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囈語鄉(xiāng)村(上)

        2019-09-12 12:52:21韓向陽
        躬耕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楓楊衛(wèi)國桃紅

        韓向陽

        1 聽說

        那件事是聽小蛋說的。聽說之后我決定回家。

        是的,我得回家去看看。

        2 回家

        這時候,我就站在我家那道院子的門口。院子里是一片粘稠的混沌與黑暗,像是掉進了百年老井,想看清楚那個熟悉的地方卻怎么也做不到。但我心里知道那就是我家的那個小院子。所有的門都緊閉著,像是很久以前就銹死了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怎樣走進了那個熟悉的房間,我和桃紅的臥室……一張帶著雕花床欄的白色大床,就是我們結(jié)婚時買的那張婚床,桃紅同馬衛(wèi)國,兩個一絲不掛的身體,像兩條閃著瑩光的鰻魚糾纏在一起,兩張臉上有著同樣的表情,滿不在乎,嬉皮笑臉??梢韵胂笪耶?dāng)時的心情,胸腔里一下子就漲滿了怒氣,我大叫一聲撲了過去,死死地掐住馬衛(wèi)國的脖子。但是每逢這樣的時候,雙手總像是突然間患了麻痹癥,我拼命地用力卻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居然看見桃紅跳了起來,赤裸著身子,從后面抱住我,像草原上撕扯腐尸的鬣狗一樣啃咬我的身體,同時嘰嘰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睜開了眼睛。沒有桃紅,也沒有馬衛(wèi)國,是小蛋抓住我的胳膊使勁搖晃著,“大成哥!大成哥!”他一邊搖一邊尖叫,聲音野貓般古怪而難聽。床上的被子和衣裳全滑落在地上。我折身坐了起來,看著小蛋,滿身的臭汗像黏糊糊的面湯。小蛋遞給我一根煙,點著,然后陪我坐在床上吞云吐霧……

        我在上海一家名叫鴻運的物流公司打工。我在這里已經(jīng)干了將近五年了。半月前吊運貨物的鋼絲繩突然滑脫,一個兩噸重的貨柜從半空掉下來,不偏不斜正好砸在一個工人身上。他的安全帽和腦袋被砸得稀碎,上半身成了一大塊肉餅。人還沒拉到火葬場呢,老板就擺擺手把我喊到跟前,問我能不能在一天之內(nèi)找一個工人填補那個突然空缺的崗位。我給小蛋打了電話。第二天小蛋就到上海了。我去火車站接他時,兩腳還沒邁出火車站出口就聽小蛋說:“大成哥,有件事我得給你透個氣?!闭f這話時他臉上的表情既緊張又興奮。我正幫他把隨身帶來的行李往肩上扛,聽他這樣說又把行李放了下來?!吧┳樱?,那個婆娘,肯定跟馬衛(wèi)國有一腿啦。”小蛋也索性把背在身上的尼龍袋子也放到地上,用袖子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水,“就在那天晚上,啊,農(nóng)歷八月十五,那天還下著雨,縣城的天獅網(wǎng)吧斜對面,御花園大酒店,十一點多了,不,或許是十二點多了,馬衛(wèi)國攙著一個婆娘從酒店里走出來,就這樣,那個婆娘摟著他的脖子,馬衛(wèi)國摟著那個婆娘的腰,就這樣,這樣……”小蛋邊說邊比劃出一種勾肩搭背的姿勢?!澳莻€婆娘就是桃紅!”他大概以為自己還是在家鄉(xiāng)的莊稼地里說話呢,聲音響亮又亢奮,引得四周的行人一齊盯著我們看。我趕忙抓起行李包朝前跑去,小蛋提起尼龍袋子追上我?!按蟪筛?,我要是說一句瞎話就讓火車軋死……”小蛋說著還騰出手指了一下那列正轟轟隆隆駛離站臺的火車。

