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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白杜甫沒吃過西瓜

        2019-09-16 14:34:06周巖壁
        博覽群書 2019年8期
        關鍵詞:楊慎甜瓜西瓜

        周巖壁

        對我們來說,西瓜是隨處可見、消暑解渴的水果,也深受大家喜愛。其實,西瓜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是相當晚的事;像李白、杜甫、蘇東坡、黃庭堅這些唐宋大詩人,都既沒有見過,也沒有吃過西瓜哩!

        《西游記》曾提到“紅瓤黑子熟西瓜”(第一回);在和孫悟空大戰(zhàn)之后,黃眉怪筋疲力盡,跑到附近的瓜田里,要摘個瓜吃了解渴(第六十六回),這瓜也是西瓜。嚴格說來,《西游記》里出現西瓜,是犯了文學史上所謂的時代錯誤。因為它所設定的時代——唐朝是沒有西瓜的。

        明代大才子楊慎,認為西瓜是在五代時候進入中原的。在《丹鉛總錄》卷四中,楊慎說:

        余嘗疑本草瓜類中不載西瓜,后讀五代郃陽令胡嶠《陷虜記》,云:嶠于回紇得瓜,種以牛糞,結實大如斗,味甘,名曰西瓜。是西瓜自五代始入中國也。

        明代同意楊慎說法的人不少,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卷三十三中對此照搬,并無異議;甚至在徐光啟《農政全書》卷二十七也是全盤接受楊慎的說法。謬種流傳,輾轉販賣,在《漢語大詞典》的“西瓜”詞條里,還單引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的說法作為證據。(《漢語大詞典》,縮印本,P5038)實際上,這個流傳廣遠的說法似是而非,經不起推敲。

        胡嶠的《陷虜記》,歐陽修《新五代史》有征引,說胡嶠居虜中七年,當周廣順三年(953),亡歸中國。所謂的虜,是指當時統(tǒng)治北中國的契丹族耶律氏建立的遼,其都城在上京。胡嶠《陷虜記》云:

        自上京東去四十里,至真珠寨,始食菜。明日東行,地勢漸高。西望平地,松林郁然數十里,遂入平川,多草木,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紇得此種,以牛糞覆棚而種,大如中國冬瓜,而味甘。(《新五代史·四夷附錄第二》)

        上京在今天內蒙古巴林左旗附近,地理位置近于東北。(參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冊》宋遼金時期,P7)胡嶠在這里講自己在上京附近吃到西瓜,說契丹的西瓜是從回紇,也就是今天甘肅新疆一帶引進的。這表明,北中國,也就是當時遼國已經開始引種西瓜。并沒有說他把西瓜種子帶回南方。

        翻檢北宋的有關文獻,即使好奇喜歡嘗新、四處撿拾詩材的詩人,詩作中也未見提及西瓜,形諸吟詠,留下蹤跡。可以說,北宋時候,西瓜并未從北方的遼國引種到中原,更別說江南了。進一步說,蘇、黃這些大詩人,一輩子是連一瓣西瓜都沒吃過,唐代的李杜元白,更是連西瓜這種水果都聞所未聞。

        關于西瓜的引種,明代學者還有一派觀點,認為是隨著宋金媾和,西瓜才進入南中國。李詡和謝肇淛力主此說。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三明確說:“其種自洪忠宣使金虜移歸?!敝x肇淛《五雜俎》卷十:“西瓜自洪皓始攜歸中國?!?/p>

        那么洪皓何時使金的呢?洪皓使金,在南宋初期,曾被扣留十五年之久。為防止洪皓潛逃,把洪皓流放到金國后方,在冷山一帶,也就是今天的黑龍江南部;惟一的好處是,金國放松了監(jiān)控,洪皓能夠相對自由地行動,比較充分地接觸民間下層生產、生活。在紹興十三年(1143),大金終于開恩,把這位外交官放回臨安。他后來寫的《松漠紀聞》和《松漠紀聞續(xù)》,記述的就是使金見聞。在續(xù)中,洪皓說:

