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大伯打來電話,要我周末無論如何回一趟老家牛角沖,說是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跟我講。大伯是一個鄉(xiāng)村老木匠,手藝了得,在我們那地方,基本上是相當于教授級的高級工程師,在家具生產和土木工程領域,具有很高的學術造詣和江湖地位。換句話說,他就是我們那里的魯班,就是牛角沖工程院的院士,就是村莊里的梁思成或貝聿銘。如今他年紀大了,盡管早已不在一線指揮,但身體不錯,專業(yè)過硬,所以話語權還在,威信還在,方圓十幾里的地方,凡有土木建筑方面的疑難問題,徒子徒孫們沒有不請他到堂釋疑解惑的。他常常握著個保溫杯,笑呵呵的,小車接,小車送,忙得很。一閑下來,他就想起給我和他兒子楊欣打電話,怕我們不回去,就盡找一些很緊急很重要的事由做借口,其實回去無非是徒弟們送了他幾斤土黃鱔,他想與我們共享;或者是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想我們去聽他吹吹牛;或者什么事都沒有,就想見見我們。楊欣常常發(fā)點小牢騷,爺老子哎,跑幾百里路趕回吃你一餐飯,損失我?guī)讉€億呢。楊欣在省城開熟食廠,資產只怕是有幾千萬了,撒泡尿的時間,可能就有成千上萬的生意流失。大伯聽他說得多了,就罵他掉到錢眼里,沒屁用,以后一般就只打電話喊我了。我在市里,回去較近,且自從父母過世后,我的心就空了,大伯成了我在老家最親的人,所以只要他喊我,我總是盡量趕回去。大伯無數次表揚我講感情、有孝心,比楊欣強多了,其實,我是在彌補對父母生前的不孝。那時節(jié),我也像現在的堂弟楊欣一樣,總把父母的召喚當作耳邊風,有時甚至還覺得特煩人。
我像往常一樣,毫不猶豫地回答大伯:“好呢,我一定趕回來吃中飯。”
大伯說:“你吃了中飯不能就回去,要住一個晚上,第二天還有事?!?/p>
我遲疑了一下,第二天我還真有事,但既然老人家這么說了,那就住一晚吧。我知道肯定不會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只怕是他久了沒跟我講他輝煌的革命史戰(zhàn)斗史生活史,想重溫一下往昔的崢嶸歲月。
聽到我答應了,大伯很高興,說要我放心,他會盡力抓好生活的,土雞土菜土腳魚,保證我吃得好睡得香。末了他叮囑我說:“記得帶本子和筆啊,照相機也要一個?!?/p>
啊,我親愛的大伯,你要這些東西干嗎?難道你真有重大事情要我見證和記錄嗎?我笑嘻嘻地問他:“什么大事呀?搞得這么隆重?!?/p>
大伯說:“你回來我再揭秘?!?/p>
掛掉電話,我預感到這次大伯真有重要事情跟我講。可是,他又能有個啥大事啊,他和伯媽的身體都好得很,打得牛死,肯定不是記錄遺囑;他擔綱牛角沖工程院院士幾十年,頗有積蓄,崽又發(fā)了財,肯定不是錢的問題;他年輕時是有點花心,四鄉(xiāng)八寨都有相好,伯媽也曾吵鬧過,但后來本著只要錢在人在就不管的原則,一直相安無事,何況如今他的功能也基本不行了,肯定不是情的問題。我想了很久,實在猜不透他的謎底。
我決定打個電話問問楊欣。楊欣說:“我也剛接到他的電話,忙都忙不贏,哪有時間去聽他吹牛?!?/p>
我說:“這次只怕不是吹牛,好像是有正經的大事,他還要我?guī)в涗浌ぞ吣亍銘斢行┚€索吧?”
