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吉林·王相國
近來,我總是在睡夢中看見媽媽坐在縫紉機前,時而用手上下扳動針腳兒,時而用腳快速蹬著機器踏板,在快慢有序的節(jié)奏里,那些零碎的布片兒轉(zhuǎn)眼就變成了一件件漂亮的衣裳……這個場景這么清晰,有序,我想,那一定是媽媽在另一個世界里仍然操動著她的縫紉機。
年輕時的媽媽對縫紉機情有獨鐘。那時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為了生計,媽媽從別人手里買了一臺二手的上海產(chǎn)“蜜蜂”牌縫紉機,雖然不是新的,但卻成了我們家最值錢的大件。這其中還有一個因素,是因為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家里的大事小情少不了鄉(xiāng)親們的幫助,媽媽想利用她的這個特長補償人情。當時農(nóng)村物資匱乏,買衣服穿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買布料做衣服卻很普遍。每逢換季或年關(guān),左鄰右舍便攜兒帶女紛紛前來縫制新衣,這是媽媽最快樂的時刻,她總是臉上掛滿笑容,爽快地接過布料,麻利地量完尺寸,前腳送完客人,便立即開始裁剪制作。不出兩天,一件新衣就出手了,那些鄉(xiāng)鄰試穿,沒有一個不是滿意而歸。媽媽待人誠懇,絕不收費,手藝又好,上門做衣服的人絡(luò)繹不絕。特別是到了年關(guān),為了趕制新衣,家里縫紉機發(fā)出的“嗒嗒”聲,變成了我們兄妹幾個的搖籃曲,它搖落了夕陽,也叫醒了晨光。
中年時的媽媽對縫紉機難以割舍。進入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農(nóng)村的大街小巷,各種款式新穎的時裝像這片土地上五顏六色的花朵。這個時候,上門求媽媽做衣服的人漸漸少了,閑下來的媽媽,被這多彩生活弄得眼花繚亂又不知所措,有些失落,又有些不安。每當看到村里年輕的俊男靚女走過,她就會湊上前去,先是拉住人家的手,寒暄幾句,然后便俯下身去,仔細看看衣服針腳,做工是否精細,領(lǐng)口袖口是否板正。然后就搖搖頭,又點點頭,那意思分明在說:我做的可比不上這買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遇到了好年代。那時候,我大妹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齡,隔三差五就上街買件新衣,十天半月就壓了箱底兒。媽媽很生氣,說她不會過日子,是敗家子兒。說歸說,她還是把那些無奈轉(zhuǎn)化成她自己特有的珍愛:把大妹妹不穿的衣服全部拾掇起來,然后就坐到她的縫紉機前進行“改制”,不出一個時辰,一件合體的衣服就穿在了我小妹妹的身上。因為這事兒,媽媽的縫紉機又一次派上了用場,左鄰右舍見樣學樣,把自家小子、丫頭不穿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拿來,讓媽媽如法炮制,一時間上門改制衣服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踢破了我家的門檻兒,久違的笑容又浮現(xiàn)在媽媽的臉上。
新的世紀給人們以更多的夢想,也給進入老年的媽媽更多的期待。只是這期待有點兒特別:就是想讓她的縫紉機有一個好的歸宿,就是想把她的裁縫手藝傳給下一代。先是瞄準了心靈手巧的兒媳,可在城里上班的兒媳說啥也不學,對婆婆引以為豪的縫紉技藝根本不感興趣。這可是媽媽的一塊心病,隔三差五就捎信兒,讓兒媳把那臺老掉牙的縫紉機歸為己有,這兒媳卻偏偏不領(lǐng)情,一再推脫。也是,現(xiàn)在各色時裝門店應(yīng)有盡有,線上線下方便無比,而且樣式新穎,物美價廉,誰還稀罕用你的縫紉機做衣服呢?更何況家里各種電器一應(yīng)俱全,哪里還有安置這老古董的地方呢?為這事兒,媽媽傷心了好一陣子,思忖再三,做出最后決定:把跟隨自己40多年的縫紉機傳給了姐姐。那一天,媽媽起得特別早,她把我們都叫到身邊,鄭重其事地宣布了這個決定,然后就步履蹣跚地來到縫紉機旁,用顫抖的手輕輕地撫摸擦拭,那神態(tài)就像撫摸和安慰自己的孩子,眼睛里泛出柔柔的淚光。
媽媽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F(xiàn)今,我每一次回家都專門到姐姐的屋里,看一看靜靜地待在屋角里的“蜜蜂”縫紉機。它是媽媽留給我們的惟一財產(chǎn),它承載著媽媽的喜怒哀樂,記錄著一個時代的滄桑變化,也是我們對媽媽的最好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