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面的人,一直存在
有人反復講述了你的出生儀式
接生醫(yī)生和護士、嬰兒室、童謠
——行走的前奏,無論你從哪里出發(fā)
子宮、搖籃或離去的人
留下的空位
你所看見的遠方,還有更大的空地
一個人的面目與一個人的背后
——有區(qū)別嗎?區(qū)別意味著什么
在你啟程前,路似乎一直存在
就在腳下
如果你不轉身,會認為自己背后
從未藏匿,從未遺棄什么,比影子還要干凈
如果從不回頭,你就永遠難以發(fā)現
背后,才是人性的正面
——善惡的出生地和故鄉(xiāng)
當你面朝另外一個方向——
它從未屬于過你,也不屬于:任何人
給自己預留的出口
但它一直存在,像張貼在墻上的風景
山巒、湖泊,靜止的飛鳥和它羽翼下的溪流
它們一動不動,卻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像鑲嵌在你手指上的鉆石,你從未懷疑過
它的真實性,也從未窺視過鉆石的
來路,因為它的光芒
一直存在
正反兩面法則
光天化日下,多少投石問路的人
轉而被璀璨星光照耀和指引,其實
這并非夜行者本意。對盲人而言
重要的是距離,而不是明暗
還有什么沒被看穿?晝與夜,都無法
羈絆行程,和趕路的人。在出發(fā)前
它的意義,甚至遠大于抵達——
或許,真正的抵達,并不存在
誰能移動光斑?蝴蝶扇動著翅膀
它努力移動自己,和身體表面的微塵
仿佛夜行者的標本,掛在半空
——路程已經過半
心無旁騖,夜長,方顯路短
腳踏旁雜和紛擾,這意志堅定的鼓點
正如縫合在大地上的一條拉鏈
拉上它,沿途不能有絲毫皺折
——而磅薄的日出,正是心有靈犀的人
拉開了它
速朽之物
摧毀眼前的茍且
時間——這唯一的不茍同者!
好山水收留了無家可歸的朽木,逍遙之地
厚葬了孤寂的亡靈。它們是誰
從哪里來?空洞的身體里是否隱藏著
前世的風暴和巨瀾?這些速朽的紅塵
這些過猶不及的宿命——
從商入仕,或者隱居深山
大道或者小徑,旱路或者水路,這些
褒貶不一的詞匯,像密布在
峽谷與叢林中的蛛網,掛在上面的
——這些被風干的尸體
等待誰來收場?
時間——這唯一的堅不可摧的事物
卡夫卡自傳
我在地球表層刻下一刀
簡潔的刀法,與我的命運相似
飛鳥留在天空中的體溫
只有天空才能感知
風,什么痕跡也不會留下
一直往低處走,反而成為高度
我從未超越過別人,只完成了自我
我走了相反的路
我的偏執(zhí)抑或深刻
羞于讓后人勘測
農歷春分
在我的生命流程里,每年的農歷春分
總是與不同走向、不同寬窄的路
糾纏不清。仿佛春分不是一個節(jié)氣
而是一個出發(fā)地,我無論
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
都必須出發(fā)
也許,農歷春分
只是提醒我:止步不前
應該在冬至。像一條蛇習慣了冬眠
像猴子,吃光了一棵樹上
所有的桃子,迅速跳到另一棵樹上
無論走到哪里,橋還是橋,路還是路
我問:先有橋還是先有路?并無他意
相對于路,我們總是無法理解
橋,為什么高高在上
正如我們無法想象,有人被蒙蔽了雙眼
依然具備前瞻能力
世界讓人恍惚,暈頭轉向
——無論先邁左腳右腳
無論先有橋,還是先有路
最大的風暴藏匿在兩棵草之間
草的盡頭就是這座雪山
科古爾琴,天山山脈的一支
草,只摸到了4500米以下的雪線
雪山似乎不可翻越,在此止步的
還有雪崩、狼群、羊和凍僵的草
還有草原身后的伊寧市
最大的風暴藏匿在兩棵草之間
如同蒙汗藥藏身在阿帕爾汗腋下
沒有人能夠翻越她的乳房
和氈房,所以托乎拉蘇草原
也叫:一直向前走,翻過大山就到
我觀察了草原上所有的羊只
它們還不夠肥壯
到過托乎拉蘇的都是大人物
我從草地上深深淺淺的腳印上
掂量他們的身份和體重
草原不留客,再小的甸子
也跑死過汗血馬
讓我們捍衛(wèi)契約吧
——讓我們捍衛(wèi)契約吧!口頭上的
或者白紙黑字。白為天格,黑為地格
江湖大如天,人間實如地
這是天地之間的儀式:承諾
責任、信譽和人格
善良的柵欄里圈不住野犬
口頭契約——讓彼此的尊嚴
再一次得以確認!嘴巴是無須鞭打的
正如人性的敗類
一種圓謊的聲音在沉默中
躲躲閃閃地響起
一種光在黑暗中誕生——
陰影的內部,最渴望的是
強大的光,但是光:怎能在黑暗中
拐彎,折返,并繼續(xù)前行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細數過往
深淺不一的腳?。贺澙泛土贾獪S陷
甚至后退,退到臨界線之下
如果有一堵墻存在,墻里墻外
所有的房間,都必須接受
墻的糾正——
像繩結一樣牢固,誰將背叛上吊的繩子
像滴血認親或盟誓一樣,誰將背叛血?
讓我們挺身而出,捍衛(wèi)契約吧
編后記:
在編排簡明先生這組詩作的過程中,驚悉詩人駕鶴西游,深感悲痛,同時也深感遺憾——這組詩人生前寄來的詩作,已然成為遺作。發(fā)表出來,詩人是看不到了,但于我們,也算是一種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