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公社

春分和春天是表姐妹，兩個人居住在同一個村子里，一個住村前，一個住村后。但春天的長相不如春分好，春天是單眼皮綠豆眼，春分是雙眼皮杏核眼;春天嘴大嘴皮子厚，春分櫻桃小口嘴皮薄;論身段春天也比不上春分，春天個子矮，胳膊粗腿粗腰也粗;而春分的個頭稍高，胳膊細腿細還楊柳細腰。盡管春天的長相明顯不如春分，但大雪仍喜歡春天不喜歡春分。

大雪和春天是高中同學(xué)，每天放學(xué)后，不論多晚大雪都要等到和春天一起回家，盡管大雪和春天不是同村，要走的也不是同一條路，但大雪總要先將春天送回家，自己再往回走。開始春天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回家的路上兩個人有說有笑的，有時還手拉著手瘋跑一氣，就像天空中飛翔的兩只小鳥。

可惜高中三年很快就過去了，大雪沒能考上大學(xué)，回家?guī)偷N田了。春天倒是考上了，可春天爹娘拿不出學(xué)費，春天也回家種田了。

鄰居張大媽喜歡大雪，說大雪這孩子懂事知道心疼人，就過門給大雪提親，提的是春分。大雪說，我不喜歡春分，她長的像個豆芽菜，怕是連鋤頭也拿不動，要提就提春天吧，我喜歡春天。

大雪娘不喜歡春天，大雪娘認識春天，上學(xué)的時候春天來過大雪家，所以大雪娘聽大雪說要娶春天做媳婦，就使勁打了他一巴掌，說，去你的春天，那閨女長的像個夜叉，真要過了門，還不把你管得像小貓小狗？不行，我說不行誰說行也不行。春分比春天好，這孩子眉清目秀屁股敦實，怎么看也是塊生孩子的好料。

大雪是個沒主見的男孩，再說大雪吃著娘的穿著娘的，從小到大啥事都是娘說了算，娘的話就是圣旨，大雪不敢不聽。

大雪去找春天，將娘的話跟春天說了。春天知道大雪為了自己和娘鬧別扭，就勸大雪娶春分，還說春分是自己的表姐，娶她就跟娶自己一樣。大雪看春天是這個態(tài)度，大失所望，他沒等春天把話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將春天一個人晾在了野地里。他不知道，就在他走后，春天曾幾次走近路邊的一個變壓器，那兒去年曾有人觸電自殺過。

大雪和春分結(jié)婚的日子是農(nóng)歷的八月初八。來賀喜的人很多。春天作為春分的娘家客也擠在賀喜的人群中，但她既不看新郎也不看新娘，而是將眼光緊盯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不知為什么樹的中間有一根枯樹枝，樹枝上落著一只灰色的小鳥。她注意到，小鳥的周圍到處都是繁茂的綠葉和蔥蘢的原野，只要小鳥抬抬翅膀或者跳一下，很快就會將自己融進充滿生機的綠色中。然而小鳥就是一動不動地待在那里。春天想，它為什么要待在枯樹枝上而不將自己藏身在綠葉叢中呢？春天想，它為什么不跳一下呢？只要輕輕一跳，它的境況和現(xiàn)在就會完全不同;春天想，它會不會是受了傷或者……

春天被枯樹枝上的小鳥吸引，慢慢地走了神，一絲淡淡的憂傷隨之從心底升起，于是淚水就像掉在水面上的紙巾，很快就在她的眼眶中浸潤開來。

……拜天地，拜父母，向親戚朋友致敬……正當(dāng)大雪和春分面對大家鞠躬致敬之時，大雪年幼的妹妹不知從何處鉆了出來，她手里舉著兩朵采自墻角邊的狗尾巴花，硬往春分的手中塞，一朵白色，一朵黃色，很鮮艷卻不合時宜。眾目睽睽之下春分沒法不接，可接了又不知將它們置于何處，就好像那是兩塊燙手的山芋，拿著不是，丟掉也不是。此時大雪正好向她轉(zhuǎn)過身來，于是她慌忙將狗尾巴花塞到了大雪手里。眾人嬉笑喧囂。預(yù)先的程式被稍稍地攪亂了，弄的大雪十分尷尬。他正要將花朵扔掉，春天卻來到了他的面前。春天說，如果不介意把花送給我吧。大雪想也沒想就把花塞給了春天。春天捧著花朵轉(zhuǎn)身離開了婚禮現(xiàn)場，從此以后人們就再也沒有看到過春天的身影，她給爹娘留下一封信，離家出走了。

