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慶宇

長期以來，世人對北歐國家形成的主要印象是“經(jīng)濟繁榮、社會和諧穩(wěn)定”，有如世界邊緣的一片“世外桃源”。然而近些年來，北歐國家的社會矛盾亦有不斷抬頭之勢，其中主要的社會矛盾是與外來人口的不斷增多有關的矛盾。由于北歐國家不是歐洲大國，也不曾是殖民大國，因此這些國家的外來人口比例明顯低于歐洲大國，在這種情況下北歐國家的排外現(xiàn)象在較長時間內(nèi)遠弱于其他歐洲國家特別是歐洲大國。近年來北歐國家的排外現(xiàn)象亦明顯增多，以代表社會中的排外情緒為主要特征的民粹主義政黨亦顯著崛起。北歐國家為何也會如歐美其他地區(qū)一樣“淪陷”為民粹主義泛濫的地區(qū)？這反映了北歐國家的何種新變化？為了回應這些問題，本文選擇挪威、丹麥的民粹主義政黨開展比較研究。之所以選擇這兩個國家的民粹主義政黨，是因為挪威的民粹主義政黨進步黨是在丹麥民粹主義政黨進步黨的影響之下成立的，兩黨有著高度的聯(lián)系。

一、丹麥和挪威民粹主義政黨

丹麥民粹主義政黨發(fā)生過分裂，因此本文分兩部分具體分析丹麥主要民粹主義政黨的演變。

1.丹麥進步黨。丹麥進步黨成立于1972年，創(chuàng)立者是律師摩根·格里斯楚普（Mogens Glistrup），最初該黨并不是民粹主義政黨，因為該黨在建立之初的主要政治主張是：逐漸廢除收入稅，削減行政機構，降低政府開支，解散大部分警力，廢除領事服務，廢除90%國家立法（該黨將丹麥的法律體系稱為“法律叢林”，認為丹麥的法律過于繁瑣），倡導政治自由主義、經(jīng)濟自由主義。

在1973年的國會選舉中，進步黨獲得15.9%選票、28個議席，成功進入議會且成為第二大黨。然而由于其他政黨拒絕與其合作，因此進步黨未能參與聯(lián)合執(zhí)政。這是因為該黨的政策主張比較激進，屬于非傳統(tǒng)政黨，易招致傳統(tǒng)主流政黨的抵制。

到了1979年，進步黨轉變了對外來移民問題的態(tài)度，演變?yōu)榈溨饕?、反對外來移民的政黨，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外來移民問題在丹麥尚不突出、尚未引起廣泛關注。由此可見進步黨在政治上比較敏感，掌握了在今后有可能成為熱點問題的社會問題，引領了政治風氣之先。然而在1979年的國會選舉之后，進步黨獲得的議席數(shù)下降到20個，這主要是因為該黨內(nèi)部分裂為主張與主流政黨合作的現(xiàn)實主義派和不主張與主流政黨合作的原教旨主義派。

到了1980年，進步黨的民粹主義特征愈發(fā)明顯，該黨宣稱黨的主要奮斗目標之一是讓丹麥成為一個“沒有穆斯林的國家”，該黨越來越多地針對穆斯林問題發(fā)表談話，排外態(tài)度越來越強硬。

進步黨的主要主張是停止接納伊斯蘭國家的人口進入丹麥。該黨在2010年制定的綱領的總標題是：“停止接受外來移民”，具體的內(nèi)容包括：（1）取消收入稅，（2）大幅縮減政府機構，（3）減少法律數(shù)量，（4）重新建立邊境管理制度，使外來人口無法輕易進入丹麥，（5）停止接受外來移民，（6）不再授予外來人口丹麥公民身份，（7）改變既有的歸化非丹麥人口的政策，（8）任何政治力量如果使丹麥大規(guī)模接受外來人口，必須承擔相應責任，（9）丹麥逐漸退出歐盟。以上內(nèi)容都可以顯示出進步黨具有明顯的民粹主義特征。

2.丹麥人民黨。1995年，丹麥進步黨的一些領導人退黨，另立人民黨。人民黨之所以從進步黨中獨立出來，主要是因為人民黨領導人認為進步黨的目標不切合實際，反對的事項太多，以至于無法對丹麥政府的政策形成實際影響力。人民黨與進步黨的不同之處是：人民黨相對比較務實，盡管人民黨也關注外來移民問題，但主張盡可能與其他主流政黨合作，以獲得對丹麥政府的實際影響力；進步黨不主張與其他主流政黨妥協(xié)，尤其不主張為了獲得政治影響力而在排外問題上對其他政黨做出妥協(xié)。人民黨與進步黨的另一個不同之處是，人民黨除了關注外來人口問題還比較關注經(jīng)濟問題、民主問題；而且人民黨紀律嚴明，如果黨員的立場與本黨不一致就會被開除出黨。

