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朱明華，山東省臨沂市蒙陰縣垛莊鎮(zhèn)下峪村人，1961年出生，1978年高考失敗，在家務農(nóng)，之后養(yǎng)過豬、做過饅頭房、開過飯店，2000年成為村上第一個種桃戶。

2013年和2017年全國賽桃會上，老朱報送的“紅冠”桃子兩次獲得金獎，他個人也被縣政府授予“十大果品種植帶頭人”稱號。在65萬畝桃園、20余萬名桃農(nóng)、年產(chǎn)96萬噸桃子的“中國桃都”蒙陰，老朱的桃子就像大海里翻起的一朵浪花。一個普通桃農(nóng)的故事，折射出鄉(xiāng)村振興背景下，個人與家國的命運變遷。

“種健康桃，綠色桃，為小家為大家為國家，實現(xiàn)中國夢！”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黝黑的桃農(nóng)，這是見面的半個小時里，他第三次說這句話。我有些懷疑，夸張的語言是否遮蔽了一個桃農(nóng)本該有的樸素本色，他可能是在模仿電視里接受采訪時的鏗鏘話語。

但后來的事實證明，我錯了。這才是最本色的老朱，那些話，都是他心底最想說的。“咱們?nèi)ヌ覉@看看吧。”我說。

“私房桃”

出村左拐，幾分鐘后，車子開上一片丘陵。桃園不大，只有二畝多，夾雜在一片花生地、蘋果園和桃園之中。

“看，這就是我的‘私房桃?！崩现熘钢黄L滿草的桃園說。

“為什么是私房桃？不賣嗎？”我問。

“以前不賣，現(xiàn)在產(chǎn)量高了，自然要賣。那兩次報送的金獎紅冠，都出自這塊地?？墒牵裁磿r候這里不是我的私房桃，成為最普通的大眾桃，就好了?！崩现熳院赖卣f。

經(jīng)過十幾年的發(fā)展，蒙陰的桃子品質(zhì)已經(jīng)有了巨大飛躍。早期，桃農(nóng)一窩蜂擴大種桃面積，追求產(chǎn)量，追求桃子個頭大?。唤袢?，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改變。桃子在品種、成色、口感、糖分等指標上，也是年年提升，符合優(yōu)質(zhì)桃的標準，獲得了全國市場的普遍認可。

蒙陰縣面積不大，人口也只有50余萬，但卻擁有65萬畝桃園，2018年產(chǎn)量達到96萬噸，產(chǎn)值57.6億元，種植面積和產(chǎn)量均是全國縣區(qū)第一。盛果季節(jié)，在全國各大超市，特別是北京、上海、濟南等城市，蒙陰蜜桃紅冠、春雪、突圍……貼著產(chǎn)地標簽，深受市民歡迎。

老朱并不滿足。他說，“剛開始種桃子，一味追求效益，功利性太強。那時候，桃子施化肥，打農(nóng)藥，桃園里為了鋤草，打的全都是百草枯。那東西有多毒你知道嗎？人只要沾上一點點，必死無疑。還有授粉劑、除蟲劑，各種農(nóng)藥化肥，一片桃園，兩年下來，土地污染就嚴重得很?！?/p>

“后來，為了避免農(nóng)藥噴灑到果子上，開始有了套袋技術(shù)。是不是要好一些？”我說。

“這些年，一直在不斷改進。但什么樣的技術(shù)也不如自然的有機桃子好吃，”老朱指著遠處的一片桃園說，“比一比，就知道了?！?/p>

為了記憶中的那種味道，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們吃更好的健康桃、優(yōu)質(zhì)桃，老朱就有了這一片“私房桃”。

“我這二畝桃園，開始時是私家桃，那時候只為了給孩子們吃。后來，桃樹長大了，結(jié)的多了，就給親戚朋友品嘗，大家嘗了都說好吃。我就想，為什么不全部這樣種桃子呢？”老朱看著遠方，陷入了沉思。

種“草”得“桃”

