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 星
端午回家,母親說,父親的腿疾又犯了,一拐一瘸的,飯也不能吃了,人是鐵飯是鋼,這樣也不是辦法,讓我抽空帶他去醫(yī)院。
父親不屑一顧,在我面前走幾步:腿哪痛了?是路不平。為了進一步證明,飯也吃得虎虎生風。只是那滿嘴的牙齒,全都是臥底,讓他的表演很磕磕絆絆,連老將廉頗的演技都遠遠不如。
禿了頂,豁了牙,弓了腰,瘸了腿……父親渾身最堅硬的部分流失殆盡,一點點淪為歲月的遺跡。但他依然高昂著頭,在命運和妻兒面前,維系著一個男人最后的尊嚴。人生漫漫,不是時光變重了,弱水三千,鵝毛沉底;而是父親變輕了,積羽沉舟,群輕折軸。
印象里,父親似乎未曾年輕過。他似乎一直都是這樣子——老的模樣。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一輩子,他只有老,以及更老。
打出生起,父親就異于常娃——是“地主羔子”。不爭,不怒,不躁,不妄……如同豬八戒,所有鮮活、高昂和激越的事,他都戒了,包括讀書。父親十來歲就開始掙工分,白天下地,晚上喂馬。馬棚在村郊,磷火影綽,蟲獸橫行,過路的腳步聲,分不清是人是鬼的。
父親精瘦,但膽兒肥。別看年紀小,那會兒就被人叫大爺!夜黑風高,趕路人累了,摸進馬棚歇腳:大爺!借個火。父親的光頭锃亮,聲音渾厚,馬棚也安穩(wěn)、溫暖。兩個比夜色還黑的“人”,明亮地聊起來。父親說得神采飛揚,我則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同聽蒲松齡的《聊齋》。
我問父親,不怕鬼嗎?父親說,怕呀!不過心里有鬼更嚇人,但怕也沒用,你書本上不是有個詞——習以為常嘛!慢慢就習慣了。我莫名地悲傷起來。那時,父親才十多歲,還未來得及長大,就老了,習慣了一個人相依為命。
我的出生,讓父親顧此失彼。本就貧瘠的家庭,禁不起罰款和災禍的折騰。后來,三姐被送養(yǎng),母親不堪打擊,和父親拉開蔓延一生的“戰(zhàn)事”。父親更加沉默,雖然未曾說,但他隱忍而堅毅的勞作無時不在表明,他要扛起這個家,絕不會讓這個家再少一口人。
背負莊稼,背負牲畜,背負我們姐弟,還要背負母親的冷嘲熱諷……精瘦的父親,仿佛蘊含無窮的力量。那時,他就是我的圖騰,我踩著他的影子長大,渴望長成他那樣的人。我樂此不疲地和他比身高、比體重、比力量……終于,我全面超越了他,卻沒有成為他。
那年,我十八,父親四十八。我扛起麥袋,大步流星,他則步履蹣跚,舉步維艱。
我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父親還是那般精瘦、矍鑠,他還沒來得及年輕,就老了。
時光很殘忍。我打敗了父親,又成為他人生的過客。讀書、工作,我得心應手、游刃有余,從沒想起過父親。讓他進城,他不,要守著戀家的母親。我和姐都已成家立業(yè),家里只剩下母親,他卻已漸漸背負不起。他真老了,但真不敢老。這一次,只因為母親。
時光如水,流逝的是年華,淤積的是歲月。六十多歲的父親,已禁不起人生的流失,露出生命的河床,枯瘦、矍鑠。時光很重,父親很輕。他把腰和腿彎成弓形,倔強地超載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