個極端去了。她說你別生氣,你不愿意說也沒事,我只是想跟你探討一下,純學術性質的。說這話的時候她就像一個活潑可愛又充滿求知欲的小女生,我實在沒有理由拒絕,于是我耐心地跟她講了講我眼里的色彩世界,她聽得很入迷,聽完她說,李榜樣你真應該去教書。我不知道色盲和教書之間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她笑了笑說不探討這個了,為了表示我的謝意,我打算給你講講周考的化學題,我說好。有時候就是這樣的,當你心情很好的時候,似乎任何事情都愿意愉快地接受。
那天晚上我睡覺時,李模范還沒有回家。我問我爸要不要留燈,他一句話沒說就把門給反鎖上了,然后命令我滾回去睡覺。半夜有人用石子砸我的窗戶,我摸黑起來輕手輕腳去開門,李模范帶著一身夜色跳了進來。我看見他瘦長的影子坍塌了不少,走路也不大利索,就輕聲問他咋了,他不應聲,進了屋就埋頭大睡。第二天我爸敲我倆的門,他不讓我去開,其實我后半夜上廁所的時候,我爸已經來看過,知道他已經回來,但是我爸也沒繼續(xù)敲,只是吆喝說,吃完飯趕緊上學去,說罷他就出了門。
李模范那張大花布一樣的臉從床上升起來的時候,把我嚇得睡意全無。幾秒鐘后我回過神,禁不住大笑起來,問他是不是摔廁所里啦。他飛起一腳,把我蹬翻在床上,默不作聲地穿起衣服就走。我捂著胸口半天緩不過氣來,才知道他真是動了怒。
第二節(jié)大課間,何小腰上樓去找我哥,沒幾分鐘就一臉黑云地拐了回來,問我咋回事。我抱著化學課本一頭霧水,我說啥咋回事?她說你出去看看,我跑到走廊上扒著欄桿往下一看,我哥正軟塌塌地跟在李校長和老魯身后,像是被打斷了的半截狗尾巴,灰頭土臉地穿過花壇直奔校長室而去。這樣的畫面我見得多了,我說何小腰,我哥就這樣兒,校長室是他的客廳,政教處是他的臥室,來去多了就成家常便飯,這回啥原因我不知道,等會兒他回來你自己問去。她瞪了我一眼,氣哼哼地說,你哥對你那么好,你真是個白眼狼。我說你要真這么想,我也攔不住,其實我不敢高攀白眼狼,我和我哥是烏鴉對黑豬,半斤對八兩。她憋得胸脯一起一伏,就差給我臉上來一巴掌了。我當然不能給她這個機會,立刻跑回到座位上捧起了書。愛學習的孩子不應該挨打,這在校園里是條真理。何小腰雖然眼里冒火,也不能對此時的我動手,我就這樣巧妙地保護了自己的臉。上課時,我還在為自己的機智暗暗叫好,何小腰偷偷在后面踢我的凳子解氣,這情景看上去有點曖昧,我正沉溺其中,老魯再次出現(xiàn)了,他對講臺上的老師擺了擺手,指著我說,李榜樣,你出來一下。
別笑了,還有你,何小腰。
老魯先是把何小腰帶到了校長辦公室,又把我拎到了他那里。政教處的門經常遭受到不公正待遇,所以多包了一層鐵皮,又厚又重,開關時合頁吱吱作響。老魯關好門,又把窗簾拉嚴,回到辦公桌后面,冷冷盯著我??粗@副臉孔,我就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自古以來,凡是學生必須懂得一條真理:學校里發(fā)生的任何事都瞞不過政教處主任。如果學校是一個帝國,這里便是帝國的中央情報局,或者是克格勃,兩者在氣氛上及其相似。這只老狐貍只看了我一眼,我就喉頭焦干,冷汗四溢,涼氣從尾巴骨直竄到后腦勺。我張了張嘴,本來想叫一聲魯主任,臨到嘴邊又變了味兒,我說:
舅,我錯了,書是我推倒的。
看見照片了?看見了。照片上有誰?我爸。還有誰?不認識。一個都不認識?一個都不認識。照片背后寫的啥?沒看。為啥?想掀玻璃板,沒掀動。到底?我割了手,沒敢再碰它。說完這句話,我聽見老魯長吁了一口氣,他招招手示意我過去,壓低了聲音說,這事關系到你爸的前途,不要對任何人說。我使勁兒點了點頭,他說去吧,你爸在辦公室等你。
