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林
一
蘇麗前腳剛一走,后腳她買的那些東西就到了。一接完快遞的電話,她就開始給我打電話。于是我就得從租住的房子里出來,走五分鐘,走到斜對面的那個小區(qū)我們自己的房子樓下。簽收完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我就把它們抱到樓上,再一件件拆開,把里面的東西攤開在地板上——都是些被套、枕巾、靠墊、桌布、相框、風(fēng)鈴和塑料花什么的。然后,我再把電話給蘇麗打過去,跟她核實都到了什么、到了幾件、有沒有損壞,她再一一確認,損壞的就讓我再寄回去調(diào)換。整個元旦期間,每天我都要像這樣忙活個兩三趟,有時候還不止。
那幾天,搞得我一點兒正事也沒干成。一本要編的教材只是草草列了幾個標題,幾個研究生的論文翻都沒翻,年后開庭的材料也缺這少那的。此外,一句詩也沒寫出來,草草寫的幾句又都刪了,雖然寫詩也不是我的正事——那也不是一個物流學(xué)副教授應(yīng)該干的正事。這些也沒什么,主要是我覺得沒必要買那么早,這些東西堆在家里跟堆在淘寶店倉庫里會有什么區(qū)別呢?事實上,我們住了八年的房子正在重新裝修,其中一間還在等著裝壁柜、窗簾和書柜,完全可以等搬進去再買,起碼可以等裝修完再買。但是蘇麗說,正好趕上元旦促銷,有折扣,就買了。買完第二天,她就去了北京。
蘇麗是去陪讀的。半個月前,為了準備年后北京幾個美術(shù)院校的藝考,迎萍去了平谷區(qū)一個叫“新藝境”的培訓(xùn)學(xué)校集訓(xùn)。她身體不太好,老是感冒發(fā)燒的,還經(jīng)??人?。蘇麗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那么遠的地方,擔(dān)心她吃不好、睡不好也畫不好,又是擔(dān)心她這又是擔(dān)心她那的。她請了一個月假,打算好好照顧一下她,好讓她一門心思全力備考,爭取年后沖刺到那幾個大牌院校其中的一個去。
我對迎萍也不放心,不過我沒蘇麗那么不放心,更何況我手上還有那么多事。除了前面所說的那些,還有院里的一堆。臨近期末了,雖然課已經(jīng)上完,但是馬上得出題監(jiān)考改卷子什么的。而且我們租的房子也即將到期了,在到期之前我得把那兒的東西都搬到自己房子里去。而最重要的,是那件纏了我一年半的官司年后還要開最后一次庭——但愿是最后一次,我得把各種應(yīng)訴材料都準備好。不過這些也都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忙完的,急也沒有用。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節(jié)奏,雖然有一些你可以左右,但是并非所有事情都是這樣。你只能準備著,等著它們一步步展開,在需要你的時候你再加入進去。
但是蘇麗不太明白這一點。她在家時,每天不是催著我干這就是催著我干那,晚上也不怎么愿意我出門。所以她一走,暫時我就能解放了。解放了,一連好幾個晚上,每天下班之后我就約上良民、艾先、張羞還有小林幾個去喝喝酒。也喝得不多,小酌幾杯,聊聊各自寫了什么、有什么新想法,他們也都寫點兒東西。等喝到十一點,我們再去小林家喝茶——他租的房子就在我們經(jīng)常吃飯的那家小館子旁邊。他單身,一個人住。
我知道——后來他們也都知道了,倒了那個時候蘇麗的視頻電話就會發(fā)過來了,這些天來一直都是這樣。蘇麗在迎萍培訓(xùn)的學(xué)校附近租了個房子,白天給她洗洗衣服、做做飯之類的,也給我打電話指揮一下別的事,倒了晚上十一點之后才能空下來。空下來了,她就到附近的操場上散會兒步——這也是她多年雷打不動的習(xí)慣。從小區(qū)到操場的那段土路沒有燈,蘇麗覺得不安全,所以每次經(jīng)過那里就跟我視頻一會兒。我會看見蘇麗走路時擺動的樣子,她也會看見我端坐著喝茶的樣子,我舉起茶杯朝她晃一晃。接下來,她會問我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現(xiàn)在又在干什么。我就把白天的事情大致說一遍,再把手機攝像頭反轉(zhuǎn)過去,對著喝茶的每個人掃一圈兒,于是她也就知道了我正和誰在一起、正在干什么。這個過程大概持續(xù)三四分鐘,然后蘇麗就會掛斷,等半個小時之后再打過來——那個時候她將會再一次走在返回小區(qū)的那條土路上,而我也將會坐在載我返回我們租住的房子的出租車后座上。
