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一畛
1
劉小麗按捺著自己的情緒。文件歸好了類,每個文件盒上也都黏上了紙條。卞老師早就看見了的,他沒說什么,可等劉小麗坐回座位,卞老師的表情變了。劉小麗低著頭,她沒乜卞老師,眼珠動都沒動。但她還是感受到了一點光,亮盈盈的,在她左耳朵偏上的地方晃了晃。老板椅轉(zhuǎn)動的聲音很輕,卞老師沒說話,坐在她對面的蘇菲菲說話了。蘇菲菲敲敲桌子,劉小麗抬頭,“老師交代過,紙條不能直接糊在文件盒上?!碧K菲菲故意壓了嗓子。
劉小麗一臉疑惑,蘇菲菲皺起眉。“先將黏著紙片的透明膠放進熱水里泡一會,撈出來,把紙摳掉,字就會留在透明膠上。”蘇菲菲歪著頭,瞄了瞄卞老師。她嘴唇不自覺地伸了下,紅潤潤的。順著蘇菲菲嘟嘴的方向,劉小麗也瞄了瞄卞老師。
卞老師正拿起手機,以屏幕作鏡子,整理頭發(fā)。
“然后再往文件盒上貼。”蘇菲菲偏過頭,聲音大了些。
劉小麗一陣木訥,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起身,走向了飲水機。
擁擠和壓抑是兩種不同的感受,現(xiàn)在,它們正慢慢混合。卞老師的辦公室的確很擠,因擁擠而壓抑看起來順理成章。然而,在劉小麗,仿佛是,先感覺到了壓抑才意識到擁擠的。或者說,擁擠一直在,起先她視若無睹,即使覷到了,也沒覺得不適。甚至,擁擠是理所當然的,不要忘了,這是一間飽覽群書的教授的辦公室??赡骋惶欤菜坪蹴樌沓烧?,心底的壓抑溢出來,流變成了擁擠。她看見了辦公室的逼仄,看見了兩種感受的翻涌和轉(zhuǎn)換。劉小麗站在門口邊擱臉盆的小架子旁,她的腦子短路了,沒想為什么,只是按著蘇菲菲的提示,機械地將重寫的黏了膠帶的紙條丟入臉盆。她聽到了身后的聲音,打電話的聲音。卞老師總是在辦公室打電話。要么坐著,搖晃著椅子,要么站起,走來走去。卞老師的電話太勤了,間隔幾乎超不過十分鐘。好像他來辦公室,就是為了打電話的。劉小麗的頭嗡嗡地響,臉盆里的熱氣氤氳著她的臉。一瞬間,她像是睡著了。她的身體輕飄飄的,靈魂出竅般,直往上升的氣流里鉆。電話那頭說了什么,卞老師哈哈大笑。劉小麗看見另一個自己飛起來。卞老師又說了什么,掛了手機。另一個自己越飛越高,那些氣流像是她的翅膀,無數(shù)雙細小的翅膀。劉小麗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顆燈泡。她飛那么高了嗎?燈泡閃著,周圍嚶嚶著幾只飛蛾。哪里來的飛蛾?
