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陽

一

眼看著馬尾辮一晃一晃地在溜冰場上畫圈，童小暢又一次地走了神。他注意這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已經(jīng)三個月了，每個星期天的上午，總能在這里遇到她，算上這次，不多不少，剛好十次。童小暢甚至能清晰地回憶出每次相遇時她的表情。

第一次是在九月，她穿著黑色的溜冰裙，練習(xí)的是“點冰跳”——作為花式滑冰的入門動作，童小暢小學(xué)三年級就學(xué)過，如今他讀大學(xué)已經(jīng)進入最后一年了。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童小暢回頭看了一眼。港女，童小暢暗想，因為學(xué)校里很多香港女孩都是那樣的眼神——第一眼看著很漂亮，日子久了就漸漸地咂摸出高傲的滋味來。不過，馬尾辮的眼神似乎無法阻擋，因為那眼神很純粹，對視的一瞬間，像是找到了一塊美麗的寶石呢。晚上躺在床上，童小暢竟然又神差鬼使地想起這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來，整個場子里面除了自己，她是唯一一個練習(xí)花樣滑冰專業(yè)動作的人，而且，黑色的溜冰裙恰到好處地暴露了她修長的身材，真美。神差鬼使間，藍色的毛巾被不知不覺地成了帳篷的形狀。羞臊感讓童小暢馬上翻了一下身，阻止自己的進一步想象。

接下去的幾個周日，他又遇到了馬尾辮。看來，星期天還真是個滑冰的好時間哩。接連幾次的偶遇，在童小暢的心里種了一棵向日葵，漸漸地發(fā)出芽來。她的點冰跳越來越純熟了。童小暢每次都會津津有味地看上一會，雖然馬尾辮沒有再穿溜冰裙，但那優(yōu)雅的線條卻像是一汪清泉，把童小暢心里的那棵向日葵滋養(yǎng)得色彩斑斕。

二

葉子祺當然知道那個臉上還有青春痘的男生偷偷看她，但她假裝不在意。為什么一定要在意呢？葉子祺想著，心里就有點灰：本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要留在英國的，誰知道男朋友找到工作后就劈了腿。不甘心的她發(fā)揮了天蝎座女生天生的偵探特質(zhì)，才搞清楚，那個從北京到倫敦讀書的男生當初之所以追她，是聽人說葉子祺的父親在英國是有公司的——明顯就是拿自己做找工作的備胎，一找到工作就“顛兒”了。這個“顛兒”是葉子祺的另一個北京同學(xué)教她的。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同學(xué)向她解釋這個詞的時候眼神里的輕蔑。想到這，她不由地暗罵“渣男！”

想想在英國的三年，除了談了場沒有結(jié)果的戀愛、順路提高了一下普通話水平，讓她感到欣慰的，大概就只剩下這花樣滑冰了。學(xué)校開了這門課，她跟著英國老師把基礎(chǔ)動作學(xué)得很扎實。有時候在課堂上和同學(xué)們一起看花樣滑冰的實況錄像，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中國隊的水平很高哩，特別是那些明顯帶著中國民族風情的音樂響起的時候，冰上翩然起舞的一對男女，展現(xiàn)出的是一種更加親近的韻律。葉子祺也說不好這是什么感覺，但的確很奇妙。她甚至因為自己長著與之相近的面孔有些小小的自豪。而且，不知不覺地，她發(fā)現(xiàn)這種小小的自豪還帶來了她從沒想過的改變，雖然只是有的時候，但足以讓自己都驚奇——比如，在那之前，她習(xí)慣了說自己來自香港，而之后，她有時會這樣講“HongKong， China”，翻譯過來就是“香港，中國”，雖然兩個詞中間常常還有些停頓，不知道是因為遲疑還是沒那么習(xí)慣。