人民黨的主要政策主張是：認為丹麥不應該接受外來移民，不應當成為一個移民國家，不應該成為多民族國家，丹麥成為多民族國家將是一個災難；要求顯著減少非西方移民，認為應該區(qū)別對待不同類型的外來移民；反對文化多元主義，反對丹麥伊斯蘭化，主張丹麥的外來人口接受丹麥文化、融入丹麥文化。除了移民政策外，人民黨在其他問題上的主張如，主張?zhí)岣呃夏耆恕埣踩说母＠?，主張對強奸、暴力犯罪、性虐待、非法駕駛、虐待動物等犯罪行為進行嚴厲處罰，主張?zhí)岣邍李A算，加強對冷戰(zhàn)、恐怖主義、伊斯蘭教的研究，主張維持現(xiàn)行的丹麥憲法和君主制，主張廢除刑法中關于褻瀆上帝和發(fā)布“仇恨言論”的處罰性規(guī)定。在對外政策方面，人民黨反對丹麥向歐盟讓渡主權，不主張廢除丹麥克朗，反對土耳其加入歐盟，反對丹麥政府承認科索沃獨立，主張維持塞爾維亞領土完整。該黨在兩岸關系上支持臺灣，主張國際社會承認臺灣。

作為民粹主義政黨的人民黨與傳統(tǒng)主流政黨特別是傳統(tǒng)主流左翼政黨之間的區(qū)別在如下事例上有明顯體現(xiàn)：瑞典社會民主黨、聯(lián)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執(zhí)委會、歐盟理事會人權委員會都對人民黨改變丹麥的傳統(tǒng)《難民法》的做法提出批評，人民黨對此做出的回應是：“如果瑞典政府想讓斯德哥爾摩、哥德堡、馬爾默等城市變成斯堪的納維亞的貝魯特，如果想讓這些地區(qū)充斥著部落戰(zhàn)爭、圣戰(zhàn)、強奸，那么就讓他們?nèi)ツ菢幼霭?。我們一定要對丹麥邊境設置限制?！?/p>

3.挪威進步黨。挪威進步黨（縮寫為FRP）起源于1973年，創(chuàng)立者是安德斯·朗格（Anders Lange），在最初名為“安德斯·朗格的爭取大幅減少稅負和政府干預的黨（Anders Lange's Party for a Strong Reduction in Taxes，Duties and Public Intervention）”，通常被簡稱為“安德斯·朗格的黨”，縮寫為ALP。朗格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參加過“挪威祖國聯(lián)盟”，在“二戰(zhàn)”期間參加過抵抗法西斯侵略的運動，“二戰(zhàn)”結束后他經(jīng)常發(fā)表政論。該黨主要是模仿丹麥進步黨而成立的，丹麥進步黨領導人在“安德斯·朗格的黨”成立時到場并發(fā)表了講話?！鞍驳滤埂だ矢竦狞h”在本質(zhì)上是一場“抵制稅收運動”，最初該黨并不想發(fā)展為正式的政黨，在成立時該黨的綱領只列出了10個支持事項、10個反對事項，主要事項是反對高額的稅收和政府補貼。在1973年的國會選舉中，該黨獲得5%的選票、4個議席。

1974年初，“安德斯·朗格的黨”的一些議員脫離了該黨，成立了“改革黨”，這些議員當時批評“安德斯·朗格的黨”缺乏民主和真正的綱領。恰好在這一年安德斯·朗格去世了，此后改革黨重新融入安德斯·朗格的黨，該黨在1977年1月29日更名為“進步黨”。之所以改為現(xiàn)名，主要是因為當時丹麥進步黨的發(fā)展取得了較大進展，已經(jīng)成為丹麥第二大黨，挪威進步黨有意效仿丹麥進步黨。但是在1977年的挪威議會選舉中，挪威進步黨表現(xiàn)較差，未能進入議會。

在1978年卡爾·I.哈根（Carl I.Hagen）成為挪威進步黨領導人，此后直至2006年，他一直擔任該黨領導人，對該黨的發(fā)展造成了較大的影響。他擴充了黨的綱領，建立了常設性的黨的機構，還成立了進步黨的青年機構，該黨還鞏固了在挪威民眾心目中的“反對政府稅收”的形象。當時挪威的基礎設施、學校建設落后，醫(yī)院排隊現(xiàn)象嚴重，因此哈根指責政府未將挪威通過出售石油獲得的受益用來改善基礎設施，這一點得到了許多群眾的認可。

