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宇蓉
我就罪刑法定原理的司法實踐談以下幾點認識:
第一點,關于罪刑法定司法實踐的基本立場。我覺得這個問題知不易,行亦不易。什么是罪刑法定?理論上有絕對的罪刑法定主義、相對的罪刑法定主義,實踐中采取什么立場才最為合理。我覺得,作為一個法律人,在司法實踐中,考慮的更多的往往是一種價值的平衡。用中國的傳統(tǒng)話語來說,就是一個“度”的掌握。用理論的話語來說,就是不同價值之間的平衡取舍,實質正義與形式正義,個案正義與一般正義,保護人權與防衛(wèi)社會等這樣的對立統(tǒng)一的價值平衡關系。這個“度”,在實踐中是很難把握精準的。罪刑法定原則的確立,被認為是我國刑事法治改革進程中的一個里程碑。徒法不能自行,法律實施離不開人的因素。罪刑法定原則的司法實踐中主要涉及到司法人員與法的關系問題?,F(xiàn)代法治中的罪刑法定原則不排斥司法人員的主觀能動性,即自由裁量權。但這個自由裁量權必須在法律授以許可的范圍之內行使。在罪刑法定的司法化過程中,應當避免兩種傾向:一是機械司法,法律教條主義。二是機動司法,法律虛無主義。顯然,這兩種傾向與罪刑法定原則的精神都是相悖的,也是在罪刑法定原則司法化中應當注意克服的。我認為,罪刑法定主義源于近代自由主義思想,它是與罪刑擅斷主義相對而言的。就其精神內核而言,或者說其本質屬性,它的意義在于保障人權、實現(xiàn)一般正義和增強社會安全感。
第二點,什么是罪刑法定中的“法”?高銘暄教授上午報告中提到了一個多元化的法律體系,實際上就是把司法解釋、指導性案例都納入了“法”的范疇。這是一個較為寬泛的理解。罪刑法定中的“法”,是指刑法的法源。在大陸法系國家,是成文法,法律原則;在英美法系,“法”表現(xiàn)為“少數(shù)的成文法”“判例”,可以理解為是“自然法”。我國罪刑法定中的“法”,是指刑法。包括附屬刑法和立法解釋。司法解釋,具有法律效力,實質上起到“法”的作用。而“兩高”發(fā)布的指導性案例,它是一種參考,可以作為法律文書說理的依據(jù),但不能夠作為司法裁判的法律根據(jù),因此,具有準司法解釋的作用,但不是法源,而是下級法院、檢察院對于特定案件適用特定刑法條文的一個依據(jù)或基準,客觀起到釋法說理和參照使用的作用。
第三點,如何找“法”。尋求罪刑法定中的“法”,則是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實踐中,一些司法人員在找“法”的過程中,經(jīng)常碰上找不到“法”的尷尬。找不到“法”的原因是多重的。其一,罪刑法定的絕對理論導致機械司法。單位盜竊、單位詐騙行為能否作為犯罪處理。其二,立法的缺憾造成司法官無所是從的困惑?!胺ā庇邢蓿闊o窮,無所不包的刑法只可能是一種理論神話。這里就涉及到一個司法解釋的問題。司法解釋在理論上有主觀說、客觀說、法律文本說、立法原意說等。實踐中,關于司法解釋,我們首先是遵照立法的原意,以法律文本為基礎,同時也考慮到社會的發(fā)展,把客觀解釋是作為輔助和補充的。比如說,貪污賄賂司法解釋中對財產性利益的解釋(利益輸送型犯罪)。
這里,我簡要回應一下前面幾位專家提出來的有關涉槍、賣淫、假藥的司法認定問題。關于什么是“槍”、什么行為是“賣淫”、什么東西是“假藥”,我們學界有觀點把這些概念區(qū)分為行政法上的概念和刑法上的概念。能不能夠是把這些概念一分為二,區(qū)分為行政法、刑法上的不同概念,這個問題在司法機關內部是有分歧的。譬如前面有學者提出的“賣淫”的認定問題,即組織、強迫、引誘、容留、介紹賣淫罪中“賣淫”是否包含口淫、手淫方式?我們對這個問題提出一種觀點,能不能夠在概念上是一致的,比如說賣淫,手淫之類都是屬于賣淫的行為,賣淫具體采取什么行為方式,不影響行為性質的認定,但是在辦案中,有些賣淫行為可以不納入到刑法的打擊范圍。譬如說手淫這種行為,它實際上就是作為行政法就行了,但是能不能一律就做非罪化的處理,這里就是我們考慮的,譬如說對象是未成年人。早兩年,媒體有炒作“處女賣淫案”。像這種讓未成年人提供色情服務的行為可不可能構成犯罪?我認為,有的情況下是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還有一個就是強迫賣淫罪,強迫勞動的都可能構成犯罪,那么強迫提供口淫、手淫的,應不應該入刑?這些問題,有時我們很難都通過司法解釋去解決。所以希望理論與實務部門就如何適用法律、找到“法”達成更多共識。