        西瓜形如扁蒲而圓,色極青翠,經歲則變黃。其瓞類甜瓜,味甘脆,中有汁尤冷。《五代史·四夷附錄》云:以牛糞覆棚種之。予攜以歸。今禁圃、鄉(xiāng)囿皆有。

        洪皓說得明白,瓜種是他帶回來的。而且很快就不但皇家果圃,即使鄉(xiāng)下菜園里都開始有西瓜。就是說,在南宋時候,西瓜開始在南中國蔓延。洪皓回來27年后,1170年,范成大受命使金,《攬轡錄》《驂鸞路》記錄他在大金國黃河流域中原一帶的見聞——這是大金中心南移,把開封定為南京;但并非見聞的全部,有些見聞,發(fā)為吟詠的,則被收入《石湖詩集》,詩集第12卷有《西瓜園》詩:

        碧蔓凌霜臥軟沙,年來處處食西瓜。

        形模濩落淡如水,未可葡萄苜???。

        此詩的題下自注云:“(西瓜)味淡而多液,本燕種,今河南皆種之?!焙臀覀兪崂沓龅奈鞴显谥袊穆油茝V情形相合。可見在南宋后期,西瓜不但在江南推廣,在黃河流域也處處可食,和30年前洪皓看到的景象迥然不同。南宋詩歌吟詠西瓜的并不多,文天祥有《西瓜吟》:“拔出金佩刀,切破蒼玉瓶。千點紅櫻桃,一團黃水晶?!保ā缎戮幨挛念惥邸泛笪旒砣┕鲜屈S瓤,而且個頭不大,不然也不叫蒼玉瓶了;從上引范成大的詩,我們知道黃河流域的西瓜不怎么甜,不如葡萄好吃!西瓜雖然南北兩地都有種植,品質還亟須提升改良。元明以來,中國南北統(tǒng)一,經長江南北人民辛勤的耕耘和實踐,優(yōu)良品質逐漸多起來,西瓜才成了我們日常解渴消暑的水果,大受青睞。正因為這樣,《西游記》說起西瓜來,才是那么信手拈來地從容,忽視了其緩慢曲折的歷程,是很晚才進入我們日常生活的事實。

        這樣,連帶地產生一個問題:既然西瓜那么晚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那么此前文獻中的瓜又是什么瓜呢?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南宋以前,文獻中提到的作為水果食用的瓜,基本上都是甜瓜。我們列舉三條著名的文獻:一、曹丕《與吳質書》說:“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二、《太平御覽》卷九七八引《周書》:“王羆性儉率,嘗有客與羆食瓜,客削瓜侵膚稍厚,羆意嫌之。及瓜皮落地,乃引手就地,取而食之??陀猩趵⑸?。” 三、《舊唐書》卷一一六載武則天的兒子李賢《黃臺瓜辭》云:“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钡诙l,最足以表明王羆和客吃的是甜瓜。因為甜瓜我們吃的是內果皮,西瓜吃的是瓜瓤;西瓜皮不好吃,甜瓜外皮不是那么厚,不削皮,有時候也可以連帶地吃下去。所以,王羆從地上撿拾甜瓜皮吃的時候,客人很慚愧,因為他削皮太厚,帶了不少果肉在上面,太浪費!如果吃的是西瓜皮,客人的反應,不是慚愧,而應當是驚訝了。

        但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ā督鹌棵贰返谌兀┻@是西門大官人說的。他人品雖不可取,但這句話不錯。當我們在餐桌邊大嚼西瓜,享受那種清涼甘甜,消磨酷夏的時候,我們得知道洪皓老兄當時在大金國吭哧吭哧了十五年,才換回這點長生的成果,太不容易了!

        ??(作者系文學博士,著有《唐宋詩中的孔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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