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清
常感嘆人生若夢,歲月如流。但若平庸度過,不留任何痕跡,則又該轉而痛恨人生漫長了。所幸者,人們不能拉長生命的長度,卻可擴充它的寬度;無法預知其終點,卻可選擇歸途——每一條歸途上都有一道道亮麗的風景,裝飾著孤寂的生命歷程。這其中,有一道風景格外別致,它的名字叫真情。
情之真與偽,端賴于情之有或無。否則,蠢爾如草木,有動而無知,既難于像佛家那樣歸之于一切有情,更哪里談得上有什么真情與虛情?可嘆作為有情之生命,偏就有人鐘情于無情。
古今談到情,例不過父子之情、朋友之情和夫婦之情。
父子篇
說到父子之情,中國人最愛講的就是四個字:父慈子孝。但有人立馬不同意,這個人名叫老子。老子一聲大吼:“六親不和有孝慈”,于是父慈子孝不再牽纏著脈脈的溫情,反而是現(xiàn)實得不能再現(xiàn)實、冷酷得不能再冷酷的無情。大概在老子看來,父子天性之間,竟然要心心念念時刻提醒自己勿忘孝慈,這本身就是假得不能再假的虛情。殊不知,不孝不慈已然是違背了天性,已然是無情之至,然則用有情的孝慈來矯正無情,從而復歸于有情,儒家的至性至情又何錯之有?難道儒道之間的決裂竟是“多情反被無情惱”的誤會?
時光來到公元四世紀的西晉,一代名士王夷甫幼子早喪。這是每一個有情之人都無法接受的厄運。于是,平素施施然有出塵之表的王夷甫瞬間變身,留在史籍上的形象定格為一個終日悲泣的衰朽老頭。他的朋友實在看不下去了,由山簡出場,以晉名士特有的瀟灑,云淡風清地勸了一句:“此孩抱中物,何至于斯?”——這是何等的放曠灑脫!想不到,摧肝斷腸的喪子之痛,在山簡口里,一句“此孩抱中物”就輕飄飄地交代了。古今無情之論,真可謂莫此為甚,由不得不為他喝彩!但我更想喝彩的,卻是王夷甫的有情。王夷甫傷心之余,仍不失從容:“圣人無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千載而下,這句話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始終回響在我耳畔,縈繞在我心間。想想吧,無情境界太高,未免曲高而和寡;不及情等同于蠢物,也缺乏溝通的基礎。人之相處,豈不正貴在那一往深情!
讓我們的目光回溯到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當那場由一個女人引發(fā)的戰(zhàn)爭進入第十個年頭,特洛伊人的最后時刻終于到來。因為他們的英雄、老國王的兒子、勇敢的赫克托耳倒下了,倒在了希臘聯(lián)軍不世出的戰(zhàn)神阿喀琉斯的槍下??蓱z的老國王看見兒子赫克托耳的尸體遭到阿喀琉斯的凌辱,悲痛欲絕,要大家放他出城贖回赫克托耳的尸體。對此,號稱古希臘最大的哲學家柏拉圖顯得無動于衷,他無情地要求作者荷馬不要“形容某人(赫克托耳的父親)兩手抓起烏黑的泥土,潑撒在自己頭上,還說某人長嚎大哭,嗚咽涕泣”。柏拉圖的理由很簡單:哀慟之情容易造成民眾的“感傷癖”和“哀憐癖”,從而消磨人的斗志,讓人萎靡、頹唐,一蹶不振??蓱z的柏拉圖!他不知道有句話大家都耳熟能詳叫做“化悲痛為力量”,他自然也無法穿越時空,來聽聽老子的教誨“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但他總該知道“女子雖弱,為母則強”的道理吧,一介弱女化身為復仇女神,豈不往往正因為“感傷”和“哀憐”?而這樣的“感傷”和“哀憐”在人類歷史上曾經噴射出多么璀璨的熊熊烈焰,創(chuàng)造了何等輝煌的不朽傳奇,大概也非柏拉圖所能夢到。原諒他吧,誰讓他是公元前四、五世紀的人呢?要知道,在那個時代,歷史僅僅只是開了一個頭而已。
其實,關于父子之情,又哪里用得著考索載冊、稽古鉤陳,這樣的故事不就平平常常、時時刻刻地發(fā)生在我們熟知的人事中嗎?據(jù)說魯迅身上就有一個可堪玩味的掌故。魯迅向來被人詬病的地方就是無情,然而當他和許廣平結合,老來得子后,一切似乎都變了。于是,有人開始攻擊。中國人攻擊這種事情有句很妙的話,叫做“風云氣少,兒女情多”。我不想反駁它的荒謬,只想讓當事人魯迅來回應——魯迅大筆一揮,立成一絕: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就讓這首詩作為此父子篇的結束語吧!