雖是白天,辦公室的燈也亮著。山城霧多。天總陰著。辦公室在一樓,也在山的胸膛里,整棟樓是劈了山建的。辦公室的右手邊,一個扎著辮子穿著牛仔褲的女孩正發(fā)呆。那是她。臉盆架子右邊,豎著臺冰箱,上下門的透明的冰箱。冰箱旁依次排著臺式電腦、打印機和復印機。臺式機前支著拼在一起的兩張桌子。每張桌子上各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坷铮硪粋€女孩。她臉扁平,皮膚白皙皙的,黑色的短裙遮不住板凳。那是蘇菲菲。
對面橫著張大辦公桌。卞老師蜷在辦公桌后面。電腦是索尼的。老板椅后面空著,旁邊有張小床,小床一側(cè),是個簡易衣柜。過道的左邊,靠墻立著長長的書架。書架一格一格的,除了書,還陳列著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服裝和飾品。另外,更多的是照片,卞老師不同場合不同衣著的照片。
的確擁擠。
空間上的,也包括心理上的。
日光燈嘶嘶響動。劉小麗下意識仰頭,哪有什么飛蛾。她又仰了仰頭。
蘇菲菲削了個蘋果。高跟鞋的聲音,嘎噠嘎噠。果肉被切成了不大不小的片兒。咔哧咔哧。蘇菲菲抬臀挨上桌子,頭蹭向卞老師。她夾了塊蘋果,喂到卞老師嘴邊。“吃水果嘛?!甭曇羿青堑??!霸俪砸粔K嘛?!甭曇羿青堑摹!安幌氤粤恕!北謇蠋煖仃盏幕貞?yīng)?!安宦铮怨?,多吃水果對身體好?!薄澳悄阋惨??!薄昂冒『冒。蠋煶砸豢?,我吃一口?!?/p>
喂完蘋果,高跟鞋親吻了幾下地板,蘇菲菲拉開個抽屜。抽屜里存放著各種各樣的藥。她抽出個類似隱形眼鏡盒的東西,打開,捏了幾片。那是款安利的保健產(chǎn)品。哄了半天,卞老師的嘴還是張開了,蘇菲菲的手一松,藥片糖似地落進去。高跟鞋又篤篤了會兒,杯勺碰撞的聲音。蘇菲菲調(diào)了杯蜂蜜柚子茶。卞老師幾乎每天都要出去應(yīng)酬,應(yīng)酬就要喝酒。而蜂蜜柚子茶,是用來解酒的。
蘇菲菲的屁股斜著翹了翹,桌子一吱呀。夾子變成了勺子,“喝了嘛。”“全喝了嘛?!?/p>
聲音沒變,嗲嗲的。
劉小麗揩著透明膠上松漲了的紙片。外面好像下雨了。她確信她沒有回頭,可這一切,她怎么看見的?她聽著自己輕微的喘息聲,真有飛蛾圍著燈在轉(zhuǎn)嗎?她翻翻眼皮,難道那飛蛾是她?
擁擠是密封的。壓抑也是密封的。劉小麗想起來了,早上,開窗透氣時,是有只飛蛾誤打誤撞進了辦公室。她沒見,蘇菲菲告訴她的,她拿著辦公室的鑰匙,要先來。蘇菲菲說,那蛾子很丑,一撲棱,粉末亂舞,嚇壞她了。
后來呢?后來它飛走了嗎?
蘇菲菲沒說,劉小麗也沒問。
2
三月初,還沒收到復試通知,劉小麗先來了重慶。卞老師給她打了個電話。她記得清楚,那是卞老師第一次打她的電話,接聽的時候,她的手都是哆嗦的。卞老師說,過來吧,過來適應(yīng)下環(huán)境。卞老師又說,放心,我想要的學生,復試攔不住。手機屏幕還在閃,劉小麗的淚一下子就冒出來了。她把手機捂在胸口,蹲下來,哭得洶涌。不知怎么,她就是想哭,旁若無人地哭。初戀分手時,她都沒這么哭過。
她覺得受寵若驚。她何德何能。
