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世紀(jì),林語堂用英文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一系列經(jīng)典作品影響深遠(yuǎn),他用生動的中國傳奇故事打動了西方讀者,一定程度地改變了西方社會民族文化中心主義,化定勢與偏見為對話和欣賞。文章以《英譯重編傳奇小說》為例,將林譯中多次出現(xiàn)的逆襲、愛情與婚姻和宮廷等母題置于跨文化移情視域之下,解讀了林語堂先生“借己山之石,逐它山之玉”的母題選擇策略和嫻熟的跨文化移情技巧,以期對今日“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文化戰(zhàn)略有所啟迪。
【關(guān)鍵詞】林語堂;跨文化移情;母題
【作者簡介】單原,浙江樹人大學(xué)。
引言
費孝通將跨文化交流的理想狀態(tài)形容為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但在二十世紀(jì),民族文化中心主義(ethno-centrism)仍是西方社會中極其強(qiáng)勢的主流文化心態(tài),對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在“種族主義、仇外心理、到輕信、安撫和敬畏”的因素中變幻。在這樣艱難的局面下為中國文化贏得一席之地,從邊緣走向中心,是上世紀(jì)諸多文化學(xué)者和翻譯家孜孜以求的目標(biāo),其中的佼佼者當(dāng)屬“兩腳跨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林語堂先生。
林語堂先生的成功,與其熟悉讀者文化心理、擅用文化移情(cultural empathy),巧妙選擇母題密不可分。嫻熟的文化移情,成功地連接了主體與客體的語言文化,建立了情感的橋梁和紐結(jié),抓住了中國與英美等同盟國戰(zhàn)線的特殊抗戰(zhàn)語境,借力大眾媒體,獲得了美國知識階層的欣賞和追捧,實現(xiàn)了擴(kuò)大、提升中國文化影響力的目標(biāo)。
一、跨文化移情的載體選擇
文化移情由移情(empathy)概念拓展而來,拓展到跨文化領(lǐng)域,指文化主體在載體的引導(dǎo)下,自覺或不自覺地擺脫原有文化的束縛,將自身置于客體文化模式中,在平等對話中感受、理解、欣賞客體文化。
第一步是選擇合適的載體。林語堂先生選擇傳奇小說作為文化移情的載體,一是抓住了民族共性,“人類喜聽美妙之故事,自古已然舉世如此”,二是不足千字的短篇傳奇小說,文體上最接近現(xiàn)代短篇小說,適合工業(yè)社會讀者碎片化的閱讀時間。林語堂進(jìn)一步給出了篩選的標(biāo)準(zhǔn):“旨在于描寫人性一針見血或表現(xiàn)生活中之真知灼見,因而喚起人類之惻隱心、愛與同情心,而與讀者以愉快之感小說當(dāng)具普遍性,不當(dāng)有基本上不可接觸,不當(dāng)費力解釋,而后方能達(dá)到預(yù)期之目的……”
第二步是進(jìn)一步篩選出適合當(dāng)時讀者移情的風(fēng)格。所謂移情,必使讀者要能感同身受,以文中人物之喜而喜,以文中人物之悲而悲。當(dāng)時西方社會,主流價值觀還是最喜浪漫自由,與唐代的傳奇小說風(fēng)格最為接近。在林語堂先生眼中,唐代不僅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也是中國短篇小說的黃金時代,可以與英國伊麗莎白時代相媲美。在唐代人們的思維自由,普通老百姓已經(jīng)熟悉了佛教故事,而皇家則推崇道教,所以整個社會的思維體系十分開放,崇尚法術(shù),認(rèn)為無事不可能、無事不能實現(xiàn),是以傳奇小說中充滿了浪漫瑰麗的想象。如來源于段成武筆記小說《酉陽雜俎》中的《葉限》,其情節(jié)類似于西方的灰姑娘和漁夫故事,但出現(xiàn)時代更早,“為世界上此等故事首先寫就者,故事中有惡繼母,惡姊妹,丟失之鞋,其寫就早于歐洲一五八八年白瑞斯(Des Perriers)寫成約七百余年”,? 卻富有不同的東方韻味。對西方讀者而言特別有代入感,在文化移情中產(chǎn)生鏡子效應(yīng),由彼觀己,更能產(chǎn)生對客體文化的接納和欣賞,認(rèn)同東方先哲擁有不亞于西方的智慧。而宋代白話小說則進(jìn)入了理性時代,雖不如唐代傳奇小說想象豐富,但擅長推理、判案,別有一番風(fēng)味。如取自《清平山堂話本》的《簡帖和尚》,文筆極洗煉,林語堂贊其為中國文學(xué)中最佳之犯罪小說。而明以后受程朱理學(xué)影響的短篇小說雖不乏趣味,但思想大多平庸呆板,落入陳陳相因的窠臼,對人性的刻畫不夠深刻;林先生只選用三篇出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分別為《小謝》、《促織》和《書癡》,透過光怪陸離的想象講述既不可思議又合情合理的故事,展示了中國文學(xué)中平行又交叉于人間的鬼蜮,以鬼喻人,別具一格。
