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漢林
一
嚴(yán)格地講,故鄉(xiāng)的草房子是一座民國建筑。它原是一幢地主的房子——鄉(xiāng)下地主住的也是簡陋的草房子。不過它的墻基向上一米多高卻是結(jié)實的青磚砌成,青磚向上直至屋檐都為土墻。房屋木結(jié)構(gòu),明間與東西兩個房間之間山墻為桐油刷過的木板隔斷。這座高大土墩子上的草房子是土改時分給一貧如洗的父親的。父親在這座草房子里和母親結(jié)婚,并生下我們兄弟姐妹七人。哥哥在這座房子里成家,兩個姐姐從這里出嫁。在這座草房子里,我們淚流滿面送走了辛勞一輩子的祖母。
祖父病逝,父親成了孤兒,一個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的姑姑死于產(chǎn)褥感染。從此,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日子更加艱難。祖母提著一只拎水的木桶,帶著二十多歲的父親離開家鄉(xiāng)伍佑,一路乞討來到東海。在海水漲落的鹽東縣方強區(qū)正皆鄉(xiāng)保龍村落腳,給地主扛長工。父親沒有念過一天書。新四軍來到這里后,他報名參加了抗日游擊隊。二十六歲那年加入共產(chǎn)黨組織,并擔(dān)任農(nóng)會會長。就是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農(nóng)友會》唱的“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會”的那個“農(nóng)會”。后來母親一直引以自豪,一個鄉(xiāng)農(nóng)會會長竟然娶了一個破落地主的女兒,并用一頂大花轎很體面地把她抬回家。父親年輕,健康,飽滿,熱情。那天他穿一身嶄新的青布長袍,頭上戴一頂威武的灰色軍帽,完全一副農(nóng)會會長的模樣。父親和母親新婚之夜并沒有在洞房花燭的草房子里度過。時值淮海戰(zhàn)役爆發(fā),黃維兵團在漣水被我軍打敗,一路向南潰逃,經(jīng)過小鎮(zhèn)。為避國軍騷擾,當(dāng)夜父親牽著母親熾熱而讓他溫暖的手一路小跑,氣喘吁吁來到古老的斗龍港邊,跨上搖晃的渡船,在黑夜和冷風(fēng)中越過斗龍港。躲進河南一個叫葫蘆灘的瑟瑟蘆葦蕩,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度過了他們新婚第一夜。
當(dāng)時村里有陳、呂姓兩大地主。這里的幾千畝土地,還有幾千畝土地上的房子,全是他們家的。全都是。土地改革后,這兩家地主的所有土地、房產(chǎn)被共產(chǎn)黨沒收。呂家高墩上幾幢草房子連同草房子里的家神柜、四方大桌、雕花板床、書桌、站柜等家具都分給了父親和另一戶苦大仇深的貧農(nóng)。后來鄰居在他家房子?xùn)|側(cè)栽了一排木槿籬笆與我家分界。這幾幢草房子的主人早逝,留下了他的老婆和土地、房產(chǎn)。他們沒有后代。呂家房產(chǎn)被分給窮人后,他老婆孤苦伶仃住在原他家墩子旁為她砌的一座土墻草蓋的丁頭屋里。我記事的時候,她已八十多歲。滿頭灰白的發(fā)絲如一團纏繞的霧。不知道她是潛伏的地主婆子,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以為她是五保戶。我們一直親切地叫她“呂老奶奶”——實際她娘家姓陳。聽父親講,呂老奶奶年輕時被土匪綁架。土匪把她四肢攤開,擱在倒立的四方大桌的四只腿上,用火燒烤她的胸部,逼迫她交出家中錢財。