挪威進步黨的對手經(jīng)常將該黨稱為民粹主義政黨，但進步黨目前宣稱自己屬于自由主義政黨?？陀^地說，挪威進步黨在經(jīng)濟社會事務上屬于自由主義政黨，在外來移民問題上屬于民粹主義政黨，有分析稱之為“新自由主義民粹主義”。

這一點首先可以從該黨的主張中看出，該黨的主要政策主張包括：第一，落實民眾的民主權利。第二，減稅，特別是降低遺產(chǎn)稅和財務稅。第三，建立有限政府，政府僅維持在最低限度，減少官員和公務員人數(shù)。第四，支持市場經(jīng)濟、市場自由主義，重視法律和秩序。第五，將挪威的“石油資金”更多地用于基礎設施建設和福利。第六，放棄挪威現(xiàn)有的預算規(guī)定，對政府的開支設置限制。第七，限制外來移民，加強對外來移民的同化。尤其關注外來移民的犯罪問題，因此主張增加警力，對犯罪現(xiàn)象進行更嚴厲的處罰。外國人如果犯了刑期為三個月以上的罪行，就應當被驅(qū)逐出境。第八，不主張過分保護少數(shù)民族，因此該黨主張取消挪威的少數(shù)民族薩米人所擁有的一個本民族的議會。該黨還認為可以保存薩米族的文化，但是不能讓薩米人享有專享的土地。第九，在外交政策領域主張歐美合作和全球一體化。從2016年起，挪威進步黨正式反對挪威加入歐盟，此前該黨在此問題上不持立場。總體上看，該黨關注的最主要問題是外來移民問題、打擊犯罪問題、對外援助問題、老齡人口問題（就醫(yī)、養(yǎng)老問題）、社會保障問題。

其次可以具體分析進步黨的意識形態(tài)。目前進步黨將自己定位為“自由人民的黨”，宣稱本黨的意識形態(tài)為“經(jīng)典自由主義”“保守主義自由主義”，該黨的主要目標是減少稅收和政府干預。但挪威進步黨的意識形態(tài)有一個明顯的轉變過程，轉變后民粹主義色彩日益濃重。從1985年至1990年，進步黨主要批判挪威政府的經(jīng)濟政策和福利政策，因為該黨認為這些政策導致了挪威的社會矛盾。從1990年以來，該黨更加關注文化問題和社會沖突，這是因為從這個時期開始挪威公眾非常關注這個問題。在1993年，進步黨是挪威第一個在黨綱中提出“對外來人口加以同化”的概念的政黨。盡管從此之后進步黨在議會中圍繞外來移民問題提出了許多議案，但這些議案通常無法通過，因為挪威其他政黨和大眾媒體都不支持進步黨的提案。當時進步黨主張對外來移民施加更加嚴格的限制，只有符合聯(lián)合國難民公約的規(guī)定的難民才能進入挪威。在2007年的競選演講中，進步黨領導人提出挪威的移民政策是一個失敗，因為該政策允許罪犯進入挪威，反而把認真工作和遵守法律的人趕出了挪威，挪威的這種政策是幼稚的。2008年進步黨提出不允許無法適應在挪威生活的人進入挪威，具體指的是來自阿富汗、索馬里、巴基斯坦的難民。進步黨主張挪威不能因為人道主義原因、家屬團聚或健康原因接受難民，還號召圍繞移民政策進行一次全民公投。比較奇特的現(xiàn)象是，有移民背景的政客反而在進步黨內(nèi)比較活躍，這可能是因為這些人不希望受到挪威社會的排斥。但該黨認為北約對于挪威自保非常重要，主張加強與美國之間的關系。

在價值觀方面，進步黨比較傳統(tǒng)，認為家庭是傳統(tǒng)價值觀的紐帶，家庭應當成為培養(yǎng)挪威的下一代的主力，孩子有權利得到父母雙方的關愛。進步黨在2008年明確反對同性婚姻合法化，后來在2013年改變了立場，還主張改善教師的工作環(huán)境、通過加強學校紀律提高教學質(zhì)量。①David Arter,Democracy in Scandinavia: Consensual,Majoritarian Or Mixed?,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6,pp.39-52.因此從整體上看，挪威進步黨是民粹主義、自由主義、保守主義三種意識形態(tài)相互復合在一起的政黨。

二、比較研究及有關理論啟示

通過將北歐地區(qū)的民粹主義政黨進行比較，并且將北歐地區(qū)的民粹主義運動與歐美其他地區(qū)的民粹主義運動進行比較，可以針對北歐地區(qū)當前的政治狀況和北歐的民粹主義運動的特征得出如下幾方面認識：