他們——也就是良民、艾先、張羞和小林——會在蘇麗掛完電話之后笑一笑,詭秘地說,又在查你的崗呢?!都老夫老妻了還有什么好查的,主要是她怕天黑,也不安全,我一般都會這么說。接著,我們就再喝一泡茶,聊一會兒約翰·凱奇(我喜歡的)、杜尚(也是我喜歡的)、達利、布考斯基、蘭波或者誰的一首詩,然后差不多就該散場了。小林會把我們送到樓下,甚至?xí)阄覀冏叩较镒涌诎盐覀兯蜕铣鲎廛嚕缓笏倩氐綐巧?,去收拾一番他那張被我們用茶梗和煙蒂弄得一片狼藉的寬大橡木桌?/p>
在車上接完蘇麗的第二個視頻電話,差不多就到了樓下。我上去收拾一下,洗個澡,就到了十二點半——那距離我真正睡覺還有兩個小時。在這一段里,我會泡上一杯茶,打開電腦寫上一段文字、一兩首詩或者翻翻什么書,然后在房間里來回走走、發(fā)發(fā)呆,折騰出一點有想象力的東西來打發(fā)時間。再次在電腦前坐下來時,很多時候我會注意到桌角上的那筐蘋果。它們來自山東煙臺,個頭很大,也很紅,但是表皮上已經(jīng)泛起幾道深深的皺。那還是一個多月前我給迎萍買的——不是讓她吃的,是擺起來讓她畫的。
那時候,遠在北京的迎萍已經(jīng)睡了,估計蘇麗也睡了,我離真正睡覺還有一個小時。那已經(jīng)是深夜了,我會意識到其實我并不缺少時間,只是不知道該干什么。而且那些需要我干的事情什么時候需要我干也并不取決于我,就像什么時候期末考試并不取決于我,什么時候開庭也并不取決于我。以前,我總覺得擁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是件好事,不過現(xiàn)在看起來,那很可能只是一個幻覺,一個泡影。譬如睡覺前這一會兒,再譬如明天下班之后到睡覺前的八九個小時里,我擁有的只是一段什么也干不了也什么都不想干的時間。所以那不算時間。
蘇麗走后的這些天,我一次也沒去找過季雪,甚至我也沒想過去找季雪,連電話也沒打過幾次。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還挺奇怪的,蘇麗在的時候我還老想著去找她——也確實去找過她,蘇麗一走我反而就一點兒也不想找她了。我想,這跟道德沒關(guān)系,跟需要不需要也沒關(guān)系,跟什么有關(guān)系呢?我也不知道。不過躺在床上的時候,偶爾我也會想一想季雪,想一想她躺在我身邊應(yīng)該有的樣子。她的眼睛,她的鎖骨,她的一雙到處游走的手,那很風(fēng)情甚至很風(fēng)騷——相比于蘇麗,那也很讓人受用。
想一會兒,差不多就困了,然后我就會像平時那樣把身子往右邊側(cè)過去,把左手和左腳都搭在蘇麗的那床絲絨被子上——那跟搭在她身上的感覺很不一樣,把右手和右腳從被子下穿過去——那跟從她背后穿過去的感覺也很不一樣。蘇麗已經(jīng)去了北京好些天了,但是只有在這個時候,只有在我側(cè)過去碰不到她身子的那一瞬間,我才感覺到她真正離開了,我才會產(chǎn)生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不過,等到第二天天光一亮,她好像就又回來了。
二
到北京之后,蘇麗拉了一個微信群,并取名為“藝考一家”——成員只有她、我和迎萍。平時有什么事,她就在群里說一下。蘇麗說,這幾天降溫了,零下七度,迎萍那個白色的羽絨服忘了帶,你給她快遞過來,于是我就翻出來快遞過去;蘇麗說,我媽和我姐下午去武漢買糖尿病的藥,你去車站接她們一下,于是我就去車站接她們一下,然后帶她們?nèi)ニ幍辍?dāng)然也順便付了藥費;蘇麗說,你老家房子外面罩空調(diào)的那幾個百葉窗不散熱,你等有空了回去拆掉換成新的,于是我就抽空回去了一趟。
迎萍很少在群里說話,她也沒時間說話。吃飯睡覺之外,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十點半她都要待在學(xué)校里。除了再次培訓(xùn)她在家時已經(jīng)培訓(xùn)過的色彩、素描和速寫,她還有一大堆作業(yè)要做,還有十幾個藝考名師的加強課要上。她的底子不算差,省內(nèi)藝術(shù)聯(lián)考的成績也不錯,但是為了試試那幾個大牌美術(shù)院校,她不得不一天到晚待在學(xué)校里,她那個年齡的抱著和她一樣想法的很多男孩女孩也都是這樣。
有天晚上,迎萍在群里說,老爸,老師要我們找一些畫素描的照片,你能不能找一些?我說好,我有個朋友正好是搞攝影的——我想起了小林。我馬上讓他發(fā)了幾十張,又按原片模式一一傳到了群里。迎萍看了看說,老爸,這些是挺好的,但就是太藝術(shù)化了,我要那種能反映日常生活的照片,書桌啊、廚房啊、報刊亭啊、街頭啊什么的。當(dāng)時我正在小林家喝茶,我們就把喝茶的那張桌子收拾了一下,找了幾摞書擺上去,他拍了十幾張,我又到小林的廚房、客廳和臥室里拍了一通,把那些照片也都給她發(fā)了過去。迎萍說,這些還可以,但是還不夠,得要上千張照片。我說,怎么會需要那么多呢,你們又不是開影展。