我走進李校長辦公室時,何小腰已經離開。我哥鼻青臉腫地跪在屋子中間,像是一只落了單的野鴛鴦。我深知一條真理:當夢寐以求的一天到來時,一定要克制自己才能避免翻船。我一邊在心里喊爽,一邊用抓耳撓腮的小動作來壓制躍動的狂喜。我對我爸棒打鴛鴦的本事很有信心,在他的鐵腕治理下這所學校有點深山古寺的味道。我猜測著何小腰受到了何種批評和勸解,越猜越喜不自勝。這時候就聽見李校長一聲低沉的怒喝:跪下。我腳踝一軟,就和李模范并肩跪在了一起。他說以后別給你哥打掩護,有啥情況及時向我報告。我說好。他說別再畫那些沒用的東西,把學習成績再提升提升。我說好。他說趙老師是不是給你補課了。我說是,她講的化學很生動。他說以后別去找她了。我有點吃驚,抬頭望著他。他不知所云地說了一句,她很快就要調走了。
我看見我哥面如死灰。我爸無力地揮了揮手,示意我們離開,臨走他又叫住我們,指著我哥說,別怨我。我哥沒說話,一拐一拐轉身就走。
我沒注意我哥一直跟在我身后,我進了教室,他就在門外站著,何小腰的目光越過我落在李模范臉上,全然不顧講臺上正在講課的老師。李模范轉身要走,何小腰就跟了出來,再次蔑視了老師的權威。課堂上爆發(fā)出一陣竊竊私語,老師費了很大工夫才再次使課堂恢復平靜。這時候走廊上傳來啪的一聲脆響,驚得樹梢上鳥雀紛飛。
何小腰打了李模范耳光。那一聲余音悠長,繞梁三日。
如果趙紅葉不是女人,何小腰的第二巴掌肯定會甩到她的臉上。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打完李模范那幾天,有人看見她老是在化學組辦公室門口晃悠,一副迫不及待尋仇的嘴臉。我心里為趙紅葉鳴不平,我知道她是一個好老師,可以對我哥那樣的惡劣行徑不予深究,除此之外,她教化學生動活潑。前一條歷歷在目,后一條眾所周知。她還說我不愧是我爸的兒子,有學化學的天分。我連連點頭,說我哥化學也不錯。她說你哥是我的學生,我喜歡他的聰明勁兒。我聽完心里有點酸溜溜的,但是我明白她口中的“喜歡”完全是另一個意思。所以在這個事情上,我哥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而何小腰純粹是沒事找事。我哥如果還在這個城市,一定會跑過來制止何小腰,可惜他此時不知身在何方。自從那次在校長辦公室跪過以后,李模范就不怎么出現(xiàn)在學校,后來也不出現(xiàn)在家里了,有幾次我半夜醒來,他的床依然空空蕩蕩,屋子里徘徊著我一個人的汗腥味兒。我問我爸怎么回事,他說他把李模范送到部隊打籃球去了,花了不少錢。說完這話,他就陷入長久的沉默。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白我爸在辦公室里說過的那句“別怨我”是啥意思,因為李模范確實在怨他,自從他離開家,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不知道什么樣的事讓他如此憤怒,不管是退學,還是何小腰,都犯不上讓他如此決絕。
何小腰在化學組沒找到趙紅葉,我想起來我爸說的“她很快就要調走”,這話雨落花開般應驗了。這符合李校長的一貫作風,做起事來絕不拖泥帶水,寧可錯殺一萬不可錯過一個。這事實在太冤枉,我等待校園里六月飛霜,好給趙紅葉一個申訴的機會,結果那些天一直晴空萬里,時常有白色的飛機從透明的天空經過,后面跟著狹長筆直的云朵。我看著那些云朵漸漸消散,天空重新變得透明,突然有勇氣從腳下涌進了身體。我跑到政教處,跟我舅打聽趙紅葉的去向,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說你本應該恨她,要不是她你媽也不會死。他這些不靠譜的話讓我憤怒,我惡狠狠地朝他面前的地板上啐口水,說你們合伙坑她,她怎么得罪你們啦。他沒有接我的話,他當然知道我說的“你們”指的是誰。他靜靜地看著我,臉上大雪紛飛。我發(fā)完脾氣就去找門把手,準備摔門而去,他說輕點,別讓你爸聽到了。我采納了他的建議,打消了摔門的念頭。他又說,回去好好上課,趙老師是自行辭職的。