        后來那些天,小蛋時常像受驚的兔子,半夜里突然折身從床上坐起來。“大成哥,你得抽個空回家看看!”他將被子從頭到腳裹在身上,只有被窗外貨場里的燈光照亮的那雙眼睛閃閃爍爍地露在外面。

        “我又做了個夢……你把馬衛(wèi)國殺了……”

        年年我都是過了春節(jié)才來上海的。今年離家來上海時,專門請小蛋喝了一場酒。村里有一幫一起長大的小伙伴,比較起來小蛋是唯一靠得住的,所以那件事只能對他說說?!靶〉?,我這一出去又得一整年,家里的事……”我一開口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按蟪筛?,你放心,那個婆娘要是真的干啥對不起你的事兒,他媽的……”說這話時他還兇巴巴地捶了一下桌子。但是我心里清楚,小蛋只是在喝點酒時豪氣沖天,酒一醒就成軟蛋了。我跟他交待那些話,充其量也就是讓他多點心眼,在我不在家時替我照看著點,有什么情況及時給我透個信兒。這一點小蛋倒是做到了。小蛋來上海還不到三天,加上在火車站那一次,“抽空回家看看”這句話已經(jīng)對我說了不下十次了。

        我就這樣坐在床上,接連深吸了幾口煙?!靶〉埃愀缯f實話,那天晚上真的有人看見桃紅跟馬衛(wèi)國在一起?”我感到身體像是剛得過一場大病一樣極度虛弱。小蛋半天沒有說話,突然間又挺直了身子?!耙蝗?,你回去問問張老二,是他親口對我說的……”

        3 夜色深處游蕩

        說不定一場雨雪馬上就會到來。棉絮般的黑云塊掛在樹枝上,楓楊村像是掉進了海水深處。一時間我覺得自己仍在睡夢中。夜間九點半在縣城火車站下了火車,進村時已經(jīng)十點多了。因為火車班次的緣故,這些年每次回到家里差不多都是在這個時候。

        四周鄰居只有一家的燈亮著,燈光黃紙般貼在窗玻璃上。是大頭家。大頭家的燈總是徹夜亮著。大頭的老婆患了腎病,腎衰竭,熬了好幾年,都快成鬼了。五年前就聽張老二說過,她熬不出年底就該上西天了。張老二,十多年前患了失眠癥,整夜整夜瞪著一雙大眼,村里村外地到處游蕩。那天夜里張老二游蕩到楓楊河邊,看見大頭老婆像一張舊報紙在她家的蘿卜地上空飄來飄去……那是大頭老婆的鬼魂。只要看見哪個活著的人的鬼魂,張老二就能預(yù)測出那個人死亡的時間。張老二得了失眠癥后居然能看見鬼魂了,不但能看見已經(jīng)死去的那些人的鬼魂,還能看見將死之人的鬼魂(有時候我也能看見鬼魂,但我只能看見父親的鬼魂)。那天晚上他看見那張飄在半空中的“舊報紙”后,第二天就對大頭說:“你老婆活不到年底……”可是,這一次張老二失算了,大頭的老婆現(xiàn)在還活著,只是每周都得到醫(yī)院去做血液透析?!皨屟?,媽呀……”他老婆沒明沒夜地渾身疼痛,沒明沒夜地嚎叫。不過張老二解釋說,其實她已經(jīng)死了,因為她的魂靈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舊報紙離開她的身體了。

        “媽呀……”

        接著是大頭嚎叫的聲音:“叫命???!求你啦,別叫行不行?讓我睡一會兒吧……”

        “媽呀……我的媽呀……”

        這些年就是這樣,不光是大頭的老婆嚎叫,大頭也跟著嚎叫,叫得整個楓楊村就像是掉進了鬼窩里。大頭侍候老婆整整十年了,侍候得他自己都快死了。大頭還不到五十歲,白發(fā)滿頭像是一頂白帽子。

