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昌雄
孔雀
即便回到山下,森林依舊落不下來
黑漆漆的樹是那黑暗的骨頭
來自夜里的孔雀的叫聲
讓一些人睡去,也讓一些人醒著
水松,陰香,石栗,人面子
這些都忽略不計,也無可救藥
哪怕銀樺支撐著虛假的夢境
而玉堂春藏于深處
這使血肉變得可以發(fā)光的物種
它是孔雀瞳孔里僅有的
知己。那曾經(jīng)前來圍觀的人
要藍冠,要腹羽,甚至索求
第一百零一次開屏
可是,驚艷之物總有飛翔的心臟
從山下到山上,從人世到秘境
這當中有屋脊有燈盞有群峰有幽泉
所謂的夜晚從未打開也從未
關(guān)閉,那巨大的鐵絲網(wǎng)
攔得住孔雀,卻攔不住它的叫聲
正如同每一個心存萬象的人
驚異于玉堂春的丑陋,卻從未拒絕
它的美名,它那盤旋谷澗的根系
世間的鳥只飛過一遍
大地上的樹也只枯死一回
那曾經(jīng)前來圍觀的人
表面手舞足蹈,內(nèi)心卻暗自恐慌
孔雀啊孔雀,它就在眼前
步履優(yōu)雅,身形泰然,每一次轉(zhuǎn)身
風會失去面具
而那游移于樹梢尖的云朵
它將喊回沉睡于夜晚的精靈
為此,我多想告誡世人
娘胎里生下來的娃,會哭會笑
他們死后也僅是一具腐尸
而石頭里長出來的翅膀
飛高或飛低,它們消失前
每一根羽毛卻都攜帶著大地的重量
身體里的螢火蟲
我往黑夜里一站,身體就發(fā)亮
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我的靈魂是一片曠野,飛著無數(shù)只螢火蟲
它們飛出左肩,命運就會掀起層層
波瀾;它們從腳踝處露出薄薄的燈囊
心跳就會加速,翅膀就連成一片
我在夏日里唯一能做的事情
就是把這個世界的黑暗搬進身體里
草木亮了一次,獨木橋升高一尺
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終有一天
螢火蟲將飛出曠野,它們帶走我的影子
世界愈發(fā)晶瑩,而我已遁入秘境
那些不說話的日子
我得到暗示,鐘表留給我的
與路人遞給我的,原本是同一件東西
這樣的物件,村里的老王用它來打發(fā)
時光,而頂樓的黃律師隨身攜帶
視它為金子。每隔一段時間
我都要取出身體里的債務(wù)和榮耀
假裝自己是空的,像蘆葦?shù)哪炒瓮nD
又宛若植物里突然就被抹去的年輪
那些不說話的日子
我是一粒漂浮于水面的石子
或者,就是水流的反光,很多聲音
都長出壞脾氣,贏得祝福的人感覺已接近
金秋時的盛果,而那驚慌失措的
力求復生的人,開始向低處致敬
但已換了另一副嗓門
老王覺得這十分荒唐,螞蟻都不說話
它用觸角就能得知人間的冷暖
而在黃律師看來,人總有犯錯的時刻
用紙包住火,或者拆東墻來補西墻
它都順從于另一種聲音
哪怕那種聲音要讓自己死掉
這和鐘表無關(guān),也和路人無關(guān)
我是這么想的:嘴巴也有它自己
停歇的方式,有人動用了手指
有人咬掉了舌尖,而我
頂多是把它看作一塊醒著的石頭
時間里的手
星期一是拇指,星期二是食指
星期三,誰都不輕易說它,一只手到了時間里
剩下的兩根還在用力,對著好人或壞人
生命有時會是這樣:一只手抓住的東西
會在與其對稱的另一只手上,偷偷地溜走
自己沒有感覺,別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只手伸進時間的樣子,有時孤單,有時
殘忍,一只手和另一只手交織一起
好人有可能變成壞人,壞人也有可能變成好人
霞浦
這兩個簡單的漢字
窮盡一生,我也無法將它們拆開
雖然它只是一個地名
含在嘴里,會奔涌;寫在紙上,它將跳躍
在閩東一角,它比網(wǎng)簾還輕
比星空下的飛烏
更為神秘,它有無與倫比的大海
卻從不讓金鯧迷失深淵
它有千年古寺,萬年漁礁,有絕美的
灘涂,也有著月亮般的心臟
這是我的故鄉(xiāng)
青山與海岸互為映襯
碧水縈繞長天,美少女如珍珠般閃爍
這是我的故鄉(xiāng)
雨夜里可以夢見魚群的宮殿
日光下,可以找回石頭中的香火
霞浦啊霞浦
這是我眉宇上的一顆胎痣
也是我血脈里的一根銀針
我是它投往異鄉(xiāng)的一段背影,也是它
無法收回而寄存大地的一塊礫石
霞浦啊霞浦
我這塊孤獨而堅硬的礫石
請賜予它響雷,給它魔法,給它
驚天動地的替身,也令它
懺悔,從原始的光撲向無邊的藍
霞浦啊霞浦
此刻,我就是一滴海水
在巨大的容器里滑動
如果先知尚未到來
請勿召喚,因為那遲來的潮汐早有
預言:這是我的華章,神圣如驚濤拍岸
一個勞作中的人解除了他的憤怒
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一把錘子
落在鐵板上,一個勞作中的人解除了他的
憤怒。某時某刻,我聽到敲打的聲音
屬于那個人的舊世界正從光線里剝離
繼而彎曲、變形
我聽到的那種聲音時斷時續(xù)
樹梢上的風停了下來,鳥鳴要躲開
空氣里有幾個窟窿,而這個早晨的螞蟻
正往陰暗處爬行。我想我不是那個
唯一豎起耳朵的人
一把錘子想去的地方
有明亮的建筑,也有暗室里
說壞就壞的家私,那個勞作中的人
他將幫助別人解決相似的問題
而他自己,不曾有過多余的早晨
我所熟悉的光線因為那樣的手有了新的
幻覺,它去追趕用力中的軀體
如同隔壁露臺上那個歪著腦袋正接受
訓斥的孩子,一次次
要從空氣里抓住那值得信賴的母親
某時某刻,我又聽到了敲打的聲音
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精神病史
一把錘子,在它最疼的瞬間失去了音訊
而那個勞作中的人,他還躲在角落
他有十根手指,但愿它們都戴著隱形的面具
村里的老郵筒
綠色在它那兒,算一種古老的
沉默。沒有寄信的人它依舊藏著
無數(shù)的地址,可是現(xiàn)在
只有風是郵差,沒日沒夜地
要從那兒取走村莊的心跳
陳舊的啟孔偶爾爬出鞘翅目蟲類
謹慎且獨大,它們余光中的鄉(xiāng)民
比一枚郵戳來得更為深刻
再也沒有一種聲響
可以滑過雨夜,而后跳躍指尖
如密林捎給花朵的訊息
又恰似雪的光澤歸位于那個
純凈的人,每當郵筒有漆塊剝落
我都要摸一摸身上的疤痕
痛感真像那倒光酒后的瓶子
堅硬、透明,卻再無用處
藏石者
熱愛石頭的人,他在石頭里還保留著不被說出的
身份。山野此刻無風,溪灘上的流水
要比昨日順暢,一些石頭被相中,有時是幾萬年
它們得到自己想要的形狀,人的心也是這樣
它不長了,而獲得心跳的那個人
他還躲在石頭里。石頭邁一步,他已走完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