三

香港的冬天來得晚，差不多十二月中旬才徹底涼下來。童小暢很享受這種涼，因為和家鄉(xiāng)的秋天有點像。因為期末考試，童小暢有兩個星期沒去滑冰，但不等于沒有見到馬尾辮——有天晚上，他半夢半醒地，感覺自己忽然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冰場，場地上除了自己和馬尾辮，空無一人。馬尾辮穿著高傲的藍色溜冰裙，蹦跳間，閃著冰潔的光。

待童小暢再見到馬尾辮時，她已經(jīng)開始練習(xí)“刀刃跳”了。童小暢記得小時候練這個動作，屁股都要摔裂。馬尾辮的身邊，多了一個五十多歲老男人，看上去是她的教練。童小暢不禁想起自己的父親來。父親是他的啟蒙教練——父親并不是專業(yè)運動員，卻在故鄉(xiāng)的小城里遠近聞名，因為父親的功夫是爺爺親傳的，爺爺?shù)墓Ψ蚪夥徘懊鹗〕?，再往前頭數(shù)，祖上在清宮里面的冰鞋處做事。做教師的父親很有耐心：“咱們滿人，八旗里邊，子弟都要學(xué)冰嬉的，這是基本技能。宮廷里面的冰鞋處，是保管器具的，冰鞋、行頭，很多的。等你大了，帶你去北京看看?！?/p>

雖然去北京看看是讀了大學(xué)之后的事情，但一代代傳下來的功夫很是厲害，童小暢小學(xué)畢業(yè)時就把花樣滑冰玩得有模有樣了。體校的老師幾次登門想收他，父親就是不同意，對童小暢的讀書反倒越抓越緊。以至于童小暢高中畢業(yè)直接就申請到了排名亞洲第二的香港G大入學(xué)資格，在小城里引發(fā)了不小的轟動。

童小暢很想上去說一聲“新年快樂”，卻猶豫萬分，生怕女孩回他一句“先生，我唔識你。有咩事？”——在香港，這樣的句子聽起來很柔和，但實際上卻天然地帶著幾分隔膜，特別是“咩事”這兩字，通常越是加重語氣，越是表達內(nèi)心被打擾時的不悅。這是童小暢揣摩了很久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墒?，童小暢又實在不想把遺憾拖進新的一年了，因為心里的那棵向日葵已經(jīng)滿是花蕾，幾乎在每一個夢境里都提醒他，什么叫做花期。而這時，馬尾辮竟然走了過來。

四

葉子祺當然不是一時來了興趣才決定和童小暢打招呼的。第一次見到童小暢時，這個瘦高的男生正在做下蹲式的旋轉(zhuǎn)，很專業(yè)也很帥，待他站起身來，樣子俊朗，線條像是工筆畫一樣剛勁有力。葉子祺暗暗贊嘆。從秋天到冬天，偶遇的次數(shù)多了，葉子祺自然能感覺出男生眼神里的那份熱來。看樣子不是香港男生，他雖然瘦，但氣質(zhì)有些粗獷，北方得太明顯了，大氣的感覺很特別，以至于不經(jīng)意的對視讓自己有些慌亂，就像是自己小學(xué)畢業(yè)時在野外第一次看到迭迷香，幸好教練在身邊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分心。有幾次，她感覺到這個男生想開口說點什么，但他又偏偏什么都沒講。偏是這份欲言又止，讓她多了幾分柔軟的期待。

她甚至經(jīng)常暗暗地猜測，當年母親見到父親，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感覺。父親葉大雄最愛回憶的就是當年如何英勇地游過深圳和香港之間的那條河，“我十七歲，邊防戰(zhàn)士和我差不多大，往水里打子彈。”這些句子，葉子褀差不多可以倒背如流。葉大雄從一個打工仔一路做到地產(chǎn)老板，四十多歲時才遇到葉子祺的母親——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女子，溫婉大方。葉大雄不止一次地告訴女兒，當年葉子祺的母親嫁給自己是多么難，因為那時他還不是大老板，沒什么錢，但她母親喜歡自己的那份“英氣和勤奮”，于是主動追他。只可惜葉子祺讀小學(xué)時，母親在一次意外中過世。葉大雄不肯再娶。