要說,考研的事也算一波三折。大學倏忽間快要讀完了。劉小麗不知道下面該干點什么,能干點什么。那就繼續(xù)讀書好了。可讀書,她又不想考試。正巧這時候,輔導員在群里發(fā)消息,說是可以推免。機會是學院里的一位姓周的老師爭取來的。周老師并非她的授課老師,她不認識。但這并不重要。名額是整個社會學院的名額,每個學生都可以申請。她遞交了材料。經(jīng)過層層的篩選和評議,她被推免了,推免到卞老師所在的學校。她聯(lián)系了卞老師,以郵件的形式。卞老師很快回復,表示了祝賀和歡迎,同時希望她發(fā)一份盡量詳細的簡介以及幾張個人生活照。
劉小麗的心頭掠過了一絲忐忑。怎樣的簡介才是盡量詳細的?還有,她不想發(fā)生活照。不想不是因為她心里劃了問號,覺出了可疑,而是源于自卑。學院里的女孩子多,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說,她長得挺好看的,起碼占到中上游??墒盏奖謇蠋煹泥]件以及郵件里的希望,她魔怔了似的,反復照著鏡子。她臉上生了痘痘,不是一顆,不是兩顆,是很多顆。她厭惡自己了,并固執(zhí)地認為,她是丑的,且胖。權(quán)衡了半天,以近乎悲傷的心情,劉小麗選了三張照片,發(fā)出去了。
可這時,事情又起了變化。她的推免資格被取消了。不僅她的,整個學院的名額都收了上去。其實,不要說學院層面,她所在的學校都不具有推免的資格。然而,法外開恩還是受了扶持,具體不知道怎么回事,學校還是搞到了幾個名額。不過,本來說好的,這名額里有社會學院的份兒,后來轉(zhuǎn)給其他學院了。又有傳言說,周老師接了個他不怎么熟的師兄的電話,說他那接收推免生,可以避過學校,院系與院系之間談。周老師去院里找了領(lǐng)導匯報。兩邊談了,最終沒談攏。
總之,不管背后的運作和利害怎樣,結(jié)果是,劉小麗空歡喜了一場。
那怎么辦?還讀書嗎?讀書的話,就要考了。考的話,就要選學校了。如果沒有前面簡直像是瞎折騰的推而未免,或許,劉小麗真就不會再想讀書的事了。推而未免刺激了她,考試真有那么可怕嗎?考就考,誰怕誰!老家省城的一所大學曾是她高中時夢寐以求的,后來,她最要好的一個高中同學去讀了。她聯(lián)系了她。大約有那么一周的時間,劉小麗重拾了夢想似的,信誓旦旦。她上網(wǎng)買了參考書,托同學找到了位所要報考專業(yè)的師兄。她加了陌生師兄的QQ,還和他聊了一個晚上。一切準備停當,再也找不到不開始的借口或理由的時候,劉小麗坐進了圖書館。考研的人很多。她環(huán)顧左右,密密麻麻的人頭,密密麻麻的刀子般的堅毅。她頓覺無路可走。路上都是腳。腳多了,路就沒了。高考不就是這樣敗下來的嗎?她不能原諒自己發(fā)揮得那么差,可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幾乎成了她的宿命。她害怕了。她承認她畏懼考試,尤其可以決定人生走向的考試。她想走捷徑。不考試當然算捷徑,可老天只是開了個玩笑而已。
考試。捷徑??荚嚺c捷徑之間。退而求其次的捷徑。劉小麗想起了卞老師。省城那所學校并不比卞老師所在的學校好多少。而陌生師兄與卞老師的分量卻不可同日而語。她為什么不能去重慶讀研?難道僅僅因為離家遠了點嗎?