夫婦篇
至于夫婦之情,中國人普遍的態(tài)度是——曖昧。這在于,人們一邊可以大秀特秀二人世界的有情,一邊又可以大談特談夫妻之間的無情。“一夜夫妻百夜恩”,這是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的妙處是,不惟可以形容正常夫妻琴瑟和諧其來有之,甚至連露水姻緣也都在被贊美之列。更不用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種“幸甚至哉”的中了大獎的感覺。但是,且??!中國人還有另外一面——只有了解了這一面,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罢煞颉眰兛诤鞈棧骸靶值苋缡肿?,妻子如衣服”。衣服是可以隨扔隨換的!所謂風水輪流轉嘛,“丈夫”們隨扔隨換了那么多件衣服,也該輪到被扔被換了吧。只是,這樣的夫妻還算是夫妻嗎?
《周易》上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边@是中國自有載籍以來,對夫婦之情推崇備至的最早文本。在《周易》看來,夫婦之情甚至是比之于父子更為本原的人之大倫。依此而論,所謂“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從根子上就大錯而特錯。試想想,沒有夫婦哪有父子,沒有父子哪有兄弟?完全可以得出結論:夫婦之道一旦滅壞,則父子兄弟全無著落。
于是,歷史上口傳筆錄,涌現(xiàn)出無量有情的夫婦。不必說舉案齊眉的梁鴻和孟光,也不必說為夫人畫眉的漢張敞;不必問“琴瑟友之”、“鐘鼓樂之”是不是寫的王者之風、后妃之德,也不必問“你儂我儂,特煞情多”是不是趙孟頫和他的妻子管夫人的千古佳話;單是民間故事中膾炙人口的“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就讓人心馳神往,“只羨鴛鴦不羨仙”了。
然而,反例呢,不也是所在多有嗎?印象中比較早的記錄是由開周朝八百年基業(yè)的姜尚的妻子保持的,據(jù)《封神演義》上說,該妻子姓馬,她算是開了先河,不但夫妻不和諧,而且創(chuàng)造了妻子踹了丈夫的歷史記錄。到了漢代,誕生了一個類似的故事。蒼翠茂盛的爛柯山下,住著一位讀書人朱買臣和他的妻子崔氏。后面的事情和姜尚夫婦如出一轍,無非都是妻子嫌丈夫沒出息,于是跳槽。
誰能想到朱買臣和姜尚后來這么有出息呢?說實話,我從來沒覺著馬氏和崔氏有什么天大的罪過,以致于非要在故事中用自殺來懺悔。試問,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養(yǎng)不起,憑什么要求人家一定要留下?
公平地說,這兩個女人,要說無情,有那么一點。要說不幸,也夠不幸的了。但還遠不至于令人憎厭。真正無情而且可憎可厭的,還得要數(shù)“丈夫”們。
公元1592年,時值明萬歷20年,富室子弟李甲初識名妓杜十娘于京師。這一場風花雪月的風流韻事,相信每一個中國人都略知一二,它先是記載于馮夢龍的話本小說《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隨后又被各種地方曲藝和電影、電視所改編。所以,這個故事的情節(jié)毋需贅言,值得一談的只是結局。李甲從所謂的“忠厚志誠”、與杜十娘朝歡暮樂海誓山盟,到最后路遇孫富,竟打起主意要把十娘賣給孫富,所為者不過錢、色而已,絕望的杜十娘只落得抱著百寶箱躍身投江的下場??蓱z杜十娘臨到最后都不改對李甲一口一個“郎君”的稱呼,但十娘的傷心和決絕是徹頭徹尾的、是無以復加的。因為她終于明白了一個事實:十娘“櫝中有玉”,而李甲“眼內無珠”——好一個無情的負心漢!好一個多情的剛烈女!
