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地
當我站在南靖縣龍山鎮(zhèn)南坪村內洞自然村村口面對連綿起伏的山嶺時,竟然沒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八十多年前漳州戰(zhàn)役的主戰(zhàn)場了。
上個月,我到天寶的古寨農場呼吸新鮮空氣。那里四處飄著紅旗,五角星襯底鐮刀鐵錘,“中國工農紅軍”幾個繁體字特別醒目。一個六十來歲的男子穿了一身單薄的灰軍裝,領章帽徽紅彤彤,挺立在紅旗底下。細雨霏霏,空氣冷得有些咬人,我忍不住把手插到褲袋里貼著大腿取暖??伤Φ孟褚粡埧嚲o的弓,臉色和領章一樣,紅彤彤的,神采飛揚。
原來他就是場主。他打小崇拜紅軍。年輕時生活困難,他最大的愿望是成為一名像紅軍一樣的軍人,可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如愿,如今日子好過了,他就把兒子侄子們一個接一個送進了軍營。他說,紅軍就是從農場后面的天寶大山下來的,浩浩蕩蕩,神兵天降啊。
我在二十多年前仔細看過不少資料,知道1932年進漳對紅軍的重要性。
我突然很想到山的另一面去看看,看看紅軍是怎么攀上天寶大山的。
接待我們的是南坪村的老支書陳榮金。
老陳是洞內自然村人。他聽著祖父和其他長輩講述紅軍為革命英勇獻身的故事長大,后來當了村支書。從村支書的位置退下來后,他一直忙著搜集整理相關的史料,投身戰(zhàn)場遺跡保護,奔走各地查實紅軍烈士名單,倡議建設漳州戰(zhàn)役紅軍烈士紀念園。
盡管那場戰(zhàn)役已過去80多年,可說起當年的漳州戰(zhàn)役,他仿如親歷者,翔實具體,生動形象。
聽說我們要看戰(zhàn)場,老陳二話沒說,走到前頭去了。
老陳今年70歲了,瘦瘦高高的,走起山路比我還像年輕人。
1932年3月,紅軍圍攻贛州失利,毛澤東認清形勢,決定不再執(zhí)行臨時中央的錯誤決策往敵人撒開的包圍圈里鉆,而是避強攻弱揮師東進,向國軍力量最薄弱的地方福建龍巖漳州一線發(fā)展,把根據地東西連成一片,補充兵力,同時籌集大批款項,以備軍需。
守衛(wèi)龍巖漳州一線的是張貞的部隊國軍四十九師。
4月10日,紅一軍團和紅五軍團組成的東路軍擊潰國軍四十九師一四五旅,一舉占領閩西重鎮(zhèn)龍巖,直逼以富裕聞名的漳州。
紅軍進漳必須經過南靖。當時只有兩條通道,一是汀漳古驛道,其中關隘就是十字嶺、風霜嶺一線;二是漳龍公路。漳州平原坦坦蕩蕩,西北唯一的屏障是天寶大山。天寶大山橫臥在南靖、華安和天寶的邊界,周遭百余里,從南到北群峰連綿,自榕仔嶺、風霜嶺到十字嶺,山勢挺拔石壁峭立,狀如臥龍隔斷東西,漳龍公路穿山而過,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也是龍巖入漳的最后一道關卡。為了守住漳州,“閩南王”張貞早在1931年就以南靖的榕仔嶺、筆架山一帶為左翼陣地,以天寶大山的十字嶺、風霜嶺一帶為右翼陣地,并將主力放在右翼上,構筑了所謂特級防御軍事設施,企圖憑借天險,阻止紅軍進漳。
穿過海一樣廣闊的香蕉林,老陳突然停住了腳步,表情嚴肅:“到了?!?/p>
