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爽
2019年的父親節(jié),盡管網絡商們一再煽風點火,也還是少了些購物狂歡的浮躁。人們越來越意識到,世界上沒有什么能夠比心靈陪伴、滋養(yǎng)更能體現這一生的緣分。什么才是父親最需要的?兒女們再思索。我要把什么奉獻給我摯愛的孩子?父親們更在想。三聯(lián)新書《袁浦記》,字里行間滿滿都是父子深情。
作者孔建華,身長、清癯,微黑,不茍言笑。生于江南魚米之鄉(xiāng),久居京城,就職行政機構,標準京官一枚。飲食卻不甚考究,一碗素面,果腹即可。為人少活泛,研究問題做事,認真耿直,略嫌執(zhí)拗,像個老派學究。與人交,簡單、質樸,重然諾。其襟袍寬敞、古道熱腸在遇事深交后不經意間才能慢慢體味出來。曾經詫異宦海多年而古風猶存的矛盾。直到讀完他的散文集《袁浦記》,才隱約尋到其中的邏輯。
以心為文
最初,寫作的動議來自作者要給兒子講述家族和家鄉(xiāng)的故事。這恐怕是一個游宦在外,生怕?lián)磹鄣淖訉O斷掉根脈的游子最想要做的事了。因為他想讓孩子明了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未來臨歧路,不困惑,不迷失。這份情義沉甸甸,勝過金山銀山。作者出生在人文薈萃的江南,家鄉(xiāng)袁浦距六和塔15公里,是錢塘江、浦陽江、富春江三江聚首的千年古鎮(zhèn)。塔和水,仿佛作者生命的象征。水,似流年。他在故鄉(xiāng)度過人生最初的二十年,然后遠赴京華,又是二十年。而這四十年恰恰是中國社會發(fā)生地覆天翻變化的時期。故鄉(xiāng)袁浦經歷著從原始耕作到農耕生活方式徹底消失的滄桑巨變,是中國鄉(xiāng)村的一個縮影。曾在水邊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的袁浦少年,遠離鄉(xiāng)土,久別故園,年近四旬,驀然回首,家鄉(xiāng)的山水草木,就那樣“不思量,自難忘”悠然傾瀉于筆端。書中,寫自己的父親、母親、舅舅、姑姑,那些離開的和健在的親人;寫自己的小學、中學和一個又一個老師,那些過去了但忘不掉的往事;還寫播種、收獲種田人各種逃避不掉的苦楚和易于滿足的喜悅。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是那樣鮮活靈動,字里行間,泥土一般肥沃地生出歡欣的花朵。家族是什么?是文化的傳承。故鄉(xiāng)是什么?是文化的母體。塔,如青山。作者總是記得母親的話:做人要記人家的好。這話,已經深深植入心底,裹進行囊,帶到遠方,伴隨自己,一路成長。他當然還要把這句話傳給兒子,讓他自帶陽光溫暖,看世界的眼充滿慈悲與歡欣。陶東風說孔君之文“有夏丏尊、豐子愷、汪曾祺之遺風”真是精準。
以詩為文
袁浦獨秀江南,因為有三條最美大江環(huán)繞,三江之水的宏大,兩岸花木的葳蕤,形成壯闊與細膩相和諧的統(tǒng)一,培育著作者性格,養(yǎng)成了他觀察世界的獨特視角。
懷念故鄉(xiāng)自古就是游子經常吟詠的主題,最著名莫過于元代“杏花春雨江南”,名句出自虞集寓居京城時所作《聽雨》:“京國多年情盡改,忽聽春雨憶江南”,道盡故鄉(xiāng)嫵媚與綿綿不盡的思戀。而孔君筆下的江南層次則厚重豐富得多,色調更趨沉靜古雅。
《袁浦記》的詩意,除了來自于感情的美好,同樣來自于文字的錘煉剪裁。伊看:“我眼見人民公社解散,眼見鄉(xiāng)政府掛牌,欣逢分田到戶,是擁有八分地的純正農民?!彪m曰散文,但是何等整潔明快,毫無拖泥帶水的蕪雜,無處不在的是詩歌的節(jié)奏和韻味。
詩意與寫作的惜字如金密不可分。許多處,凝練簡潔如“環(huán)滁皆山”一般經典。如描繪故鄉(xiāng)“境內有座山,叫浮山。有個廟,叫紅廟。有個湖,叫白茅湖。有三條江,錢塘江、浦陽江和富春江?!?簡直到了增一字則繁,減一字則缺的境地。寫作過程中,作者并不肯做過多的渲染。大多純用白描手法,凝練地描繪田野一草一木、人物一舉一動,行文多用四言,有《詩經》之遺風,而畫面也是細節(jié)的生動與天地的蒼茫渾然一體,讀來別有韻味。