打理幾畝桃園，實在不易。一枚紅彤彤的桃子擺在面前，好看又好吃，但有誰知道這枚桃子從醞釀到開花結(jié)果，需要經(jīng)歷什么樣的過程？

只有桃農(nóng)知道。

老朱計算過，一棵桃樹，從冬天到第二年夏天結(jié)果，至少得經(jīng)過幾十道工序。施肥，剪枝，打藥，授粉，澆灌，除草，間果，套袋，摘袋，采摘，冷藏，運輸……有一年，天氣熱得特別早，桃園里密不透風，桃子到了打藥的時候，但老朱園里袋子還沒有套完——每一個桃子要套上一個牛皮袋，遮光，避藥，快成熟時把袋子摘下來，暴曬幾天，桃子顏色就可以掛紅、變黃。老朱有十畝桃園，每一畝大約100棵桃樹，一棵桃樹大約150個桃子，計算一下，十畝桃園需要套15萬個袋子。老朱兩口子不吃、不喝、不睡覺，估計也得兩個月才能套完。可是，兩個月的時間，桃子早就成熟甚至要腐爛了。老朱急得滿頭大汗，農(nóng)忙時節(jié)，家家都有桃園，也不好雇人，一個普通婦女一天的工錢已經(jīng)高達150元了，即使如此，也雇不到。老朱急壞了。如果不套袋呢？不套袋直接打藥，那桃子就不合格，農(nóng)藥殘留太多，賣不出去。怎么辦？他讓上班、上學的孩子來幫忙，他們在前面套袋，老朱背著噴霧器在后面打藥。

那一天，他打了三畝果園。結(jié)果，晚上回到家，老朱一頭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家人急忙撥打120，救護車把他拉到醫(yī)院好一番搶救才脫離了危險，他這是藥物中毒了！劇毒的農(nóng)藥藥液，順著老朱淌汗的毛孔滲了進去……那一次，老朱住了半個月的院，桃園自然是荒了，他的身體也虛弱了不少。

從鬼門關(guān)回來，老朱痛定思痛，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再也不能這樣種桃了！

怎么辦？那一段時間，老朱躺在床上休整，看了不少書。

出去學習！老朱一走兩個多月，等他再回到家的時候，像變了個人。

“咱要種桃就種不用套袋、不用施肥、不用打藥的桃子，再也不能亂種了。”他和妻子商量。

“沒聽說過這是啥種法？要行的話，人家咋不這樣種？”妻子充滿狐疑地看著他。

“你跟著我，累得頭發(fā)都白了，”老朱含情脈脈地看著妻子，他使用了溫柔戰(zhàn)術(shù)，要想用新方法，必須先過妻子這一關(guān)，“以后，咱們就咋省事咋種，你等著看吧，咱們種出來的桃子，還會更好吃，更香，更甜，賣得價格更高！”

妻子被他一說，也溫和下來。她心疼他，年輕時候神采奕奕的小朱，如今，剛過半百，就真的成了老朱了。“聽你的，你說咋種咱就咋種，只是不知道天底下有沒有這樣便宜的事，又省力氣，又出好桃子?！?/p>

老朱說：“有這樣的好事，那就是咱在桃園里養(yǎng)草！”

“啥？養(yǎng)草？”妻子吃驚地看著他，繼而，哈哈大笑起來。

老朱把學習到的筆記拿給妻子看，講給她聽。他總結(jié)了以“草”養(yǎng)地的九大好處：一是果園生草可以增加土壤的通透性。二是可以增加土壤有機質(zhì)含量。三是可以減少果園土壤水分蒸發(fā)，等于給果園建了一個小水庫。四是調(diào)節(jié)果園小氣候，減輕日灼發(fā)生，降低溫度，也防止一系列病變。五是可以提高礦物質(zhì)肥料利用率。六是地面生態(tài)鏈形成，各種蟲害會減輕。七是果樹樹體強健，各種真菌細菌病害減輕。八是逐步改變土壤酸堿度。九是可以提升果品品質(zhì)，將人工改良品種和自然果品品質(zhì)充分發(fā)揮出來……

妻子被他講愣了，眼前的這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頭還是那個農(nóng)民丈夫嗎？他記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真的管用嗎？