——父母的經(jīng)歷讓葉子祺覺得緣分更重要。至少，找個滑冰的伴也不錯，更何況他明顯水平比自己高。每次她學(xué)習(xí)新的動作，他其實都能發(fā)現(xiàn)，并有意無意地在自己能看見的時候做一些示范——他很細心呢。想到這，葉子祺覺得至少應(yīng)該告訴他“認識你很高興”。

五

向日葵遇到了迭迷香，馬尾辮自然就成了葉子祺。到底還是童小暢鼓足了勇氣向葉子祺問好——那天快要離開冰場，童小暢主動搭訕：HI，你好！葉子祺大大方方地夸贊了童小暢的滑冰技術(shù)，禮貌地交換了微信，然后就矜持地走開了。

回學(xué)校的路上，興奮的童小暢一邊發(fā)著微信一邊站在了扶手電梯左邊的急行道上，后面立即響起了“晤該”——這句粵語，大概是香港人使用頻率額最高的，翻譯成東北話應(yīng)該是“借光”?；鶊鲈诰琵?zhí)恋挠忠怀牵罔F到G大，出口直接開到了校園里，這讓假期去過北京的童小暢感覺到是香港的交通設(shè)計更人性化更方便。童小暢在校園里找了一個長椅坐下。幾只麻雀湊過來，蹦蹦跳跳地，像極了童小暢此刻的心情。香港的麻雀是不怕人的，只要有人坐下歇腳的地方，總會看見它們在腳邊或是歡快跳躍，或是閑庭信步。

翻看葉子祺微信的朋友圈，天蝎座、愛滑冰、留學(xué)英國，他漸漸地拼湊起這個女生的一點一滴。童小暢想，朋友圈真是個好東西，幸好這姑娘沒有設(shè)置“三天可見”?！跋轮?，老時間等你?！蓖嘲堰@條信息，溫情地點了出去。天空真藍啊，童小暢深深地呼吸著維多利亞港的氣息，好甜呢。

接到童小暢的微信時，葉子祺正在陪父親練書法。來港前，葉大雄是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高中生，如果不是大饑荒實在過不下去，他大概是不會冒著生命危險逃港的，葉大雄愛讀書得很。葉大雄的毛筆字是村里的老先生教的，所以基礎(chǔ)打得很牢，年紀逐漸大了，字越發(fā)地沉靜、大氣了。雖說葉大雄對內(nèi)地的種種記憶充滿了不快，但是一直都很希望女兒多學(xué)一些傳統(tǒng)的技藝，比如書法。但無奈女兒偏偏對這些不感興趣。所以，當葉子祺從英國回來之后，說起要繼續(xù)學(xué)習(xí)花樣滑冰，他忙不迭地支持，還專門找朋友幫忙請了一個專業(yè)教練來。他的想法如今已經(jīng)很香港了：有愛好總要強過沒愛好吧。

看了童小暢的微信，葉子祺回了一個“好”，順手翻了翻他的朋友圈，有幾張相片吸引了她的注意——雪地里，一身厚厚冬裝的幾個大男生嬉笑打鬧，童小暢的臉上還有痘痕呢，但笑得那么陽光可愛。葉子祺喜歡雪，那么厚的雪，踩上去是什么感覺呢，葉子祺喜歡那種未知的奇妙。這個男生挺踏實的，不像有些男生拿到微信就狂轟濫炸，色心色膽地張牙舞爪。想到這，葉子祺的臉上露出迷人的酒窩來。

六

葉大雄注意到了女兒在走神。忽然收住筆：“阿祺，今天有什么好事，講給爸爸聽?！惫怨耘~子祺講了和童小暢的偶遇。葉大雄什么也沒說，慈愛地叮囑女兒注意安全、千萬別傷到了，就轉(zhuǎn)身去了客廳。盡管葉子祺聽出了“別傷到了”幾個字一語雙關(guān)的味道，但還是很意外父親沒有對她又一次結(jié)識內(nèi)地男生嘮叨不已——父親一直希望他找香港仔的。