第一，當前外來人口問題已經(jīng)在歐美引起了巨大的社會矛盾。主要是因為外來人口問題引發(fā)的社會矛盾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民粹主義政黨才在歐美普遍興起。即便是長期以來社會狀況比較安定和諧的北歐地區(qū)，目前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外來人口問題以及相應的社會矛盾，因此民粹主義政黨在北歐地區(qū)也已經(jīng)實現(xiàn)崛起，這一點表明外來人口問題在歐洲引發(fā)的社會矛盾已經(jīng)非常突出了。

以本文的兩個案例為例，挪威和丹麥都是在20世紀末出現(xiàn)外來移民問題受到社會廣泛關注的現(xiàn)象的，主要是因為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民粹主義政黨才在北歐地區(qū)崛起。例如在1994年的丹麥國會競選期間，選民關注的主要議題是高失業(yè)率和福利國家的改革這兩個問題。但是到了1998年國會競選期間引起爭論的主要議題則變?yōu)橥鈦硪泼?、減稅、福利開支、宏觀經(jīng)濟等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主要關注外來移民等問題的民粹主義政黨的政治影響力自1998年以來穩(wěn)步增強。在挪威，外來移民問題主要是在1997年成為大選期間的主要議題的，因此，盡管挪威的民粹主義政黨進步黨的成立晚于丹麥進步黨，但由于挪威大選在1997年先于丹麥1998年大選而舉行，因此挪威進步黨在大選中實現(xiàn)崛起要比丹麥進步黨在本國大選中實現(xiàn)崛起早一年。在1997年挪威大選中，最大贏家是進步黨和基督教人民黨，它們獲得的議席數(shù)僅次于挪威工黨，這是挪威歷史上首次出現(xiàn)挪威第二大黨并非挪威保守黨或挪威中派黨的情況。

第二，在信息化時代，全球政治交往變得比以往更加頻繁，不同國家的相似的政治力量可以迅速相互聯(lián)絡，從而增強了政治的“傳染性”。例如丹麥進步黨成立后，影響了挪威進步黨的成立。當前，西方國家的民粹主義政黨之間頻繁接觸，這進一步加強了民粹主義政黨在歐美地區(qū)的相互呼應和在國內(nèi)、國外影響力的擴大。

第三，當代歐美民粹主義政黨的來源有所不同，但共同的特點是政治立場激進。例如歐美的一些民粹主義政黨是由“二戰(zhàn)”之前的納粹勢力的殘余復興而來的，但北歐地區(qū)的民粹主義政黨主要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新成立的，丹麥和挪威的民粹主義政黨都是由右翼自由主義政黨轉變而來的。但不論是由老政黨還是由新政黨轉變?yōu)槊翊庵髁x政黨的，有關政黨在成為民粹主義政黨之前都是比較激進的政黨，它們的激進的政治立場使它們更容易與民粹主義相結合，當民粹主義在民眾中逐漸流行開來時，有關激進政黨可以利用民粹主義這面旗幟來發(fā)展自己。例如挪威進步黨和丹麥進步黨在最初都是非常激進的反對政府征稅的政黨，它們在20世紀80年代逐漸接受了更加激進的民粹主義意識形態(tài)。

第四，經(jīng)濟問題與外來人口問題可以相互疊加，造成比單一問題更加重大的影響，引發(fā)更加嚴重的社會矛盾。例如經(jīng)濟狀況越差的歐美國家，對外來人口的排斥就愈加明顯，民粹主義政黨也愈發(fā)得勢。民粹主義政黨在北歐地區(qū)也已經(jīng)顯著崛起，這說明外來人口問題在北歐地區(qū)的嚴重程度，也說明北歐地區(qū)的經(jīng)濟狀況也正在陷入困境而非順境。

有學者認為，民粹主義政黨的興起說明經(jīng)濟問題在歐洲的重要性下降了。他們認為，在傳統(tǒng)上歐洲有兩個重要議題，一個是經(jīng)濟問題，例如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矛盾、政府是否應該干預經(jīng)濟等問題，另一個是社會、文化議題，例如外來人口問題、法律問題、社會秩序問題、墮胎問題等。由于經(jīng)濟問題的重要性下降，許多工人放棄了對丹麥社會民主黨的支持，轉而支持丹麥人民黨。本文對此種觀點持不同看法。本文認為，歐美當前的社會問題，例如外來人口問題本身就是經(jīng)濟問題，因為外來人口的涌入會導致本國工人面臨更多的就業(yè)壓力。除此之外，民粹主義政黨可以在功能上替代傳統(tǒng)的社會民主黨，因為民粹主義政黨可以在活動中宣稱自己以保護工人利益為目標。因此，傳統(tǒng)左翼政黨的衰落并不是因為歐美工人階級已經(jīng)不重視經(jīng)濟問題了，而是因為民粹主義政黨可以代表工人的經(jīng)濟利益，不僅如此，民粹主義政黨還可以從其他方面代表工人的利益，例如在排斥外來勞動力方面，從而更加能夠吸引工人的支持?？傮w來看，近些年來歐美民粹主義政黨比社會民主黨更加受歡迎的原因是民粹主義政黨更加關注當前西方民眾重點關注的問題。

