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康娜[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中國語言文化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許地山出生在中國動蕩不安的年代里,他的一生輾轉流離,有過安定,有過漂泊。他也一直在尋找屬于自己的真正的人生意義。他的出生注定了他是一個對故鄉(xiāng)土地有真切感情的人。他出生于一個愛國志士的家庭,從小的家庭文化教育,讓他知道故土對于一個人有多重要,也讓他即使在以后的日子里遠離故土,也依舊沒有忘記那片生他的土地。許地山一生的作品中,都帶著閩臺兩地的文化色彩。他從生活中各種各樣的小事來告訴世人他從未放下過這片土地,他總是帶著愛來理解這片土地。閩文化對他的影響是一生的,他的出生,他的家庭,他的經(jīng)歷都緊緊地被這兩地的文化所包圍。
因交通原因不易傳播的閩文化,在獨特的地理位置下卻極容易吸收其他的外來文化。這樣一個封閉又開放的環(huán)境,使得閩文化不斷的充實和多樣,也使得在閩地成長的許地山在寫作時既有浪漫主義的精神外衣,又有現(xiàn)實主義的文化內核?!霸S地山的成長及創(chuàng)作本身就體現(xiàn)了這種博采與融合,無論從社會生活及精神領域都留有福建文化的多維元素,許地山的創(chuàng)作雖深受異域文化影響,兼容多方精神信仰,但福建文化仍是他追求文學及人生目標的巨大動力?!边@種對閩文化的追求使得他的作品留下了深深的閩文化的印記。筆者將從閩地的地理環(huán)境、方言文化以及民俗信仰入手,分析許地山作品中的閩地文化。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地理環(huán)境對文化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著這片土地上生長的植物,影響著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生活飲食習慣。許地山出生在臺灣,隨后因為戰(zhàn)爭原因舉家回到福建。他一直生活在閩文化區(qū)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下,因此在用筆寫下對故鄉(xiāng)思念之情時,這些屬于閩地的自然環(huán)境和飲食習慣就會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比如:
他們談話時,丫頭端了一盤牡蠣煎餅來。老太太舉手嚷著蔚明哥說:“我定知道你的嗜好還沒有改變,所以特地為你做這東西?!?/p>
福建臨海的牡蠣煎餅是當?shù)厝私?jīng)常食用的一種小吃,這屬于福建飲食文化特色,因為獨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當?shù)厝丝亢3院5娘嬍沉晳T。這樣一個小小的牡蠣煎餅就是閩地飲食文化在許地山記憶中不可磨滅的部分,雖然它只是一個看似不起眼的食物,但卻是許地山心中獨屬于他的閩文化的飲食記憶。
我們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夾岸遍是桃林:桃實、桃葉映入水中,更顯出溪邊的靜謐。真想不到倉皇出走的人還能享受這明媚的景色!我們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時踱過溪橋,到朋友的蔗園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桃溪是福建一條著名的溪流,這是閩地留下的自然環(huán)境,也是閩地留在許地山心中的自然標志。桃溪雖然只是一條小小的溪流,但卻承載著屬于閩文化的地理印記,這條溪流必然也在童年的許地山記憶中留下過影子。一條小溪能勾起許地山多少的童年記憶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可以知道的是桃溪帶給許地山的必定是快樂且難忘的故鄉(xiāng)回憶,所以他才會在作品中留下桃溪的名字。
在高可觸天的桄榔樹下。我坐在一條石凳上,動也不動一下。
我的生活好像一棵龍舌蘭,一葉一葉慢慢地長起來。
福建地處丘陵地帶,氣候濕熱,產(chǎn)生許多適應這類氣候的植物?!拌胬啤薄褒埳嗵m”“甘蔗”等都是福建極為常見的植物。這些平常人家常見的植物,也深深地留在了許地山的記憶中。在異國他鄉(xiāng)看到這些植物時,他的記憶也一定會被喚醒。那記憶深處的桄榔樹,甘蔗園都是福建在他腦海里最開心的記憶。再后來許地山到了漳州,漳州到處生長著荔枝樹,在離開福建以后,“許地山還專門編撰了一本《荔枝譜》;甚至在散文《小俄羅斯的兵》中通過‘短籬里頭,一棵荔枝,結實累累。那朱紅的果實,被深綠的葉子托住,更是美觀’這樣的句子描寫了荔枝繁盛生長的樣子”。這些食物和植物,帶給許地山的是童年深處最美好的記憶。
