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鋒
前不久,我聽了一節(jié)練習課,一年級的“連詞成句”。上課開始,老師單刀直入,出示課件,讓學生“連一連,讀一讀”,題目如下——
1. 我?????? 在家里???? 看報
2. 小馬??? 在學校??? ?跑
3. 鳥兒??? 在草原???? 飛
4. 爸爸??? 在天上???? 讀書
一個男生反應迅速,搶得先機,馬上做答:“爸爸在天上飛,鳥兒在家里看報?!?/p>
話音未落,哄笑滿堂。老師相機訕笑:“你爸長翅膀了?你家鳥成精了?”
“我爸爸是一名飛行員!”孩子信誓旦旦地說,“我家的鸚鵡聰明著呢,爺爺讀報,它就跟著學,學得很像!”
“甭管像不像,一定要記住標準答案——鳥兒在樹上飛。爸爸在家里看報,”老師鄭重其事地宣布,“不符合標準答案的,一律算錯,錯了扣分!”
“老師,我不要分!我要翅膀!我要像爸爸一樣在天上飛!”孩子很率真。那些看似平凡的字眼,仿佛在孩子的眼里發(fā)著光,有著不一樣的風情。
教學的真義不是苦逼孩子向“標準答案”就范,而是在乎“語言沖撞”背后隱藏的思維邊界:一個人使用的語言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思維的邊界。執(zhí)教老師的思維邊界很明晰,就是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標準答案”;而這個孩子的思維顯然尚未受到拘限,仍我行我素地游牧在“標準答案”之外。孩子連詞成句靠的是“圖像化”“生活化”“童心化”的原初思維,再現(xiàn)的是他的生活環(huán)境與年齡特征——“爸爸在天上飛”“鳥兒在家里看報”——既是生活的寫真,又是鮮活的擬人。孩子應時而作,率性而為,意念天馬行空,風格渾然天成,就是把自己特有的想法按照自己的特有方式自由自在表達出來。看似“無心”的一連,連出了一種文學、一種“原創(chuàng)”。“老師,我不要分!我要翅膀!我想象爸爸一樣在天上飛!”無限心儀這樣的創(chuàng)作,每一個文字都好聽。
我們?nèi)绱嗽诤鹾⒆雍徒處煛罢Z言沖撞”背后隱藏的思維邊界,其奧義在于:在學習過程中,教師始終是學生需要面臨的第一個問題。這一核心的問題只能學生自己解決,但最美的仍是那些心心相印的對話時刻——學生與教師進行的第一次“討論”,它是孩子一生中后來所有文明“說理”的啟幕。養(yǎng)成了“討論”與“說理”的習慣,才能使孩子不盲從“標準答案”;才能使孩子我口說我心;也才能通過生動平凡的教學日常激發(fā)孩子向內(nèi)生長的力量。
某市《蝙蝠與雷達》優(yōu)質(zhì)課一等獎的課例,除了出神入化的“表演”,重點環(huán)節(jié)上得也很“豐實”,課文被條分縷析、精耕細作,內(nèi)容被搬運,從書本,到教案,到課件,再到投影,全方位遷移。如此的“搬運”不可謂不辛勞,至于有沒有抵達學生的內(nèi)心,并有所激發(fā)與觸動,就不得而知了。
像這樣重套路、走流程、加保險的課之所以被認可、追捧,甚或在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還可能會很“火”,緣何?“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無非是投其所好,怎么考就怎么教,真刀真槍地為“記憶、理解、運用”的低階思維的應試教育而俯首賣命。
孰不知,低階思維的課不可能“久盛不衰”。如今全國大部分省份已啟動新高考改革,未來分類考試、綜合評價、多元錄取將成為主流的招生模式,學生的綜合素質(zhì)評價將成為越來越重要的因素??梢韵胍姡诓痪玫膶?,新高考改革將推動整個基礎教育的改革,學習評價乃至高考招生錄取將更側重學生“分析、評價、創(chuàng)造”的高階思維能力。換句話說,如果一個學生不具備高階思維能力,考上一流大學的可能性將會越來越小。
山雨欲來風滿樓。未雨綢繆才是明智之舉。那么,高階思維的課怎樣上呢?在“創(chuàng)課”教師的世界里,只有兩樣東西,一個叫待解決的問題,一個叫正在嘗試的方法。這兩個東西合起來就是一個詞,叫“創(chuàng)課”。
我們來看一次《蝙蝠與雷達》同課異構的創(chuàng)課——
“很多人讀了《蝙蝠與雷達》,以為蝙蝠視力有問題,真的是如此嗎?”老師慫恿學生挑戰(zhàn)成見,并學會分析說理,“現(xiàn)在網(wǎng)絡如此發(fā)達,同學們都提前查找了相關資料,請亮出自己的觀點,并提供根據(jù)。”
