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邦
小時候,總喜歡湊在父親跟前聽他講故事。父親也樂此不疲,眉飛色舞,將他所知道的今古傳奇、逸事趣聞全都“傾倒”出來。到如今,已過去四五十年了,父親也早已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還記得在講故事之前,父親總是會感嘆一句,說我們遇到了好時代,然后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述。他講的許多故事,我都記不得了,但有一個故事,也是他的一次親身經(jīng)歷,歷久彌新,總讓我激動不已。
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出生在青山環(huán)抱、寂靜偏避的湘鄉(xiāng)蓮花橋曾家屋場,念過書,學(xué)過徒,當(dāng)過機械技師,一生闖蕩江湖,勤奮刻苦,拼搏奮斗,頗有成就。他非常希望,兒女們也像他一樣,走出山村,長點見識,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在祖父期待下,父親自小勤讀詩書,習(xí)武練功,喝足了墨水,練就了一身功夫,也生養(yǎng)成一股不信邪不懼鬼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強性格。后來,人長大了,志也高了,他從山窩窩里走了出來,進縣城,下湘潭,跑長沙,去岳陽,走南闖北,四處奔波,先后干過苦力,學(xué)過技術(shù),上過講臺,但更多的還是熱衷于那市面上短缺緊俏商品的生意買賣。
那一年,日本人來了,燒殺擄掠,無惡不作,雞犬不寧,人心惶惶。父親正當(dāng)青年,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一心只想入伍從戎,上戰(zhàn)場殺敵,無奈祖母怕他懵里懵懂,無知無畏,一去永不回返,極力反對。他是一個遠近出了名的孝子,對母親言聽計從,從不違抗,只好把自己一腔熱血和激情封存起來,埋得很深很深。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本人入侵以后,戰(zhàn)亂不定,人人自危,不敢外出。在外就職的祖父為免遭橫禍待在家中,四個叔叔姑姑年紀幼小,一家七口生活難以為繼,一度陷入貧困之中。
父親是家中的老大,理所當(dāng)然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dān),顧不得外面槍林彈雨兵荒馬亂,壯著膽子冒險出門,往返奔波于湘鄉(xiāng)、湘潭等地,做一些批量買進賣出的筆墨紙張生意。
南方的八月,天氣悶熱,像旺火爐灶上的蒸籠一樣,逼得人腦發(fā)暈、心發(fā)慌、喘不過氣來。受眾多親友的委托,父親提著一口舊皮箱,皮箱里裝著大家拼湊起來的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銀元,在祖母的千叮萬囑下出發(fā)了。他必須在天黑以前步行趕到湘潭,與老板談成生意,錢貨兩清,聯(lián)系好運力,將貨發(fā)回湘鄉(xiāng),便大功告成了。
太陽越升越高,火辣辣地高懸天空,烤得路面發(fā)燙,樹葉枯萎,牲口“呼哧呼哧”喘不過氣來。百里長路,酷熱難當(dāng),跋涉艱難。父親就像一頭拉犁的老牛,迎著撲面而來的熱浪,不停地擦拭著渾身流淌的汗水,邁著堅實而急促的步伐,行走在趕往目的地的路途。他只有一個念頭,要做成這筆生意,多賺幾個子兒,讓全家吃上一陣子好飯。
不知不覺,已至中午時分,臨近一個叫姜畬的地方。他哪里知道,在這里,等待他的是一場終身難忘、驚心動魄的廝殺。
在前面,離大路不遠處,有一座四合院,原來是一所學(xué)校,日本人來了,趕走了老師和學(xué)生,強占為兵營之地。駐扎在里面的鬼子,像一群貪婪、兇狠的惡狼,窮兇極惡,橫行霸道,肆意欺壓百姓,經(jīng)常掠奪路人財富。父親雖然早有所聞,但此處是到達湘潭的必經(jīng)之地,繞不開,也躲不過,只能抱有僥幸心理,也許不會發(fā)生意外。
離四合院越來越近,父親不敢望它一眼,低著頭,屏住氣息,繃緊心弦,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越是怕鬼,越容易出鬼。眼看就要越過這是非之地,突然一聲“站??!”青瓦灰墻那邊有人大聲叫嚷起來,語音生硬變形,聽起來別扭得很。
糟了!被鬼子發(fā)現(xiàn)了!父親腦袋“嗡”地一下,脹得老大,一身冷汗直往外冒。他裝著沒聽見,繼續(xù)快步行走。
“站?。 甭曇舾罅?,像打雷一樣。緊接著,“嘩啦”一聲,拉槍栓的聲音傳來。
子彈可是要人命的,鬼子視人命如草芥,可不是好玩的,父親不敢貿(mào)然再往前走,無可奈何地停了下來,一顆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壞了!今天恐怕要倒大霉了!