晚上躺下，葉子祺繼續(xù)翻看童小暢的朋友圈。有一段時間的照片和文字都很特別：

“每歲十月咨取八旗及前鋒統(tǒng)領(lǐng)、護軍統(tǒng)領(lǐng)等處，每旗照定數(shù)各挑選善走冰者二百名?！?/p>

“至冬至后，駕幸瀛臺等處，陳設(shè)冰嬉及較射天球等伎。分兵丁二翼，每翼頭目二十名，服紅黃馬褂，余俱服紅黃齊肩褂。射球兵丁一百六十名，幼童四十名俱服馬褂，背小旗，按八旗各色以次走冰較射?！?/p>

“走隊時，按八旗之色，以一人執(zhí)小旗前導(dǎo)，二人執(zhí)弓矢隨于后。凡執(zhí)旗者一二百人，執(zhí)弓矢者倍之，盤旋曲折行冰上，遠望之蜿蜒如龍。將近御座處設(shè)旌門，上懸一球，曰天球，下置一球，曰地球。轉(zhuǎn)龍之隊疾趨至，一射天球，一射地球，中者賞。復(fù)折而出，由原路盤曲而歸其隊。其最后執(zhí)旗者一幼童，若以為龍尾也。”

——多年不看文言文，中學(xué)考試過后就都還給了老師，葉子祺一時間沒有讀懂。再看日期和地點，是去年冬天的北京，底下是一張相片，結(jié)了冰的湖水悠悠遠遠的。葉子祺既沒有讀明白文字，又不知道這片湖水是什么地方，強烈的好奇心讓她忙把這段文字拷貝到谷歌里，哦，原來講的是清代的冰嬉——原來這也是傳統(tǒng)呢。在英國學(xué)會了花樣滑冰的葉子祺真沒想到，在古代的中國，冰嬉就已經(jīng)很盛行了?？磥?，體育也是一種文化，背后的東西，既神秘又豐富，蠻吸引人哩。

葉子祺把童小暢的朋友圈讀了又讀，決定調(diào)侃他一下：“你是皇帝的后代嗎？”

七

看到手機屏幕上的問句，童小暢驚得差點沒從床上掉下來。童小暢回了一個不理解的表情，得到的卻是自己的朋友圈里的一張照片做響應(yīng)——哦，那是去年冬天去北京，童小暢專門去了北海和故宮，拍了這照片。那是童小暢第一次把書本上的冰嬉盛況和現(xiàn)實的地點對應(yīng)起來，于是，就把書中的原文摘錄出來，放在朋友圈里。

——皇帝的后代，估計也只有香港的女生才能問出這樣的話來。香港人應(yīng)該沒有少數(shù)民族的概念，她應(yīng)該想表達的是我為什么要關(guān)注這些。想到這，童小暢很認真地回了一句：“哈哈，我可不是皇帝的后代，如果我是皇帝的后代，那你也是。不過，我是滿族的后代，滿族嘛，和漢族一樣，是中國的一個民族。民族，你明白嗎？滑冰是我們的民族傳統(tǒng)。對了，你是什么族？”

其實，童小暢一直有個問題：香港人為什么不寫自己是哪一個民族呢？到G大讀書到現(xiàn)在，每個學(xué)期填寫的任何關(guān)于個人情況的表格，都沒有“民族”這一欄。這和內(nèi)地實在是太不一樣了。香港人最常問的倒是“Are you local？”就是問你是不是本地人。我當然不是本地人，但我來讀書，待久了也應(yīng)該是本地人吧——這是童小暢的父親教他的。父親說，祖上一直在北京，后來才遷到東北的小城里的。待得久了，心在哪里，你就是哪里人了。