第二天中午,把下午的課托付給同事之后我就回來了。我打算去一趟戈甲營,去那兒給迎萍拍一些她想要的那種能反映“日常生活”的照片。除了戈甲營,我想不到還有什么地方比那兒更“日常生活”了。戈甲營是一大片非常富有年代感的老居民區(qū),這么說吧,如果你有已經(jīng)去世十幾二十年的親戚以前住在那兒,當(dāng)你走到那兒時,沒準兒還以為會在那兒迎面碰見他。在那些很窄的街巷兩旁,栽了很多樹,房前屋后有小菜園,頭頂上到處是纏纏繞繞的電線和晾曬的衣服,很多墻壁上也都寫著大大的紅色的“拆”字——但是一直也沒見拆。
對戈甲營我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從前年七月到今年九月,也就是迎萍在實驗中學(xué)讀高一高二的那兩年和讀高三的前幾個月,我們一直租住在那兒附近中醫(yī)學(xué)院的一棟家屬樓上。那是一間兩居室,非常破舊,客廳很小,家具也不齊全,與它每月二千五百元的租金很不成正比,但是那對一對陪孩子讀書的夫妻來說也已經(jīng)足夠了。
那是起早貪黑的兩年。每天下午,無論有事沒事,我都會在學(xué)校里挨磨到五點半才回去。不是別的,僅僅因為我們沒有停車位。如果我在六點之前趕回來,我就得像很多人那樣把車停在路邊,那么我也得跟他們一樣冒著被交警貼條子的風(fēng)險——一張條子兩百元。同樣的,盡管早上八點半才上課,但是我每天早上七點之前就得出門,因為你不知道你在床上多磨蹭的那一分鐘是不是意味著交警比你多快了一分鐘。而且即便這樣,即便我嚴格遵守了早七點晚六點這不成文的規(guī)矩,在那兩年里我還是被貼了十幾張罰單。
高三上學(xué)期時——也就是半年前了,迎萍的文化課停了,為了準備年底的省內(nèi)藝術(shù)聯(lián)考,她每天晚上都要去“楓林晚”美術(shù)學(xué)校培訓(xùn)。也就是那幾個月,讓我真正體會到了作為一個老師的易而作為一個家長的難。學(xué)院的雜事和打官司的事先不說,單就迎萍藝考而言,就夠我手忙腳亂的了。每天晚上六點鐘,我要準時送她去學(xué)校培訓(xùn)——出發(fā)之前還得給她先削好鉛筆、填滿色盒,而到了晚上十一點半,我還要再去把她接回來——回來之后還得再給她做一頓宵夜。吃完之后,如果她還要畫會兒,那么我也就再陪著她畫會兒。
那時候,迎萍的素描一直跟不上去,為了讓她練習(xí),我和蘇麗還輪流給她當(dāng)過一段模特。一開始是蘇麗,因為客廳很小,蘇麗就坐在角落里的一張小凳子上,把右腿翹上左腿,雙手搭在膝蓋的位置。迎萍則在客廳另一角和蘇麗呈對角線的位置坐下來,支起畫架,拿起鉛筆。這樣的姿勢,蘇麗要一動不動地保持上一兩個小時,說實話還挺難的——嘗試過一次你就知道了,不過她也都能堅持下來。有時候光線不足,我就把客廳的燈全部打開,把蘇麗和我手機里的手電筒也都打開。怕光線的變化會影響到迎萍,我也就一邊一動不動地在旁邊舉著兩只手機為蘇麗補光,一邊扭著腦袋看迎萍在畫布上來回游移的鉛筆尖。
每次都是這樣,在迎萍放下鉛筆、收起畫架前,我們?nèi)齻€沒有人會講一句話。那間不到十平米的客廳里非常安靜,安靜到只有迎萍的鉛筆尖在畫布上移動時輕微的沙沙聲和我緩慢沉滯的呼吸聲。當(dāng)然了,我這么說也不無夸張的成分,事實上外面也會時不時傳來一陣咳嗽聲、貓叫春的聲音或者街上汽車的鳴笛聲,但是我們聽不見,也不想聽見。再后來,模特就換成了我,換成我我才知道,要在一兩個小時里保持一動不動有多難。說起來那雖然很簡單,但是事實上你根本控制不了你的身體,控制不了它的微小擺動和你的每一個表情。
那時候,我記得有一次迎萍還讓我和蘇麗坐在一起,說要給我們畫一張素描。畫完之后,她說,看,像不像你們倆的結(jié)婚照?確實還挺像的,進步非???,我說。蘇麗看了看,也說非常像。后來那張素描就被她裱了起來,從我們當(dāng)時租住的房子臥室里一直掛到了后來租住的房子臥室里?,F(xiàn)在每天我一躺上床就能看到那張“結(jié)婚照”,早上一睜眼也能看到。
那些日子,我和蘇麗的所有重心都在迎萍身上——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是。盡管我還要寫東西,還要應(yīng)付兩個班的課程以及準備打官司的各種材料,蘇麗也還要上課、出差以及準備她的課題,但無論我、蘇麗還是迎萍——每個人不管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們行動起來就像是變成了同一個人,我們同吃一頓飯,同用一雙眼睛,同時進入同一種沉默,同時產(chǎn)生同一種期待和同一種焦慮,只是偶爾才會意識到自己。在那段時間里,我甚至完全忘記了季雪。只有很少很少的幾次,在把迎萍送去藝校培訓(xùn)回來的路上等紅燈時,在我的車前燈照亮斑馬線上那些年輕女性的綽約身段時,我才會想到她,才會想到兩年之前我們那個不該開始的開始。