大雪得知春天離家出走的消息是在一個月以后。大雪很內(nèi)疚。他覺得自己對不住春天，但木已成舟他也沒有辦法。

從此，大雪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與愧疚之中。

時光就像流水一樣在我們身邊悄悄地流淌著，流水不腐而人卻老矣。一晃20年過去了。大雪這幾年發(fā)達了，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他的家鄉(xiāng)任丘市發(fā)達了。由于地下發(fā)現(xiàn)了石油，也由于來了許多天南海北的采油工人，任丘縣從大雪結(jié)婚那年起撤縣改為了任丘市?？h與市雖只是一字之差，但發(fā)展的道路卻迥然不同?？纯船F(xiàn)在遍布市區(qū)的高樓和商鋪;走走新開的幾條大道和不斷被拓寬的舊街;住住星級酒店;逛逛特色公園;去最有名的任丘購物商城買幾件時髦服裝;朋友聚會喝兩瓶“開朝貢”酒;隨便找一個臨街廣場吃幾樣特色小吃;每到一處你都會覺得新鮮，每到一處你都會說，變化真快！

大雪十年前棄農(nóng)經(jīng)商來到任丘市，先是賣煙酒，后來賣服裝，現(xiàn)在他有了自己的店鋪，他成了老板。老板當(dāng)然有錢，于是他開始出遠門去旅游。

說是旅游，其實也只是隨便走走散散心。大雪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他出門旅游從不去名山大川旅游景點，而是專找偏僻的犄角旮旯草地山坳，不知道想看什么，只圖個自在清靜。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大雪今年已四十出頭了，生活不僅增長了他的年齡，也鍛煉了他的意志，使他變得果敢和堅強;生活使他知道了許多，也使他忘記了許多，但有一個人卻始終留在他的記憶中，讓他放心不下。陰天下雨、茶余飯后、同學(xué)聚會、朋友結(jié)婚，他都會想起她，而每當(dāng)想起她，他就會心煩意亂神不守舍;每當(dāng)他想起她，他就會打開音樂聽那首百聽不厭的歌：只要你過得比我好……

這是他送給她的祈禱。他是真心地希望春天能過得比自己好。他想如果春天過得真的比自己好，他就不會再有煩惱。

然而事與愿違。

今年的春天是個不錯的季節(jié)，風(fēng)沙小，還陽光燦爛，和風(fēng)細雨過后，桃花就翹眉瞪眼地開了;杏花和梨花看見桃花如此顯擺，就也趕緊伸胳膊蹬腿地開放起來;還有滿地的油菜花，也急急忙忙趕來湊個熱鬧。一時間，紅的桃花、黃的菜花、白的梨花，讓人目不暇接，就算平時不愛出門的人，也經(jīng)不住這美景的誘惑，紛紛呼朋喚友踏青賞花。

此時的大雪自然也不在家中，他坐在一輛飛奔的中巴車里，正向著遠處的一座小山駛?cè)?。他是坐了一夜的火車之后才換乘到這輛中巴車上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換乘這輛中巴車，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的這座小山叫什么名字，他只是不愿隨大流，下了火車他看見大多數(shù)人都去擠大巴，上中巴車的人很少，于是他也沒問這輛中巴車要到哪里去，就迷迷糊糊地上了車。

車到山前停在一個木頭搭的牌坊下，吐出稀落落的幾個人就開走了。大雪抬頭看山，山不高也不算陡，還看不見石頭，像是一個大土疙瘩。山上栽滿了樹，高的是馬尾松，矮的是紫穗槐，不高不矮的是果樹。果樹開著拳頭般大的粉色花朵，格外鮮亮耀眼，大雪走近前看看，不知道是什么果樹開的什么花。