一線天光越過窗戶漏在掀開的《考研英語分級詞匯記憶寶典》上,劉小麗茅塞頓開,卞老師,她喊出了聲。卞老師就是那條退而求其次的捷徑。
劉小麗去找了輔導員。輔導員找了周老師。周老師說,接著聯(lián)系卞老師就好了,他會跟卞老師打招呼。劉小麗還在醞釀措辭,卞老師先來了郵件。他表達了遺憾和鼓勵。用實力證明自己沒什么不好,卞老師說,何況你有這個實力。
需要什么資料,有什么疑難,隨時聯(lián)絡(luò)。卞老師說,如果有緣,山城見吧。
劉小麗很感動,再次坐進圖書館,再次凝視那些備考的身影,她鎮(zhèn)定了。笑話!考的不是一個學校,報的不是一個導師,她慌什么?她掏出小鏡子,臉上的痘痘快不見了。有光,寒凜凜的光,搖曳在她的瞳孔里。
學習累了,劉小麗會上網(wǎng)搜索卞老師的新聞。她點開卞老師的百度百科,一遍遍讀。這成了她的動力來源,也演變?yōu)樗男蓍e方式。
某一年,卞老師晉升為副教授。僅僅兩年后,他便破格晉升為教授。卞老師還是個帥哥,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他的五官有點像彭于晏,或者,彭于晏有點像他。
每隔幾天,劉小麗的郵箱會收到新郵件。準備得怎么樣了?現(xiàn)在在哪兒呢?最近學習上遇到困難了嗎?一定要注意身體呀!臨考的前兩天,郵件里發(fā)來了幾道大題。卞老師說,說不定會考,多準備!結(jié)果果然考了,兩道原題,30 多分!拿到試卷的一刻,劉小麗目瞪口呆。
她竟然默默背誦了一會百度百科里卞老師的簡介。
連真題都泄給她了。先不管別的。她只能覺得受寵若驚。她何德何能。
接到卞老師電話的當天晚上,劉小麗決絕地坐上了去重慶的火車。山城的細雨迎接了她。她以為她來得夠早了,畢竟,復試通知都還沒收到。然而,到了才知道,同一級報考卞老師的,卞老師認為能被錄取的,她來得是最晚的。
她以為蘇菲菲是師姐。一問才知道,她們同級。蘇菲菲早來了,一年前就來了。整個備考階段,她一直在重慶。
她以為那些郵件都是卞老師發(fā)的,也是卞老師回的。
然而,她以為的,不過是她以為的。
3
有什么不對了。不是這樣的。簡直南轅北轍。她來重慶讀書,可卞老師說,要用辦公室的培養(yǎng)標準來鍛煉她。她被安排守辦公室,和蘇菲菲一起。而另外的人,都去了城鄉(xiāng)統(tǒng)籌與規(guī)劃研究中心。那里,一層樓,幾個房間里十幾個人,正忙著幫卞老師做課題。
短裙,絲襪,細高跟。這是辦公室人員的標配。開始,卞老師只是開玩笑地說。但很快,劉小麗意識到,她錯了,這不是個玩笑。蘇菲菲就是這么打扮的。她還噴了淡淡的香水。卞老師教她如何檢索文獻。蘇菲菲坐著,卞老師站在她后面,彎著腰。蘇菲菲的手摸著鼠標,卞老師的手輕觸著蘇菲菲的手。
牌子換了。卞老師說。
蘇菲菲抖抖頭發(fā),哪個好聞?
卞老師呵呵地笑著。
劉小麗還是一貫的行頭。牛仔褲,平底鞋。卞老師靠過來問她事,她趕忙站起來,或者撤一撤。事情早就有了端倪,不是嗎?當初,發(fā)生活照時,她激動得像是要被臨幸似的。可來了,真成了祭品,她倒沒辦法了。卞老師說,活泛為的是自己,親近人為的也是自己,小劉,你什么時候能上道呢?