楊欣想了想,說:“應當沒別的大事,估計還是為了別墅設計的事??隙ㄊ窍胪ㄟ^你來做我的工作,讓我同意他的設計方案。”
哦,我記起來了,上半年的時候,是有這么一檔子事,為這事我還回去給他們父子倆調和過一次。大約是在春節(jié)期間吧,大伯向楊欣提出,希望他到村莊里蓋一棟別墅。這事說起來也有些怪,早些年楊欣曾多次提出,要把大伯新千年初建的那棟樓房拆掉,再在原址做一棟豪華的別墅,但大伯堅決不同意,說好好的樓房,你拆它干什么,是不是錢多了發(fā)燒?真是敗家子!楊欣當時也曾找我訴苦,我勸他說,你就聽你爸的吧,別拆,要知道,這棟房子,是他的驕傲呢。楊欣聽了我的勸告,沒再在村莊里建房,賭氣跑到省城買了一套大房子,后來開熟食廠賺了錢,先是買了一套聯(lián)排別墅,接著又買了一棟獨立別墅。如今他在好幾個城市都有了房產,大伯卻要他回牛角沖來拆屋建別墅,老同志的心思真是搞不懂啊。
大伯一生共建過三次房子——
第一次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此前的幾十年內,大伯和我們還有三叔四叔以及幾十個楊氏族兄弟一起,幾百口人擠在一棟磚瓦結構的百年大屋里。這棟老屋,是我們楊家的祖屋,也是楊家的祠堂,祖廳共五進,房子有一百多間,一大片整整齊齊的魚鱗瓦,黑壓壓地鋪陳在陽光和青山之下,遠遠望去,很是壯觀和威風。外面的人問了我們的姓氏,總是充滿羨慕地說:“嗬,牛角沖楊家祠堂的!”可是,房子好不好住,只有我們自己最清楚。這棟龐大的老房子,外面看起來確實很威武,但里面卻非常的破敗、陰暗、潮濕,似乎每一個角落,都散發(fā)出一種腐朽的氣息。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父親他們兄弟四人,加上老奶奶、奶奶,還有大姑和二姑,一大家子近二十口人,全擠住在祖?zhèn)鞯奈彘g半舊屋里,逼窄得鼻子都要碰到嘴巴。最尷尬的是解小手,由于廁所只有一個,且遠,就在每個房間放一只尿桶,家里成天騷氣撲鼻,熏得人死。特別是夜里家人撒尿時,一會呵哧呵哧,就像猛龍從空中沖入大海;一會叮咚叮咚,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床上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真是羞死個人。老奶奶在分田到戶那年過世后,大伯力排眾議,特意給老人家扎了一棟上下兩層的大靈屋,且率先在牛角沖甚至是全中國給靈屋設計了四個廁所,據他說比中央領導的居所都要豪華。我那活了九十多年、一輩子坐在尿桶上小解的老奶奶,從此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隨時隨地舒舒服服輕輕松松干干凈凈地進廁所解決問題了。真好??苫钪娜耍M管很快分成了四個家,但日子卻變得更加緊張。大伯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的三女一兒,還抱頭箍頸擠在一張硬板床上,發(fā)誓要自己建一棟寬敞的新屋。他起早貪黑,鉆山打洞,看中的樹木,買也買一點,順也順一點,一年后,一棟草磚砌成的平房,果然就在老屋旁側的菜地上閃亮登場。這棟大伯親自設計并主持施工的建筑,像極了韶山沖那棟著名的房子,也不知他是從牛角沖這個地名,想到韶山沖這個地方,進而激發(fā)靈感獲得神助,還是別的什么方面的原因,總之,這棟牛角沖解放以后建成的第一棟新房,從此成為方圓十幾里參觀的景點和模仿的對象,當然,也牢牢奠定了大伯作為牛角沖工程院首席院士的地位。大伯常常站到地坪里,神采飛揚地為慕名而來的參觀學習訪問團作義務講解,大到房間布局,小到一塊磚、一片瓦,他都講得頭頭是道,一波三折,這當中有故事,有來歷,更有情懷。參訪者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全都用崇敬的眼光定定望了他。大伯非常高興,一時沒管住嘴巴,又慷慨地貢獻出三個自己經歷的黃段子,惹來伯媽的一頓臭罵和滿地坪的瘋笑。
第二次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韶山式的平房給大伯帶來了隆隆聲譽,也帶來了滾滾財源。那些年,他忙得簡直是一塌糊涂,徒弟帶了一大堆,業(yè)務接了一個又一個——分了田土的農民手中慢慢活泛了,也就想像大伯那樣建個“韶山式”??捎腥藫腻X不夠,有人害怕地基起沖突,有人擔憂沒勞力來幫工,大伯擺擺手,表示全都不在話下,鼓勵他們大膽開建,所有的問題,都由他一個人來統(tǒng)籌和解決。幾年下來,在大伯的縱橫捭闔大刀闊斧鬼斧神工下,整個牛角沖就舊貌換新顏了,一棟棟嶄新的平房,都用同樣一種姿勢,迎接著皺紋滿面喜笑顏開的主人。而沖里的那些百年老屋,包括我們老楊家的大祠堂,轟隆,轟隆,也全部在大伯的現場指揮下,推倒在地,片瓦不存了。我常常想,大伯這人,既是牛角沖的建設者,也是牛角沖的破壞者,他有功勞,也有罪過呢。當然,功肯定要大于過。大伯可沒想過這么多,他一門心思只想著如何搞設計,如何建房子,如何提高居住環(huán)境,哪管它開發(fā)與保護的辯證關系。