我腦子哄的一下,如同放飛了十萬只鴿子。
接下來的幾個周末我都沒有回家,其實那時的高三只放半天假,但是因為大考臨近,總有兩三個學生周日下午也到班里自習。我原本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只是李模范的前車之鑒讓我有點膽寒,所以就只能委曲求全地混跡其中。我爸對這事很滿意,他說態(tài)度決定一切,不管將來考得咋樣,至少你不會后悔了。我含含糊糊地點頭稱是,他再次強調了家規(guī),在學校必須稱呼我舅為魯主任,稱呼他為李校長,行百里者半九十,不要在最后這一小段日子里亂了規(guī)矩。我擺出一副面色凝重的樣子,緩慢有力地點著頭。他不再說什么,丟過來幾張鈔票,以示表揚。我恬不知恥地接了過去,沒了李模范,我終于可以按計劃盡情揮霍,把高中的味道好好咀嚼一番。值得一提的是:后街的炒米皮味道一向很好,而且奉送酸湯,那天中午的湯尤其鮮美,只是喝完以后舌根焦躁,想必是豬油和味精用得太猛,導致下午我喝飲料喝得太多,膀胱一直處于疲勞狀態(tài)。有一刻,我終于忍耐不住,連蹦帶跳地奔向教學樓東頭的廁所。一陣輕快之后,便池里騰起一股令人壓抑的腥味。我從廁所里走出來,趴在樓道的欄桿上透氣,一眼看見斜對過辦公樓一層的高三化學組開著門,門口的石榴花汪洋恣肆,燒得白墻上灰蒙蒙一片,以我的經驗推斷,那必是燦爛的紅色。那些花朵讓我有喝了二兩的迷惑,我在這里讀書三年竟然第一次注意到這種攝人的妖紅。我走下樓穿過花樹,腳下的花瓣膩滑粘人,我看見趙紅葉站在門里,紙片樣的身影飄來蕩去忙碌不休。我說我?guī)湍惆?,她抬起頭,眼睛亮了一下,僅僅是短暫的一下,短暫到讓我懷疑自己的視力,她說我自己收拾,你趕緊復習去吧。我沒有再說話,徑直走進去幫她把桌上的東西一件件收進行李箱。收拾完她又打掃了一下地板,給窗臺上的每一盆花澆水。她那張桌子孤獨地蹲在墻角,靜靜看著她在擁擠的辦公室里忙碌。她對我說謝謝。我想送她出去,她拒絕了。她打開行李箱,說我送你一件東西吧。我說我要那只杯子。她愣了一下,說這是我現(xiàn)在最討厭的,說完就把那只印著哆啦A夢的玻璃杯扔進了廢紙簍,然后從行李箱里翻出一本書來,在扉頁上刷刷刷寫了一行字,塞在我手里。我想打開看一下,她用眼神制止了我。我下意識地回過身,看見李校長正站在門口。
后來李校長跟我要過那本書,我說是一本化學題目精解,已經借給同學了,他臉色很難看,但也不好再說什么,我猜他很想知道那是本什么書,但我決然要把這個秘密爛在肚子里。我離開以后,并沒有走遠,而是躲在教學樓陰影里盯著門戶大開的化學組辦公室。李校長站著跟趙紅葉說話,她背靠在門上聽,一直沒有抬頭。那一瞬間,我感覺這樣的場景似乎我經歷過,在那個故事里,我爸是趙紅葉,而趙紅葉就是我。過了一會兒,魯主任也來了,李校長跟他交代了幾句,他一邊點頭一邊去拎趙紅葉的行李箱,趙紅葉搶前幾步拖起行李箱就走。輪子在水泥地板上發(fā)出嗡嗡的聲響,趙紅葉低頭繞過那些橫斜在樹枝上的榴花,魯主任哎哎叫著,她腳步不停,轉眼消失在遠處。