然而,這還不是“丈夫們”無情和可憎的最高境界,這種境界要在另一個人身上才算是達到了極至。還記得《三國演義》里有個“劉安殺妻”的故事嗎?劉備的軍隊在小沛被呂布的部將高順擊潰,劉備棄家逃難,路遇孫乾,二人尋小路到許都投曹操。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問其姓名,乃是獵戶劉安。劉安聽說豫州牧到來,想尋點野味奉食,一時不得,竟殺了妻子給劉備吃。劉備問:這是什么肉?劉安答:狼肉。劉備不疑,便飽食一頓。次日劉備見一婦人殺于廚下,方知是劉安之妻。
書中說,劉備“不勝傷感,灑淚上馬”。我真的不知道:劉備究竟是在為誰而傷感,又是為誰而灑淚?劉備“稱謝而別”,其后又將劉安殺妻為食之事講給曹操聽,曹操賜給劉安金百兩。原來,書中要盛贊的,無非是劉皇叔仁義過人,以致于天下歸心:連自己老婆都能殺而食之。附帶要表揚的,當然還有劉安——一個棄妻子如敝屣的“好男兒”!只是,我想問一問,只聽說劉皇叔兩耳垂肩、雙手過膝,沒聽說他食腸過人,劉安果真忠義的話,何不自割其肉以待客?反正也費不了多少嘛!可見劉安之流,只是怯于舍己、勇于舍人罷了。這樣的人要說忠義,真是從何說起!而人世間竟然有這樣的丈夫,試問普天下的女子從此還敢嫁人嗎?
好在一般人的經驗中,世間夫妻和睦相處、相濡以沫的,總還算是多數(shù)吧。從婚前琴棋書畫詩酒花的優(yōu)雅和浪漫,到婚后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碎和繁勞,一路走下來,大抵也還能相互扶持。
“同居”的本義,是共同生活在一起,不同于這個詞的現(xiàn)代意義——后者無非是“性”的隱語,而且未免把“同居”看得太狹隘、也太猥瑣了。不錯,夫婦之情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同居”,就是共同生活。這種“同居”相異于父子之間、兄弟之間和朋友之間的“同居”。尤其是在現(xiàn)代家庭,正常夫妻必定是終生相伴以至白頭到老。而這,恰恰是導致夫婦之間有情或無情的關鍵!可以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笆捄巍敝^誰?距離是也。
君不見,熱戀中的男女個頂個的如“隔岸觀風景”,“看上去很美”,簡直恨不能給對方罩上神圣的靈光圈!而僅僅還處于“七年之癢”的夫婦卻早已深陷審美疲勞,激情和溫存不再,抱怨和不滿齊飛?說穿了,這都是“距離”惹的禍!未婚前,距離尚遠,所謂“佳婦難得,佳婿難覓”,自然倍覺珍惜;已婚后,距離拉近,新鮮勁一過,頓生“也不過如此”之感。喜新厭舊,本來就是人之常情!于是,就有所謂“愛情保鮮”之說?!氨ur”的秘訣何在?一言以蔽之,還得靠合適的距離。
當然,夫婦之間要有距離,并不是說從此就山遙水遠。導致夫妻之間從有情到無情,無非是兩個原因:或者距離過遠,或者距離過近。如果是距離過遠,現(xiàn)代人的解決辦法很簡單——那就是分道揚鑣,干脆利落。真正難解的,是很多夫妻不懂得距離過近才是扼殺愛情和婚姻的罪魁禍首!
距離太近,不外乎三種情形:一是身體,二是職業(yè),三是靈魂。
說到身體,想必有人會大不以為然:難道夫妻之間,彼此的身體還有什么秘密可言嗎?老實說,我是希望有的。時下有種看似很前衛(wèi)的看法,有人總覺著中國人對待愛情缺乏足夠的熱情和潑辣。比如《詩經》上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依這些人的看法,中國人最熱烈的愛情無非就是兩個人一起慢慢變老:既沒有肉體上的“赤”誠相見,又缺乏靈魂上的深入交流。
這種人完全不懂得,再熱烈的兩情繾綣,再真摯的海誓山盟,也可以用含蓄、委婉的方式來表達。而夫妻感情之美,最美不過“含蓄”二字。本來嘛!閨中之樂,豈足為外人道!
在傳統(tǒng)的中國人看來,夫妻恩愛是不宜為外人道,更不宜為外人見的??蓢@時下之風氣,滿大街都是“秀”恩愛的夫妻——倘使真是“恩愛”,予小子自然也樂見其成。一個“秀”字早已表明這僅僅是做給別人看的。而做給別人看的,只能是似真而實假、欲蓋而彌彰!