到整個牛角沖的老屋拆得差不多、平房也建得差不多時,大伯才猛然發(fā)現自己的房子原來是那樣的寒酸,一點都沒有早幾年那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它只是引領了一個潮流,并沒能始終走在生活的最前端。數著幫人做屋賺來的一扎扎大鈔票,大伯決定把才建沒幾年的平房推掉,擴大地基蓋樓房。那時節(jié),全鄉(xiāng)除了鄉(xiāng)政府用紅磚建了一棟兩層的辦公樓外,最高的建筑物,估計是糧站那個尖頂糧倉上的避雷針。大伯在鄉(xiāng)政府轉來轉去,研究考察了好些天,很快,他新建的樓房就成為全鄉(xiāng)的最高建筑了,因為他在樓頂還架了一個更高的避雷針。更有意思的是,他還把這棟外形酷似鄉(xiāng)政府辦公樓的房子,命名為牛角沖一號,并且在每一個房間的木門上,都用紅漆標上編號:101、102、103……201、202、203……鮮鮮地亮眼。大伯常常站在二樓的走廊上,高聲呼喚:來咯,快點來咯,就到牛角沖一號樓203打牌咯。他說一號樓203時,總是紅光滿面,聲音洪亮。他不但嘴巴上這么喊,還把牛角沖一號樓203室(他的臥室)當作通信地址,印到名片上廣為散發(fā),據他自己不完全統(tǒng)計,他的一號樓知名度遠遠高于鄉(xiāng)長的辦公室。
第三次是在新千年到來之際。大伯的“辦公大樓”至此已在牛角沖獨領風騷上十年了,但盡管已是新千年新時期,村莊里的樓房卻依舊不太多,很多人還在吃力地還修平房所負的債呢,哪里敢起造樓房的意?即使有幾個腦殼靈泛的人賺了點錢,做出的樓房也不過是大伯“辦公樓”的翻版。牛角沖的人就是這個鳥樣,只知道看樣學樣,從來不懂得創(chuàng)新。何況,牛角沖工程院的院士還是我大伯呢,他不自我否定誰又敢誰又能想出個新鮮玩意?即使想出來了,也沒人幫你施工。不過好在我大伯這人非常有進取之心和反思之意,他把牛角沖一號樓幾零幾掛在嘴邊,神神叨叨地喊了幾年之后,感到也就那么個卵味,并沒讓自己高貴起來,更沒有因此吃上國家糧,而且,各個房間靠一條走廊連通,實在很不方便很顯別扭很是丑陋,看到這棟奇怪的房子,他就常常想起鄉(xiāng)政府那幫耀武揚威的王八蛋子,無名火氣嗖嗖嗖就躥得比避雷針都高。拆掉,重建全鄉(xiāng)第一棟別墅!大伯真是任性,一件在別人看來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他一個早晨就拍板了。當然,如果他荷包里鈔票寡瘦,想任性想牛逼也沒半點辦法。這一回大伯是認真的,十年樹木,百年樹屋嘛(大伯常常篡改俗語,比如他常常把“良言一句三冬暖”,故意說成“良言一句三刀斷”),搞就要搞好點,至少要管個五十年,鄧小平的路線,不都保證一百年不動搖嗎?他把自己關在屋里十來天,翻資料,看圖片,抓腦殼,寫寫算算,畫畫涂涂,居然用圓規(guī)直尺量角器,整出了一張高級別墅的設計圖。當然,這圖紙除了他自己,除了神仙,天師也看不懂。不過沒關系,反正是他自己擔任項目的總工程師,施工員技術員安全員(如果有的話)全聽他嘴巴說就是了。大伯的這棟三層別墅是在當年國慶節(jié)辦的落成酒,我趕回去捧場,那種豪華和霸氣迎面撲來,狠狠地把我這個城里人擊成內傷,我想我曾經引以為榮的四室二廳,在他的別墅面前簡直卵毛都不算一根。大伯非常得意,為了記載建房的艱辛經過和豐功偉績,特意親自做了一篇半通不通半白半文的“楊神仙造屋賦”(一直忘了介紹,我大伯大名楊神仙,這名字也有點來歷,以后有機會再講),請人用一塊大理石刻了,端端正正地嵌在別墅的外墻上,儼然就是一個魯班獎的標志。這棟別墅,一直是大伯的榮耀和驕傲,所以當年楊欣發(fā)了財想拆掉重建時,他堅決不同意。哪知道,建起二十年后,當初信誓旦旦說至少要管五十年的大伯,卻主動提出要推倒重來。哎,都七十幾歲的人了,還這樣愛折騰,他到底是為了個啥啊!
我問楊欣:“上次我不是給你們都講好了的嗎?你不也同意讓大伯來設計的嗎?”
大伯春節(jié)時提出要重建別墅,楊欣盡管大感意外,但欣然同意。他早就想在村莊里留下自己的功業(yè),要不然,在外面發(fā)了大財牛角沖人怎么曉得?豈不像項羽說的那樣錦衣夜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回城后,他馬不停蹄地托朋友的朋友,花了幾萬塊錢,請省建筑設計院的一位著名教授,設計出了一張別墅圖紙。據說這棟別墅集傳統(tǒng)文化和歐式風格于一身,既前衛(wèi),又厚重;既端莊,又漂亮;既實用,又舒適??傊旧鲜侨〉谝蝗珖涣魅蝾I先。楊欣非常滿意,拿著圖紙開車趕了幾百里路,屁顛屁顛地送回去請大伯過目兼審查。大伯沉著臉,慢慢地打開圖紙,又沉著臉,慢慢地戴上老花鏡,然后伸長頸脖,左邊看看,右邊也看看,上邊看看,下邊也看看,至于他是否看得懂,楊欣不好問也不敢問??戳艘魂嚭?,大伯摘下花鏡,合上圖紙,淡淡地說:“這方案我不同意?!睏钚乐绷耍骸盃斃献影?,這是著名教授設計的呢,極好的呢,單設計費就要好幾萬呢?!彼徽f還好,一說大伯便火冒三丈。這個牛角沖工程院院士、相當于教授級高級工程師的老木匠,指著桌上的圖紙大罵自己的不孝之子:“這是個屁教授,卵都不懂,魯班經規(guī)定的尺寸,他一點都沒合上,財、病、離、義、官、劫、害、吉,全都弄得亂七八糟,你這哈寶崽還花幾萬塊去上洋當,你不曉得家里有現成的專家啊!”