那鬼子瘦高個,穿戴整齊,一身米黃,手持“三八大蓋”,氣勢洶洶地追了上來。父親極力穩(wěn)住自己慌亂的心神,裝著若無其事,靜觀待變,思忖著如何應(yīng)對。
“瘦高個”尖嘴削臉,顴骨高突,瞪著一雙惡眼,一上來就從上到下將父親全身搜了個遍。“哪——里的?到哪里去?”半生不熟中國話,兇巴巴的。
“我的,良民大大的。湘鄉(xiāng)的,到湘潭走親戚的?!备赣H長期在外闖蕩,見過很多世面,但這么近距離面與鬼子說話,還是頭一次,臉上強裝笑容,心里卻在怦怦直跳。
可能是受“瘦高個”喊叫的驚動,正說話中,那四合院子里又出來兩鬼子。一個光頭,賊眉鼠眼,武墩子身材,上著白襯衫,下穿黃軍褲,腰掛一長挎刀,像個小頭目。在他身后,跟著一人,腰圓膀粗,一臉橫肉,上身打著赤膊,下身穿一黑色便褲。兩人一前一后,朝這邊跑了過來。
壞了!一個都難以對付,又來兩人。父親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汗水直往外冒。
一會兒,“光頭”氣喘吁吁地到了跟前,面帶疑惑,像審判官一樣,從頭到腳將父親打量過一遍,沖著父親嘰哩哇啦一通。父親撇撇嘴,搖搖頭,表示一句都沒聽懂。
“瘦高個,”指了指父親手中的皮箱,充當(dāng)著蹩腳的翻譯,“他叫你把它打開!”
“老總,這箱里沒有什么,幾件換洗衣服?!备赣H敷衍著,笑嘻嘻地,邊說邊從腰間掏出早已準(zhǔn)備的幾塊“袁大頭”遞了上去。
“八格牙路!”沒想到那“光頭”根本不吃他那一套,臉一繃,眼睛一瞪,抽了抽腰刀,威脅著父親。
不開箱是不行了,父親極不情愿地把箱子放到地下,蹲下身子,掏出鑰匙,打開箱蓋,故作姿態(tài)地翻動幾下箱子里的衣物,給鬼子亮了亮,很快就將箱子合上,想蒙混過關(guān)。
“光頭”太狡猾了,上前一步用腳踏著箱子,轉(zhuǎn)身招了招手,要“赤膊”上來親自檢查。“赤膊”過來,蠻橫地將父親推到一邊,彎下身來,掀開箱蓋,將衣物一件一件扔出箱外。很快,掩藏在箱子底層的一大包“袁大頭”被翻了出來。
見到那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元,鬼子們頓時眼放綠光,喜不自禁,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三鬼子湊在一邊,嘀嘀咕咕,嘰哩哇啦,商量了一陣,回過頭來,要父親跟他們走一趟。
真背時,這一關(guān)怕是過不去了!面對黑洞洞的槍口,父親不敢不從,沮喪到了極點。那可是全家人和親友們的救命錢??!
就這樣,“赤膊”在前,父親夾中,“瘦高個”“光頭”押后,向四合院走去。
完了,全完了!父親暗暗叫苦,一邊走,一邊想,盤算著如何保住銀元、逃跑脫身。
路邊,是一片金黃色的稻田,五六個“順民”揮汗如雨,正在割的割稻,打的打谷,見仨鬼子押一魁梧帥氣的小伙子過來,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功夫,瞪大眼睛朝這邊望著。
見稻田里都是中國人,父親生出一線希望,在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暗地里努努嘴,捏了捏拳頭,使出眼神,意思是請他們助一臂之力。
這些人見父親想以武相抗,一個個嚇得臉色嘎白,微微搖頭,以示無能為力,生怕惹火燒身,迅即轉(zhuǎn)過身,“沙!沙!沙!”“嘭、嘭、嘭!”地繼續(xù)割他們的禾,扮他們的谷去了。
走啊,走啊,快要接近四合院墻角了。這時,走在前面的“赤膊”停住了,與后面的兩鬼子交換了一下眼色,向父親擺了擺頭,竟不往大門方向走,卻挾持著父親朝相反另一邊的一條小道走去。
父親抬頭一看,這小道少有人走,雜草叢生,溝溝坎坎,時斷時續(xù),時隱時現(xiàn),直指四合院后面的一片荒山野嶺。不進兵營,到后山去,這鬼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要搞什么名堂?