葉子祺顯然被這個問題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回復(fù)他，“我就是香港人啦，什么族都不重要，做一個好人最重要，不過我爸是內(nèi)地來的，漢族，我也應(yīng)該是漢族吧?！蔽⑿爬飦韥砣トサ睾腿~子祺講了冰嬉的事情，看得出，這個香港的女生對冰嬉背后的歷史故事很挺有興趣。抬眼窗外，夜闌靜，原是有人共鳴。

八

第一次約吃飯，童小暢嚴重遲到。約在尖沙咀的誠品書店，過了半個鐘也沒見童小暢的影子，葉子祺饒是再大家閨秀，也不禁暗暗氣惱。葉子祺就近找了一家海景很好的餐廳，胡亂點了一些，吃了起來。窗外，夕陽下的維港波光粼粼，港島夜燈初上，透出平和的美來。葉子祺不喜歡遲到，更不喜歡男生遲到——從小接受的英式教育，讓她深信約會遲到，除非發(fā)生了天大的事情，要不然絕不可以。

其實，童小暢那天還特意提前出門了半個小時。還沒到地鐵站，就看見街邊的橫幅上，某個黨派的區(qū)議會參選人的標語橫幅。童小暢覺得橫幅的制作蠻有創(chuàng)意，于是就拿出手機拍照?？赡苁羌s會的興奮讓童小暢的表情過于熱烈，巡街的警察誤以為他有不良企圖，于是就例行查證件。孰料被約會這回事高興得沖昏頭腦的童小暢竟然忘記帶身份證——在香港，身份證離身超過直線距離300米，就屬于違法。于是，良好市民童小暢就這樣進了警局。童小暢趕緊讓室友帶來證件，驗明正身，又乖乖交了1500塊的罰款，才算了事。

葉子祺被垂頭喪氣的童小暢逗笑了。

冬天嘛，總有些意外的寒流作怪，但總體上，還是暖的，畢竟這是香港啊。這一個冬天，對這兩個人來說，過得暖暖和和的：一個教另一個滑冰和普通話，一個時不時地糾正一下對方的粵語。當然，葉子祺最著迷的，還是童小暢給她講冰嬉的故事。以至于童小暢自己兜里的故事被搜刮干凈之后，只好向父親求援。父親倒是敞亮，“可以讓香港的朋友到咱們東北看看。這有冬天，也有故事，不是挺好的?！?/p>

童小暢也想。但他覺得這樣的邀請還不到時候。

九

葉子祺也覺得還不到時候。雖然，她覺得童小暢身上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

比如，讀金融專業(yè)的他能講出很多歷史知識，甚至街邊上那些招牌用的什么字體他都能一一說出;比如同樣是滑冰，他對動作的處理除了有技巧之外，總是能說出點與文化沾邊的門道來。這和很多身邊的金融男只懂得股票、基金、證券真的不一樣;這和很多男仔只喜歡請她去看電影、逛商場也不一樣?；臅r候，能感到這個瘦高男生的穩(wěn)重，有時候兩個人需要配合做動作，這個男生的手很老實?！@就是人品嘛。