楊欣趕緊涎著臉,嘻笑著說:“我當然知道您老人家是建筑權威啊,我不是看到您年紀大了怕累著您,才出點錢請個教授代勞嘛,您看要如何搞,我回城再找他修改?!边@么一說,大伯的氣稍稍順了點,他把頭扭到一邊:“良言一句三刀斷,你要他先合好尺寸再說?!?/p>
魯班經的尺寸,除了老木匠老磚匠知道,大學教授哪里清楚?他們一般對此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認為那是一種無根無據的迷信。楊欣知道自己碰到了一個麻煩事,所以打電話要我出馬,回去做做老同志的工作。我當時一邊往回趕,一邊想楊欣這事只怕行不通。因為,我知道大伯這人,一貫愛提意見,一貫不信邪不怕硬,他認定的事,九條牛加十只狗再加八只貓都扯不回。
在這里我得順便插幾句,講講我大伯的名字和故事,你一聽就知道楊欣這事會有多難。大伯原名楊爭先,日本鬼子從牛角沖撤退那一年出生,屬于我們楊家的“先”字輩,這輩分可不算低呢,他的師傅楊海先,這個年長他三十多歲參加過平瀏游擊大隊的失散老紅軍,都與他只是平輩,至于支書楊師德、村長楊怡發(fā),盡管年齡比他還要大點,但論起輩分來,全是他的孫輩曾孫輩,完全不在一個層面。大伯從小跟隨師父楊海先學藝,不事稼穡,不辯菽麥。有一段時間,公社和大隊不知抽什么風,突然把手工匠人集中起來,進行批評教育,要他們投身火熱的農業(yè)生產。群眾大會上,楊師德楊怡發(fā)大聲吆喝:楊爭先,滾上臺來!大伯縱身跳到臺上,大聲說,你們羞先人啊,祖輩曾祖輩的名諱,也是你們隨隨便便能直呼的嗎?牛角沖楊姓人占主,都是一個祠堂出來的,楊師德楊怡發(fā)的氣焰一下就低下來了,他們?yōu)殡y地說:“不叫你名字叫什么呢?總不能喊叔祖父叔曾祖父上臺來嘛?!贝蟛f:“輩分不可亂,名字可以改。從今天起,我改名楊神仙,隨你們喊隨你們批隨你們斗?!睏顜煹聴钼l(fā)剛喊出一句:“楊神仙,上臺來?!迸_下已笑得東倒西歪,一場嚴肅認真的大會,就這樣被大伯鬧哄哄地攪散了,而這個搞笑的名字,卻真被他上進了戶口。名字都成了神仙,大伯自然更加不怕鬼不信邪。他第一次做屋時,地基上原本有棵大樹,樹下有個土地廟,大伯把樹砍了,把廟拆了,在旁邊一棵小樹下胡亂蓋了幾塊磚頭,指定土地爺搬遷至此。后來兩次建房,他又命令土地爺連搬兩次。牛角沖人都認為他的不敬會帶來災禍,但他一直順風順水平平安安。他豪氣地說:“我楊神仙要做屋,一個小小的土地爺還敢不讓位?神仙管土地呢!”如果說土地爺是個虛東西,那縣太爺就是實實在在的牛人了,誰也不會去得罪和硬頂,但大伯卻不,有一段時間專與縣長方啟濤作對。方縣長是我們楊家祠堂的女婿,很牛逼,喜歡擺點譜,逢年過節(jié)來了牛角沖,基本上沒人能陪好他。主家沒了辦法,有一年只好請大伯去作陪。大伯對方啟濤說:“你別看我年歲不大,但是是先字輩呢,牛角沖輩分這么高的沒幾個。”方縣長說:“如今是人民政府,不講輩分?!贝蟛f:“不講輩分講個啥?”方縣長說:“講級別,比如你們楊家的女婿里面,現在級別最高的就是我了?!贝蟛铝艘豢跓煟朴频赝铝顺鰜恚骸澳遣灰姷冒?,毛主席級別不比你高點?”毛主席的夫人楊開慧是板倉楊家的,跟牛角沖楊家祠堂五百年前是一家。方縣長一聽自知失言,臉都嚇白了,其時正是文革末期,一句話就能讓人丟官丟命的,他急得飯都沒吃飽,趕緊逃之夭夭了。從此方縣長來了牛角沖,就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彬彬有禮了,特別是一看到大伯,他就渾身緊張,寒喧幾句趕快找借口躲開。但大伯并沒改變對他的看法,凡是鄉(xiāng)上村上做的他認為不地道的事,通通把賬記到方縣長的頭上。有一年,鄉(xiāng)政府給每家每戶分了點滅鼠藥,老鼠吃了并不死,反而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大伯氣呼呼地找到方啟濤,當眾譏諷道:“如果你們是想把老鼠子脹死,那就用火車皮拖滅鼠藥,每家每戶都分個幾噸!”