從理論上講,呂老奶奶屬“地主婆子”。這是無疑的,鐵炮轟不掉。但我覺得稱她是農(nóng)村一個駝背、小腳、豁牙的普通老太太似乎更確切。有兩件事給我印象很深。一次,她煮了一碗面端給我父親,讓父親很感動。父親胃不好,不能吃粗糧。另一件哥哥準(zhǔn)備結(jié)婚,家中房子不夠住,父親很為難。他找到呂老奶奶,和她協(xié)商,讓祖母搬出暫住在她狹窄的一間丁頭屋里,和她一起打伙。她滿口答應(yīng)。
不過,有時我從呂老奶奶孤獨、憂傷的眼神中似乎還能看出一些什么。
二
我家的草房子建于何年無從查考,至少民國初年就已經(jīng)有了。在以后漫長的風(fēng)雨歲月中,這座草房子被父親維修過多次。
父親是很愛面子的人。他省吃儉用購買了古樸的青磚,把草房子迎面土墻磚腳向上全部駁上。這樣從墻腳到屋檐表面都是一色青磚,給人“青磚草蓋”印象。
你不得不佩服、驚嘆當(dāng)時建造草房子的水平。完全是傳統(tǒng)的磚木結(jié)構(gòu),講究七梁八柱,穩(wěn)定性好。墻基四周是一米多高的青磚實墻,即使把四周土墻全部拆除,房屋框架卻挺立不倒。缺點是窗戶少,光線暗。整個明間前后都沒有窗戶,只有東西兩個房間朝南各開一個狹小的玻璃木格窗戶。門、門框、門檻都是木質(zhì)的。門檻很高,分明的棱角已磨得圓滑。陰雨天,門檻成了鞋子刮泥的極佳工具。無論是家里人或外人進屋先伸出腳,把鞋底抵在門檻上刮下厚厚的一層爛泥。
土墻長期風(fēng)化后容易粉塵化,用手指一刮牛皮癬屑一樣紛紛剝落。所以每隔一段時間需要更換墻壁。如果屋頂漏雨,還要翻蓋屋面。撤下原來發(fā)黑腐爛的茅草,換上金黃漂亮的屋面。砌墻的四方土塊,厚實,沉重,我們稱它為“垡頭”。茅草地挖出的垡頭最好,有草根牽連,不易破碎。挖垡頭用專門的平口鐵鍬——“本場鍬”,潮濕的垡頭挖出后,用鐵鍬修理平整,小心放入泥篼,用桑木扁擔(dān)晃悠悠挑回。茅匠把它一塊塊,一層層壘起,叫砌墻。既不用瓦刀,也不需泥漿。墻壁砌成后,在外墻披上一層金黃的小麥秸編結(jié)的草苫。小麥秸柔韌,是圓的,中空,可以把雨水和墻壁隔開。下雨時流淌的雨水便順著草苫緩緩滑落,草苫起到保護墻壁的作用。
屋面選用上好的茅草蓋頂。茅草,我們并不陌生,鄉(xiāng)村遍野都是。葉扁莖圓,個兒細(xì)長,少女般亭亭玉立。它生命力很強,“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我們愛吃的茅針,便是茅草鮮嫩的花苞。春天,茅針像懷孕的少婦,鼓起了肚子。和煦的春風(fēng)吹開茅草的花苞,茅草花絮很漂亮,白白的,絨絨的,一片片,輕輕蕩漾。茅草不但被用來催火燒飯,搓繩,還能當(dāng)建房材料。它還有一個偉大之處,它命名了一個鄉(xiāng)村手藝——與木匠、竹匠、鐵匠等并列的茅匠,或者說茅匠是從茅草來的。不過,茅匠早已改稱瓦匠,工作對象由原來的土塊、茅草變成磚頭、瓦片。夏天,母親頭戴尖頂斗篷,來到溝旁割回一擔(dān)擔(dān)碧綠的茅草。挑選個高、齊整、結(jié)實的鋪在地上曬干,捆好,然后整齊地堆放起來,留到秋天修蓋房子。我喜歡茅草的味道,新鮮的曬干后發(fā)白的茅草散發(fā)一股野草的清香,給人以親切和溫暖感。