我猜到李校長會跟我要那本小說,就根本沒有把它帶回家。晚上我忘了關窗,涌進來許多奇奇怪怪的夢,連綿到早晨憋尿驚醒的那一刻。我在一片烏拉烏拉的早讀聲中爬到自己的座位上,腦子里仍然像蜂箱一樣亂哄哄的。我盡力驅趕著腦子里的蜜蜂,開始動手在抽屜里找起那本書來。找書那一會兒我心情忐忑,像是要揭開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抽屜里雜物太多,我第一次拽出來一只球鞋,第二次扯出來一本《人體藝術攝影》。球鞋是為了方便上體育課存在里面的,我曠課的時候,沒帶鞋的男生就抓出來穿上,用完再放回去,不知經歷了多少滄桑,終于湊不夠一對了,碩果僅存的一只浸滿汗液污漬后又被多次風干,拎起來沉甸甸的如同鐵錘,散發(fā)著不可描述的氣味?!度梭w藝術攝影》則是在后街昏暗的小書店里買的,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我還背了畫夾,裝出很老練的樣子。誰知剛出門就遇上了李模范和他的狗腿子們,他樂顛顛地說我們先看,看完還你。等一個多月后書到了我手上,已經變得少皮沒毛,我猜它經歷的滄桑不會比我的球鞋少。即便是這樣少皮沒毛的樣子,該書的借閱率依然居高不下,后來我就懶得管它,扔在抽屜里任人取閱。
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我的抽屜長久以來疏于管理,他們就把它當成了公交車站,隨時光顧來去自由,里面的東西變成了公用物資,可以任意使用。我的寬容變成了軟弱可欺,打盹兒的老虎被當成綿羊嘲笑,我頭頂嘭的騰起一股熱浪,我拍案而起,厲聲大喝:
誰他媽干的?
教室里輕聲蕩漾的海水止息了,五十多條目光從不同角度投到我臉上,這是三年來我唯一面對大場面,我克制著憤怒,一字一頓地說:
誰把我那本書偷走了?
啥書?
小說。
哦,我還以為是《人體藝術》呢。
教室里哄的一聲,如同突然滾來的一排泡沫,泡沫過后,海水再次蕩漾起來,每個人都回到了先前的狀態(tài),讀英語或者其他功課,我被孤零零扔在一邊。我降低了聲調,什么《人體藝術》,是《人體藝術攝影》,壓根兒就是兩種書,不學無術還笑話我,丟人。我說話時還梗脖子站著,四下逡巡看誰最像偷書賊,這時候一個紙蛋兒扔過來,正中我的后腦勺,我回頭一看,何小腰正在紅著臉瞪我。我說咋啦,她沒回答,只是用筆指了指落在我腳下的紙團。我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錯誤的東西。
落款是趙紅葉。
我嗷的怪叫了半聲,何小腰在后面猛踢了我一腳,把剩下的半截嗷字踢回到了我肚子里。我被噎得嗓子生疼,口干舌燥,整節(jié)早讀我都在收拾那張揉皺的扉頁。這條心靈雞湯讓少不經事的我震撼不已,我以為我觸摸到了自己的靈魂,感激趙紅葉給我指出人生坦途。后來我才知道那只是無可奈何的吐槽,遇到挫折后的自我安慰,它的最大用處就是讓失落的自己重獲平衡。痛苦本來就是人生的常態(tài),我明白過來時最美好的青春已經離我遠去。那時候我無憂無慮,我可以耐心等到早讀結束,等到班里人影三三兩兩時才轉過身去,我問何小腰說書呢,她說扔了,我說扔哪兒了,她說到處都是,撕碎了。
說最后一句的時候,她還伴隨了一個吹灰的動作,輕描淡寫。
如果是別人,我一定要跳起來揍他一頓,可偏偏不是“別人”,就是何小腰,我不能對她動手,雖然我已經決定不再愛她。我滿腔的怒火竄到眼球上,憋得眼壓升高,倆眼球停不到一個焦距上,看東西左右重影,我說,你看你,好好的新書撕了干啥。
我樂意,如果趙紅葉在這兒,我還要撕她的臉。
你看你。
看什么看,你不高興就打我呀。
我沒說要打你。
李榜樣,你要是男人就打我。
怎么會。
李榜樣,你是不是男人?