葉子祺的猶豫，有一半是來自父親，畢竟父親早年的經(jīng)歷讓他對內(nèi)地仔多少有些成見——雖然，他也是內(nèi)地仔變成香港仔的。

在童小暢眼里，兩個人交往嘛，就是文化和思維融合的過程。這有點像他對香港的適應(yīng)。比如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對粵語的發(fā)音實在是不懂。數(shù)字的“九”，粵語里發(fā)“狗”這個音，但到了“酒店”這個詞里，就完全是“走”的音了。大二時，童小暢有一次負責學(xué)生會里一個活動的住宿安排，輪到他上臺報告策劃方案，他壯起膽子操著剛剛起步的粵語，愣是把“酒店”統(tǒng)統(tǒng)講成了“狗店”，讓學(xué)生會的同僚們笑了足足半個學(xué)期。好在童小暢英文還不錯，雖然帶著那么一點東北口音，但總體來說，交流起來還是比較地道。這地方連菜市場賣菜的老大媽都會講英文，剛到香港的時候，他和在北京讀書的高中同學(xué)聊天，常常就說到英文不夠用時，就會舉這個例子。“你丫不是雅思考得分兒老高的嘛，咋還不夠用？”高中同學(xué)用半北京半東北的口音調(diào)侃他。也不過就是去了北京倆月，裝什么北京腔，童小暢心里這樣想，嘴上卻說“考試和生活交流，真不是一回事。香港這種國際化氛圍，對提高英文很有好處呢?！蓖车穆斆?，就在于他總能發(fā)現(xiàn)事物的好處來。

葉子祺喜歡這個男生，也喜歡他的這種聰明。

十

春節(jié)過了，冬天就過了。

童小暢回了東北一個多月，葉子祺不禁有些失落。這種失落，就像是梅雨季惱人的細雨，說大不大，但淅淅瀝瀝地，讓葉子祺不免煩躁。她一個人去滑冰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在場地里看一看。

三月，在春天里回到香港的童小暢送給葉子祺一本影集。“哇塞，好漂亮的雪景?！比~子祺被照片吸引了。童小暢拍了很多家鄉(xiāng)的照片，洗出來，做成冊子。葉子祺覺得這樣的禮物很純凈，像極了湛藍的天空，捧在手里，比GUCCI的包貴重得多。葉子祺把這影集拿給父親看，葉大雄也很喜歡。不過，葉大雄馬上就問女兒：這小子找到工作了嗎？有過前車之鑒，葉大雄怕女兒再犯傻。葉子祺嗔怪地說，我和他都還沒有明確拍拖關(guān)系，你關(guān)心他這個干嘛。葉大雄太了解自己的這個女兒了，完全就是香港小女孩的思維，什么事情都要說明白才是確定的，內(nèi)地的人啊，做人做事往往都更含蓄。葉大雄想了想，跟女兒商量：你要不然問問他愿不愿意到我的公司來實習(xí)？

讓葉子祺和葉大雄都出乎意料的是，童小暢一口就回絕了這個香港地產(chǎn)界大名鼎鼎的公司。他告訴葉子祺，他想做點關(guān)于文化方面的事情，自己創(chuàng)業(yè)似乎也不錯。聽了女兒的轉(zhuǎn)述，葉大雄笑了。他對女兒說：“這樣的人，值得去喜歡。當年，你媽媽就是因為我借錢也要自己去創(chuàng)辦公司才嫁給我的呢。”葉子祺的臉一下子緋紅，“誰要嫁給他！”

十一

葉大雄的贊許，讓葉子祺成了童小暢的子祺。

九月份，拿到了G大畢業(yè)證的童小暢和幾個內(nèi)地來港讀書的同學(xué)合起伙來，把一家文化公司開在了西九龍高鐵站的商圈里——高鐵一路通到香港后，內(nèi)地游客總要帶點有特色的禮品回去。童小暢策劃了一套冰嬉的主題剪紙，賣得火爆;而子祺用心地設(shè)計了一條香港文化一日游的線路，也招徠了不少生意。童小暢的公司，成了子祺和葉大雄之間經(jīng)常的話題。又過了一個月，港珠澳大橋也通車了。公司的生意更好了。

一日，葉大雄忽然讓子祺請童小暢到家里來吃晚飯。那晚，葉大雄似乎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十二

冬天又一次地來了。2018年的圣誕節(jié)，童小暢帶子祺回了東北。那雪地里的擁抱，讓子祺把心融化在了廣袤的潔白與純凈里。

他們在冰上翩翩起舞的照片，被精心裝裱起來。葉大雄見了，提起筆，極認真地在背后寫下四個字：冰嬉之戀。

不久，葉大雄買了回鄉(xiāng)的高鐵票……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