當(dāng)時經(jīng)常給我家修房子的茅匠姓唐,家是隔壁一個公社的。不知道為什么都稱他“唐老”。唐老——實際是老唐,或唐師傅。叫他“唐老”容易使小孩想起“毛老”一類怪物。他長的很瘦,可能與茅匠辛苦有關(guān),大約胖子是干不動這些體力活的。他古銅色臉,抬頭紋很深,刀刻一般,眼睛大而圓,整天紅紅的,像白兔的眼睛。顴骨突出,兩腮洼陷,像農(nóng)藥瓶上的骷髏,怕人。蓋屋前先把曬干的已變黃的茅草捆成一只只把子,放入水桶浸泡后再撈上來。唐老把瀝干水的草把壓在桌沿鍘刀下,前傾身體,咬緊牙齒,雙手將鍘刀柄用力壓下去。嚓,嚓嚓!被切掉的茅草在閃亮的刀口下如剪斷的發(fā)絲齊刷刷紛紛落下,地上很快堆成一攤草根或草尾。草把兩端被切成整齊的斜面,鋪在屋面相互抵擋,相互抵壓,產(chǎn)生張力。草把之間相互咬住,不會滑落,它們之間誰也離不開誰。像小孩擠麻油,互相緊緊擠靠在一起。草把斜面之間的坡度是多少?沒有人知道,全在茅匠敏銳的眼睛里,在他們靈巧的手里,在他們手里鋒利的鍘刀下。他們的眼睛,他們的鍘刀就是標(biāo)準(zhǔn)尺度。
屋面蓋成后,茅匠師傅站在咯吱咯吱響的竹梯上,用一塊長方形拍板把前后屋檐檐口拍齊。然后爬上屋頂,用一只像笨重大梳子的鐵齒耙子,把屋面從上到下梳頭一樣仔細(xì)梳理一遍,把草屑、雜物梳掉。屋面將完工時,茅匠師傅在屋脊中間留下一截草把空檔,等“備龍口”后再把草把插上成功合龍。其實,完整光潔的金黃色屋面由一只只茅草把鑲成,卻看不出它們之間拼湊的痕跡。
三
草房子陰暗潮濕,冬暖夏涼。不但人喜歡,而且動物也喜歡。有人居住的地方便有糧食,有糧食就有老鼠。蛇捕鼠,它追蹤鼠而來。黃鼠狼喜食鼠,可它也愛吃雞。這些動物成了草房子的??汀?/p>
老鼠晝伏夜出,它怕人更怕貓。深夜,該死的花貓一定蜷縮在廚房溫暖的炕洞里打瞌睡或干脆野合去了。老鼠一個接一個大大方方溜出洞口,在我們頭頂蘆席搭的棚頂上緊急集合似的奔來跑去,咚咚地把蘆席棚震得顫動。它們在追逐打架,相互嘶咬,吱嚕吱嚕尖叫。我們害怕它們冰冷的身子從棚頂縫隙掉落在我們臉上。嚇得我們冒一身冷汗,躲進被窩,把頭蒙住,不敢出聲。這畜生耳尖,白天如果大人說晚上準(zhǔn)備藥它,它躲縮在洞里整夜不會出來。第二天,數(shù)一數(shù)撒在洞口的老鼠藥卻一粒不少。這畜生牙還好,洞口堆放一攤瓜子或花生殼,幾乎遮擋住了出沒的洞口。瓜子或花生殼剝得十分干凈利落。完全是挑釁或示威。一粒粒瓜子殼像張開的一張張嘴,嘴里空洞洞的,瓜子肉卻一點不剩。我們嗑瓜子時瓜子殼都褪不干凈,干脆連殼子一起嚼爛咽下。
我痛恨蛇,它吃田雞。路邊或田旁草叢常有青蛇或地皮蛇得意洋洋一圈一圈緊緊盤住田雞??蓱z的田雞堅挺起白大肚子,痛苦地伸直健美的雙腿,發(fā)出“咕咕”凄慘的求救聲。我隨手撿起磚頭或土塊就摜蛇,救出田雞。家里有蛇大人卻不讓打,說是“家蛇”,留著抓老鼠。只能把它慢慢趕走或用一根棍棒把它挑起請走。