真正的夫妻恩愛,身體距離是第一大關鍵,而含蓄和委婉就是這合適的距離。距離太近,非但脫不了“秀”恩愛的嫌疑,而且對于真正的恩愛夫妻來說,也容易引發(fā)問題。還記得上文提到的梁鴻和孟光嗎?梁孟之所以能成為夫妻恩愛的典型,其原因就在于夫妻間常存“相敬如賓”的每一份敬意,常重“舉案齊眉”的每一個細節(jié)——“舉案齊眉”表達的是精神上的禮敬,但靠的卻是身體上的距離!試想想,一個對愛人的身體完全沒有任何距離、對愛人的每一寸肌膚都了如指掌的人,還能時刻保持對對方持續(xù)的迷戀和尊敬嗎?
再來看職業(yè)。中國人的婚戀觀是講究“門當戶對”的,這“門當戶對”除了包括一個人的身世、門第之外,甚至連職業(yè)也考慮在內。依照這種觀念,似乎夫妻之間職業(yè)越近,愛情之花就能越發(fā)綻放得美麗、嬌艷。然而實際情況又如何呢?
共同的職業(yè),共同的語言,可以增進彼此的友誼,卻也能摧毀愛情的花朵。
不要跟我說趙明誠和李清照,趙明誠本身只是個金石學家而已,論文學上的才情,他連給易安居士提鞋都不配。也不要跟我說秦少游和蘇小妹,話說蘇家那個純屬虛構的小妮子,不僅她的詩賦妙才完全是子虛烏有,連同她那能和南極仙翁相媲美的凸出額頭也不過是無聊的文人們的意淫罷了。更不用提尼采和莎樂美。我常常想,要是尼采只是想做莎樂美思想上的導師和朋友那該多好!尼采的愛情悲劇,就在于他一廂情愿地想把莎樂美發(fā)展成為和他平起平坐的職業(yè)哲學家。聽聽尼采怎么說吧:“我以為我已經找到了一位能幫助我的人;當然,這不僅需要高超的智力,而且還要有第一流的道德,但是相反的,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一位只想娛樂自己的人物。她不害臊的是,夢想把地球上最偉大的天才作為她玩弄的對象。”悲摧的尼采!這位哲學界的巨人,在思想上有著鷹一樣的視覺,可惜在生活中是半盲,更要命的是:在愛情方面是全盲!
再看看孫犁,作為中國數(shù)得著的幾個大作家之一,其發(fā)妻竟然大字不識。但這并不妨礙夫妻兩人恩愛一生,相伴始終。讀孫犁的《亡人逸事》,文字是平實的,情感是含蓄的,但每讀一次,都讓人落淚。反過來,孫犁后來的續(xù)妻據(jù)說是編輯,職業(yè)和孫犁也算是“門當戶對”了,可結局呢?終不免離婚而去。雖說那時的孫犁早已萬事隨緣,但依然發(fā)出了“晚離不如早離”的感嘆。
其實,何止是文人才相輕。大凡職業(yè)相同,境遇相當,經歷相仿,就意味著雙方在各個方面都缺少一定的落差。而沒有落差,就沒有距離。沒有距離,就沒有各自揮灑的空間。于是,“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長此以往,遂成情殤。反過來,倘若從事不同的職業(yè),雙方在相異的領域里各擅勝場,反而容易生發(fā)出彼此的尊重和崇敬。所以,依我看,夫妻要恩愛,最好不要從事相同的職業(yè)。即使從事相同的職業(yè),其中一方最好也要達到讓對方仰視的高度。
終于要說到靈魂了。
熟悉西方哲學的人都知道,自從柏拉圖以來,靈魂與身體就被認為分處于兩個不同的世界。它們有如許多的差異,以致于處處針鋒相對——比如身體是具體可見的,而靈魂則是隱匿無形的;身體是可以撫摸的,而靈魂則是不可觸及的;身體可以愉悅他人,而靈魂則專屬于自己;身體樂于滿足欲望,而靈魂樂于追求知識。作為西方人的共識,這種觀念直到今天依然在西方世界占據(jù)主流地位。
而在中國,人們本來是不大談論靈魂的。“靈魂”一詞在中國往往會被誤讀、被誤用。
想必大家都聽說過“靈魂深處鬧革命”吧?真夠徹底,真夠堅定!但不要忘記,“靈魂深深深幾許”,自有生民以來,誰能自詡為“知人心者”?更何況靈魂與有廣延的物體是如此的不同,哪怕借給你全宇宙的腦細胞,你能設想靈魂的藏“身”之所嗎?想必你也聽說過“觸及靈魂”吧?可結果呢?除開觸及了肉體,從來就沒人能真正觸及靈魂,因為靈魂是“不可入”的。
就是在夫妻生活中,不也經常會聽到諸如此類的說法嗎?比如“兩個靈魂的結合”——原諒我的直觀吧,老實說,我只看到兩個肉體的結合。當然,說到靈魂的結合,肯定會有人拿柏拉圖來說事,因為柏拉圖的確說過“靈魂與靈魂的結合要比肉體與肉體的結合更有效、更直接”,但這些人根本就沒弄明白,當柏拉圖這樣說的時候,他談的不是“愛情”,而是“愛智慧”!