見他們賊頭鼠腦,鬼鬼祟祟,父親明白了幾分:他們圖謀不軌,想避人眼目,殺人越貨,私吞銀元。
見此情勢,父親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四合院前面,是一片稻田,空曠開闊,無遮無擋,而在后山,雖山峰不高,但連綿起伏,雜草叢生,樹木稠密,地形復(fù)雜,倒是一處可逃匿脫身之地。
生死關(guān)頭,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只有孤注一擲了。
沿著高低不平、彎彎曲曲的小道,爬上山崗,拐過幾道彎,順著斜坡,逐漸進入了一片樹林避靜處。不能束手就范,必須先下手為強。父親邊走邊想,打定了主意,有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拉開了與“赤膊”的距離。
后面的“瘦高個”似乎察覺了什么,推了父親一把,催促他加快腳步,跟上“赤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父親瞅住機會,冷不丁丟下箱子,向旁邊一閃,運足氣力,大叫一聲,提起右腿,對準(zhǔn)那“瘦高個”就是一腳。
聲到勢到,點到力到,只見那“瘦高個”“唉喲”一聲,“三八大蓋”脫手而去,飛落到山墈下的荊棘叢中。
槍就是命,“瘦高個”顧不得疼痛,也忘了該直接與父親交手,左手護著右手,竟傻不溜秋地轉(zhuǎn)過身子去撿他那槍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趁著“瘦高個”去撿槍之際,走在后面的“光頭”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父親跨前一步,如囊中探物,雙手齊出,揪住“光頭”手中刀柄,運足氣力,借勢往右一帶,趁他失去中心向前傾斜時,又猛然往回一拖,再使勁一扭,那“光頭”雖有幾分蠻勁,但猝不及防,經(jīng)不起一連串的狠招,竟被父親一把將刀奪了過來。
見刀被奪,“光頭”一下子臉都白了,情知不妙,拔腿就跑。
一不做二不休,父親紅著眼,趕上一步,大喊一聲“殺日本鬼子!”手起刀落,寒光之處,鮮血四濺,只見“光頭”一個趔趄,“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
與此同時,走在前面的“赤膊”聽到動靜,折轉(zhuǎn)身來,欲幫“光頭”。殊不知,人未趕到跟前,“光頭”早已倒地,見父親手執(zhí)血淋淋的挎刀,橫眉怒目,殺氣騰騰,大驚失色,一陣大喊大叫,掉頭就跑,跌跌撞撞,連滾帶爬,落荒而去。
這時,“瘦高個”已拾槍在手,“砰”的一聲,對著父親就是一槍。幸運的是,他右手受傷,用左手扣的扳機,加上慌里慌張,準(zhǔn)確度不高,子彈從父親耳邊呼嘯而過。好險?。?/p>
一場生死搏斗,驚動了下面的四合院。頃刻間,只聽到院子里哨音急吹,大呼小叫,亂哄哄的,鬼子們紛紛沖出了大門……
情勢危急,刻不容緩,父親扔掉挎刀,拾起箱子,也顧不上哪是山,哪是路,哪是茅草,哪是荊棘,翻山越嶺,一路狂奔,一口氣跑了二三十公里,直到確認沒有人追來后,才停歇下來。這時,他已兩腿發(fā)軟,全身無力,癱倒在地,躺在深山老林中,半天沒有起來。
天黑之后,父親踉踉蹌蹌,高一腳低一腳地摸黑走出山林,叩響了山邊一戶人家的大門。那戶人家的主人掌燈開門一看,見一衣衫不整、頭發(fā)零亂、滿臉污垢、渾身是血的人立在跟前,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半天不吭一聲。
當(dāng)父親一五一十將白天的經(jīng)歷告訴他時,他立馬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一連聲的“了不起,真了不起!”趕快將父親挽扶進屋,招呼著全家老少忙活起來,泡的泡茶,打的打水,做的做飯,騰的騰床鋪,讓父親洗了澡,換上干凈衣服,美美地飽餐了一頓,在他家一覺睡到第二天太陽當(dāng)頭……
每當(dāng)講到此處時,父親的眉宇間閃現(xiàn)出無比的感激之情,眼睛也溫潤起來,不由得長嘆一聲:“真是一戶好人家呀!”
打那次以后,父親心有余悸,驚恐不定,東躲西藏,生怕再碰上日本人,更不敢再涉足生意買賣,幾經(jīng)輾轉(zhuǎn),遠走他鄉(xiāng),直至日本人宣布投降。
父親的這個故事,多少年來,總讓我迷惑不解:他一個如此厚道、善良之人,怎么也會執(zhí)刀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