白天就能見到黃鼠狼棕黃色的細(xì)長身影,旁若無人穿過道路,然后鉆入草叢。當(dāng)它捕捉不到獵物、饑餓難挨時,便打起雞的主意。它膽子大,給雞拜年不分白天黑夜。白天,雞們在屋前高深茂密的莊稼地里刨蟲子吃,突然傳來驚叫聲,并撲騰著翅膀,雞一定發(fā)現(xiàn)黃鼠狼的鬼影了。此時,父親扯開喉嚨對著玉米地大聲吆喝,玉米地里很快安靜下來,黃鼠狼一定被嚇跑了。晚上,公雞帶著一群母雞嘎嘎叫著回窩,父親一遍遍數(shù)雞,像數(shù)蛋。有時半夜雞叫,當(dāng)然不是周扒皮鉆進雞窩,而是臭名昭著的黃鼠狼。沒有咬到的雞受到傳染似的,跟著起哄,大聲慘叫起來。父親用腳搗了一下母親,讓她起來出去看看。母親為了壯膽,故意嘩啦一聲拉開門閂,對著一片漆黑中蹲伏的雞窩先吆喝一聲,雞窩里的雞吃了止疼藥似的頓時不叫了??赡赣H剛上床,還沒躺下,雞又直著嗓子驚恐地尖叫起來。母親再起床,一手端著煤油燈,一手遮住燈光閃爍的火苗,來到雞窩。松垮的雞窩門已被移開一條縫。黃鼠狼摸進雞窩,拖出一只黃母雞,歪著脖子躺倒在地。狗日的黃鼠狼嚇得溜走了,雞被咬斷脖子,散落的幾片羽毛黏在一攤暗紅的血跡上。
我們對黃鼠狼沒有好印象。它專咬雞。平時我們都舍不得吃雞,母雞留著生蛋,換回油鹽醬醋。只有到了八月半或過年才殺一只不生蛋的母雞或公雞開葷。
這么多黃鼠狼原來是公家放養(yǎng)的。父親說他親眼看到一輛卡車??吭隈R路旁,黃鼠狼一只接一只從車廂跳下,消失草叢深處。冬天,供銷社收購它們像緞子一樣柔滑的皮毛,鄉(xiāng)下有人專門支起弓以癩蛤蟆為誘餌捕捉黃鼠狼。
我在青紗帳似的玉米地里砍甜玉米秸(不結(jié)玉米的空秸)時,見到一只牙獐不慌不忙在啃咬碧綠的玉米葉,像沒有角的黃羊。它抬頭豎耳聽到我用菜刀砍玉米秸的聲響后,目光有些慌亂,注視我一會兒后,轉(zhuǎn)頭撒開四蹄跑了,閃電一樣消失。現(xiàn)被列為國家二類保護動物。還有鵪鶉,草黃色羽毛,個頭比小雞大,埋頭溜起來也很快。我們兩條長腿卻追趕不上它們的兩條細(xì)腿。我在茅草叢中撿到過一窩褐色斑點的鵪鶉蛋,比麻雀蛋大多了。這些野生動物從我們這里早已消失,由于與人類活動范圍重疊,它們不得不退到更遠(yuǎn)的人跡罕至的海灘草叢生存。
燕子是???。每年春天從江南來到草房子的屋梁上做窩,白天飛出去覓食,晚上停歇在屋梁上叼啄烏黑發(fā)亮的羽毛,呱唧呱唧傾訴愛的絮語。它們產(chǎn)下一窩小燕后,帶領(lǐng)長大的燕子又飛回遙遠(yuǎn)的江南,來年春天它們又飛過高山河流回到草房子找到它們的舊巢?!芭f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燕子來家中做窩,大人不讓我們驅(qū)趕,說燕子有靈性,會帶來富貴和好運。如果燕窩被搗碎,第二年它們又辛辛苦苦一口一口銜來潮濕的泥土壘起一座小巧精致的新窩。
如果說屋梁是燕子幸福的家,那么墻洞則是蜜蜂安靜的窩。垡頭土墻被蜜蜂打成一個個圓圓的眼,像蜂窩煤。白天蜜蜂出去采花,晚上飛回洞穴釀蜜。我們把躲縮在墻洞里的蜜蜂掏出來,放入空酒瓶,蓋上蓋子。蜜蜂驚恐地貼緊透明的瓶壁,撲騰翅膀,嗡嗡叫著。我們掐入一些金黃的菜花伺候,瓶子里的蜜蜂似乎都沒有活過三天。
草房子后面洿子南岸聳立一棵枝葉繁盛的老槐樹,它的年齡和槐樹一樣落地生根的草房子差不多。樹干有盛粥的牛頭盆口粗,比草房子還要高出許多,老遠(yuǎn)就能看到墨綠的樹冠。初夏,槐樹開滿淡黃色的花朵,花落后懸掛一串串綠葡萄似的果實,很苦。樹頂有一個喜鵲窩,一對花喜鵲翹著尾巴歡快地喳喳叫個不停。“喜鵲叫,親戚到。大米飯,肉湯泡?!庇谑?,我們盼望槐樹枝頭喜鵲天天叫,天天家里有親戚來。