所以,永遠不要在愛情生活中談靈魂。靈魂與靈魂之間必定有距離,而這距離從本性上就無法逾越。知道薩特和波伏瓦在一起時為什么更熱衷于談論肉體了吧?因為他們很清楚,靈魂與靈魂之間的距離要大于肉體與肉體之間的距離;因為他們重視靈魂與靈魂之間的自由,更甚于肉體與肉體之間的自由。
那些正在相愛、準備相愛、還打算繼續(xù)相愛的人們啊,為了日久生情而不是日久生厭,大家都長點心吧——給對方一點距離,不論是肉體,還是職業(yè),還是靈魂!
……
我歌頌夫妻之間的恩愛,那生命中至珍至貴的真情。我憎惡二人世界的無情,它使得一切美好都不再讓人相信。但我更渴望的是:在每一個霜晨霧旦,有人為你披一件溫暖的棉衣;在每一個花朝月夕,有人會懂得欣賞你的距離。
走筆至此,眼前驀然浮現(xiàn)一幅畫面:一代才女林徽因沮喪地告訴梁思成:“我苦惱極了,因為我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經過一夜的輾轉煎熬,雖然難掩自己的痛苦,但梁思成想到另一個男人的長處,他毅然告訴林徽因:“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了金岳霖,我祝你們永遠幸福?!绷只找驔]有離開他,她對梁思成說了一句能讓世上所有男人都無法拒絕的話:“你給了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我將用我一生來償還!”若干年后,林徽因早已玉隕香銷,為她終生未娶的金岳霖忽有一天鄭重其事地邀請至交好友到北京飯店赴宴,眾人大惑不解。開席前,他宣布說:“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一時舉座唏噓。
讀者諸君!以及所有掙扎、糾纏于情感漩渦中的人們啊,我可愛的,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愛情路上的多人馬拉松的途程中,你是林徽因?是梁思成?還是金岳霖呢?
朋友篇
我把朋友之情放到本文的最后一篇來寫,是有原因的。
相比于父子之情和夫婦之情,朋友之情另有一大特色。一般而言,每個人在自己生命的各個不同階段,都會經歷前兩種感情:從初知孩笑經歷父子之情始,到成家立室經歷夫婦之情終。然而這兩種感情都有它的缺憾之處:那就是父子之情往往是有始而無終的,而夫婦之情往往是有終而無始的。再孝順的兒子也無法阻止父親先自己離世,再慈愛的父親也不能陪兒子走完生命的最后路程;而另一方面,恩愛夫妻盡可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但卻無法保證每一對夫婦都曾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反過來,大多數(shù)夫妻都是半路“成”家——在其生命的初始階段,日后的小兩口在緣定終生前無非就是陌路人而已。與有終無始的夫婦之情和有始無終的父子之情相比,朋友之情卻幾乎可以貫穿一個人生命的全部歷程。從少小結緣的總角之好,到老來相知的刎頸之交,這種感情綿延長遠、歷久彌新,如陳年美酒,不飲已覺其香,飲之不覺其醉!
朋友分很多種,對象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不同,身份不同,職業(yè)不同,處境不同,由此而結成的朋友自然也各不相同。想那童稚之時,一片天真爛漫,穿開襠,扎馬尾,逮蟋蟀,掏鳥窩,捏面人,堆泥球……心有靈犀而身無俗念,這樣的玩伴自是人生第一撥朋友,稱為總角之好。及至長大成人,依然“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得友如子路,堪稱貧賤之交。又或因職業(yè)而訂交,稱為職場之友。職業(yè)有林林總總,朋友分形形色色。周旋于銀錢來去,是商場中朋友;寄意于翰墨往還,是文字中朋友。又或因性別而結緣,稱為閨中密友。性別有乾坤二造,閨蜜有男女之分。至若以興趣論,則嗜下棋的可稱棋友,好打球的可稱球友,喜寫詩的可稱詩友,愛唱戲的可稱票友;一盅香茗而齒頰留香,為茶友之樂事;千杯不醉反提神醒腦,是酒友之豪情!逸興遄飛時,有偏能湊趣的朋友;百無聊賴時,有慣會幫閑的朋友。知心者,無需相視而笑,遂為莫逆之交;知音者,何煩高山流水,自然聞琴高蹈。論孤傲,松竹梅稱為歲寒三友;數(shù)疏狂,李太白位列酒中八仙。未曾謀面,何妨神交?久歷滄桑,是為舊游。稱小友,是長者折節(jié)下交拋出的橄欖枝;稱老友,是平輩歷經風雨收獲的甜蜜果!