大雪往高處走，轉(zhuǎn)過一個彎，來到一棵碩大的松樹下。樹下有一個村婦在招攬顧客給他們擦皮鞋。她坐在一個破木頭箱子上，手里拿一把刷子，頭上罩著臟兮兮的藍圍巾。大雪正要從她身旁走過時，村婦起身沖他喊了一聲：“先生，擦擦鞋吧，不貴，一塊錢。”大雪愣住了，面前的村婦說的居然是地道的任丘話！

大雪好奇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是啊，俺的確不是這兒的人，俺老家是……你……你……你是……擦鞋吧……”村婦端詳了大雪一眼，說話就突然結(jié)巴起來，還用頭巾遮住了臉。

“那就擦擦吧。”大雪覺得能在這么遠的地方遇上老鄉(xiāng)實在難得，擦鞋是假，借機拉拉家常是真。

然而村婦不再抬頭看大雪，她把頭勾得非常低，隨手拿一個小木墩，讓大雪把腳墊在上面，又抽出一個大木墩，讓大雪坐下，然后開始擦鞋。大雪注意到，村婦擦鞋的動作有點兒不太正常，她的肩膀在不停地顫抖，有一次還擦空了，差點兒將額頭磕在自己的膝蓋上。更奇怪的是，村婦居然在悄悄地哭泣，大雪看見有一滴淚水掉在了自己的鞋面上。

“你怎么了？”大雪問。

村婦沒有回答。

“你到底怎么了？”大雪繼續(xù)問。

村婦的抽泣聲更大，她忽然站起身向山下跑去。就在村婦起身的同時，大雪認出了她，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春天?。?/p>

“你是春天，你站住，我是大雪?！贝笱┐舐暫?。

春天不但沒有站住反而跑得更快了，沒辦法，大雪只好向山下追去。

大雪追著春天來到山下的一間破木頭房前，房門被從里面反鎖了，大雪向屋里喊：“春天你開開門，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房門終于打開了，春天擦干眼淚將大雪讓進屋，遞一把木凳給他：“我這兒實在不像個家，讓你見笑了。”接著她指指半躺在破木板床上的一個蒼白了臉的男人：“這是我丈夫清明，他外出打工摔折了腰，高位截癱?！?/p>

大雪向四周看看，屋子里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門窗的玻璃都已經(jīng)破碎，用塑料布捂著，只在北面墻的正中有一個書本般大小的鏡框擦得很干凈，大雪看過去，里面罩著的竟然是一白一黃兩朵狗尾巴花……

大雪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屋檐上的雨水一淌下來，鼻子酸得就像塞進了一瓶子醋。他一步向前緊緊地抓住了春天的手：“你……是我害了你！”

春天輕輕地將大雪的手推開，她轉(zhuǎn)過身去給丈夫掖掖被角：“你不要想的太多，雖說我們窮，但我們是快樂的，我們……”

大雪迫不急待地打斷了春天的話：“春天你聽我說，你不能在這兒瞎混了，你跟我回任丘老家去，我們……”

春天也不打算讓大雪多說：“不，決不！這兒就是我的家，我哪兒也不去。你走吧，我還要到山上去攬活?！?/p>

……

大雪回到旅店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立刻給春分打電話，說你趕快給我的信用卡里打10萬塊錢，我急用。

錢打到了卡上，可這山旮旯里沒有可取錢的銀行，大雪只好回到那個有火車站的城市去兌取。其實這也沒用很長時間，來來回回也不過兩天?？傻鹊酱笱┰俅蝸淼酱禾斓募依飼r，這兒已經(jīng)人去屋空。桌子上放著那個小鏡框，下面壓了一張紙條：我知道你還會來，我說過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丈夫?qū)ξ曳浅：?，我們是快樂的?？鞓肪褪歉挥??？鞓肪褪切腋?。希望你也天天快樂。桌子上的花你帶走吧，那是你和春分結(jié)婚時你送給我的，我把它再送給你。今后的日子里如果還能記起我，就多看看這兩朵狗尾巴花吧。

大雪抓起桌子上的鏡框，不停地擦拭上面的玻璃鏡面，其實那上面一絲灰塵也沒有，但他還是看不清罩在里面的花，他所能看到的全是自己滴落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