大人嚇唬我們說屋后的洿子里有“水鬼”,不準(zhǔn)我們鳧水?!八怼逼鋵嵕褪撬H貓,晝伏夜出,四肢粗壯,尖齒利爪,異常兇猛。有好多孩子下河洗澡淹死,大人說是被“水鬼”拖下水的。深夜,屋后寂靜的洿子里常傳來撲通撲通擊水聲,讓人感到毛骨悚然。大人悄悄說“水鬼”出來了。我們信以為真,靜靜地躺在床上,不敢出聲,趕緊拉上被頭,悄悄將身子埋進被窩深處。多年以后,才知道半夜洿子水響是水獺貓在捕魚。
四
幾乎每一座草房子后面都有一座四方的池塘,除了飲用,還能養(yǎng)魚、種藕、長菱角。我們稱它為“洿子”。
洿子是修筑墩基留下的,成為人畜的飲水源。當(dāng)時修筑墩基需要土源,挖塘取土。墩基筑成,池塘成型。墩基修筑都很高大,以便阻斷上漲的潮水。那時溝河雖都有水,但都是咸的,既苦又澀,不能飲用。洿子可以用來蓄滿天落水,成為淘米、洗菜、洗衣服和撈魚摸蝦的去處。吃水、用水都用木桶往家提。廚房里都有一只大水缸,缸里養(yǎng)一只吃水底沉淀物的大河歪。有時水缸空了,我和弟弟用木桶抬水,把水缸倒?jié)M。
我家屋后洿子很大,有普通人家的兩個洿子大,我家和鄰居兩家共飲一池洿子水。在我印象中,深不見底的大洿子很神秘,似乎一直沒有干涸過。洿子岸邊生長郁郁蔥蔥的鋼蘆柴、茅草、狗尾巴草、艾蒿、野黃豆、野菊花、葵花芋、枸杞,淺水邊擁擠密密的蘆葦、菖蒲、草蒲、三棱草。柴雀從一棵蘆葦跳到另一棵蘆葦,嘰嘰呱呱叫個不停。端午節(jié)到了,父親割下清香撲鼻的艾蒿、菖蒲,插在屋檐下。八月半來臨,我們劃著搖晃的洗澡盆在洿子里采摘肥碩的菱角。母親把洿子岸邊茅草割下,曬干后儲藏起來。冬天農(nóng)閑的時候,母親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搓繩陪讀。隨著輕盈的茅草在母親粗糙而長著硬繭的手掌里來回不停搓動,金黃的草繩從母親手中晃悠悠滑落下來,越滑越長,一圈圈盤在一起。蘆葉枯黃,蘆花飛揚。母親卷起褲管,涉進冰冷的洿子淺水邊,割下蘆葦、菖蒲,然后挑選上好的蘆葦,留到來年初夏用硪子碾成葦篾。細(xì)長柔軟的篾子在母親靈巧的手中輕快地跳躍,變成涼爽的蘆席、精致的籃子和結(jié)實的斗篷、畚箕。
洿子中間水很深,大人手舉頭頂都探不到底。淺水邊有蠕動的螺螄,一張一合的河歪。一趟趟大大小小來來去去的魚,漂浮的糾結(jié)的暗綠色水草中間的烏魚在靜靜產(chǎn)籽,清晰可見。在河碼頭淘米時,乳白粘稠的米汁很快吸引一群搖頭擺尾的細(xì)長銀白的鲹魚,用淘米籮就能抄住。放入土醬、蔥花,在飯鍋頭上蒸了吃很香。碼頭石縫里埋伏著青蝦,伸著長長的觸須和長柄鉗一樣的螯。當(dāng)伸手去捉它時,它警覺地蹦直軀體慢慢地倒退,突然尾巴一蹶,箭一般閃出,溜之大吉。烏龜縮著脖子蹲伏在岸邊曬太陽,聽到響聲紛紛撲通撲通翻入水中,濺起一串水花,水面波紋一圈一圈漸漸擴大,向四周蕩開去,輕輕搖晃著淺水邊的菖蒲、草蒲、蘆葦。
炎熱的夏天,我們偷偷脫光衣服赤條條跳到?jīng)醋永秫D水。水蛇昂起頭從我們面前不慌不忙游過,輕盈的水蜘蛛在水面蹦跶,野藕暗紅色的枝條上停立展開透明薄羽的紅蜻蜓。中午沒有菜,我們順便摸點魚蝦、螺螄、河歪回去討好父親,給他當(dāng)下酒菜,至少我們屁股瓣不挨抽。最有趣的是釣螃蟹,和釣魚不一樣,不用鉤,也不用浮子。在高粱稈上系上釣線,用一截鰻魚當(dāng)餌料。然后把鰻魚撲通一聲甩進洿子,沉入水中。不一會兒,提上高粱稈,水淋淋、沉甸甸的釣線上吊著一只吐著沫子的青殼肥蟹,伸出毛絨絨的螯,鉗子一樣緊緊咬住鰻魚。