你看你看,一個不怕縣官也不怕現管還不怕鬼神的神仙,你拿他有什么撤?何況楊欣還是他的獨崽呢。所以我當時回去以后,勸楊欣放棄教授的設計方案,直接請大伯另外設計一個。如果不這樣做,就算改十次八次,估計他還是會挑出一大堆毛病來的,最終還是得他拿方案,何不干脆現在就要他做呢?
楊欣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水平,在牛角沖混一下子是沒啥問題,要是到外面去,誰認?他設計的東西太土了,我不喜歡?!?/p>
我說:“你這是在牛角沖做屋,扯到外面去干啥?屋做好了你又能住幾天?只要老同志開心,你就隨他去吧。何況他在牛角沖一輩子幫人搞設計,到頭來自己的房子卻要別人設計,他的臉面何存威信何在?”
楊欣想了想,點頭同意了,但提出大伯的設計圖紙出來后,他要拿去請教授看看。一來不能白花那幾萬塊錢,二來呢,也怕老同志的土方法不合力學規(guī)律,住起來不安全。我把楊欣的意見省略最后一點報告給大伯,大伯高興地說:“這樣行,拿去給那狗屁教授學習學習也好。”
這事我?guī)退麄兏缸觽z調解好后就再沒管過問過,我以為楊欣早就按照大伯的圖紙施工了,哪知到現在設計方案都沒定。看來父子間還是存在比較大的分歧,怪不得大伯要我回去,還特意叮囑帶紙筆和相機,他老人家這次只怕是想得出個最終結論,并讓我這個中間人和見證人用圖文形式把它固定下來。
聽到楊欣在電話里面支支吾吾,我問他:“大伯設計的別墅是不是很難看?你為什么不同意呢?”
楊欣說:“哎,這事說起來有些復雜,周末我們先到縣城碰個頭,我們兩兄弟溝通好后再回牛角沖吧?!?/p>
周末一早,我就駕著自己的車往縣城去。市里離我們縣城只有一百六十公里,過去只有兩條砂石路,坐班車翻山越嶺得四個多小時,中間還要在半路上吃個便餐,至今想起來都怕。如今好幾條高速相通,一過多小時就到了。楊欣從省城開車回家要遠一點,也就兩個多小時能到。我之所以去這么早,是想到縣城的北街嶺上吃個早餐,再慢慢等他。
北街嶺上的面條已不是記憶中的味道,枉費了我的一番心思和情義。在面館里沒等多久,楊欣就來了。他邊吃面邊跟我詳細講述父子倆的分歧:
大伯爭取到別墅設計權后,很快就拿出了設計圖紙。楊欣當然看不懂,大伯倒是耐心,又是講解,又是比劃,還拿出紙筆,畫了個簡單的效果圖。楊欣終于弄明白了,大伯設計的別墅,造型外觀什么的還真是很酷,比教授設計的也不見得差到哪里去,唯一讓他接受不了的,是大伯在別墅的最核心地帶,安排了一個大倉房。這個大倉房外面看不到,屋里也看不到,它的四周被臥室、客廳、衛(wèi)生間包繞著,設計得相當隱蔽和巧妙,但建筑的面積和成本卻不算小,倉房上下兩層,二層儲糧,一層接糧,而一層又下通地下室。為了讓糧食進倉方便省力,還有一個升降機和一套備用的滑輪系統(tǒng)直通倉頂??梢哉f,大伯設計得最用心的地方,就是這個倉房。換句話說,他拆掉房子重建的目的,就是為了增加這個倉房。楊欣想不通,家里又沒人種田,為何要耗費巨資建個毫無實用價值的東西?何況,倉房這么大,可裝得下百把噸糧食,還擔心承重出問題。所以他堅決不同意,父子倆就這么一直僵著。
楊欣說:“也不知他這次又會耍個什么花招,哥你得幫著我點?!?/p>
聽楊欣講完,我一直在尋思大伯為何想起要建個倉房,要說他與谷物有感情吧,他又從來沒種過地;要說他是擔心沒飯吃想囤糧吧,如今最豐富最便宜的就是糧食。老同志的心思,真的很難猜透。
我問楊欣:“圖紙你拿給教授看沒?”