        4 野薔薇隨風(fēng)搖曳

        我在鐵皮院門外叫了一聲,廂房里的燈亮了。我看見父親站在門口,黑乎乎得像一只掛在樹枝上的吊死蟲?!安皇钦f過年再回來?”父親一雙突鼓的大眼死巴巴地看著我。父親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瞪著眼睛,在我的記憶中,他那雙眼睛似乎從來沒有眨過。我甚至在夜深人靜時溜到他的床邊,想搞清楚他在入睡后是否也瞪著眼睛。“咋這個時候回來啦?”父親這是明知故問,他心里知道為什么我在這個時候回到家里。

        父親是前年春上去世的,村西邊不遠處是一道自北向南的黃土坡,父親的墳?zāi)咕驮诎肫律稀5撬€時?;氐郊依飦怼K巳ナ懒诵倪€留在家里邊。有很多事情讓他放心不下,他回到家里通常總有什么事情要告訴我。馬衛(wèi)國建廠時,把村里的一大半地都買去了。大前年又要搞鄉(xiāng)村旅游,把剩余的地也買去了。只有我們家西坡上這塊地還保留著。

        是的,原來這里是一片茅草地,不,還長著一大片野薔薇。春天的時候,薔薇花單薄柔嫩的花瓣隨風(fēng)搖曳,像一大片飛舞的雪花,又如結(jié)群翻飛的蝴蝶。記得小時候我還曾經(jīng)在那片野薔薇藤架里撿到過一窩有著灰褐色斑點的野雞蛋。就在那片刺藤旁邊,父親用整整一冬一春的時間挖出了這塊地,然后又潑上了大糞,種上紅薯、蠶豆、芝麻之類耐旱的作物。父親的墳地是他活著時自己選定的,去世后就埋在這里,他不信風(fēng)水,他就信這塊地,他的意思是死了也要守著這塊地。張老二說,夜里在村里村外轉(zhuǎn)悠的時候,有好幾次看見父親蹲在那里的田埂上吸煙……

        我說:“還沒睡?”

        父親說:“睡不著……”

        他把最近處那把椅子留給我,自己在靠里邊的木椅上坐下,同時把臉扭向一旁。從我生下來時父親就是這個樣子,那雙大眼總是躲著我,好像在他的親兒子面前反而有些害羞似的。

        “你說我有啥辦法?一連幾天不回家……”父親這是在抱怨他的兒媳婦桃紅,他吸煙的滋滋聲中有一種狠巴巴的意味。平時父親從來不同我聯(lián)系,但是今年有好幾次走進我夢中。“你啥時候回來?!”一見面他就這樣問我。外出打工這么多年,都是春節(jié)前才回家的,就是提前也不過兩三天時間。父親的意思很清楚,是讓我趕快回家。我知道父親的心思。父親懷疑桃紅整天在外邊瘋跑很不正常,而且他也一定聽到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的魂靈在楓楊村上空一丈多高的地方飄來飄去,有時候甚至飄到了楓楊河下游那片開闊的河灘上,能有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呢?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孫子。我和桃紅結(jié)婚已經(jīng)七年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孩子。父親把責(zé)任一股腦兒推在桃紅身上。這也是楓楊村的傳統(tǒng)觀點:能不能生下孩子,生下什么樣的孩子,責(zé)任都在女人身上?!昂陔u勤,白雞笨,花雞生來光拉糞?!备赣H用楓楊村的順口溜含沙射影地攻擊桃紅。好在桃紅不計較這些,聽到了嘰嘰咯咯笑了起來?!澳愕f我是不會下蛋的花母雞,你說,是我不會下蛋嗎?”