進辦公室有一段時間了,劉小麗一直打著雜。蘇菲菲以師姐自居,指揮著她干這干那。她拿著辦公室的鑰匙,掌握著辦公室的財政大權(quán)。卞老師也是她的,她負責照顧卞老師的衣食住行。而劉小麗,居然默認了這一切。打雜沒事,任勞任怨也沒事,一個士兵從不想當將軍,那就有事了。
吃早飯,卞老師要人陪。以前都是蘇菲菲。那些天,卞老師總叫劉小麗。去的是學校外面的小店。小面上來了,劉小麗低著頭,拿了筷子分給卞老師。卞老師沒接,下巴指了指下面的鍋,去燙燙。劉小麗燙了筷子,回來了,卞老師說,你應(yīng)該燙三根,萬一掉了根呢?劉小麗沒說話。我說的不對?對。劉小麗拉了拉臉。剝雞蛋呀,快涼了,小蘇以前都幫我剝雞蛋的。劉小麗照辦。一個雞蛋剝成了兩瓣。卞老師點點頭。等吃完了面,卞老師抬起手,伸了下。劉小麗送過去兩張餐巾紙。卞老師沒動。劉小麗不知所措。牙簽,卞老師有點調(diào)侃,和我們這樣的人一起吃東西,要時刻準備牙簽。劉小麗乖乖地遞上了牙簽。
蘇菲菲忍不住了。劉小麗搶了她的工作,冒犯了她的權(quán)威。她氣呼呼的,跟劉小麗說話的語氣里都帶上了陰陰陽陽的鄙夷。但她對卞老師更好了,好得劉小麗的臉一陣一陣的紅。
他們出去接待訪學的教授,打包了剩菜。沒吃過吧?沒見過吧?卞老師問劉小麗。劉小麗老實地回答,沒有。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卞老師樂呵呵地說。趁著卞老師沒注意,蘇菲菲插進話來。剛做出來的更好吃。應(yīng)酬完了,卞老師專門帶我去吃的。他還說將來會推薦我去讀博士呢。
蘇菲菲做了個鬼臉。
劉小麗哭笑不得,蘇菲菲在爭寵。
她無語,那她們成什么了。
一次,蘇菲菲不在,卞老師問劉小麗,小蘇有個男朋友,你知道嗎?不知道。她沒跟你說過偷偷談戀愛的事?沒有。你看,她什么都不告訴你,你還把她當朋友,她把你當朋友了嗎?劉小麗無言以對。小張,你師兄,對你挺好的?挺好的,請我吃過火鍋。請吃火鍋就是對你好呀?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劉小麗無言以對。小董跟你走得很近?沒有,只是偶爾一塊去吃飯。你留心,這姑娘人品有問題,她間接地打過你的小報告。不止一次了。劉小麗無言以對。她能說什么呢?她不想說什么,也說不出什么了。一把劍懸在她的頭頂。這把劍曾經(jīng)是條捷徑,是根救命的稻草??晒适虏艅倓傞_始,接下去的三年,卞老師幾乎將會是她在重慶最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這把劍,隨時有可能刺向自己,自己也隨時有可能用以自刎的劍,也是她的全部。
卞老師說,小劉,老低著頭干嘛,我又不是鬼。你不是說我長得像彭于晏嗎?你就要上道了,相信我。交給你個任務(wù)吧,小董這些天收集資料不認真,你過去跟她談?wù)?。不管你怎么說,要讓她明白,能給她前途的只有卞老師。另外,將你們的談話用錄音筆錄下來,回頭放給我聽。聊到什么程度呢?——直至小董認識到錯誤,哭了為止。
恐懼,泡在山城的夜雨里,一點點發(fā)酵了。劉小麗沒打傘,她去了操場。她圍著操場一圈圈走。雨淋濕了她的臉,覆蓋了她臉上的淚。仿佛有什么一刻不停地追著她,她不愿意回頭,走得越來越快。她好像跑起來了??伤┲吒亍?/p>
穿高跟鞋就意味著上道了嗎?高跟鞋與上道有什么關(guān)系?她為什么不能穿高跟鞋?她為什么不能穿著高跟鞋跑步?