第五，民粹主義政黨能夠得到工人特別是年輕工人的廣泛支持，說明民粹主義政黨帶有一定的左翼特征，民粹主義政黨的興起必然給傳統(tǒng)上主要依靠工人支持的社會民主黨帶來不利影響。例如丹麥2001年大選之后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在40歲以下的丹麥工人中有超過30%的人投票給丹麥人民黨，只有25%的人投票給丹麥社會民主黨。又如丹麥人民黨成立后之所以能夠進入各級議會，主要是因為其獲得了許多左翼選民的支持，該黨在選舉中針對的對手主要是丹麥社會民主黨。正是由于人民黨的崛起，丹麥社會民主黨失去了許多選票。與丹麥的民粹主義政黨相似，挪威進步黨也會爭取工人的支持，在這一點上與挪威的社會主義政黨存在競爭。

第六，歐美民眾對全球一體化進程和歐洲一體化進程的疑慮也有助于民粹主義政黨的得勢。例如丹麥的許多民眾對歐元和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產(chǎn)生了懷疑情緒，這一點有利于人民黨的崛起；挪威進步黨的基本立場也是反對挪威加入歐盟。從北歐地區(qū)的情況來看，歐盟的未來是堪憂的。

第七，相對來說，北歐地區(qū)的經(jīng)濟狀況在歐美來說是較好的，因此民粹主義政黨在北歐地區(qū)的影響力要明顯弱于歐美其他地區(qū)。這表現(xiàn)在：首先，長期以來民粹主義政黨在北歐地區(qū)的得票率要低于其他一些歐洲大國。其次，北歐民粹主義政黨比歐美其他地區(qū)的民粹主義政黨更加溫和。例如，丹麥、挪威的民粹主義政黨并不是從最初就明確為民粹主義政黨，它們均是由自由主義政黨逐漸轉變過來的。再次，與歐洲其他民粹主義政黨相比，挪威進步黨等北歐民粹主義政黨黨內(nèi)有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潮流，因此北歐的民粹主義政黨是歐洲最為溫和的民粹主義政黨。當然，隨著外來人口問題的日漸突出，在實踐中北歐民粹主義政黨的自由主義色彩已經(jīng)逐漸減少了。最后，甚至直至今天，丹麥、挪威、瑞典等北歐國家的民粹主義政黨也不敢公開宣稱自己就是民粹主義政黨，因為它們擔心會因此受到其他政黨的排擠。以挪威民粹主義政黨為例，進入2000年以來，該黨為了參與執(zhí)政而使本黨在一些問題上的立場發(fā)生了溫和化。

第八，北歐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是當代歐美社會整體變化趨勢的一部分。①張莉等：《“二戰(zhàn)”后西方首個民粹主義政府何以再次出現(xiàn)于意大利》，《深圳社會科學》，2019年2期。例如挪威進步黨與丹麥進步黨等民粹主義政黨的政策高度相似，其產(chǎn)生的背景也高度一致，都是歐美社會自全球一體化進程深入開展以來出現(xiàn)的外來人口增加、實體經(jīng)濟空心化、體力勞動者失業(yè)、文化沖突加劇等社會問題的反映。②夏慶宇：《論西方國家對全球一體化進程的態(tài)度之轉變》，《貴州省委黨校學報》，2019年2期。

三、政治影響力及其未來發(fā)展趨勢

下面分析有關政黨的政治影響力及發(fā)展前景：

1.丹麥進步黨。丹麥進步黨成立后發(fā)展并不順利，首先是在1983年該黨領導人摩根因為偷稅漏稅被判刑3年，此后現(xiàn)實主義派成為該黨的領導人。摩根出獄后由于受到排擠，不得不另外組建政黨，這也顯示出丹麥進步黨開始傾向于現(xiàn)實主義而非原教旨主義。

