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春秋以來列國割據紛爭的狀態(tài),終于由秦國通過兼并戰(zhàn)爭實現了統(tǒng)一,由此建立了一個空前大一統(tǒng)的封建專制中央集權國家。秦始皇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在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進一步統(tǒng)一文字。中國文字的趨于一統(tǒng),事實上并不始于秦始皇。自商代以來,文字在逐漸完密的同時,也在逐漸普及,由黃河流域浸潤到長江和珠江流域。但在不同地區(qū),文字的字體發(fā)生種種變異,特別是吳、楚、越等地還保留著相當的原始文化,這使中原文化的擴展受到了一定影響。文字異形、書體多樣的情況從書法發(fā)展多樣化的角度上講,固然不無好處,可是語言文字畢竟是人們交流思想的工具,繁雜的文字給文化的交流和融合帶來了不利。因此,秦帝國統(tǒng)一中國后,隨即開始統(tǒng)一全國的文字,規(guī)定以小篆作為統(tǒng)一的標準字體,這是當時文化方面最重大的事情。
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說:“(七國)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贝笞瓕嶋H上就是與《石鼓文》一個體系的承接西周金文而又有別于六國俗體異文的正統(tǒng)字體,小篆只不過是對大篆的結構進行省改,從大篆脫化而出的。但小篆也是在秦國文字的基礎上,參考了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其他文字,加以簡化和規(guī)范化而成的。秦始皇整理六國文字自然是第一次使?jié)h字走上正規(guī)的易識易用的道路,從而使秦篆順理成章地成為后世文字使用的第一代堅實基石。但另一方面,大統(tǒng)一的結果又使在戰(zhàn)國金文中俯拾皆是的書法美,那種靈動多變、豐富多彩的變化美,在秦篆中消失殆盡。規(guī)行距步、嚴謹刻板,甚至是精確的等距離的空間計算,把生命的躍動與活力一掃而空。
秦代小篆書法作品的標準樣板,現在可以看到的有《泰山刻石》《瑯琊刻石》《嶧山刻石》等,都是秦始皇在統(tǒng)一全國后到各地登山祭天、巡視游覽時的歌功頌德之作,相傳全為李斯所書。因為“小篆”在古文字中屬于純線條化的字體,所以從書法上看,它的筆畫無論橫豎,基本上都是粗細均勻的線條。其直者似陳玉箸,曲者如彎金絲,藏頭護尾,不露鋒芒,圓潤之中又頗有玉箸形象。雖然字形都高度抽象化了,但極少數字如“朋”“鳥”等的圖畫性質仍依稀可見,別有情趣地保留著一絲絲古漢字象形表意的特點。它的字體略長,筆畫分布十分講究均衡、對稱,整體結構環(huán)抱緊密。加之章法平整劃一,字體大小一樣,橫豎排列方正,顯得平整端穩(wěn),疏密勻停,多有團聚、柔順、內向的精神。此外,秦權量詔版、刻符、瓦當、摹印、貨幣等銘文,書體的文字結構基本上與小篆一樣,只是每字作方形,用筆方折,呈圭角的折線。這些銘文不可能都出自李斯之手,大多數恐為其他文化人所書。因為目的在于實用,所以有些字體大小不一,縱有行而橫無列,用筆顯得自然而草率。這與用于炫耀的紀功刻石相比較,表現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書寫風格。
李斯的小篆是絕對的均衡和對稱,絕對的精巧和嚴密,他在書法上給人們留下的是畢恭畢敬的感覺,是溫良恭儉讓的儒者之風,而絕非秦始皇叱咤風云、掃蕩乾坤乃至焚書坑儒的專橫,更非“繁刑嚴誅,吏治刻深”的法家風度。這就是秦朝人的矛盾,一方面希望規(guī)整——這是實用的要求,一方面又要在篆書這個刻板狹窄的藝術夾縫里,委婉地表示出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也就是說,他們非常實在地尋求一條在夾縫中的兩全其美的道路,在不過分觸犯專制制度的條件下,實現自身的價值及理想。
官吏式的小篆則比較草率,體方筆直,且多有人稱之為古隸的筆意,刻刀運行過程中所獲得的靈感和隨機應變的書寫技巧,乃至對原有線質的變更,顯示出書家與刻家隨心所欲的心理,構成了篆書粗獷的感覺,表現著官吏們勵精圖治的實用性格。
我認為,小篆這兩種風格的對比,其實就是拙與巧、剛與媚之間的對立,就是人工的修飾與自然的意趣之間的差距,并不是“由于金和石質地的差異而形成的”(包備五《中國書法簡史》)。通過對篆書特征的分析,可以令人體察其時代的、歷史的、社會的種種潛在的文化內涵。
在秦始皇專制文化的氛圍下,群臣居位拱默,噤若寒蟬。李斯之流雖躊躇滿志,但也小心翼翼,屈尊低首,所以書法出現的規(guī)整、褊狹、局促等風格,表明他無疑是相當收斂的。唐張懷瓘《書斷》說:“李君創(chuàng)法,神慮精微。鐵為肢體,虬作驂。江海淼漫,山岳巍巍。長風萬里,鸞鳳于飛。”稱贊李斯小篆:“畫如鐵石,字若飛動。”從書法發(fā)展的角度來說,這或許有些道理,但若從文化角度分析,無疑有些評價不實。李斯小篆更多的是端嚴凝重,圓勻絕妙,而不是飄逸舒展;如果說凝練莊重的小篆書體充滿了理性色彩,倒不如說小篆嚴謹得近乎拘束的風格,正是專制政治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直接反映。這與秦統(tǒng)一六國前雄心勃勃、躊躇滿志的政治要求相差甚遠,與和諧和適應關東文化也距離較大。書法是純寫意的藝術,它的感性形式本身不單是一種純粹的外在形式,其中也凝聚著、寄寓著書家的思想和情趣;同時它又有一定的社會內容,包含著李斯個人生活經歷上的思想印痕。
至于在古璽秦印中的小篆,也在此時顯示出自己的特征。但在這方寸的印面中,既不可能有揮灑舒卷的創(chuàng)作風度,也不可能有縱橫追逐的馳騁天地。無論是間架端正,形長實方的秦半通印,還是筆畫均勻、嚴謹整齊的秦陶印章,以及李斯為秦始皇玉璽上書寫的“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八個魚鳥形篆字,均顯得局促狹窄,靜止的印面效果向人們展示的是作者唯唯諾諾、整飭縝密的心理狀態(tài)。固然,從一方小小的印章中可以顯示出秦人絕頂的聰明才智,可以發(fā)現每一根線條所包孕的宇宙八極、天地乾坤,并可以概括出人的主體精神和審美意識,但重疊的篆字更像是層層的壓抑,嬗遞的篆刻更像是布滿荊棘的道路。篆刻在一開始就反映著秦朝社會的特征,特別是秦篆依附于古文字,雖然后來與書法聯上了姻,但始終沒有與古文字分道揚鑣,反而高舉復古的大旗,事事處處以古為準繩,只求制作而非創(chuàng)作。雖說這對喚起小篆的藝術意識有一定好處,但卻導致了篆書觀念上的偏頗、后退,它的意義并非都是積極的。至少通過這窄小的立足之處,將文化人的身心緊緊地籠罩起來,使之成為依附于封建官僚政治的人格化工具,塑造出一種依附人格的形象,即在思想上依傍古人、拘泥古文,在政治上熱衷仕途、委身皇權,封閉了文化向外施展的多元途徑和向內開拓的精神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