“你想想，到時候別說十畝桃園，再加十畝，我倆也不累了。不施肥，不套袋，不打藥，不澆灌……到時候咱們的桃子咬一口，香氣撲鼻?！崩现煅普T。

第二年，老朱雖然還是每天到桃園里轉(zhuǎn)悠，可是，大家看到，他也就是轉(zhuǎn)悠轉(zhuǎn)悠，既不動手除草，也不動手套袋、打藥了。

很快，老朱的桃園里，雜草長起來了。那草真旺盛啊，一天一個模樣地瘋長。別人的桃園里，桃樹下干干凈凈，一根草也沒有；老朱的桃園里，野草茂盛，很快齊膝高了。老朱趟在草叢里，像一匹狼。

老朱這是瘋了！

老朱出去學習了一趟，原來學的種草??！哈哈。

……

那一段時間，老朱盡量避開人群。只要他們一看到老朱，就會調(diào)侃、嘲笑他，但老朱不為所動。

幾個本家的嫂子、嬸子找上門來，讓老朱家媳婦好好管管老朱。

老朱的妻子臉色都變白了，她心里沒底，眼看著草越長越高，桃子掛果也比別人家的少，她急了。第二天，妻子扛了一把鋤頭，戴上草帽，下地了。老朱想攔住她，妻子氣得與他打了一仗，險些把老朱的臉給劃破。

老朱只好退而求其次，央求妻子，給他留下二畝“私房地”做個實驗，看看三年后到底是啥效果。

最后兩人各讓一步，老朱好歹留下了二畝“私房桃”。

去年桃子品鑒會上，老朱的桃子檢測結(jié)果出來，引起了轟動。他的“私房桃”不僅色澤艷麗，果肉細膩，而且含糖量超過20%，果汁中含有的葡萄糖、果糖、蛋白質(zhì)、維生素、胡蘿卜素、鈣磷、鐵等成分，明顯高于其他桃子。不僅如此，老朱的桃子農(nóng)藥殘留量幾乎為零。通過了“四度、一味、一安全”為核心的國內(nèi)水果品類標準體系?！昂贸缘奶易印本邆淞恕疤易拥奈兜馈保撬岫?、鮮度、脆度、細嫩度、香味和安全性六項指標全部達標——

聽說，老朱嗚嗚地哭了一場。

朱將軍的十萬“蚯蚓”大軍

幾年來，在下峪村甚至垛莊鎮(zhèn)，“老朱種桃”都是一個話題。

老朱的“荒草”種桃法有效益了。2013年，老朱把荒草桃園里的“紅冠”摘下來，參加在蒙陰舉行的全國賽桃會，一舉獲得了“金獎”。

老朱一下子成了本地的名人。

這片桃園，雖然單純按照產(chǎn)量比，要低一些，但老朱的桃子品質(zhì)好，收購的價格比別人貴出近一元錢?？h報社、縣電視臺不斷有人來采訪老朱；縣里、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也來了，他們給老朱授牌，發(fā)獎狀。連山東電視臺農(nóng)科頻道也來采訪老朱，還授予了他“鎮(zhèn)級聯(lián)絡站”的牌子。

在鄉(xiāng)村，能不能上電視是成功與否的重要標志，老朱上了電視。

老朱告訴我，以草養(yǎng)地，其實只是一個開始。這里面，還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

我說，你是不是還有其他絕招？

老朱不說話，拉著我到一塊濕潤的地方，開始用手挖土。他掀開幾塊泥土，“你看，這是什么？”他指給我看。

只見巴掌見方的一小塊泥土下，竟然有四條蚯蚓在蠕動?！膀球荆窟@么多？！”我驚嘆。

老朱又掀開一塊，又是兩條蚯蚓?！斑@就是我的絕招，”老朱說，“我這土地，就靠它們給我翻土耕地了。”老朱有些得意揚揚。

蚯蚓鉆過的土塊，像一塊蓬松的灰褐色蛋糕，散發(fā)著清香的泥土味道。老朱說，蚯蚓是檢測土壤的測試劑。一塊地有沒有被污染，看看有沒有蚯蚓就清楚了。蚯蚓最怕農(nóng)藥，有農(nóng)藥殘留的土地，活不下去。你看看我這些“士兵們”，這一塊地，初步估計，大約有十萬條蚯蚓。