學生A:我收看了央視節(jié)目《正大綜藝·[動物來啦]蝙蝠視力不好,是真的嗎?》,答案很明確:是假的。
學生B:我查看了騰訊網(wǎng)文章《蝙蝠真的瞎?別傻了,它們的視力可能比你的還好》,網(wǎng)文指出,“過去很多科學家都以為蝙蝠是瞎的,它們完全依賴超聲波活動。隨著研究的深入,科學家才發(fā)現(xiàn)蝙蝠不僅不瞎,而且視力很好。它們的眼睛結構完整,視蛋白(眼部感光物質(zhì)的主要組成部分)還會根據(jù)光線不同發(fā)生變化,這證明視覺對它們?nèi)匀缓苤匾?。某些種類的蝙蝠甚至還能看到大多數(shù)哺乳動物都看不到的波長較短的紫外線?!?/p>
學生C:王西敏在《蝙蝠的故事也精彩》中也講到:西雙版納園科普旅游部曾邀請綜合保護中心助理研究員Alice C. Hughes為植物園青年職工講述她研究蝙蝠的故事。其中提到,“即使蝙蝠使用回聲定位系統(tǒng)確定方位,但仍然有著較好的視力,特別是食果性蝙蝠,視力普遍好于人類。蝙蝠的食譜也大大超出想象,除了我們熟悉的食蟲和食果外,鳥類、蜘蛛、魚、甚至其他蝙蝠,都是某些種類蝙蝠的食譜。”
“蝙蝠是否有視力問題,你們通過網(wǎng)上資料佐證,得出了不一樣的答案,”老師說,“這樣,我們學習的速度、精度與深度,都加強了……”
我問過上面這位創(chuàng)課老師:“你的同課異構,‘異從何來?”
“我們被那些機械復制式地生產(chǎn)的文本,一次又一次告知‘太陽底下沒有新東西,”他說,“實質(zhì)上根本的問題是:閱讀者有沒有真正革命性的閱讀視野,在太陽底下去看到全新的東西,或者說,讓熟悉的舊東西顯出新的、陌生的一面?!?/p>
看著他那張年輕、陽光、帥氣的面龐,我暗自思忖,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意見的權利。一個人選擇用什么樣的方式與語匯表達意見,體現(xiàn)了一個人所有的素養(yǎng)、審美和品性。我們要尊重創(chuàng)課教師同課異構的“異”,陪伴這些“異”一直走下去,而且呵護這些“異”。
教育是否“目中有人”,課堂里,教師的眼里有沒有孩子,關鍵看是否讓孩子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處處無用,無用方為大用。聽《伯牙絕弦》一課,教學收尾,執(zhí)教者按例牌“上菜”——讓學生寫感想,談體會。一個學生打了“岔道”:“老師,我最近讀到:‘九大雅事:焚香、品茗、聽曲、賞雪、候月、酌酒、蒔花、尋幽、撫琴,聽起來都不切實際,但恰是中國文人雅士靈魂之慰藉。除了衣食溫飽,總還有幾種動情動心處方好,處處無用,無用方為大用。老師,您是文人,您有幾雅?您都做過哪些無用的事?”
“上周日,我去住民宿,聽公雞打鳴……”老師恬然一笑,“假日,我還專去寺廟里聽雨,聽上半天。心里闊朗起來,素然起來。再回到教室。真好!”
有的課太短,真希望長些。評課,聽課的孩子應該有權利參加。任何一節(jié)課,只有教師參與的評課,都屬于只有一種聲音。凡事只有一種聲音,很容易產(chǎn)生謊言。智慧周全的評課,應該邀請聽課的學生參加。有次,筆者邀請聽課的孩子參加評課,孩子們的“發(fā)現(xiàn)”一語中的:有的課很長,真希望短些;有的課太短,真希望長些。
窗外視角。已是第N次聽公開課《自己的花是給別人看的》了,也是第N遍聽到執(zhí)教者提問:“自己的花為什么要給別人看呢?”自然,也是第N遍聽到把標準答案鎖定在課本上的金句:“人人為我,我為人人?!?/p>
但是,在第N+1遍,我終于聽到了一個孩子自己的解讀——
住在屋子里的人,如果只有一個窗內(nèi)視角,屋子就是自己的實用空間,窗臺可能變成晾曬衣服或者堆放雜物的地方。一旦有了窗外視角,住在里面的人就會為走在外面的人設想了:他眼中的我的屋子,美不美?只要人人都有“窗外視角”,家家窗臺放上鮮花,一個社區(qū)美了,一個城市美了,一個國家也美了。
之所以“讓孩子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是因為言說和行動是人之為人的特質(zhì),是人顯現(xiàn)自身的基本方式,它們不是物理上的肉體顯現(xiàn),而是人的主動性和自由的精神顯現(xiàn)。正如漢娜·阿倫特所說,人類來到世上,“以言說和行動讓自己切入人類世界,這種切入就像人的第二次誕生,”而“一種無言無行的生活”,則意味著失去了“人之為人的特質(zhì)”,失去了人特有的稟賦。
(作者單位:廣東深圳市福田區(qū)教育科學研究院)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