        5 雨中起舞

        同我結(jié)婚前桃紅曾經(jīng)懷過孕。那時候她還在縣歌舞團。她的男朋友是一個飛行廣告公司的廣告宣傳員,隔三差五地駕著傘翼飛行器,屁股上系著宣傳標(biāo)語,鷂鷹一樣在縣城上空飛來飛去。那一次飛行器出了問題,從半空掉了下來……這件事全縣人都知道。桃紅嫁給我以后許多年,只要空中一有飛行器,或者有一只盤旋的鳥兒,她都會仰著脖子朝天上看……后來桃紅把肚里的孩子打掉了,結(jié)婚那天夜里她告訴我:“是我那個男朋友的孩子……”

        當(dāng)年父親說什么也不同意我同桃紅結(jié)婚,還一怒之下把灶臺上的鍋砸成了碎鐵片。砸鐵鍋也是我們楓楊河人宣示態(tài)度和決心的通行做法。但我還是娶了桃紅。桃紅就是這樣的女人,只要你一看到她,不和她結(jié)婚就會覺得一天也活不下去。當(dāng)然,我需要買一口新鐵鍋。父親沒有拒絕我買的那口新鍋,但為我娶了這個女人一直耿耿于懷?!斑@個女人要不得,圖她啥?就圖她那張臉蛋兒?!”這樣的話父親差不多說了四年之久,不過第五年頭上,他老人家就離去了。

        “爹,我得出去一下……”

        剛進家門時還想著好好睡上一覺,現(xiàn)在卻沒有了一絲睡意,一種莫名的興奮像風(fēng)中的火焰在大腦中跳躍著。父親嘆了口氣,起身把電燈關(guān)上。窗戶木欞間泄出的燈光像是一下跌進了地縫深處,院子里又沉入一片漆黑。

        一方不足兩分地的小院子,一正一廂兩座房子。上房坐西朝東,是貼了橘紅色瓷磚、裝著鋁合金窗戶的兩層小樓;廂房坐北朝南,是父親住過的兩間土墻黑瓦房。上下房相接處的那個角落里是早些年修的一個雞籠,雞早沒了,雞籠還在那里。雞籠頂上堆放著一些破舊的鞋子、細繩捆起來的化肥袋、外面撿來的飲料瓶,還有一些做雞窩用的麥秸和雞毛。旁邊是一輛踏板摩托車,大紅色的,那是結(jié)婚時我花了一萬多塊錢給桃紅買的,當(dāng)時是全村最貴的一輛摩托車。早些年桃紅騎著這輛摩托車在村里村外寬寬窄窄的道路上跑來跑去,看上去像一朵會飛的石榴花。平時一聽見院門外摩托車的響聲,我就知道是桃紅回來了?!按蟪桑一貋砝?!”她的聲音像琉璃風(fēng)鈴。我跑過去拉開院門,替她把摩托車推進院子放好?!鞍眩鬯牢依病彼靡粭l小手絹扇著臉頰,走進上屋,仰躺在沙發(fā)上。她喜歡紅顏色,那條手絹也是紅色的。桃紅每次回到家里總說很累,臉上卻是抑制不住的興奮,就像剛喝過酒一樣。