到了戈甲營,在路過我們租住了兩年多的那棟樓時,我上去拍了幾張。走道里還是停放著那輛破自行車,自行車筐里還是塞著那幾張積滿灰塵的廣告?zhèn)鲉?,自行車旁邊還是那把椅子,椅子上方的水泥走廊一側(cè)還是那幾盆仙人掌、忍冬和綠蘿,那里還是那里原來的樣子。不同的是,只有我們住過的那套房子朝外的那扇窗戶里側(cè),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換成了橘黃色的窗簾——我們住在那兒時蘇麗裝的是天藍色的,說明那里已經(jīng)有了新的住戶。
一整個下午,我從戈甲營拍到曇華林,又從曇華林拍到胭脂路,從胭脂路拍到候補街,從候補街拍到糧道街,接著穿過古樓洞來到閱馬場,在閱馬場拍了紅樓,最后又沿著彭劉楊路一直拍到后長街——也就是小林的樓下。樹蔭下的石凳,頭頂上的衣衫,社區(qū)里的流浪貓,街頭的小吃店,巷子里的拐角,我想這就是“日常生活”了,我拍的也就是這些“日常生活”,大概拍了有七八百張,拍完幾張我就發(fā)到群里。最后,迎萍發(fā)了一張笑臉的表情過來,她接著又說,辛苦老爸了!我問,這些能用嗎?她說當(dāng)然了,非常棒!
接著,我就去了小林那兒。他剛做好羊肉火鍋,弄了蒜苗、平菇、鮮銀耳和金針菇等一桌子配菜。我們喝了點兒酒,聊了聊下午給迎萍拍的照片、我的那些札記、官司的事還有張羞的詩。我們都很喜歡張羞,他半年前從北京回來武漢陪讀,他在北京有房子但是沒有戶口,所以他也就不得不帶著兒子回來讀書。他住在漢陽,住在他岳父家里,他老婆還在北京上著班,他平時靠給北京一家叫云萊塢的影視公司做策劃編劇掙點錢,也寫一種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讀也讀不懂的詩和小說。我們都覺得他挺孤獨的,起碼比我們要孤獨。
后來,我們又喝了會兒茶。天很冷,我和小林一邊烤著“小太陽”一邊喝茶。天很冷,“小太陽”很暖和,我們喝了一道又一道,煙也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過了零點。最后,我問小林最近在忙什么。他說在寫小說,寫一篇名字叫《過年》的小說。我說,馬上就過年了,應(yīng)景。他說,這個小說寫的就是你,就是你們一家三口去北京過年的事。我說是嗎?我等著拜讀!接著我就回去了,小林把我送到樓下,又送到巷口打車的地方。我覺得他也挺孤獨的。
三
接下來的兩周,主要是忙院里的事。學(xué)生期末考試完放假之后,院里又開了個教職工年會。跟往年一樣,年會還是在小禮堂里辦的。也跟往年一樣,節(jié)目還是唱歌、跳舞、講話什么的。不一樣的是今年取消了抽獎和聚餐,一千塊的紅包也不發(fā)了,改成了每人一桶菜籽油和一袋泰國精米。即使這樣,大家也還是挺高興的,作揖抱拳,臉上洋溢著一年到頭了的幸福。讓他們感到幸福的,我想應(yīng)該不是那點兒東西,而是馬上就該放假了,接下來他們就能帶著老婆孩子到處玩玩或者互相走動一下什么的,就能過上他們的“日常生活”了。
我談不上高興,也談不上不高興。勉強說,我是覺得終于有點兒時間了,可以好好準備年后的開庭了。幾天前吳律師跟我說,這個案子確實比較麻煩,現(xiàn)在對方又托了關(guān)系,這對我們很不利,你說對方是承攬關(guān)系,對方卻說是雇傭關(guān)系,這就要看法院怎么認定了,雖然你有給他開工錢的收據(jù),收據(jù)上也有“承攬工程款”的字樣,但是那也不能說明什么;另外,你還得準備一下,除了你和你二哥,現(xiàn)在對方還把你母親也列為了起訴對象,如果他們出不了庭,那你就得提前回去一趟,讓他們在委托你出庭的委托書上簽字、按手印。
說起來,陪迎萍備考那還都算不上什么,這個官司才是這一年半來最讓我焦頭爛額的事情。事情是這樣的,前年年底,我就跟蘇麗商量著把老家的舊房子拆了,重新建一棟兩層小樓。我跟她說,等新房子建起來后,我媽就可以從二哥家搬過去住了,周末和寒暑假我們也可以回去住了——將來我們養(yǎng)老也能有個去處,開車回去也就一個小時,我們那里有山有水有樹,空氣也很好,我們家在山上有地,還能種茶種菜。蘇麗罕見地表示了贊同,所以她同意了我拿出來四十萬建房子——準確地說,是蘇麗同意了自己拿出來四十萬建房子。