眼前是幾塊大石頭,中間那塊最大,上面刻著大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古驛道是一塊接一塊的種在地里的石頭,就在這幾塊大石頭的前面,長滿了青苔,排著隊往山上走。驛道的左邊,就是戰(zhàn)壕,時間趕著泥沙,已經把戰(zhàn)壕堆成了一道淺淺的小壕溝,一不留神會以為那是林間的排水溝。曾經的碉堡只剩下一塊塊大石頭,面向嶺下,依然虎視眈眈,仿佛時時刻刻要吐出火舌。
這道山嶺叫石鼓侖,因為嶺上有一堆大石頭,像一面面大鼓趴在那里。其中一塊刻有王輝球將軍寫的詩:“憶往昔,青山處處埋忠骨,烈士鮮血點關山;看如今,碧柏青松百花艷,戰(zhàn)友音容又重現。”
石鼓侖上有炮臺2個,碉堡4個,戰(zhàn)壕120米,還有國軍吹號處一個,吹號處是兩塊大石頭,上面彈孔一個貼著一個。
當年國軍布置工事時放火把嶺上的樹木燒光了,所以站在石鼓侖往西北方向望下去,所有移動的物體都在槍口的監(jiān)視下。
石鼓侖和五峰山之間,有兩條山路交叉成一個斜斜的十字,難怪這里叫十字嶺。
站在十字路口,風打五峰山頂走下來,冷颼颼的。
老陳說,順著驛道翻過山就是天寶地面了。
因為張貞在左翼的漳龍公路寶林橋一帶設下了重兵,不利進攻,紅軍決定佯攻左翼牽制敵人,集中兵力吃掉右翼,然后迂回包抄全殲守敵。
右翼就是風霜嶺、楊梅嶺、十字嶺一帶。這一帶峰多嶺多,山丘、溝壑犬牙交錯,地形錯綜復雜,有利于掩護突破。
毛澤東把前沿指揮部設在寨前山墓仔頂的大榕樹底下。
“4月19日拂曉,三顆信號彈騰空而起,漳州戰(zhàn)役就此打響。紅軍主攻內洞村的十字嶺、風霜嶺一線敵軍陣地?!崩详惽榫w高昂地說,熟練得像在背課文。
紅軍排山倒海一般奮勇向前,很快占領了風霜嶺和楊梅嶺。但十字嶺是張貞的防守重點,他們以機槍連為第一防線,火炮隊斷后,火力十分兇猛。擔任正面主攻的尖刀連是紅十二軍三十四師一○○團的一連。在強大的火力和尖竹、三角鐵做成的鹿砦面前,尖刀連根本沖不上去,連長和一排的大部分戰(zhàn)士割稻子似的犧牲在敵人的陣地前。指導員王輝球滿腔怒火,指揮二排三排接連沖殺,仍然無法撕開敵人的防線,連傳令兵、司號員都陣亡了。一顆子彈穿透了沖在最前面的王輝球的胸膛。
一○○團政委田桂祥帶領預備隊和其他連隊繼續(xù)沖殺,結果,田桂祥也倒下了。
戰(zhàn)斗持續(xù)到中午,毫無進展??傊笓]林彪的肩部也掛了彩。
關鍵時刻,毛澤東親率警衛(wèi)員來到寨前山前指揮。他改變戰(zhàn)術,要求正面部隊佯攻守敵,繼續(xù)吸引敵軍火力;部分主力由當地農民帶路,搶占五峰山最高處,居高臨下,俯攻十字嶺。
兩路夾擊,守軍終于土崩瓦解。
攻下十字嶺,進漳門戶洞開。紅軍翻過十字嶺,浩浩蕩蕩涌向漳州城。1932年4月20日,紅軍東路軍攻克漳州城。
紅軍在漳州地區(qū)休整了一個多月,見識了現代文明的象征比如電影、自來水,留下了終身難忘的美好記憶,同時,開展了大量的工作,比如宣傳抗日、補充兵員和籌款。
6月2日,紅軍開始分批撤離漳州。
老陳說,戰(zhàn)斗結束后,十字嶺上泥土翻飛石頭彈痕累累,有的大石頭甚至被打掉一邊,滾落谷底。遺棄的毛巾、毛毯、軍帽、手套、槍支彈藥,四處散落。戰(zhàn)壕里尸橫遍地,血跡斑斑,大多是國軍的尸首,也有一些是紅軍的。
清理戰(zhàn)場時,指戰(zhàn)員、救護隊和群眾仔細辨認,如果是犧牲的紅軍,馬上抬出掩埋,一旦發(fā)現還有氣息的紅軍,立刻抬上擔架……
犧牲在十字嶺前的紅軍指戰(zhàn)員有四百多名,整個戰(zhàn)場,有一千多名紅軍指戰(zhàn)員獻出了年輕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