        后來桃紅不騎摩托了。桃紅到馬衛(wèi)國的隆鑫公司當(dāng)上了財務(wù)主管兼工會主席,一年過去又由財務(wù)主管提拔到了財務(wù)副總。以前我以為桃紅只有唱歌跳舞的本領(lǐng),沒想到在財務(wù)管理上還有一套。當(dāng)上了財務(wù)副總,待遇就不一樣了,馬衛(wèi)國給她配了一輛奧迪轎車,經(jīng)常車接車送的。還是在我去上海之前,就是在農(nóng)歷八月十五那個晚上,天上黑云密布,沒有八月十五該有的圓月。已經(jīng)半夜了桃紅還沒回家,打電話問她,說是公司來客人了,正陪客人吃飯呢。電話里傳來卡拉OK的聒噪聲?!懊妹媚阕^,哥哥在岸上走……”我知道她在那里陪客人唱歌跳舞呢,便騎上摩托車去城里接她。我心里清楚她有車坐,不需要我接,但是我還是去了。剛一出門就下起了大雨,趕到那里時已經(jīng)是一片汪洋了。娛樂城里的歌舞廳,花花綠綠的燈光像彩色海水一樣回旋流淌,晃來晃去的人影猶如色彩斑斕的熱帶魚。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好不容易從那些飄忽不定的人影中分辨出桃紅的身影。她和馬衛(wèi)國站在一起,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桃紅不像在跳舞,像在飛,飄飛的紅裙擺讓她成了一尾翻轉(zhuǎn)的金魚?!班?,大成!”馬衛(wèi)國最先看見我,丟下桃紅,端起兩杯啤酒走了過來?!皝恚鄣苄謧z碰一杯!”他穿著一身淡黃色西服,系著一條斜紋領(lǐng)帶,兩眼閃閃爍爍猶如風(fēng)中的燭火。桃紅還在那里跳著,像是一臺無法停下來的風(fēng)輪,兩臂像水草一樣在空中飄曳搖擺,進,退,旋轉(zhuǎn),旋轉(zhuǎn),邊跳邊嘰嘰咯咯地笑著……桃紅總是這樣,總是不停地笑著,直到走出娛樂城她還在嘰嘰咯咯地笑個不停?!班?,噢,下雨啦!下雨啦……”她舉著兩臂跳進雨中,身體旋轉(zhuǎn),腰肢扭動,長發(fā)飄飛。馬衛(wèi)國走過來說:“桃紅喝醉了,我送她回家……”桃紅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在地上。馬衛(wèi)國跑過去,攙著她,扶她上車。街燈下那輛黑亮的奔馳轎車飛馳而去,濺起一長串流蘇般的水花。我跨上摩托車,跟在后面緊追。雨水斜抽在我的臉頰上,我感到我的車在飛……就是那場雨,讓我大病了一場?;氐郊依锞烷_始發(fā)高燒,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天一夜才清醒過來。而且,那場高燒過后,我總感到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好像四周的一切都發(fā)生了詭異的變化,又好像是自己發(fā)生了什么變化,總之不一樣了,一切都不一樣了……現(xiàn)在那輛已經(jīng)褪了色的大紅摩托車就站在那里,一副蔫巴巴的樣子。離家十來個月,這方小院有點像是夢境中的地方了。上房的兩扇門緊鎖著,鐵鎖的栓條猶如一把冰冷的手槍橫在腰間。鑰匙藏在雞窩上一只舊鞋子里。是桃紅穿舊的一雙高跟皮鞋,也是那種鮮艷的紅色。我走到雞窩邊,卻沒有去拿鑰匙,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拉開院門朝院外走去。

        “找馬衛(wèi)國?我知道他在哪里,我領(lǐng)你一塊兒去……”

        父親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如果你做些什么或想做什么都被另一個人看著,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我感覺得到,父親跟隨著我,有時在我前面,有時在我身后。