是。
是就打我。
我操,我憋得胸膛鼓了三鼓,手心里癢得要命。這個平日里嫻靜文雅的女孩子變成了潑婦,我一個血氣方剛的五尺大漢被她嗆得連連后退,無地自容。我想著她白皙的臉蛋貼上紅色的巴掌印會是什么樣子,我手指頭發(fā)抖,后頸子發(fā)熱,我忽的站了起來,“咣當”一聲踢倒凳子,走出了教室。
李榜樣,你他媽為什么不打我?何小腰說。
剩下的日子里,唯一的新鮮事就是曾經帶隊擊敗過我們的籃球教練調到了我們學校,老人終究要退休,年輕人少不了奔波,世界上沒有永恒的仇敵,這是人間常理。有幾次經過訓練場,我看見他手里也拎著一個哆啦A夢的水杯,這杯子上的泡泡大約是藍色的。我想跟他聊聊粉色的那只杯子,每次看見他冷峻的目光就退縮了?;@球隊的隊員說這個教練對李校長很不感冒,可能是因為校長的大公子李模范先生曾經在下班路上伏擊過他。這個小肚雞腸的家伙比我哥整整高出了五公分,據說曾經在體工隊打過專業(yè)比賽,身體條件可想而知,兩人的對決結果也不言自明。這些話七拐八拐地傳到我們班里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炎熱了,我和何小腰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沒幾天我倆也被拆開了,李校長又把我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說話時眼鏡后面亮閃閃的。自從我媽去世以來,他是唯一一次這樣失態(tài)。半中間他被叫出去說了很長時間的話,我閑得無聊就打開他身后的書架,其中的一格里擺著我媽的照片,我翻到相框背后,看見一張很舊的照片別在后面。我曾經在魯主任的辦公室見過這張照片,他似乎還說過背后寫著什么重要的東西。有那么一刻,我真想看看照片背后寫的是什么,但我終究還是忍住了。我把照片放回書架,又小心地挪動了幾下,擺得盡量看不出動過的痕跡。李校長回來時,魯主任在身后跟著,他說把這孩子調到別的班吧,清靜清靜,加速沖刺。李校長點了點頭。
直到夏天,我都沒有再見過何小腰。她家路子野,去省城上沖刺班了,按她以前的成績,應該是能考個重點院校的,不知怎么,只是考取了本地師大的音樂系。我很幸運地去了一線城市,學醫(yī),跟我的興趣相去甚遠,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在上解剖課時比別人畫的圖都要好,結構比例非常勻稱,這證明了《人體藝術攝影》確實沒有白看,給我畫的那些器官或者骨骼披上外衣,依然會明艷動人。炎熱的夜晚,我又想起了趙紅葉,想起了那張照片。我不想讓她丟掉那張照片,于是就憑記憶給她又畫了一張,依舊是在大八開的素描紙上。畫上的她面目模糊,只有眼神是清晰的,有些像李模范,也有些像我,或許還有些像何小腰,畫完后我不知道寄到哪里,只好把它藏起來,我希望有一天能見到她,親手交給她。我記得她送給我而我又沒有保護好的的那本書,就去書店買了一本,看得很揪心,看了一半我就把它丟進垃圾堆里了。
我又去找過何小腰,據說已經是秋天,天氣卻比夏天還要熱。頭天晚上,我給她畫了一朵玫瑰,畫完后我刺破手指,等待再來一次奇跡,可是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張畫還是老樣子,只是血漬干過以后,散發(fā)著眩暈的味道。我只好又匆匆畫了一張新的,我把畫交給她的那天下午,她穿著藍色的長裙,白色的鞋子,每走一步都讓陽光退卻,直退到樓宇后面的陰影里去。她說謝謝,我說嗯,說完轉身就走,從此以后沒有再回過那座城市。我猜她后來撕掉了那張畫,因為直到今天,我耳邊仍然是紙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