一個地區(qū)的地理環(huán)境能影響一個人的性格。閩地的沿海環(huán)境造就了當?shù)厝嗣竦陌莺蛨皂g,這也帶給許地山很大的啟發(fā):要學著接受其他的文化,不應當局限于一種文化之中,所以他的作品中不僅僅只有閩地的文化,還有許多異國他鄉(xiāng)的風土人情。但無論外面的文化多么吸引人,在他心中閩文化依舊是他生命中沒有辦法放下的根。
“語言是人類社會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是人類思維長期發(fā)展的成果。它不但是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每一個變化和發(fā)展的忠實記錄,也是社會文化活動賴以進行的憑借。語言不但是文化的形式,它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本身就是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方言更是一個文化的重要特征,由于地理條件的限制使得閩文化不能更快的傳播,尤其是語言,這就讓閩方言在許地山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這樣的語言文化環(huán)境,必然也會對許地山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所影響、他的文學作品中必定出現(xiàn)閩方言的影子。比如:
紅兒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贈予的小囝。她曾對阿芳說那小囝也叫紅兒,若是把它丟了,便是丟了她。所以芳哥這么謹慎看護著。
小囝是閩方言中特有的對小男孩的稱呼。這種特殊的稱呼對許地山來說是親切的,這可能是他從小在家庭中最常聽到的稱呼。鄉(xiāng)音最容易勾起一個人對故鄉(xiāng)的回憶,熟悉的鄉(xiāng)音對許地山來說是在異國他鄉(xiāng)最親切的記憶。在閩方言中常見的小囝在許地山的文字中卻成了最深的鄉(xiāng)情。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吧。以后若再饒舌,情愿挨罰?!?/p>
“好人”在閩方言中是對喜歡的人的稱呼?,F(xiàn)在的大多數(shù)語言中“好人”是形容一個人的品行,但在閩方言里卻是對一個人的喜愛,這是獨屬于閩方言的表達。許地山長期生活的語言環(huán)境,也讓他在落筆時不自覺地寫下了這種獨特的語言。
在南口那邊站著一個巡警。他看是個“街知事”,然而除掉捐項,指揮汽車,和跟洋車夫搗麻煩以外,一概的事情都不知。
她隨著人到北京來,因為總布胡同里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混過事的鄉(xiāng)下姑娘當“阿媽”,她便被薦去上工。
上面提到的“街知事”“阿媽”都是閩方言中對特定人的稱呼,這些稱呼是閩方言中最為特殊的一部分。這些詞語受用于特定的人群,在異國街頭看到這群人時,不知許地山的腦海中是否會響起熟悉的鄉(xiāng)音。
鄉(xiāng)音難改,一個地方的方言是這個地方的人對故鄉(xiāng)最深的羈絆。兩個互不認識的陌生人在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時都能夠潸然淚下,更何況對故鄉(xiāng)有深切感情的許地山。鄉(xiāng)音是最能代表一個地域文化的特征,許地山把它們寫在書里,表達的是對故鄉(xiāng)最親切的思念。
一個地方除了自己的語言以外還有屬于自己地域的民間信仰。早期福建等東南沿海巫覡文化盛行,又因為臨近海洋方便文化的傳播,因此推動了宗教的傳播發(fā)展,這也就促進了民間對佛教的學習和信奉。許地山的家庭也不例外,因此他從小生活在一個宗教氛圍十分濃厚的家庭環(huán)境中。這樣的佛學環(huán)境造就了許地山的作品中時常會出現(xiàn)屬于佛教文化的觀念。比如:
這樣的蔭算什么!我愿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如意凈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愿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yǎng)一切世間諸饑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shù)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
我心里本有一條到達極樂園地的路,從前曾被那女人走過的,現(xiàn)在那人不在了。這條路不但是荒蕪,并且被野草,閑花,棘枝,繞藤占據(jù)得找不出來了!