在1990年的國會選舉中，進步黨獲得20席。③Miller,Kenneth E,Denmark: A Troubled Welfare State,Boulder,Colo.: Westview Press 1991,pp.53-62.但此后該黨的支持率出現(xiàn)下滑，下滑的主要原因是進步黨的內(nèi)部政治糾紛，內(nèi)部分裂嚴重影響了黨的形象，此后進步黨和人民黨均未能進入議會。1999年后，進步黨領導人宣布退出政壇，摩根再次成為該黨領導人。由于對這種變化不滿，進步黨中的一些黨員又分裂出去，建立了一個新政黨“自由2000”。這部分人之所以脫黨，主要是因為盡管他們也反對外來移民，但是他們覺得摩根發(fā)表的觀點過于激進。此后進步黨一直未能進入丹麥議會，獲得的支持率低于1%。自1995年丹麥人民黨成立以來，人民黨已經(jīng)取代進步黨，成為丹麥最主要的民粹主義政黨。故而今后關注丹麥的民粹主義政黨可以主要關注人民黨。

2.丹麥人民黨。丹麥人民黨宣稱其奮斗目標是：第一，保護丹麥民族的自由和文化傳統(tǒng)。具體的文化傳統(tǒng)包括傳統(tǒng)模式的家庭、君主制、宗教等。第二，實行更加嚴格的法治。第三，反對丹麥成為一個文化多元的社會，主張限制外來移民，促使外來移民融入丹麥文化。第四，維持較多的社會福利供給。第五，通過教育和鼓勵人民工作來促使人民形成“實現(xiàn)個人經(jīng)濟獨立”的意識。第六，保護環(huán)境和自然資源。人民黨比進步黨更加關注外來移民問題，該黨的領導人一度宣稱本黨是一個反對穆斯林的政黨，但在其他問題上則相對更加現(xiàn)實一些、靈活一些。盡管人民黨因為持排外立場而通常被稱為極右翼政黨，但該黨的經(jīng)濟政策比較接近中左翼或中翼。

人民黨成立后，在歷次選舉中得票率的主要變化趨勢是逐漸提高。在1997年的地方議會選舉中，該黨獲得7%的選票；在1998年的國會選舉中，獲得了7.4%的選票，13個議席。但在當時人民黨由于不被丹麥其他政黨所接受，因此人民黨未能對政府的政策產(chǎn)生影響力。在2001年的丹麥議會選舉中，人民獲得12%的選票和22個議席。當時人民黨不僅成為議會中第三大黨，并且成為關鍵性政黨，此后該黨獲得了對丹麥政府的影響力。

2001年大選后，人民黨支持自由黨的候選人出任首相，以此換得自由黨在政府政策上對人民黨的政策主張做出讓步，此后丹麥政府同意對外來移民實行更加嚴格的限制政策。2002年5月，丹麥政府通過的關于外來移民的法律主要是由人民黨起草的，該法律被評價為“歐洲最嚴格的移民法”。

在2005年的選舉中，人民黨的得票率增加到13.2%，獲得24個議席。之所以能取得這樣的成功，主要原因是該黨對丹麥年輕人具有較強的吸引力。此后人民黨繼續(xù)支持丹麥執(zhí)政黨，在此過程中該黨對外來移民之外的其他領域的政策也形成了自己的立場和觀點，例如目前福利問題已成為人民黨的重要議題。在2006年，民意調(diào)查顯示該黨的受支持程度進一步提高。在此過程中，許多原本支持丹麥社會民主黨的選民轉而支持人民黨。在2007年的選舉中人民黨獲得25個議席，得票率為13.9%，為丹麥第三大黨。自成立以來，人民黨的得票率一直在提高，在此情況下丹麥的其他政黨在2007年曾試圖對人民黨進行政治圍堵，但最終失敗。在2009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人民黨的候選人是丹麥所有候選人中得票率最高的。總之從2001年到2011年，丹麥人民黨在政治上一直采取支持“自由黨-保守黨聯(lián)合政府”的立場，但當人民黨在2011年大選中遭遇失敗后，“自由黨-保守黨”政府不得不下臺，這種政治合作也就難以為繼了。①Antonis A.Ellinas,The Media and the Far Right in Western Europe: Playing the Nationalist Car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p.11-21.在2011年的選舉后該黨仍然是第三大黨，但得票率略有下滑。