他喜用數字,喜用方位詞,常常營造出“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的意趣。他描繪最初居住的草舍時說“邊上有棵枇杷樹,兩個菜園,一個池塘”,畫面感極強,像極了魯迅“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外一棵也是棗樹”筆墨。
以美為文
孔君嗜書如命。古今中外,凡舉佳作,博采眾長。他的筆下,有農家辛勤勞作所得甚微的悲辛,更有陶淵明筆下“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的相互親近;有杜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與底層民眾同呼吸共命運的深切,也有辛棄疾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由衷的歡欣。筆法上更是深得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之精髓,以景寫情,情景交融。有人說讀《袁浦記》,那悠閑恬然的節(jié)奏,朦朧的詩意,不禁讓人想起沈從文的《湘行散記》《邊城》,想到汪曾祺的《故鄉(xiāng)人》。的確,作者描寫環(huán)境,刻寫人物,有沈從文的傳神筆觸和無處不在的人情味,也溢滿了汪曾祺對生活濃到化不開的珍愛和欣賞。作者用抑制不住的歡欣,描摹著生命萬物的喜悅和世間百態(tài)的溫情。
以畫為文
也有人說孔建華筆下的故鄉(xiāng),是活脫脫一幅可以靜觀臥游的“富春山居圖”,這樣的評價似乎委屈了他。作者描繪家鄉(xiāng),充分地調動著聲音、嗅覺、觸覺,運用著色彩、光影、線條,勾勒出它的恢弘與氣勢,渲染出它的瑰麗與壯美:
家住袁浦,大江流過我的家。錢塘江從北門流,號子田頭稻熟時,坐船上聞得見谷香。富春江從南門流,油菜花開時,坐船上看得見金色。浦陽江從東門流,麥浪滾滾,坐船上聽得見席卷聲。這還不夠,每年月球和地球心動,給袁浦獻花,用一江錢塘大潮作它的絲絳。吾鄉(xiāng)袁浦,是桃花源。
這完全是一個可賞、可游、可觸摸、可感懷的空間,任誰都會被這三江匯集的氣勢所撼動,為這毓秀鐘靈的自然而驚嘆,驕傲自豪之感油然。這個空間360度旋轉無死角,無際的畫卷,伴著交響樂的華麗樂章。
以文為史
文中,作者沒有一句針對時代的褒貶。但是通過忠實記錄一個家族的生產生活方式所不斷發(fā)生的變化,通過再現尋常百姓的喜怒哀樂,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一個深刻變革時代的歷史畫卷。畫卷在自如舒卷中展示著磅礴與恢弘,顯示出舉重若輕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功力,點點滴滴都化作對時代力透紙背的禮贊,孔君從事促進文化發(fā)展工作,深深懂得文化磅礴恒久的力量,潛意識中有著對文化傳承的責任和義不容辭的擔當。這種文化自覺,已融入血液,化成文字,“袁浦過年,我把炒糕花、請阿太啦、吃年夜飯、正月拜年、摜龍燈、跳竹馬、聽戲文,一股腦兒,寫進《年去歲來》,收入《袁浦記》”。他是希望通過自己的筆,記錄下故鄉(xiāng)城鎮(zhèn)化過程中那些行將消亡正在被人們遺忘的農村生產生活史,記錄下曾經鮮活存在過而今卻正悄然消失的各種民俗。從這點上說,《袁浦記》又具有以文為史的價值和意義。
接續(xù)親情
寫《袁浦記》這樣的文字對孔建華來說,并不具有立德、立言、立功之效能。他僅為紀念親人而為文,為陪伴孩子成長而運筆,43歲的他,以這種獨特的方式為自己12歲的獨子鐵儒接續(xù)家族的血脈和親情,在他看來,這是一件作為父親必須要做的事。一種食品可不可以吃,一部書可不可以讀,一個電視連續(xù)劇可不可以看,人們總是會說:“敢不敢,愿不愿,讓你的孩子來試試?”能不能讓血肉骨親來享用,這是衡量質量和健康與否的金標準。從這個角度來說,孔建華奉獻給觀眾的是什么,也就不言自明了。
(作者系北京社科院文化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