回到住的地方,已經(jīng)十一點了。卞老師為他的研究生們統(tǒng)一租了公寓,女生一塊,男生一塊,女生每人一間,男生兩人一間。房租,當然誰住誰出。
關(guān)了門,外面的世界遠了。但也只是遠了一點而已,永遠無法隔開。這里并不安全。衛(wèi)生間是公用的,某一天,劉小麗吃壞了肚子,夜里蹲了三次。第二天,卞老師便送來了關(guān)切的問候。她習慣于晚上回來了給家里人打電話,每周兩次,時間固定。卞老師很快掌握了這個規(guī)律。
▲ 黔山初秋意正濃(國畫)/解燕周作者簡介:解燕周,女,生于1993年,貴州都勻人。畢業(yè)于貴州民族大學研究生院美術(shù)專業(yè)中國畫方向,貴州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貴州省女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
不知道誰告的密。不知道誰是告密者?;蛟S,誰都是告密者??伤挥浀酶l說過,卞老師長得像彭于晏。她仔細想了,她不可能跟任何人說過這話。
可即使她也是個告密者,她怎么可能告自己的密呢?
難道她真的上道了嗎?難道不知不覺間,她正朝著另一個蘇菲菲進化?
劉小麗沒開燈,濕漉漉的衣服也沒脫,她徑直鉆進了被窩。雨水綿密,雨水掩埋著雨水,雨水滋生著雨水。雨水只是那種用來聽的東西嗎?山城為什么那么多雨水?墻角躥出了菌子,人身上起了霉。卞老師說,來吧,先適應(yīng)下環(huán)境??蛇@環(huán)境該如何適應(yīng)?
恐懼在膨脹??謶珠_出了花??謶纸Y(jié)下了果??謶值墓麑嵳?。冷不丁地,劉小麗蹬開被子,坐起來。那個老問題卷土重來,那個老問題野火似的點燃了她的腦仁。
還要不要讀書?
還要不要讀書?
劉小麗下了床,光著腳走來走去。她急切地想抓住點什么,抓住點什么。
百度百科,卞老師的。
她一拳打在自己翕動的嘴唇上。
4
他們出了趟差,重慶下面的一個縣。縣上的旅游局與卞老師合作了個項目。本不打算讓劉小麗去的,辦公室不能沒人??膳R出發(fā)前,卞老師改了主意。來重慶幾個月了,劉小麗還沒出去做過調(diào)研。
劉小麗見到了大師姐。大師姐是卞老師帶的第一個研究生,早畢業(yè)了,在一個地級學院里當老師。傳說,大師姐開創(chuàng)了給卞老師洗內(nèi)褲的傳統(tǒng)。當然,大師姐開創(chuàng)了不止一個傳統(tǒng)。這些傳統(tǒng)一代代因襲下來,到劉小麗這一級,蘇菲菲接過了衣缽。
所謂出差,無外乎吃飯喝酒唱K。女孩子不能扎堆坐,要穿插在當?shù)氐念I(lǐng)導之間。大師姐作了分配。劉小麗活動著眼球,她的左邊,是個老頭,右邊的男人,挺著個大肚子。她倒吸了口涼氣。
你身材好,長得俊俏,他們會很愿意和你碰杯。什么時候拖延什么時候速戰(zhàn),什么時候該敬什么時候不該敬,要學會看眼色,要把握好時間。飯前,大師姐一再告誡劉小麗。大師姐的意思,她懂,說白了,就是不能讓這些人逮著去敬卞老師酒的機會。
劉小麗端著杯涼白開敬了一圈,還沒等當?shù)氐念I(lǐng)導回敬,她趴桌子上,裝起了醉。
裝醉也沒能逃過唱K。幾乎是連拉帶拽,劉小麗被按進了包廂。路上,她都后悔裝醉了,那個大肚子以扶她的名義摸她。她的一個師兄也趁機摸了她兩把。她心里罵著娘,牙齒咯噔咯噔地,恨不得咬死他們。
包廂里亂作一團。詭異的效果燈砍斫著更加詭異的軀體。劉小麗抱著胸斜靠在沙發(fā)角落里。還有人過來敬酒,她用力擋了擋,酒灑在那人襯衣上。她笑瞇瞇的。