楊欣說:“教授看過,他肚子都笑痛了,說這哪是別墅,就是個變相的糧倉或者碉堡嘛。好在承重沒問題,就是造價高?!?/p>
我對楊欣說:“別墅里建個大倉房確實有些不倫不類。我們先回去吧,看他到底要說個啥重要事情?!?/p>
我們很快回到了牛角沖。牛角沖是一條幾公里長的狹長山谷,以前谷地里除了一條路,全是水田,房子都建到山坡或山腳。如今早已沒人種田,一沖的田地,要么被一棟接一棟的別墅霸占,要么就是被半人高的野蒿覆蓋。沖里除了老人和小孩,青壯年大都在外面打工或做生意,水泥公路上幾乎看不到幾個人,當然,一到年節(jié),這條路上又車滿為患,堵得一塌糊涂。
大伯看到我們兄弟倆都回來了,非常高興,吆喝著要伯媽抓緊進度,趕快上菜。他還是往常的那個樣子,染得烏青的頭發(fā)往后梳得工工整整,格子襯衫扎在皮帶里,手里隨時都握著個精美的保溫杯,踱過來,踱過去,這里檢查一下工作,那里作出幾條指示,儼然就是個干部,專門指揮別人。伯媽在他的密集指令下,忙得團團轉,但臉上始終樂呵呵的,真是一個好脾氣。
大伯的舊別墅算起來已快二十年了,看上去略略有些陳舊,特別是外觀和造型,與沖里近幾年新建的別墅比起來,確實顯得有些落伍。牛角沖人不多,只有二三百戶,不到一千口,如今幾乎家家戶戶都是漂亮的別墅,前有水泥地坪,后有綠色花園,與馬路邊的太陽能路燈交相輝映,漂亮極了。說句實在話,如今的牛角沖,生活和居住條件已與城市無異,甚至還要優(yōu)于一般市民。我常常在羨慕他們的同時,還有一絲微微的嫉妒,要知道,我讀了那么多書,奮斗了那么多年,現在在城市里活得還不如他們呢,在他們面前,我早已沒有了任何優(yōu)越感。我疑心大伯要楊欣重建別墅,也是因為在牛角沖沒了優(yōu)越感。可在別墅里建個大倉房,又是為了啥呢?莫不是過去餓怕了?
午飯非常豐盛,果然是土雞土菜土腳魚。大伯弓著腰,用筷子指點著一一介紹,每個菜他都會加個土字,好像不土就不好,不土就沒檔次,不土就沒誠意,甚至火腿腸炒黃瓜,他也說是土火腿腸,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看到大伯高興,我問他:“您要我們回來的重要事情不會就是吃土菜吧?”大伯說:“當然有事,先吃土菜。”土菜很好吃,還是兒時的味道,根本不像北街嶺上的面條那樣,已被外來的麥子和面粉篡改了原本的味道。我想盡快往倉房方面靠,解決問題后好早點班師回城,便問大伯:“如今沖里沒人種田了吧?”大伯說:“早沒了。今天中餐唯一不是土貨的,就是碗里的飯,泰國米?!睏钚莱脵C一嘴插了過來:“田都沒人種了,還要倉房干嘛?”我接了過來:“如今糧價不高,買也方便,不用囤糧吧?”大伯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只雞爪,斜眼望了我倆一下:“喊你們回來不是扯倉房的事,下午休息一下,明天帶你們去看個東西,現場告訴你們重要事情——你帶了相機沒?”
我說:“如今手機像素高,帶什么相機。什么事情這么重要?今天下午去不行嗎?”
大伯呵呵一笑:“那是國家機密,下午去時間少了?!?/p>
既然不是別墅設計的事,那也就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我和楊欣緊張了半天的心,一下就松弛下來,各自準備好的一肚子臺詞,也就全部秘密作廢了。至于國家機密,我們都不放到心上,誰不知大伯最喜歡逗把,盡搞些噱頭來糊弄別人。
午餐喝了點谷酒,我一覺醒來時,伯媽已開始做晚飯,卻不見了楊欣的人和車。大伯氣鼓鼓地說:“下午接了幾通電話,說是來了個大客戶,有筆大生意,硬要趕回去,我怕吵醒你,也就沒攔他,這家伙現在真是爹親娘親不如大客戶親,哥好弟好不如毛主席好。”我小聲問伯媽啥叫不如毛主席好?伯媽說,毛主席就是人民幣啦。
晚上,我陪著大伯聊天,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一通神侃后,他的心情越來越好,早就忘記了楊欣提前回城的不快。像往常一樣,他又開始詳細具體生動活潑驚心動魄地講述起自己輝煌壯麗的一生,我們聽了一陣,伯媽哈欠連天地打斷他的話說:“算啦,人家都背得出來了,你們明天還有事,早點睡吧?!贝蟛艘幌拢蟾攀窍氲矫魈齑_有事關國家機密的大事,就趕緊剎住了車,不過還是不忘作個總結:“以我七十多年的人生經歷來看,現在真的是個最好的時代,有吃有穿,有房有車,還有錢,這日子他娘的太好過了。當然,一千個好,一萬個好,也有一樁事不好,那就是把人養(yǎng)懶了。明天我們一早進山,到高尖嶺去,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p>
啊,到高尖嶺去,怪不得要我住一晚??墒牵呒鈳X有什么秘密呢?難道大伯在這里發(fā)現了金銀財寶?或是名貴樹木?要不,就是他看中了這里的某塊風水寶地!可這些也不是國家機密啊。
第二天一吃完早飯,大伯在腰后插了把鐮刀,帶著我就往高尖嶺走。高尖嶺在五陡垅的最里邊,是牛角沖地區(qū)的最高峰,也是最邊遠最偏僻的地方,翻過山,那邊就是瀏陽了。當年的平瀏游擊大隊,據說在傅秋濤將軍的帶領下,曾把這里作為大本營,生活了好幾年,直到被整編成新四軍第一支隊第一團開赴皖南抗日前線。高尖嶺距我們村莊有十來里路,林深路窄,山前還有一個波光粼粼的大水庫(以前是個天然的小型偃塞湖),平時幾乎無人愿去。這塊山地,是牛角沖的轄地,分田土到戶時,誰也不想要它,大伯卻主動要到自己名下,當時還引來大家的一陣竊笑。哪想到,他老人家四十年前就知道了這里隱藏的秘密!