二、跨文化移情的母題選擇
林語堂所選中國傳奇的母題,和莎士比亞在1608年到1612年之間創(chuàng)作的四部四部傳奇戲劇,即《泰爾親王配力克里斯》、《辛白林》、《冬天的故事》、《暴風(fēng)雨》在母題和審美風(fēng)格上有著高度的相似性。
在審美上,都突出了浪漫情節(jié)的“奇美”、 田園背景里的“恬適美”以及象征結(jié)構(gòu)內(nèi)的“和諧美”,大量借用神力,自然的美麗和劇情由和諧到?jīng)_突再到和諧的“圓”型結(jié)構(gòu)來構(gòu)建吸引人打動人的情感故事。
在母題選擇上,也出現(xiàn)了很多重合:
1.冒險與神秘。追求新奇體驗是跨文化心理的一大顯著特征,人有我無,心向往之?!厄镑卓蛡鳎–URLY BEARED)》就是因冒險與神秘的母題入選,并位列全書之首。開篇即明義,這是以隋末唐初,一個充滿了俠義精神(chivalry)、冒險(adventure)和浪漫(romance)的時代天下群雄爭霸為背景的故事?!皞b義”二字,林先生譯為chivalry(騎士精神),即帶有非常明顯的跨文化移情色彩,增加了主體文化讀者的代入感。在按語中,林語堂先生評價此文對白佳,與人性描寫入木三分(sharp characterization and dialogue),且情節(jié)頗為跌宕(dramatizations of the story)。評及動亂時世,林語堂先生用了蘋果之喻,“the empire was going to fall like an overripe, rotten apple, he thought, and pretty soon, too(帝國將會像一只熟透、爛掉的蘋果墜落,他想,而且會很快)”,此又為跨文化移情之舉,當(dāng)知蘋果本就是舶來品,隋唐絕無,卻是西方讀者最熟悉之物。
2.愛情與神怪。張潮有言:“情之一字,維持宇宙;才之一字,粉飾乾坤。(《幽夢影》)”愛情的普遍性和永恒性成為跨文化移情中最能打動讀者的母題,若與神怪相結(jié)合,則效果更佳。中國傳奇中所選故事,半數(shù)以上皆可歸為此類:女性、婚姻、道德等是古今中外文學(xué)作品中探討的永恒主題,“最純正之青春愛情故事當(dāng)推離魂記,其中愛情與神秘兼而有之,且能兩相融合,天衣無縫,尤為可貴?!?/p>
其中,《葉限》可以理解為一個女性成長的故事。作為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從備受欺凌的開場到為一國之后,憑借著一顆善良的心成功逆襲;而國王由于貪婪,財富從積累到散盡,令人深思。以動物為友,中華文明質(zhì)樸的“尚善”情懷與西方童話背后的人文關(guān)懷相通。后母虐待、難題刁難、神力幫助、集會出彩、以鞋驗身、嫁與王公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與西方讀者家喻戶曉的“灰姑娘”遙相呼應(yīng),確為跨文化移情的絕佳選材。即便如此,在細(xì)節(jié)上,林譯本對個別詞語還是做了跨文化移情處理,如“守庭果(watch the fruit orchard)”、 “色若天人(looking like a goddess)、“以為禖祀(as the goddess of matrimony)[3]等,將客體文化中缺失的意向做了移情替換。 而后半段國王千金散盡的故事與漁夫的故事類似,視角卻更為宏大。貪婪的國王靠魚骨變出來金銀財寶想用來重建軍隊,但是全部被海浪都沖走了,其實是一個隱喻,符合當(dāng)時社會的民主思想。無德而顯赫的君主制經(jīng)過戰(zhàn)亂以后,大多消亡了。
《鶯鶯傳》又稱《會真?zhèn)鳌罚瑫婕从鱿?,兼愛情與奇遇兩大母題。為方便讀者理解,林語堂先生不但在按語中交代了此文之創(chuàng)作背景,還改變了元稹原有的敘述結(jié)構(gòu),在開頭增加了主人公二十年后對舊事的回憶,進(jìn)一步縷清人物關(guān)系;非但如此,鶯鶯的性格也少了中國傳統(tǒng)女子的柔弱,更著重突出了她大膽、堅韌等更接近于當(dāng)代西方社會所推崇的“覺醒”中的女性形象。與此相似的形象轉(zhuǎn)變也體現(xiàn)在《狄氏》和《貞節(jié)坊》中:譯本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對女性“從一而終”的婚姻道德約束,而更突出了對女性勇于追求愛情的贊頌,強(qiáng)調(diào)了婚姻中感情的至上地位,更接近于當(dāng)代西方的婚姻觀。