建房子這個事,我媽、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也都很贊成,只有我岳母和蘇麗的姐姐一直不贊成。她們說,你們在鄉(xiāng)下修個房子有什么用?一年到頭也住不了幾次,還不是空著,白花那么多錢干什么?他們說的也對。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她們反對,倒不一定是反對我們建房子本身,而是反對我們建房子的錢沒有花在她們家身上。而且我還知道,其實無論我干什么她們都會反對,她們對我有成見。她們對我的成見是二十年前蘇麗在跟我談戀愛時就形成了的,那僅僅是因為蘇麗是城里的而我是鄉(xiāng)下的。不過,好在蘇麗并沒有聽她們的。
我們出錢,我二哥出力,他還請了幾個鄰居當(dāng)幫工——也就是當(dāng)年我父親那樣的泥瓦匠。建房子的那半年里,前后出了幾檔子事兒,先是一個鄰居被拖車上甩出來的鋼筋戳傷了腳,接著是另一個鄰居挖線槽時從椅子上跌下來摔傷了胳膊,最后是第三個鄰居從腳手架上掉下來弄斷了腿,真是一波未平又來一波。前兩個鄰居,我們賠了醫(yī)藥費,又多付了一倍的工錢,也就算是了了。事情就出在第三個鄰居身上,除了醫(yī)藥費和該給的工錢之外,他還要我再賠三十萬。我二哥和我媽都說,本叔——按村里的輩分我們該這么喊他——肯定是覺得你有錢,你一下子就拿出來四十萬蓋房子,他還不多訛?zāi)阋稽c兒是一點兒?當(dāng)時我還不那么想,但是很快我就不由得不那么想了——半個月之后,我收到了本叔起訴我的法院傳票。
這個官司是去年四月份立的案,已經(jīng)開過了三次庭,但是一直拖到現(xiàn)在也沒有宣判。在這個過程中,本叔托了很多關(guān)系找了很多人——既有醫(yī)院的人也有法院的人,我也托了很多關(guān)系找了很多人,雙方一直僵持不下,調(diào)解了幾次也都沒有調(diào)解成。本叔一口咬定最低要賠二十萬,但是我最多只想出十萬。上一次調(diào)解時,我跟本叔說,本叔,我們要重新進行一下傷殘鑒定,不能你說八級傷殘就是八級傷殘,而且我手里確實還有你“承攬工程款”的收據(jù)。本叔說,好小子,那你就等著吧,你想要什么鑒定我就給你什么鑒定,法庭上見!
前天中午二哥來了,給我送來了他和母親的出庭委托書。他是從老家來的,從工地上——他在宜昌承包了一個小工程——先趕回老家,又從老家趕來的,下午他還要再趕回工地。午飯后,我送他去火車站,他買的是兩個小時后的票,我就陪他去肯德基坐了坐。我們說了說官司的事,也說了說以前的事——我們在農(nóng)村一起度過的日子,還有我們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的泥瓦匠父親。臨走的時候,二哥面露難色地問我能不能湊點錢。我說多少?他說,二三十萬吧!我說,怎么那么多?他支支吾吾,最后才說了兒子賭博借高利貸的事情。我沒說湊,也沒說不湊。我說這個事我得問蘇麗,我的錢都在她手里。我知道蘇麗不會湊。
當(dāng)天晚上散步時,蘇麗又打來了電話,我跟她說了說官司的進展情況——我沒敢說給二哥湊錢的事。要掛電話時,蘇麗問我哪天去北京,要不要幫我訂機票或者高鐵票什么的。我說不用,我開車去,開車去的話,到時候在那邊兒去哪里也都方便一些。我是這么計劃的,從武漢到北京有將近一千三百公里,按最短的路線開——沿著大廣高速一直北上,大概需要十五個小時。如果二月一日一大早出發(fā),我可以在路上預(yù)留兩天時間,白天開六七個小時,晚上就住一晚,順利的話到達北京那天正好是大年二十九,正好能趕上吃個年夜飯。
四
正如天氣預(yù)報上所說的那樣,二月一日是個晴天。起來后,下樓吃了碗熱干面我就匆匆上路了。先出南湖,然后沿著珞獅路往歡樂大道方向開,接著上三環(huán)。按照導(dǎo)航路線指示,我要在過了天興洲大橋之后上S3高速,再從G42高速上G45高速,然后沿著G45高速一直往北開就可以了。我還沒去過北方,也還沒去過北京,但是我想只需要一直開,兩天之后,那些我不熟悉的北方冬天的風(fēng)景、我還從沒去過的北京平谷區(qū)就將會出現(xiàn)在車窗之外了。
過了天興洲大橋拐上高速之后,窗外就是一片開闊的田野了,那些繁華的城市氣象也逐漸開始被兩邊的山野景色所取代。我的心情也一下子輕松起來,那件攪擾了我一年半的還將在年后繼續(xù)攪擾我不知道到什么時候的官司,好像也一下子被我甩在了車后,越來越遠了。天非常藍,整個冬天都難得一見的陽光從前窗玻璃撒進來,照在那只來回旋轉(zhuǎn)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上——使之明亮醒目,就像喻示著一個很好的嶄新的開始。高速路上車很少,我加快了速度,并打開了車載音響。緊接著,約翰·凱奇的那首曲子——Bacchanale——就響起來了。