大師姐在陪人唱歌。纖夫的愛。小蘋果。蘇菲菲在陪人唱歌。香水有毒。北極雪。大師姐在陪人跳舞。蘇菲菲在陪人跳舞。交際舞。雙人舞。貼面舞。卞老師也在跳。跟當?shù)氐囊粋€女領(lǐng)導。女領(lǐng)導好像不是這里頭最大的領(lǐng)導,可來KTV時,卞老師還是一路狂奔過去,攬住了女領(lǐng)導的脖子。卞老師扭著屁股。女領(lǐng)導扭著屁股。卞老師拍了下女領(lǐng)導的屁股,卞老師又拍了下女領(lǐng)導的屁股。
那女的丑極了,真的。可卞老師那么英俊。
劉小麗閉上了眼。
大師姐喝得爛醉如泥?;刭e館的路上,她拉著劉小麗不放手,劉小麗只好扶著她走。蘇菲菲也喝得爛醉如泥,一路上,她往卞老師懷里撲了三次。大師姐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小劉啊,你要照顧好卞老師,他很辛苦,不容易的。小劉啊,拜托了,要幫卞老師擋酒,你可能不知道,他挺器重你的。小劉啊……哇的一聲,大師姐吐了自己一身。
蘇菲菲也吐得渾身都是穢物。劉小麗跟她住一屋。安頓好大師姐,進到房里,卞老師在。卞老師喝得也不少,舌頭都直了。蘇菲菲又吐了,吐床上了,房間里彌漫著一股餿臭的味兒。劉小麗擦了床。要幫蘇菲菲換衣服。卞老師不走。天早熱了,蘇菲菲穿著身連衣裙,外面裹了件外套。劉小麗翻她的包,包里備了身連衣裙。卞老師還沒要走的意思。劉小麗脫掉了蘇菲菲的外套。卞老師不走,也不回避,就那么站著,直勾勾看過來。停了片刻,劉小麗又脫去了蘇菲菲的裙子。暗紅的胸罩。鮮紅的小褲。劉小麗一步到位,解下了蘇菲菲的胸罩,拽下了蘇菲菲的小褲。她又張了張?zhí)K菲菲的雙腿。
蘇菲菲的陰毛稀松,燈光下,痙攣了般顫了顫。
劉小麗走向卞老師。她走到卞老師的身后。她伸手環(huán)住了卞老師。她松了卞老師的皮帶。她拉開了卞老師的褲鏈。她伸手抓住了卞老師的老二。
劉小麗的眼沒動,愣巴巴的,又空洞洞的。
蘇菲菲的胴體恍若一處深淵,撲朔迷離,霧氣靄靄。
她的手動了,卞老師的老二熱乎乎的,也硬邦邦的。
卞老師捩頸,驚愕地盯著劉小麗。你想干什么?!卞老師掙了掙身,陡得推開了她。你想干什么?!卞老師舌頭順了,醒過來了似的,收拾著褲子,迅疾地朝門口走去。
劉小麗矗在房間里,燈滅了,燈又亮了。她的腿麻了,她笑了笑。
燈照著她病懨懨的臉,燈光油膩膩的,她拳頭抵著嘴唇。是笑了吧?
章院長來了,社會學系其他的碩士生導師也來了,卞老師沒到。章院長坐中間,右手邊是老師,左邊一排是學生。章院長扶了扶眼鏡,低頭看了下表。什么時候,他的桌前出現(xiàn)了張紙條。他攤平,目光轉(zhuǎn)了一圈,說,時間到了。章院長念了四個人的名字。這是卞老師的選擇,他請假了,委托學生轉(zhuǎn)交了這張紙條。沒有劉小麗。她預料到了,心里慢慢沉淀著一口氣。這是她希望的,只是這希望化成現(xiàn)實后,更類似一灘死水。
也沒有小董。
外校報考卞老師的學生多,剩下的主要的事兒就是將卞老師挑剩的她們調(diào)劑給其他的老師。
小董說話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說,我是沖著卞老師來的。教室里一片寂靜,連章院長也錯愕了。小董掏出手機,當著大家的面給卞老師打電話。無人接聽。她再打。章院長臉紫了,皺紋堆成疙瘩。他啪地拍了下桌子,聲音里的憤怒也閃出一種青紫色,你這個學生,怎么這么說話。還沖著卞老師來,在座的老師哪一個的學問比他差?