        6 秋天的狼

        一條向南的兩米來寬的水泥路,土蛇一樣向夜色深處爬去。這條路是馬衛(wèi)國前些年搞鄉(xiāng)村旅游時投資修建的。馬衛(wèi)國的隆鑫公司本來是搞礦業(yè)的,采礦、選礦、賣礦砂。三年前馬衛(wèi)國突然又注冊了個“春暖花開鄉(xiāng)村旅游開發(fā)公司”,說是要搞什么鄉(xiāng)村旅游。桃紅告訴我,山上的礦石資源枯竭了,隆鑫公司欠了一屁股貸款,快活不下去了,馬衛(wèi)國搞這個旅游公司是在鉆空子,想在即將到來的絕境中尋找一條生路。有人不是說礦山污染環(huán)境嗎?鄉(xiāng)村旅游可是又時髦又環(huán)保,政府自然而然就會支持了。但是鄉(xiāng)村旅游搞了一半就停下了,說白了是銀行的貸款貸不出來了,資金出現(xiàn)了問題……夜色像陳年塵絮,絮絮綹綹地垂掛在那些光禿禿的樹枝上。一縷縷飄浮在半空中的微弱的天光粉塵般飄落下來,水泥路面上反射出一層銀亮的灰白。路兩邊田地里那些玉米林早該砍掉了,卻因為它們的主人像我一樣到外面打工去了,玉米棵腐爛在地里也沒人管了。夜風(fēng)中玉米林發(fā)出的干枯的響聲像是一個老婦人在說夢話。當(dāng)然,也可能是某種動物,比如野兔、黃鼠狼或野貓野狗逃躥奔跑的聲音?,F(xiàn)在,這樣的小動物已經(jīng)很少了,或者說差不多已經(jīng)絕跡了。與其說那些聲音可能是那些小動物發(fā)出的,倒不如說是兒時的記憶留在耳邊的回響。記得有年秋天,父親一大早帶著我到地里掰摘玉米時就看到過一只狼。一只衰老的瘸腿母狼,不知從哪家的豬圈里叼來一只十來斤重的小豬在玉米林子深處啃著。露水打濕了母狼的皮毛。遇到我們它竟然沒有跑開的意思,只是抬起頭,用一雙衰老的乞憐的眼睛從遠處看著我們。它肯定是餓得沒有辦法,又沒有力量叼起豬崽逃掉。當(dāng)時我還以為那是一只老狗呢。但是父親知道那是只什么動物,他只要叫上一聲就可以把那只狼嚇跑,但是大概是他覺得那只狼太過衰老瘦弱了,動了惻隱之心,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后便拉著我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這時候應(yīng)該是夜晚十一點鐘,月亮被厚厚的云層遮蔽著,但它滲漏出的微光仍然映照著水泥路面和楓楊河兩邊寬廣的田地。除了撂荒在那里的稀稀拉拉的玉米地,還有那些深綠色的麥田,以扇面的格局向南邊、向朦朦朧朧的夜色深處延伸過去,一直延伸到一道黑色的鐵鑄般的山嶺腳下。那道山嶺叫黑石嶺,夜色下如同一溜鑲在天邊的黑色云霧。黑石嶺下是一片燈光,被陰沉的天空擠壓著,像是睡意中拼命睜大的眼睛。那里是馬衛(wèi)國的鐵礦選廠,或者叫隆鑫礦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啊,不,應(yīng)該叫隆鑫集團公司。我想我已經(jīng)走近那座山嶺了,走近那片在黑夜中掙扎的燈光了,走近那正在疲備不堪地吼叫著的電動機、粉碎機、球磨機了。大約六年前,我就是從這里離開我的家鄉(xiāng)楓楊村的,就像深秋時節(jié)的楓楊樹葉,被風(fēng)吹向遠方,又被風(fēng)吹回來,感覺像在做夢一樣。我是在做夢嗎?