十萬條？我有些吃驚。怪不得呢！那你就是名副其實的“朱將軍”了，你帶領(lǐng)十萬“將士”，怪不得種出的桃子好吃！

老朱帶著我到鄰地去檢驗，那是一塊花生地。老朱翻開一塊泥土，只見泥土板結(jié)，一條蚯蚓也沒有見到；又深挖下去一把，還是沒有一條蚯蚓。

老朱說，正因為生態(tài)好了，他又養(yǎng)殖了一種新“動物”，這種動物在這個季節(jié)，每天傍晚就會出來，用它們執(zhí)著的毅力，爬上碧草，爬上桃樹，攀登向上，實現(xiàn)蝶變的夢想。

——金蟬！

老朱在這片果園里投放了二百多斤枯樹枝，每一段枯樹枝里，都有他收集的近百?！跋s種”。這里的土地沒有污染，金蟬也是有機的、綠色的、健康的。經(jīng)過三年的磨礪，成長，今年就可以鉆出土層，由知了龜變金蟬了。

我抬頭看，桃樹的枝椏間，一個個空蟬蛻像一座座充滿詩意的房子，靜靜地佇立著。

在魯南一帶，金蟬是美味小吃。特別是剛剛出殼的幼蟬，通體透明，羽翅薄嫩，放在油里煎炸，出鍋金黃酥脆，肉質(zhì)鮮美，營養(yǎng)豐富，深受廣大食客的青睞。

怪不得，最近老朱朋友圈里老是有夜晚捉知了龜?shù)亩桃曨l。每天晚上，老朱和妻子提著裝了半桶清水的塑料桶，來果園里“撿”金蟬。據(jù)說，最近每晚都收獲五六百枚，每一個金蟬價格大概在八毛錢。這樣，一個晚上就可以收入三四百元。

老朱的孩子為他制作了快手、抖音和火山小視頻，發(fā)布到網(wǎng)上，“老朱的金蟬”火得很！晚上收獲了這些“小動物”，回去簡單冷凍一下，用礦泉水空瓶裝起來（一瓶50個，正好一份，可以炸一盤）。第二天早上，快遞公司親自登門，一上午，老朱的金蟬和蜜桃一樣，飛向了祖國的四面八方。

立體化運作，生態(tài)鏈打造，這不正是田園綜合養(yǎng)殖嗎？

把桃子賣到迪拜去

俗話說：“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崩现炻暑I(lǐng)十萬“蚯蚓”深耕易耨，種“草”得“桃”，如今真的實現(xiàn)了。

今年是老朱養(yǎng)草實驗的第7年，這里不再是老朱的“私房桃”，他所有的桃園都已經(jīng)變成了這個樣子。

“當然，這些草也不是任意生長的。開頭三年，要增加有機肥施肥，然后，每年枯草還田，形成良性循環(huán)后，就不用管了，”老朱說，“但一定時期要控制草的高度，所以軋草也是必要的，最好是過一段時間將草軋倒，隔段時間反方向軋，如此反復，控制在60厘米內(nèi)的高度?！?/p>

這些草來之于土地，又返回土地，進行“秸稈”還田。它們在土地里腐爛，變?yōu)榉柿?，成為零污染的有機肥。

“嘀”的一聲，是信息。老朱把手機打開給我看，原來是今年的全國賽桃會在征集品種，主辦方邀請老朱參賽。老朱對于今年的賽事很有信心，但也很淡定。他說，桃王不桃王的其實也沒啥，桃子好才是真的好。

我說，老朱，你的夢想實現(xiàn)了嗎？

他笑笑，說，還沒有。

我說，你的夢想是什么？

他摘了一顆桃子，咬了一口。說，“讓這里的所有桃都成為生態(tài)桃，讓桃都更加享譽四海，讓全國人民都吃上更加綠色的健康桃，這才是我的夢想！”

老朱這種種桃的理念已經(jīng)影響了許多周邊的人，這幾年，不少桃農(nóng)開始轉(zhuǎn)變理念，從追求產(chǎn)量向提質(zhì)增效轉(zhuǎn)型。種有機桃，生態(tài)桃，健康桃，已經(jīng)成為新方向、新目標。桃子的質(zhì)量也在穩(wěn)步上升，已經(jīng)有人把桃子賣到了迪拜，蒙陰的電子商務成為全國重要的窗口，9000多輛物流掛車日夜兼程，奔赴在通往世界的路上。

新時代，新鄉(xiāng)村，新農(nóng)民，正在“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