老師們目無表情,有的夾著胳膊閉著眼,有的拖著腮玩手機,也有的仰頭盯著空茫的地方愣神兒。
他憑什么不要我?小董像在自言自語。她迎上了章院長憤怒的眼神,眼眨了兩下,還眨出了笑意。她像故意的,故意出自己的丑,出卞老師的丑。
你這話說出來,還讓老師們怎么選你?!章院長也像自言自語。他也拿出手機,給卞老師打電話。無人接聽。他又打了個。無人接聽。真是不像話!章院長氣憤至極,呼吸都重了。你們四個,剛才念到名字的四個,趕快給卞老師發(fā)信息,就說我說了,無論他在哪,現(xiàn)在,立刻,馬上,趕過來。包括我這個院長,我們所有的老師都在這等著他,他不來,這個會就不散。
氣氛異常沉悶。老師們默然,絲毫沒有打圓場的興致。
時間的腳步橐橐地響。時間的腳步又踉蹌了。章院長的憤怒有了回音,駕輕就熟的回音。老師們的默然也恍惚是駕輕就熟的。還有那些可疑的沉悶,它們也像是駕輕就熟的。
邊上的一位老師起身,拉開了窗簾。外面好像下雨了,一只蛾子撲簌簌飛進來。也有可能,它本來趴在窗簾上,刺啦聲驚擾到了它。它飛起來,看上去一點目的也沒有。它落下來了,不堪重負似的,落在了劉小麗面前的桌子上。它的翅膀抻開,逗上,又抻開,又逗上。劉小麗還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觀察過一只飛蛾。她迫不及待一般,又逃避一般,目光收緊了,注視著它。它的顏色是枯黃的,或者不是,她沒辦法形容。那是它的眼吧?凸出來,泛著藍光,類似一個小小的晶體。還有那條觸角,頭上打了個結(jié)似的,晃一下,又晃一下。一,二,三,四,五,從她的位置,她只能看見它的五條腿。它們動了動,同時動的,一些鱗粉留在了原地。它撲棱下翅膀,又飛起來了。它在往高處飛,往她的視線外飛。房間里濕氣重,翅膀上沾了水似的,它飛得吃力。劉小麗的眼皮一點點上翹,她可以抬起頭的,她的脖子都僵了,人也僵了,但她只用余光瞟著,盡力地瞟。它是要飛到天花板上去尋覓那盞日光燈嗎?
可燈沒開。
她看不見它了。
劉小麗一陣心跳。她耐不住好奇,抬頭了,那只蛾子不見了。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好像做了個夢,她的心咔嚓了下。她輕輕嘆口氣,卞老師不是一條退而求其次的捷徑,他就是條捷徑。她坐收了漁利。她不想的。她有什么好處呢?可她還是沒忍住,飛蛾撲火似的,伸手點開了桌洞里的手機。
她瞥了瞥小董,小董也瞥了瞥她。
她瞥了瞥蘇菲菲,蘇菲菲正襟危坐。
她給蘇菲菲發(fā)了張照片,蘇菲菲的照片。
你想怎樣?蘇菲菲回得倒快。
小董真是個可愛的姑娘。
什么意思?
碩士研究生入學考試,卞老師泄漏了真題。
你到底想怎樣?
劉小麗屏了會呼吸。她轉(zhuǎn)了轉(zhuǎn)頭,起風了,窗簾的角兒一陣翩躚。窗外,那日漸黑暗的地方,山城的雨,正一絲一絲下進她的骨頭里。她感覺到了冷,抽絲剝繭的冷,以及某種決絕,快意的決絕。
放一把更大的火。她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