一路上,大伯絮絮叨叨地向我講述他師父楊海先的故事。楊海先不是牛角沖人,是山那邊山棗坡人,與同為木匠的鳴山人傅秋濤、橫沖人邱創(chuàng)成是好朋友,并在他們的影響下參加了革命,上過井岡山,守過黃洋界。紅軍長征后,他們留下來的八百多人槍,隨傅秋濤回到連云山區(qū)打游擊,牛角沖的高尖嶺,成為他們的一個主要據點。他們在這里生存下來了,但吃盡苦頭,師父曾多次講,游擊大隊有一回三個多月沒吃過一點鹽,腳都軟了;至于餓肚子,那更是經常性的事。楊海先后來遭遇皖南事變,突圍出去后,因找不到部隊,又回到牛角沖做木工。有事沒事的,他還常常一人跑到高尖嶺去,一待就是老半天。鄉(xiāng)親們問他去干啥,他說是祭奠死去的戰(zhàn)友。從他的口中,牛角沖人才知道那里面餓死了很多紅軍,村莊里的人從此更加不敢進山。大伯說:“我?guī)煾敢遣慌c隊伍走散,解放后肯定可以評個少將,傅秋濤是上將嘛,邱創(chuàng)成也是中將。哎,這都是命!”不過他又說,師父并不后悔,因為他活下來了,還能到牛角沖做木工,還能餐餐吃上白米飯,還能領到失散紅軍的補助,而他很多很多的戰(zhàn)友,卻倒在了黃洋界,倒在了高尖嶺,長眠在皖南等異鄉(xiāng),他知足了。
不知不覺,我和大伯就穿過了五陡垅的長峽谷,登上了水庫的大壩,然后沿著水岸線,在曲曲折折的山嶺間繞來繞去,到太陽當頂時,終于來到了高尖嶺的腳下。大伯坐著抽了一支煙,指指高聳入云的山峰說:“為了帶你們來這里,我提前花了一個多月才砍開一條路,要不然,根本上不去?!?/p>
我沒再追問大伯到底帶我來看什么,反正,謎底就要揭開,我也不急了這半時。何況,從他一路來的談話主題中,我已基本猜測到了他的意圖——這次高尖嶺之行,主要是為了讓我和楊欣接受革命傳統(tǒng)教育,是一次紅色之旅、朝圣之旅、反思之旅。至于具體要反思個啥事,我還是有點隱隱約約,恍恍惚惚。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地跟在大伯后面,艱難地往山上爬。他此前砍開的一條小路,現在又不時被新長的荊棘擋住,盡管他在前面用鐮刀挑開,但我的手腳仍是被劃出了很多血印。我想還是楊欣聰明,他肯定早就看穿了大伯的把戲,才隨便找了個借口逃之夭夭。
在我累得快爬不動了時,大伯終于在半山腰一個視野開闊的位置停住了,他叉著腰子面向山下站著,示意我也往山下看。啊,太壯觀了,整個牛角沖的一切,全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眼底:一棟棟紅頂白墻的別墅,錯落有致地散落在青山綠水間,一條鉛灰色的水泥公路,像飄帶一樣在群山之中舞動。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原來是這樣的驚艷,自豪感一下油然而生。大伯說:“漂亮嗎?”我說:“漂亮!太漂亮了!”大伯說:“確實是漂亮。以前我跟師父來這山上尋做犁轅的樹時,看到的景象可不是這樣,那時的村莊灰濛濛的,沒有一絲生氣。這才多少年啊,就全部變了,變得像是人間仙境。不過,你不覺得現在的牛角沖少了點什么嗎?”我擦了擦眼睛,仔細看了一會,說:“少了點人?!贝蟛f:“人沒少,都在城里,過年過節(jié)就回來了的,不礙事。你看看還有沒有一丘田地?”我的眼前有的只是房屋、公路以及綠樹,確實看不到生長莊稼的田土。大伯說:“無事不登高尖嶺,牛角沖已沒有一塊產糧食的田地啦,走,我?guī)憧刺萏锶?!?/p>
啊,高尖嶺上還有梯田?我在村莊里長到十八歲才進城去,牛角沖的哪個角落沒去過?就算是這座最高峰,我也多次與小伙伴們悄悄爬上來找過野果(大人們常常嚇唬我們說這里有鬼,不準我們來,但只要能找到吃的,我們就什么都不怕),哪里有一株麻梨子,哪里有一蔸彌猴桃,我心里都清清楚楚呢,怎么從來沒見到過梯田?也從來沒聽人說起過?