他是個作曲家,美國人,已經(jīng)死去二十七年了。他的那些不像音樂的音樂還在——代替他繼續(xù)存在著,他那本黑色封皮的名為《沉默》的書也在,此刻就躺在我的副駕座位上,明亮的陽光透過枯干的樹枝落下來,時不時撒在上面,那是我這趟所帶的兩本書之一。另一本是《杜尚訪談錄》,它正躺在后座上那只黑色背包的內(nèi)夾層里。他們倆是朋友,凱奇和杜尚,他們都沒來過中國——盡管他們都曾經(jīng)深受某些中國元素的影響,但是現(xiàn)在他們就一前一后地坐在我的車上,在接下來的兩天時間里,我將載著他們穿越大半個中國前往北京。
一曲Bacchanale之后,接著是Dream、Souvenir、One8、In a landscape。這些都是些我聽了很多年的曲子,只要第一個音符一出來,我馬上就能想到曲名。嗯,現(xiàn)在播放的是那首著名的《四分三十三秒》,就像什么也沒有播放一樣。如果了解,你應(yīng)該知道,這也是凱奇一生中最石破天驚也最具爭議的音樂——一段除了雜音和最后的掌聲你什么聽不到的音樂。這首曲子一共三個樂章,但是在樂譜上卻沒有任何音符,凱奇唯一標明的要求就是“沉默”。
幾年前,我看過那場演出的紀錄片。那是一九五二年的一場靜寂無聲的演出,凱奇走上指揮臺,拿起指揮棒,然后就像木頭一樣停在那里,這讓臺下的觀眾都覺得很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兒,他裝模作樣地把樂譜翻過一頁,掏出手帕擦擦汗,他看見下面有人笑了笑;接下來,他還是像之前一樣,翻樂譜,掏出手帕擦擦汗,直至最后結(jié)束,他才紳士般地向大家致一下意,然后全場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有點好笑,有點無厘頭,但又好像發(fā)生了什么重大事件。這是什么音樂?是要請觀眾聆聽寂靜,聆聽安靜中由偶然帶來的一切聲音嗎?
或者說,這能算音樂嗎?在教過凱奇兩年的、認為他缺乏作曲家必需的對和聲的感覺進而勸他放棄作曲的勛伯格看來,這應(yīng)該不算音樂,不知道在他成為一代著名實驗音樂作曲家之后,勛伯格改變了最初的看法沒有。但是我知道我改變了,現(xiàn)在我很喜歡這樣的音樂,而最開始聽到時我是不喜歡的。杜尚也喜歡這樣的音樂。可以說,杜尚在根本上喜歡的只是他自己——一個比凱奇年長二十五歲的凱奇或者說一個比杜尚年輕二十五歲的杜尚。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一個人;但是在某些時候,他們也會是坐在一副棋盤左右的兩個人。
那是周二,一九六八年三月五日。一場名為《重聚》的演出在加拿大多倫多瑞爾森劇院舉行。棋盤左邊坐著杜尚,右邊坐著凱奇,他們在進行一場跟聲音有關(guān)的國際象棋比賽。棋盤之下有很多傳輸線,只要棋子一走動,都會生成隨機音樂,經(jīng)過四名作曲人處理之后,這些音樂就通過八組揚聲器傳播開來,觀眾需要不停觀看和聆聽才能體會其中奧妙。凱奇的水平,自然和杜尚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杜尚是出了名的高手,而凱奇卻是個菜鳥。演出剛開始,杜尚就在讓掉一名騎士的情況下迅速贏得比賽。接下來,蒂尼——杜尚的妻子——接替他和凱奇下棋,那盤棋打到凌晨一點多都沒結(jié)果,最后因為杜尚實在太困而被喊停。
在那次演出之后,杜尚就在大眾視野里消失了,直到去世。那次的音樂會,他們到底是想表達什么呢?生活高于藝術(shù)還是低于或者等于?他們的那場棋局,是把生活延伸到了藝術(shù)領(lǐng)域還是剛好相反之處?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凱奇把我的大腦變成了一件樂器,我看到的通過神經(jīng)信號轉(zhuǎn)化成了旋律,于是我的眼睛就成了耳朵,我看到了音樂。
他們相識于四十年代,他邀請他為他執(zhí)導(dǎo)的一個短片段配樂。二十年后,他的健康每況愈下,于是他決定去找他。他知道,他一向癡迷于國際象棋,而這也成了他去找他的恰當(dāng)借口,他請教他下棋。在他死前的那三年里,他們每周碰一次面,見面就是下棋。他對他的作曲才華雖然欣賞,但對他的棋藝卻不滿意,他常常惱怒地問他,你到底想不想贏?他說,我為什么非要想贏呢?那是他的把戲,他最想贏的是跟他一起共度的時光。我當(dāng)然不需要這樣的把戲,現(xiàn)在他們倆都和我在一起,我們將用兩天兩夜的時間一起穿越一千三百公里。
五