草房子后面、洿子南岸有一片樹林,是我們兒時的“百草園”。栽有本槐、洋槐、桑樹、楝樹、臭椿、枸骨等高矮樹木,還有一棵古老蒼勁的毛桃樹。這些樹木和我們一樣,不需要特別營養(yǎng),只要有陽光和雨露就能健壯生長。林中空地上的雜草叢中有像撐開小傘的野蘑菇、火紅的野草莓,我們稱為“油端子”的四腳蛇在草叢輕盈地竄來竄去。桑樹棗、毛桃是我們吃的最多的水果。初夏季節(jié),汁水豐盈的紅的或紫的桑樹棗隱現(xiàn)在嫩綠油亮的桑葉叢中。散發(fā)芬芳的氣味逃不過我們尖尖的鼻子。我猴子一樣爬上高大的桑樹,采摘桑樹棗。弟弟不會爬樹,仰頭張大嘴巴、伸開胳膊在樹下等。我輕搖樹枝,嘩嘩,地面很快下了一層密密的桑樹棗雨。紅的硬,酸。紫黑的軟,甜。我們的一雙手和嘴唇都被染成了紫黑色。桑樹棗紅了發(fā)紫,紫了發(fā)黑,好吃。當(dāng)一個人紅了發(fā)紫,紫了發(fā)黑時,離腐爛不遠(yuǎn)了。桑樹棗多,吃不了,把它灌入玻璃瓶泡茶。茶水也很快被染成墨水一樣的紫黑色,輕啜一口,甜津津,酸溜溜,疑似酸梅湯。
毛桃樹粗壯彎曲,枝葉大部分伸展掛落在清澈的洿子水面上。一群鲹魚張著嘴追啄水面上漂浮的桃樹葉。開的花是白色的,結(jié)的毛桃是淡綠的。有一層細(xì)細(xì)的絨毛,粘到皮膚上很癢。毛桃小,硬,酸。即使完全熟透,外表僅有些微黃,捏上去稍有點軟,但它不會變紅,永遠(yuǎn)不會。我常常一個人爬上結(jié)滿樹膠和毛桃的桃樹,孫悟空偷吃蟠桃一樣,躺在桃樹上吃個夠。當(dāng)然除了我們,和我們一樣饑餓的鳥也飛過來吃,譬如灰喜鵲。當(dāng)它們發(fā)現(xiàn)桃樹上有人時,在我們頭頂焦急地盤旋、鳴叫。
一天天,一年年,我們在幽靜的草房子里無憂無慮度過了童年、少年,甚至青年。直到有一天,當(dāng)我們感覺自己長大了時,才發(fā)現(xiàn)草房子老了,小了,像背脊彎曲吃力站立的老人。草房子四周是一片大地,鋪滿綠色莊稼,鶴立的草房子好似麥浪翻滾中的一座孤島。不通水,不通電,交通也不便。開著深紫或淡粉花的木槿西側(cè)的鄰居早已搬遷居民點,住進漂亮的新房子。這對父親壓力很大。一天,父親站在院子里,緊咬著旱煙鍋,裹著煙草香的灰白色煙霧漸漸飄散開來。他默默地凝視著低矮破舊的草房子。屋面完全黑透,腐爛了大小的洞眼,像一處處疼痛的傷疤。墻體開始傾斜,土墻一層層脫落,青磚銹蝕,松動,像老人七零八落的牙齒一樣搖晃。面對曾經(jīng)年輕而輝煌的草房子,飽經(jīng)滄桑的父親眼眶似乎有些潮濕。他做出了重大決定,拆除草房子,搬到居民點建造新房子。這是父親大半輩子的夢想。在農(nóng)村,蓋房子是件大事,俗話說“拆屋三頓飯,砌屋三斗米。”父親終于要做一件大事,拆舊屋蓋新房。1983年,我們終于告別了住草房子的歷史,搬進磚墻瓦蓋、寬敞明亮的新房子。
那座曾留下我們快樂、幸福,甚至苦難、淚水的草房子,連同屋后的“百草園”徹底消失。那座民國年間的高大土墩被隆隆轟響的推土機完全推平,填埋了屋后波光粼粼的洿子,與四周綠色大地連成一片。故鄉(xiāng)的草房子永遠(yuǎn)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在我記憶深處成了抹不去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