大伯狡黠地一笑:“都知道了還叫國家機密?”
我終于明白過來,大伯費了這么大的勁、繞了這么大個圈,其實最終還是為了那個倉房。他無非是想借山中這塊隱秘的梯田,說明田地的珍貴和糧食的重要,從而讓楊欣和我接受他的別墅設計方案。
大伯帶著我從半山腰平走了一陣,然后斜插進一個山坳。山坳里泉水叮咚,林木參天,在一小片大伯已提前斫去柴草的林子下,我果然看到了梯田——它們用麻石磊砌的田埂,初看起來就像是一道道的護坡,但仔細看,梯田的痕跡還是依稀可辯。這些梯田,大多只有一米多寬,窄窄的,平時被茂盛的樹林和灌木遮蔽,不全部砍去柴草根本看不出來。這么高的山,這么遠的路,又傳說死過很多的人,村莊里從來都沒人到這里來砍柴的,所以也就無人知道。
我問大伯:“您是怎么發(fā)現的?”
大伯說:“如果不是師父告訴我并帶我來看,我也不知道。這樣的梯田高尖嶺上大大小小有幾百塊,分布在幾個有水源的山坳里。當年的紅軍游擊隊,就是靠了這些田土渡過難關——國民黨以為他們會在山里全部餓死,哪知他們在這些梯田上種起了玉米和谷子。師父告訴我時,剛解放不久,政權還不穩(wěn)固,他要我保守秘密,怕今后還能派上用場。師父死后,整個牛角沖就只我一個人知道了?!?/p>
果然是我猜到的革命傳統(tǒng)教育和紅色旅游勝地,但我并沒有排斥和反感,相反,我很感激大伯以他七十多歲的年齡,費盡千辛萬苦帶我來看這種震撼人心的現場,我想,楊欣其實不該缺席和逃避,他更應當接受教育。
我由衷地向大伯感慨:“紅軍真了不起,在這么高的山上開墾了這么多梯田,太讓人佩服了!”
大伯說:“這不是紅軍開墾的!”
啊,居然不是紅軍開墾的!那又是誰開墾的呢?這太讓我意外了!
大伯說:“這也就是我要帶你們來看的原因。這些梯田,紅軍首先并不知道,在此之前,他們也從沒聽當地的老人談起過,直到餓死了很多戰(zhàn)士,準備開荒自救時才偶然發(fā)現。據師父他們分析,極有可能是某個朝代的饑民開墾出來的,至少二三百年了,也許更久!”
啊,這才是最讓我震驚和震撼的地方!為了弄到一口吃食,我們的祖先什么樣的苦都能受,什么樣的艱難都敢面對,什么樣的奇跡都能創(chuàng)造!在自然面前,人類實在是太強大了,同時又太渺小了?;钪?,真的不容易。
大伯說:“沖里的水田現在基本上是荒廢了,村莊周邊的山太低,沒有水源,種不了莊稼,我早些年就勘察過,整個牛角沖地區(qū),只有高尖嶺上隱藏著梯田。哎,現在誰還關心這些,都變懶了,變懶了?!?/p>
我說:“主要是現在的日子太好過了,賺錢的門路太多了,牛角沖人才不愿勞心費力去種糧食。”
大伯說:“太平盛世,也要居安思危,何況國家這么重視農業(yè)生產,種田不交糧,還有補貼,幾千年沒有過的好事啊。要是把糧食也種起來,牛角沖就更帶勁了。你現在知道我為什么要帶你來看梯田了吧?”
我說:“知道,下山我就打電話給楊欣,要他按照您的設計建房,一定得做個倉房!”
大伯說:“是哦,一個農民的房子不要糧倉,這不是忘了根本嗎?說到哪里都是笑話啊。現在牛角沖人的房子,幾乎都沒有糧倉了,當然這事我有大責任,我的舊別墅就沒設計糧倉,我自己不種地嘛,哪知他們后來全都照著我的來,也不要糧倉。我要徒弟們改,他們卻推辭說別墅里做倉房,從來沒有過的事,不會建。好,那我就做個樣板出來!我不需要它儲糧,但我得表明一個態(tài)度,引領一個方向?!?/p>
我由衷地說:“大伯,您不愧是牛角沖工程院的院士,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啊,家與國都得感謝您!”
大伯擺著手說:“高帽子就別給我戴了,快點拍照吧,記住這個位置,告訴后世子孫,萬一沒飯吃了,這里還有地種?!?/p>
我對大伯說:“不用拍照,我記到心里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