正如所希望的那樣,這兩天路上都非常順利。我白天開六七個小時的車,晚上就在服務(wù)區(qū)的小旅館湊合一晚。第一天晚上住在開封,第二天晚上住在衡水。當(dāng)然,凱奇和杜尚也跟著我在這兩個地方各住了一晚——事實上,他們就睡在我的床頭柜上。我想我應(yīng)該承認,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的這兩個人,有些時候他們代替著蘇麗,而另一些時候他們又代替著季雪。
如果明天也那么順利,估計中午我就能到達平谷了,頭一天晚上,我在視頻電話里這么跟蘇麗說。但是,說完之后麻煩就來了,第三天——也就是二月三日——那天早上,從衡水一上高速就下起了雪,而且越下越大。上高速跑了沒過多久,我注意到前面的車子開始慢了下來,同時我也不得不慢下來——只有凱奇還在按照他自己的節(jié)奏不慌不忙地演奏著。
我給蘇麗打電話說,下雪了,下得很大,估計要下午或晚上才能到了。她說,沒事,你慢點開,千萬要注意安全。在她掛完電話后不久,我前面的車子就徹底停了下來,我也就徹底停了下來。將近兩個小時之后,車流才開始緩緩移動,我也再次發(fā)動車子。等開到前方幾公里位置的時候,我在護欄邊上看見了一些零碎的塑料外殼。而繼續(xù)再往前開,我又在一輛拖車上看見了那些塑料外殼來自的地方——一輛被軋變形的白色朗逸。
一路上就這么走走停停,等開到廊坊時已經(jīng)傍晚六點多了。導(dǎo)航顯示,距離平谷還有一百一十多公里,這并不算遠。當(dāng)時我又困又餓,于是就拐到一個服務(wù)區(qū)里吃了晚飯,然后又開了個鐘點房。我想先休息會兒,然后再一鼓作氣開到平谷。
我是在快睡著時被季雪的電話吵醒的。她說,你在干嘛?我說,在睡覺。她說,你在哪里睡覺?我說,在服務(wù)區(qū)的鐘點房里,等會兒還要趕路!她說,你要去哪?我說,去北京。她說,你要去北京?我說,是啊。她說,你跑得倒挺快的,為什么一直不聯(lián)系我?我說,沒有啊,最近很忙,裝修,還有院里的一堆事,還有年后的開庭什么的。她說,你什么時候忙忙我的事?我說,你?你怎么了?她說,恭喜你,你有兒子了!聽她這么一說,我馬上就把電話掛斷了。這個想讓我快點離婚跟她結(jié)婚的把戲,她已經(jīng)玩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季雪的第二個電話,是在我經(jīng)過采育鎮(zhèn)時打來的。她說,路偉,你真以為我又跟你玩游戲呢?我說,難道不是嗎?你能不能玩點新花樣出來?她說,好,你等著,我發(fā)給你個東西,你好看看!我一邊開車一邊點開微信,點開她發(fā)過來的那張圖——那是一張懷孕檢單,單子上有一張圖——一個嬰兒弓著小身子躺在子宮里的樣子。季雪說,看到了嗎?這算是新花樣嗎????你倒是說話啊?接著我就聽不見她的聲音了,我聽見了劇烈的“嘭”的一聲。
我沒事,我被安全氣囊裹住腦袋,彈到了車座上。凱奇也沒事,他還在冷靜地演奏著。出事的是我那輛逍客,它撞上了高速路右側(cè)的護欄,把整個引擎蓋都撞得翻了起來。
前前后后找了好幾遍,最后,我終于在車后座底下找到了手機。我給當(dāng)?shù)氐慕痪蛄藗€電話。很快交警就來了,路政也來了,交警用拖車拖走了我的逍客,路政的人則拖走了我去處理賠償事宜。整個下午,我一邊忙著在保險公司和路政之間交涉,一邊不斷接到季雪的電話,直到九點多才交完賠款、領(lǐng)到去交警隊提車的單子。提完車,我又花錢請拖車司機拖著我的逍客到處去找修車廠,但是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不是下班了就是回家過年去了。
轉(zhuǎn)了幾圈,最后我們又不得不回到交警隊旁邊的一家修車點。一個胖胖的師傅操著一口當(dāng)?shù)胤窖詥?,什么情況?我說,撞了高速護欄,應(yīng)該不嚴重,能不能盡快修好?他里里外外看了看拍了拍,然后說,車燈碎了,變速箱也撞壞了,修好怎么著也得明天中午以后了。
六
第二天——那是大年三十了——雪還在下,我是下午四點才拿到的車。但是我知道,無論下多大的雪,今天我都要趕到平谷去。開上首都環(huán)線高速之后,開了還不到二十公里,前面的車又停了下來,我也不得不再一次停下來——凱奇還在繼續(xù)著。我看見前面有幾個男的打開車門站在護欄邊兒抽煙,我還看見他們中間的一個在抽煙時還狠狠地踢了護欄一腳。
一個小時后,前面的車流松動了,我看見那幾個抽煙的人都上了車,我也上了車。我又累又困,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好:先是給蘇麗打電話,打完后又給季雪打,給季雪打完之后又給蘇麗打,給蘇麗打完之后又給季雪打——折騰到兩三點我也沒能說服她。到了最后,我和蘇麗的對話變得越來越簡單,我只是不停地重復(fù)著說,你打算怎么辦?她也只是不停地重復(fù)著說,你等著吧!我們都很清楚,我們都在期待著對方怎么做而對方根本不會那么做。