……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朋友之情都那么令人稱道。絲竹娛賓,固可謂高朋勝友;酒肉灌腸,則多為狐朋狗友。聞過遷善,君子之所貴;于是有諍友,更有畏友。隱惡飾非,小人之所喜;因而有損友,復有衰友。視原則為神圣的人,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以原則作交換的人,可以插朋友兩刀。更有甚者,偶因漁利而交,遂為烏合之聚。于是,臨時通名道姓,互道仰慕之忱,虛情假意的話,佯狂裝歡的酒,只要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本來嘛,“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逢場作戲而來,酒足飯飽而去,至于今后如何,更有誰去管它!
所以,中國文化自古以來就講究交友之道,不唯“擇鄰而居”,更且“擇友而處”。鄰人不善,則近墨者與之俱黑;友道不明,則沆瀣者同乎一氣。孟母三遷,是擇鄰而居的育人佳話;損益三友,是擇友而處的警世箴言!
正因為如此,交友之道貴在有一雙慧眼。在這一點上,朋友之情與夫婦之情恰相類似,而與父子之情、兄弟之情迥然不同。父子兄弟之情為血緣親情,其間賢、愚、智、不肖,種種異狀不一而足,而且無可選擇、無從逃避。理想中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半在人為,半在天命。以大舜之純孝,而有父頑、母嚚、弟傲之不幸;以宋祖之友愛,難逃夤夜燭光斧影之奇厄——可恨之余,除了徒喚奈何,還能怎樣?然而,夫婦之結緣與朋友之訂交卻有廣大的選擇空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都是交友可以選擇的對象;而“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何患無妻”,則告訴我們美人、佳麗所在多有,大可不必著急忙慌。順便說一句,千萬不要相信“你是我的唯一”這樣的話,因為所謂的“唯一”無非就是多中選一罷了,一個“唯一”倒下去,還有千萬個“唯一”在候補!所以,父子失和、兄弟反目,有時是無可奈何的,即使像大舜那樣自己沒有任何過錯,也逃脫不了命運的捉弄;然而夫妻不諧、朋友成仇,則恐怕自己也難辭其咎——誰讓你當初那樣選擇的呢?與其怪配偶翻臉無情、怪朋友反目無義,不如怪自己有眼無珠——怪自己沒有一雙識人的慧眼!
交友之道,又不可有一雙“俗眼”。俗眼之俗,表現(xiàn)在方方面面,然其要皆在于勢利。在勢利者眼里,“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于是,朋友云云,不過是因一時利益而茍合的同伙而已。這種人可統(tǒng)稱為“俗物”。十年別友,千里一面,本當暢敘衷腸,然所談不過車子、房子、票子者,“俗物”是也;吹燈就寢,抵足而眠,倘有金石之言如醍醐灌頂,亦足以澆胸中之塊壘、伸平生之素志,然所語無非情色者,“俗物”是也;又或談人生、談理想,然彼之所謂人生、所謂理想,止于“升官發(fā)財死老婆”者,“俗物”是也!
交友之道,還不可有一雙“紅眼”。所謂“紅眼”,實因嫉妒;所謂嫉妒,就是見不得他人比自己好。所以,有“紅眼”者,必有“黑心”。于是對人對事,不免處處刻薄,時時眼紅,見人發(fā)財眼紅,聽人升官眼紅,別人評職稱了眼紅,別人生兒子了眼紅,別人夫妻和睦眼紅,別人父慈子孝眼紅……
紅眼源于度量太小,俗眼源于境界不高,慧眼則有賴于閱歷和識見。渡盡劫波、慧眼識人的朋友,彼此間必能莫逆于心,以青目相加;而對于身具俗眼和紅眼者,則只好報之以白眼了。
想起關帝廟的一副對聯(lián):“有半點兄弟性情,方許登堂叩禮;無三分忠義肝膽,休來入廟燒香”——圣人之擇信徒,尚且如此之謹;我輩擇友之道,可不慎乎!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