第四點,談一下罪刑法定原則在司法實踐中的一些情況和困惑。犯罪有自然犯和法定犯之分,罪刑法定原則在實踐中出現(xiàn)的難題往往是“法定犯出罪與入罪”的兩難問題。
第一種情況,行政法規(guī)定有變化,對犯罪的認定如何產生影響?記得我2002年剛參加工作,在天津辦的一個走私案件。當時我國加入了WTO,關稅變化較大。海關總署2003年1月公告對新聞紙進口取消滑準稅(報關價格越高,則稅率越低;反之,越高)。該案中行為人在2002年7月采取抬高報關價格的方式偷逃稅款數(shù)額巨大,公安機關以走私普通貨物罪于2003年1月移送檢察機關,訴訟過程中,海關部署取消滑準稅,統(tǒng)一按照從價稅征收關稅。對于此案如何處理,存在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有罪;另一種則認為無罪,但應追究其行政責任。這里,就涉及如何理解罪刑法定中的“法”。我贊成第二種意見。因為走私罪是法定犯,從某種意義上說,走私罪的罪狀是空白罪狀,它的犯罪構成依賴于相關行政法規(guī)的規(guī)定。本案中,行為時2002年7月,根據(jù)當時的行政規(guī)定征收滑準稅,行為人規(guī)避稅收,偷逃關稅,應當構成走私罪;但是,海關部署于2003年1月發(fā)布公告取消滑準稅,實質是改變了走私罪構成所依賴的行政法規(guī)的內容,因此,盡管刑法條文沒有變,但是犯罪構成的內容已經(jīng)因為行政法規(guī)定的變化而變化。所以,根據(jù)從罪刑法定原則派生出來的從舊兼從輕原則,行為人應當不構成犯罪,而只作為行政違法處理。
第二種情況,對于符合犯罪構成的行政犯,是否一律要作為犯罪來處理?這個由于時間原因不展開講了,提兩個案子。第一個是湖南的陸勇案,此案實際是《我不是藥神》的原型。對這個案子,我記得當時是做了絕對不訴,它的理由是以行為人主觀上不具有謀利為目的,其行為不是銷售,這樣把他出罪的。另外一個案子是廣東某藥廠生產銷售未取得批準文號的藥品,對該案也作了不起訴處理。當?shù)貦z察機關作出不起訴的理由是這種涉案藥品雖然未取得批準文號,但它真實有效,不屬于刑法意義上的假藥。我個人認為,這種理解值得商榷,但對該案的處理結果是贊同的。我個人觀點認為,罪刑法定原則只是限制司法人員對法無明文規(guī)定的行為入罪,但并不限制司法人員對法有明文規(guī)定的行為出罪。
第三種情況,也就是剛才魏昌東教授提出了行政法沒有規(guī)定能否入罪的問題。這里可能是有一些新情況,確實因為現(xiàn)在社會發(fā)展了,經(jīng)濟發(fā)展太迅速,有些立法的滯后,而社會上出現(xiàn)一些急需解決的問題,立法上可能會出現(xiàn)刑法和行政法同時進行,甚至刑法可能先行,然后行政法才跟上的特殊情形。比較典型的,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叫“老鼠倉”的行為,還有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犯罪。對此,我總的態(tài)度是行政犯入刑,應當盡量遵循法秩序統(tǒng)一原理,刑法不是萬能的,同時刑罰作為最嚴厲的法律手段,刑法應當是社會最后一道防線。
最后,補充一點,就是關于罪刑法定中的“刑之法定”。長期以來,我國司法實踐中存在“重定罪、輕量刑”現(xiàn)象。刑之法定,與罪責刑相適用、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認罪認罰從寬等相關聯(lián)。但這些量刑活動必須依法進行,這也是罪刑法定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