不過,現(xiàn)在我沒時間也不能去想這些,我需要把季雪和孕檢單上的那個嬰兒暫時忘記一會兒,讓腦子松弛下來。只有這樣,我想我才能早一點兒到達平谷,才能趕上我們一家三口的那頓年夜飯。我把兩邊的車窗都下到一半的位置,好讓裹卷著雪花的冷風(fēng)吹進來一些,我需要像凱奇那樣不知疲倦——他已經(jīng)演奏了一千三百公里還在演奏著。窗外,時不時傳來一陣爆竹聲和煙花燃燒時的那種畢畢剝剝聲,道路兩側(cè)的夜空中也不斷閃現(xiàn)出此起彼伏的五顏六色。在我的老家,只有下餃子才會放煙花爆竹,我不知道這些地方是不是也是這樣。
找到樂西園小區(qū)四號樓時,已經(jīng)八點半了。開到樓下,我一眼就看見了車前燈光柱中的迎萍,我看見她正在那兒等我,她不停地跺著腳,哈出一股股裊裊上升的熱氣,我還注意到她頭上的雪花和她身上那件我之前寄過來的白色羽絨服。我把車子停進那些空停車位中的一個,然后招呼迎萍和我一起把后備箱里的那兩個紙箱搬上去,那里裝的是母親為我們準備的土雞蛋、臘腸、風(fēng)干雞、干茄片、熏魚、豆糕等等。這些東西,我不知道到迎萍考完試的時候我們能不能吃完,但是我知道,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才能再次回到闊別已久的家中。
進門時,蘇麗正在下餃子。我注意到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三副碗筷,它們交錯擺在韭黃炒雞蛋、香菜拌牛肉、清炒菜心、紅燒鯉魚那幾樣我喜歡吃的菜之間,最中間是一盆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火鍋,熱氣不斷地消散在客廳里。蘇麗旁邊的灶臺上放著一只不銹鋼盆,里面有小半盆餃子餡兒,鋪著一層面粉的案板上還有一摞搟好了但還沒包完的餃子皮兒。我和迎萍把那兩只箱子抬到客廳一角,放在那兒。這時候,蘇麗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她只是那么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有說。我本來還想沖她笑一笑的,這時候卻突然感到鼻子一酸。
吃完飯,蘇麗和我去她每天都去一趟的操場上散步。她問迎萍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迎萍說不去,還要畫畫。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路面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小區(qū)旁邊有一大片非?;臎龅目盏?,有幾個人影正在那里,其中的一個正彎腰用打火機點燃雪上的什么,很快就跑開了。接下來,一簇簇?zé)熁ň秃魢[著升了空,在夜幕中綻放出絢麗的一朵朵來,很快又都一一湮滅了。雪后的空氣干爽清冽,夾雜著一絲絲從遠處飄散過來的很好聞的硫磺味——那還是很多年前在農(nóng)村過年時的味道。
在操場上,蘇麗說,你怎么會把車撞了?我說下雪嘛,剎都剎不及,一打滑就撞到護欄上去了,這個鬼天氣啊!蘇麗說,要是你今天趕不過來,我們兩個人年都過不好。我說,這不好好的嘛,好好的,一家人終于團圓了!就在這句話說出口時,我感覺到手機在左邊褲兜里震動起來,我有點兒緊張,但是又悄悄把手伸進去摁斷了——那肯定是季雪打來的。
走了幾圈之后,蘇麗說,你也累了,回去守歲吧!于是我們就往回走。因為積雪的緣故,那條土路看起來也亮堂堂的,在夜晚的曠野中,它就像一條通往高處的明亮的梯子。
走到一半時,迎面走過來一男一女。走近了,我發(fā)現(xiàn)男的穿著黑大衣,女的戴著白圍巾和皮手套。那個女的右手從那個男的左臂彎里穿過去挎著他——跟蘇麗和我正好相反,他們的年紀,看上去跟我們也差不多。土路很窄,在我們即將從他們身邊擦過去的時候,那個男的主動側(cè)了側(cè)身子。我沖他說了一聲“謝謝”,他看了看我。從土路拐到小區(qū)前那條馬路上時,那個男人又扭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能看出來什么呢,能看出來我是幾個小時前才剛剛到達這里的嗎?能看出來我是一個準備藝考的女兒的父親嗎?能看出來我是一個有情人的丈夫嗎?能看出來我是一個他差一點兒就成為了的那樣的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