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歌

貴寶，是我初中三年的語文老師。貴寶是他以前學生對他的昵稱，至于昵稱的緣由我們不得而知，一屆一屆傳下來，我們也就這么稱呼他。

貴寶五十出頭，中等身高，微胖，戴著眼鏡，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fā)。數(shù)學老師階哥曾向我們揭秘：貴寶的頭發(fā)是假發(fā)，他其實是光頭。于是再上語文課時，我們幾十雙眼睛盯著貴寶的頭發(fā)研究，想看出些端倪，可是沒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越看越覺得是真發(fā)。我們懷疑階哥是在故意損貴寶，因為貴寶說過，階哥是他的損友。當然，我們沒人敢就“頭發(fā)真假”這事去向貴寶求證。因為他雖然對我們很和氣，但他是一個“守原則”“講底線”的人，我們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觸犯他的底線。他發(fā)脾氣時的嚴厲我們是見識過的，所以沒人敢造次。一段時間后，我們有了結論：貴寶的頭發(fā)確實是假發(fā)。因為幾個月來，他的頭發(fā)長短從未發(fā)生過變化，發(fā)型也從未有過絲毫改變，是假發(fā)無疑！話說，這假發(fā)也假得太真了。

貴寶上課激情四射，尤其是他的朗誦，聲情并茂、抑揚頓挫，常常是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我們無數(shù)次在課堂上為他的朗讀鼓掌、喝彩，可是我們達不到他那樣的水平，我們自愧不如。他說：“

你們不是水平不行，是沒有用心地體會文字，沒投入情感到文字中去，所以沒讀出味道來。”他很想訓練我們的朗誦能力，怎奈課文要上，作文要評講，現(xiàn)代文、文言文要刷題……一周就那么六節(jié)語文課，實在沒過多的時間投入到朗誦環(huán)節(jié)，何況我們不只學語文，我們還有其他功課要應付，所以，初中三年讀下來，我們的朗誦仍然達不到貴寶的水平，不，應該說達不到他那樣的境界。

貴寶喜歡喝酒，喜歡旅游，喜歡攝影，喜歡烹飪，喜歡書法……更喜歡作詩。似乎他身邊的花草樹木、瓜果蔬菜、歌曲電影……那些我們熟視無睹的事物總能觸發(fā)他的詩情。我們表面上“嘲笑”他的詩，卻在心里贊賞它。慢慢的，我們也學著他那樣留心品味身邊簡單的事物，真的也從中咂摸出些別樣的滋味，只是我們沒像他那樣“借詩抒情”，我們在作文中將它流淌出來，常常得到他不遺余力的夸贊。

貴寶很幽默，簡簡單單幾句話，總能逗得我們捧腹。我們笑時，他一本正經(jīng)地站旁邊，偶爾說句：“有這么好笑嗎，你們是不是太夸張了？”臉上卻有掩飾不住的得意。八年級期末考試后，我有幸受邀去吃“貴寶晚餐”。每學期期末，貴寶都會邀請班里語文進步較大的五六位同學與他共進晚餐，當然，由他埋單。在一家裝修樸素的農家菜館，他讓我們隨便點菜，加了一句：“雖然老師窮——但為了獎勵你們，還是隨便點，別為我省錢?！蔽覀兾匦α?。我說：“老師，你不窮，你富著呢?！薄昂我砸姷?？”他問?！澳銓W富五車呀?！蔽艺{皮地說。他哈哈大笑起來，“果真是我的弟子，反應夠快，得我真?zhèn)?。不過，用這個詞來贊美我，言過其實了，我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初中語文老師罷了——不過，”他話鋒一轉，“你指的是什么車？不是那種車吧？”他悄悄指指旁邊一桌。我們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瞧去，那桌坐著一對母女，女兒大約五六歲，正在玩一輛拇指大小的車。我們“嘩”地一下笑開了。七月，正是吃蝦的好時節(jié)，但蝦的價格也是菜單中最高的，我們不好意思“亂來”，只點了一份油燜大蝦。貴寶看后，毫不猶豫地又加了清蒸大蝦、蒜蓉大蝦。

九月，我們進入了高中。教師節(jié)那天中午，我們從不同高中趕回初中看老師。貴寶與我們談笑風生。哪知，十月的一天，就聽說貴寶突然昏迷送到醫(yī)院搶救，生死未卜。我們驚慌失措地打聽消息，得知是他腦子里長的瘤突然破了——而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腦袋里有瘤。我們忐忑不安地等待關于他的消息。不久，聽說他脫離危險了;又過了幾天，聽說他轉入普通病房了，等情況穩(wěn)定后就做手術。我們決定周五放學去探望他，讓班長給他打電話詢問是否可以。班長回話說，貴寶同意我們去醫(yī)院，只是他的聲音聽著很虛弱。我們說，我們看看他就走，決不吵他。周五一天都在下雨，等晚上八點放學時，雨更大了。我們到了醫(yī)院才知道，幾個小時前，貴寶再度昏迷搶救，現(xiàn)在還沒脫離危險。

一天又一天，我們打聽貴寶的消息，沒有任何消息。我們彼此寬慰說，沒消息也算是好消息。終于，有消息傳來：貴寶做了開顱手術，手術很成功！我們心中的大石頭落地了。又過了些日子，聽說他轉入康復科了，能說話了，在練習走路。我們再次約著去看他，進病房時，貴寶坐在床上，師娘正在給他戴帽子——遮住他的光頭和頭上的傷口。突然想起當初我們得知他戴著假發(fā)后戲謔說想看他的光頭……現(xiàn)在，他是光頭了，可是我們多不愿看到啊。貴寶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可是眼神中透著思索與迷茫?！爸浪麄兪钦l嗎？”師娘問他。他狡黠地回答：“帥哥美女?！蔽抑?，因為做了開顱手術，貴寶認不得我們了。師娘說：“這是你的學生?！彼卮穑骸芭丁抑??！比缓笏傺b認識我們，努力與我們聊天，肯定努力在記憶里搜索我們……我覺得好難受，曾經(jīng)那個滿面紅光、意氣風發(fā)的貴寶哪里去了？不久，護士進來說病人需要休息了，我們與貴寶告辭。他說：“孩子們慢走！好好學習！”我們答應著陸續(xù)向門外走去，身后又傳來他補充的話：“身體要緊！你們要注意身體！”走出病房，我們幾個女生再也繃不住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貴寶，你不是說過“只要你內心相信，就能抵達”嗎？現(xiàn)在，我們都相信你能好起來，你一定要加油哦！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