在這個階段，人民黨在具體政策上明確提出：除非夫妻雙方都超過24歲，否則丹麥人的外籍配偶無權進入丹麥，而且涉及這種情況的丹麥人在此前12個月內(nèi)不能有領取社會保險的記錄，此外還必須有能力提交60011克朗的保釋金。該黨在論證這種政策的合理性時提出的理由是：這樣的規(guī)定可以阻止某些人通過假婚姻的方式獲得丹麥公民權。這些新政策導致的結果是：在2002年丹麥批準了8000多個家庭實現(xiàn)團聚（即外來移民獲得丹麥公民權、進入丹麥與已經(jīng)移民丹麥的家人團聚），但到了2005年這個數(shù)據(jù)就降為3500多個家庭。新的規(guī)定還使外來人口在進入丹麥之后的頭7年享受的福利待遇降低了30～40%，此外在人民黨要求下，失業(yè)補助也出現(xiàn)縮減，變?yōu)椤捌鸩叫苑鲋?；當時的丹麥執(zhí)政聯(lián)盟提出：這樣做的目的是吸引人們參加工作，使外來人口融入丹麥。人民黨宣稱：這個政策極大地降低了因經(jīng)濟原因申請避難的人數(shù)。即便如此，在這些政策出臺后丹麥的外來人口數(shù)量仍在增加。到了2010年，人民黨主張立即停止接納外來移民。②Patrick Moreau,‘The Victorious Parties - Unity in Diversity?’ In Uwe Backes and Patrick Moreau.The Extreme Right in Europe: Current Trends and Perspectives,G?ttingen: Vandenhoeck & Ruprecht 2011,pp.92-101.

在2014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人民黨獲得了27%的選票。在2015年大選中獲得了21%的選票，第一次成為丹麥第二大黨，在丹麥所有中翼、右翼政黨中是最大的政黨。選舉后，人民黨在議會中對執(zhí)政黨的執(zhí)政提供支持，因此人民黨仍然可以對丹麥政府的政策構成影響。

丹麥人民黨在歷次大選中的得票情況表

在2019年大選中，丹麥左翼政黨接受了民粹主義政黨提出的“限制外來人口”的政策主張，因此贏得選民的支持，相應地民粹主義政黨的得票率則出現(xiàn)下滑。這種現(xiàn)象并不意味著民粹主義意識形態(tài)在丹麥的影響力有所減弱，反而意味著民粹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力在增強，因為丹麥主流左翼政黨的政策已經(jīng)受到民粹主義的政策主張的影響。在歐洲，主流左翼政黨接受民粹主義的主張并且因此獲得選舉勝利的情況比較少見，可以說丹麥2019年大選在這方面開了先河。

3.挪威進步黨。在1981年的國會選舉中，挪威進步黨獲得4個議席，得票率為4.5%。在這次選舉中，挪威右翼政黨的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整體提升的局面。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進步黨的意識形態(tài)變得愈發(fā)明確。在1983年的黨的大會上，該黨正式宣布推崇自由主義。在1985年的議會選舉中，該黨的主要政治主張是：批評挪威政府的福利政策，主張對教育行業(yè)、醫(yī)療領域、國有企業(yè)實行私有化，降低收入稅。在此次選舉后，進步黨失去兩個議席。

挪威進步黨真正取得選舉突破是在1987年的地方選舉中，當時該黨的得票率幾乎增加了一倍，從6.3%增加到12.3%。這主要是因為該黨首次強調(diào)了反對外來移民問題，使這個問題受到全民的關注。當時該黨最突出的立場是反對挪威穆斯林化。正是因為挪威進步黨提出了反對外來移民的口號，到了1988年4月，進步黨在民意測驗中首次成為挪威第二大政黨（受支持率為23.5%）。進步黨在1988年9月在挪威議會中首倡就移民政策進行全民公投，由此正式成為最為關注移民問題的挪威政黨。在此背景下，進步黨在1989年大選中成為第三大黨，首次在全國政治層面實現(xiàn)了突破。得票率為13.0%，擁有22個議席。①Kaare Str?m and J?rn Y.Leipart.“Ideology,Strategy and Party Competition in Postwar Norway,”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 17 1989,pp.263-288.此后該黨還在地方政府中獲得執(zhí)政權，幾名黨員成為市長。

但到了1993年的議會選舉，進步黨的發(fā)展趨勢發(fā)生逆轉，得票率出現(xiàn)下降，降為前次選舉的一半，為6.35%，只在國會中擁有10個議席。在這次選舉中，中派黨的議席數(shù)所增加的數(shù)量與進步黨所失去的議席數(shù)相等，其他政黨的議席數(shù)幾乎未變。進步黨議席數(shù)下降主要是因為挪威進步黨在1992年出現(xiàn)了內(nèi)部分歧。到了1994年，挪威進步黨因為政治路線的不同而發(fā)生了分裂，自由派分裂出黨，之后該黨變得更加民粹主義化了。然而此后該黨在選舉中的表現(xiàn)反而變得更好了，由此可見挪威選民對民粹主義價值觀和排外立場是非常認同的。例如到了1995年挪威地方選舉時，進步黨的得票率恢復到1987年地方選舉的水平，這主要是因為該黨將關注點重新聚焦在了外來移民問題上，而且當時挪威報刊對進步黨領導人發(fā)起了猛烈批判，這反而有助于引發(fā)一些民眾對該黨的同情。