        7 失眠

        從山腰礦洞里運出的鐵礦石經(jīng)過人工碎成拳頭大小的石塊,用鏟車填進碎石機后又被球磨機咀嚼成了粉沫……那時候我還在馬衛(wèi)國的礦上當(dāng)鏟車司機。那天上午,我看見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馬衛(wèi)國來到石料場,他穿著藍色工作服,頭上那頂淺黃色安全帽像一顆新鮮的橘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朝我擺擺手,把我叫到跟前?!笆悄銓懙陌??”他從衣兜里掏出兩張紙,在我眼前嘩嘩啦啦地抖了抖。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那是一份給縣政府的上訪信。信是我寫的,但是署名的上訪人是張老二。張老二患上了失眠癥,在多數(shù)人都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他卻像死魚一樣通宵達旦地瞪著眼睛。過去張老二可不是這樣,睡眠好極了,正走路呢就睡著了。小時候,有一次我們?nèi)ム彺蹇绰短祀娪埃貋淼穆飞纤鋈徽局粍恿?,我們幾個伙伴回過頭來叫他時卻聽見他在打呼嚕……他說他睡不著覺是馬衛(wèi)國給害的。馬衛(wèi)國礦上的機器黑夜白天悶雷般地響個不停,震得屋頂上的塵屑直往下掉。那天張老二跑到馬衛(wèi)國家里大吵大鬧,要馬衛(wèi)國賠償他五十萬元醫(yī)療費和精神損失費。馬衛(wèi)國倒也沒拒絕,掏出五千塊錢塞了過去?!拔迨f!五十萬!……”張老二甩手把錢扔在地上,抄起一把水果刀撲了過去。要不是那幾個保安沖上來將他按在地上,說不定那把水果刀就插進馬衛(wèi)國的胸口上了……第二天,張老二找到我,讓我?guī)退麑懮显L信。我說我不能寫,寫了馬衛(wèi)國就不讓我在礦上干活了。張老二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砸自己的腦袋,一股污血從他的頭頂淌到臉頰上。沒辦法,我只能替他寫了。沒想到那封信轉(zhuǎn)了一圈又落到了馬衛(wèi)國手里。我說:“張老二這幾年沒睡過一個覺,都快瘋啦!”馬衛(wèi)國再一次將那兩張紙抖得嘩嘩作響?!澳銌枂枏埨隙?,他爹當(dāng)?shù)V長那會兒機器響不響?”我說:“衛(wèi)國,你別提他爹的事,提了更麻煩……”馬衛(wèi)國笑了,“更麻煩?你是說,是我把他爹害死了,是吧?”他一甩手把那封信扔到我身上?!拔移瓷侠厦压揪然盍?,讓你們來干活掙錢,錢掙美了你們就打我的黑槍,還要良心不要?!”說完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指著我,“下午你就不要來上班了,呆在家里替張老二寫告狀信吧!”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在說氣話呢,沒想到下午我再去礦上時那臺鏟車就換成另外一個司機了。就是在丟了這份工作后,我才去了上海的……

        后來馬衛(wèi)國也患上了失眠癥,時常整夜整夜地瞪著兩眼,像只受到驚嚇的眼鏡猴。“整天擔(dān)驚受怕、驚恐萬狀的?!庇幸淮翁壹t同我說起馬衛(wèi)國的失眠癥,“也不知道是咋了,現(xiàn)在這人就和兔子一樣……”我曾經(jīng)看過一個資料,說兔子是世界上最驚恐的動物,每分鐘都要受驚十幾次。不過馬衛(wèi)國跟張老二不一樣,馬衛(wèi)國有錢,去很多大城市的醫(yī)院治療過,花了上百萬還照樣睡不著覺。桃紅說他到中醫(yī)院做針灸時,頭上一下子扎了三十多根銀針,看上去就像一只閃閃發(fā)光的金屬刺猬。據(jù)說這針灸療法還有些效果,雖然還是睡不著覺,但頭痛的癥狀減輕了不少。時間久了,馬衛(wèi)國自己也學(xué)會了扎銀針,一有時間就在自家客廳里給自己做針灸。在離礦區(qū)不遠處的一道山坳里,馬衛(wèi)國建了一座別墅。是那種有著哥特式柱廊和花邊窗戶的歐式建筑。我隱隱約約感到是父親在前面把我引到那棟樓前。這時候別墅里還亮著燈光。馬衛(wèi)國穿著醬紅色睡衣,腦袋上滿是閃閃發(fā)光的銀針,瞪著兩眼躺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不過直到我站到了跟前他才看見我。他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很夸張地尖叫著:“啊,啊,回來啦?!啥時間回來的?”他還想說什么,好像大腦突然被卡住了,只拿眼睛瞪著我看。“啊,啊,這個這個……”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做了一個讓座的手勢,轉(zhuǎn)身走進套間里又走了出來,一只手拿著一只酒瓶,另一只手的指縫里夾著兩只玻璃杯。那只瓶子差不多有一尺多高,是那種幾乎不透明的醬紅色玻璃瓶。“好長時間不見了?!彼巡AП旁谀菑埫S色大理石茶幾上,咕嘟咕嘟地往杯里倒酒。“法國紅酒,卓米爾?!彼氖种咐w細而慘白,像風(fēng)中的樹葉一樣顫抖著。一部分酒水灑到了茶幾上。他驚叫了一聲,朝我笑了笑,拿起其中的一杯遞給我?!案梢槐俊彼孟窨实秒y受似的,抓起另一杯往嘴里倒。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咯噔咯噔的響聲,嘴角溢出的酒水像兩只紅蚯蚓爬到脖子上。