寶華蓋、凈明珠、金剛杵、盂蘭盆、極樂園地等都是佛教的語言文化。許地山的作品中擁有大量的這類佛教語言。這和他從小生活的家庭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閩地主流的民間佛教信仰影響著許地山的家庭,而從小生活在這樣家庭中的許地山也耳濡目染地學習了佛教文化。這樣的民間信仰影響了他日后的作品風格,也影響了許地山的一生。
而閩文化中最普遍的民間信仰應該是對“媽祖”的信仰?!皨屪嫔笆歉=ㄤ刂迬Z的女巫,此后在各類文本及民間傳說中被譽為海神,福建民間流傳了諸多有關媽祖的故事。媽祖代表著人類的慈善與博愛,恩澤百姓、福佑閩域,是維護福建這個臨海之地平和與安穩(wěn)的保護神,深受閩粵臺等地信眾的愛戴與敬仰。”媽祖是福建的海上保護神,靠海吃海的福建人民對媽祖更是敬重。深受佛學和地方文化影響的許地山,在寫文章時自然而然就會寫下帶著媽祖品格的女性形象。比如,“尚潔”“惜官”“云姑”“玉官”“麟趾”“春桃”等,這些民間女性雖然屢次遭遇人生中的巨大挫折,但是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她們身上跟媽祖相似的品行也漸漸地顯示出來。她們善良堅韌,樂善好施、樂觀堅強,即使在經(jīng)歷了人生重大變故以后依舊可以寬容、樂觀地面對生活,這就是她們對媽祖精神最好的闡釋。
閩文化中的民間信仰對許地山的影響是深遠的,信仰就是在你迷茫無措時的指路明燈。不管是佛教信仰還是媽祖信仰,這些信仰都是許地山創(chuàng)作上的燈塔。獨特的閩文化信仰,使得他在寫作時,不自覺地寫出屬于兩種信仰的人物性格,而他的作品更是離不開佛教對他的影響。
一個作家作品中的文化特色一定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這跟他從小的生活環(huán)境、長大以后的人生閱歷有著重要的關系,許地山也不例外。他的一生一直在各地輾轉,從未安定,他永遠在顛沛流離,這樣的經(jīng)歷,讓他在拿起筆時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那個他離開再也沒有回去過的地方,因此他的作品有著鮮明的閩文化色彩。
首先,許地山從小生活在一個愛國志士的家庭,這樣的家庭氛圍讓他從小就把故鄉(xiāng)和祖國放在心中很重要的位置,這也就造就了之后的歲月里他不管身在何處都牢牢地記著自己身上有著閩文化的血脈。許地山有著很強的愛國情懷,他一個人獨在異鄉(xiāng)的時候,心里必定會產(chǎn)生對故鄉(xiāng)深深的思念。他會懷念故鄉(xiāng)的人事物,懷念故鄉(xiāng)的方言,在他無法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他只能用手中的筆來表達這份感情。
其次,他出生在臺灣,后來又到福建,在他最容易受文化影響的年紀里,一直生活在閩文化區(qū)。閩地的自然環(huán)境、方言和信仰都在這個小少年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就使得許地山的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閩地文化的印記。不論是散文中的桃溪溪畔,還是小說里熟悉的鄉(xiāng)音,這都是他作品中沒有辦法磨滅的閩文化印記,因為這些就是他童年甚至青少年記憶中最美好的一部分,而這樣的回憶值得用文字記錄下來。
最后,因為當時的社會大環(huán)境,他一次又一次的漂泊,這讓許地山知道自己故鄉(xiāng)的文化才是真正的能讓他有歸屬感的文化,這也加深了他對閩文化深切的愛。一個重回祖國的游子,聽著熟悉的鄉(xiāng)音,看著熟悉的祖國山水。雖然當年的家人朋友或許早已不再,但是這片土地帶給他的記憶卻一直存在。于是許地山不斷用筆記錄下屬于自己的閩地記憶。
一個作家的作品會誠實地告訴我們這個作家的故鄉(xiāng)文化,許地山帶著對閩文化獨特的感情,把屬于自己的閔文化記憶用自己的方式呈現(xiàn)給后人。他帶著我們去看過了桃溪溪畔夏天樹林里的熱鬧,帶我們領略了閩方言特有的魅力,感受到了媽祖文化下福建人民的堅韌善良。閩文化的多樣性和矛盾性在許地山的作品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它帶著對故鄉(xiāng)沉沉的愛,帶著對文化深深的情,用自己的語言讓閩文化的印記永遠留在他的作品中。
①⑥ 張蜀彤:《閩不落地的“落花生”——許地山與福建文化》,《福建理論學習》2014年第8期,第30頁,第30頁。
②③④⑤⑧⑨⑩[11][12][13] 許地山:《許地山文學精品選》,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第6頁,第8頁,第12頁,第7頁,第30頁,第69頁 ,第74頁,第20頁,第31頁。
⑦ 李如龍:《閩南方言與閩臺文化》,中華文化與地域文化研究——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20年論文選集(第四卷),2011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