在1997年的國會選舉中，進步黨的得票率提高為15.3%，議席數(shù)為25個，該黨首次成為挪威第二大政黨。此后該黨基本維持了這一得票水平。盡管在2000年下半年的民意測驗中進步黨的受支持率已經(jīng)達到35%，但在2001年的國會選舉中該黨的得票率仍維持在1997年的水平，為14.6%，在議會中有26個議員；主要原因是當時進步黨內(nèi)又出現(xiàn)分歧、該黨副主席陷入性丑聞，此外進步黨內(nèi)部有人依然反對本黨對外來移民的態(tài)度，他們試圖掌握黨的領導權，但黨主席哈根擊敗了這些人的篡權圖謀，維持了該黨的政治路線。此后一部分黨員從該黨分裂出去，建立了民主黨。進步黨在最初進入挪威議會時，受到了其他政黨的孤立。這種情況逐漸發(fā)生了變化，進步黨發(fā)生了此次分裂后，右翼特征變得比較明顯，國會中的非社會主義派政黨開始傾向于與進步黨合作。①Kaare Str?m and Lars Sv?sand,eds.,Challenges to Political Parties: The Case of Norway,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7,pp.1-11.

在2001年大選后，基督教民主黨等政黨組成三黨聯(lián)合政府，取代了挪威工黨的執(zhí)政地位?；浇堂裰鼽h等不愿與進步黨合作，但進步黨對三黨的執(zhí)政予以了支持，通過此舉迫使三黨采納了進步黨的一些政策。此后進步黨的實際政治影響力開始增強。在2002年的民意調(diào)查中，進步黨一度成為最受歡迎的政黨。在2003年的地方選舉中，進步黨取得了勝利，在36個選區(qū)中得票率第一。在2005年議會選舉中，該黨再次成為議會中的第二大黨，獲得22.1%的選票和38個議席，這是該黨第一次在挪威所有的郡都有議員當選。在此次選舉后由紅綠聯(lián)盟執(zhí)政，盡管進步黨未能參與執(zhí)政，但在2005年的議會選舉后，進步黨在許多民意測驗中都是獲得支持率最高的政黨。黨主席哈根在2006年成為議會的副議長。在2007年的地方選舉后，進步黨的黨員在17個市成為市長。但作為一個后起政黨，挪威進步黨的發(fā)展也并非一帆風順，在2009年大選中該黨得票率為22.9%。據(jù)一些政治學家分析，該黨的得票率低于民意調(diào)查中的支持度的原因是：該黨的支持者并未充分參與投票。在2013年議會選舉后，盡管進步黨淪為第三大黨，但該黨與保守黨合作，組建了中右翼聯(lián)合政府。挪威進步黨領導人席夫·杰森（Siv Jensen）擔任政府財政部長。挪威政府共有19個部長職位，進步黨掌握了7個位置。這是進步黨首次參與執(zhí)政，可算作一種歷史性突破。在2017年選舉中，進步黨表現(xiàn)平穩(wěn)，仍是挪威第三大黨，在2018年繼續(xù)參與聯(lián)合執(zhí)政，其他聯(lián)合執(zhí)政的黨為保守黨、自由黨、基督教民主黨。今后進步黨將在挪威政壇獲得更大的話語權。

總體上看，在過去的20年中，民粹主義政黨在北歐的影響力顯著增強，這種趨勢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不會發(fā)生逆轉。這種情況與歐美在20世紀30年代的政治演進趨勢極為相似。②夏濤等：《政治周期運動現(xiàn)象的形成機理分析》，《國外社會科學》，2017年3期。民粹主義政黨不僅將對北歐國家的政府政策造成越來越顯著的影響，甚至能夠從政治舞臺的邊緣走向舞臺中央。盡管從總體上判斷，在西方世界，民粹主義政黨一定會首先在歐美大國實現(xiàn)政治突破，但北歐地區(qū)的政治演進趨勢也在緊隨其他歐美國家的步伐，而非呈現(xiàn)出不同的演進趨勢，在這種背景下民粹主義政黨在今后在北歐地區(qū)進一步染指行政權決非不可能之事。如果難民持續(xù)涌入北歐、北歐國家的經(jīng)濟狀況無法發(fā)生明顯好轉、北歐地區(qū)的與外來人口有關的犯罪問題和社會矛盾持續(xù)增多，則民粹主義意識形態(tài)在北歐的影響力將加速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