不但如此,原文中說教式的悲劇結(jié)局被改寫了,譯本中以輕喜劇的形式展現(xiàn),這些追求幸福的女性最終都得到了祝福:狄氏沒有香消玉殞,而是在數(shù)年后的燈節(jié)再現(xiàn),面容平和喜樂(a look of serene happiness on her face),老尼說她得了項鏈的保佑(the necklace looks beautiful on your ladyship. It has brought you luck, madam);《貞節(jié)坊》中文老夫人也沒有被迫自縊,而是如愿婚嫁,令文家叔輩們失望地嘆氣,“女人難懂?。╕ou can never tell about a woman)”,頗有英美紳士對悍婦無奈之態(tài),令人忍俊不禁。
《離魂記》則用神秘的分身想象克服了相愛男女不能在一起的矛盾沖突,最后兩個分身合一,如同中國版的格林童話;結(jié)局如大多數(shù)西方童話一般,子孫滿堂,白首偕老。(In time, Chienniang gave birth to several other children, and Wang Chou and Chienniang lived to a happy old age, loving each other more the older they grew.倩娘和王宙生了很多孩子,他們幸福到老,愈來愈恩愛。)
3.宮廷。莎劇的《辛白林》、《暴風(fēng)雨》都是宮廷劇,而林語堂先生在中國傳奇之外,也多次挑選過以宮廷為母題的作品作為編譯的主體,如以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為主角的《武則天傳》。以宮廷為母題的作品之所以吸引人,主要是能夠使讀者站在歷史的上帝視角,近距離地欣賞甚至批判原本高高在上的王公貴胄、帝王將相,讓他們的悲歡離愁和或高貴、或卑賤的人格在讀者面前一一呈現(xiàn)。
林譯中國傳奇中入選的以以宮廷為母題的作品主角主要有被后世稱作“風(fēng)塵三俠”中的其中兩位:虬髯客和李靖,分別收錄在《虬髯客傳》和《李衛(wèi)公靖》中,都在歷史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神力的魔幻;而《書癡》和《促織》兩篇,也和宮廷相關(guān),分別寫的是官場中小人物依靠鬼怪指點發(fā)跡,以及普通老百姓為了完成攤派的任務(wù)送了孩子性命的血淚故事,以喜劇的形式講述了悲劇的故事。相比前兩類母題,以宮廷為母題的作品對中國歷史社會的探討更加宏觀,對形形色色的人物描寫也更加立體、生動,為西方讀者深入了解中國文化提供了理想的載體:如篤信宋真宗“勸學(xué)篇”的腐儒郎某,整日念誦“書中自有顏如玉(or the young people search for romance, for within book covers are women whose countenances are like jade)。再如無奈中化為蟋蟀為父征戰(zhàn)的吉弟,林語堂改變了故事的結(jié)局和講述重點,少了對“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諷刺,多了對吉弟舍生救父善舉的贊嘆。(When ones heart is good, the spirits of heaven and earth will show mercy to them that love their parents.一個人若是心地善良,敬愛父母,那么天地都會對他仁慈。)
三、結(jié)語
翻譯是一種跨文化的實踐,而以客體文化在主體社會中贏得關(guān)注和尊重為目的的翻譯活動則需要在文字技巧之上進(jìn)行頂層設(shè)計。文章在跨文化移情視閾下研究了林語堂在《英譯重編傳奇小說》中所采用的正確的編譯策略,期待對當(dāng)下“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外譯實踐有所啟迪。
參考文獻(xiàn):
[1]費孝通.反思·對話·文化自覺[J].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1997(3):15.
[2](美)杰斯普森著,姜智芹譯.美國的中國形象(1931-1949)[M].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2):45.
[3]林語堂.英譯重編傳奇小說[M].北京:外語與教學(xué)研究出版社, 2009:3-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