        8 彈簧刀

        幾個蘋果堆放在茶幾上的果盤里,一把水果刀橫在上面。是那種帶著一節(jié)橙色牛皮刀鞘、鋼制刀片可以伸縮自如的彈簧刀。燈光露珠般在刀刃上滾來滾去。那次張老二就是抓起這把刀朝馬衛(wèi)國撲過去……我把酒杯放在茶幾上,伸手拿起那把彈簧刀,隨著拇指按動刀柄上的一個小機關(guān),刀片縮了回去又彈了出來。我,還有張老二,身上也裝著這樣一把小刀。我告訴他,這么晚了,桃紅還沒回去。他好像沒聽懂我說的話,仍像眼鏡猴那樣看著我。我開始用那把小刀削蘋果。刀片劃到左手食指上,血淌了出來。我把食指塞進嘴里吧唧吧唧地吮吸了幾下,繼續(xù)削蘋果。父親肯定還沒離去,他就蹲在我身后,或者也緊貼著我坐在沙發(fā)上。我感覺得到有一雙大眼一刻不離地盯著我。馬衛(wèi)國把停在半空中的空杯放回茶幾,慢慢坐回沙發(fā)上看著我?!八恢?!”他這樣說著,開始一根一根地拔頭上的銀針,“他媽的!”每拔一根他都要罵一聲。

        “那件事對不起你啦!”馬衛(wèi)國拔掉最后一根銀針扔在茶幾上。他說的是把我從礦上攆走的事。不過我倒不在乎這些,我現(xiàn)在在上海那個物流公司,好壞也算得上一個中層干部,掙的錢比在礦上時多好幾倍。我心想,還得感謝他把我趕出隆鑫公司呢。

        “不過,你得理解,辦企業(yè)真不容易……老天爺,難死啦!鋼廠都在壓產(chǎn)能,有的干脆關(guān)門了——他媽的——鐵粉價格一個勁兒地下跌,都跌進溝底了還在跌——他媽的——睡不著啊……”或許是酒精的作用,他的兩只眼珠開始像蜥蜴一樣濕漉漉的發(fā)亮。“你說,人活著有啥意思?”他朝我攤開兩手,剛剛拔出的那幾根銀針隨之跌落在地上?!般y行還在催要貸款,法院還要執(zhí)行,我……睡不著覺呀!”

        “都半夜了……”我將啃光的蘋果核扔在地上,用那把彈簧刀梆梆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蛑嘲l(fā)扶手。“桃紅還沒回去……”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知道,那是父親的手。

        “啊,桃紅?”他好像是在突然間聽懂了我說的話,“在公司食堂大飯廳那兒排練節(jié)目哪!縣里要舉辦職工文藝會演,要我們也出一臺節(jié)目,我把這事交給桃紅去辦啦!桃紅可是個文藝專家,能歌善舞,啊,工作又很積極,你娶了個好老婆呀!”

        還沒到大飯廳那里就聽見那些喧鬧的音樂聲和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叫喊聲。“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大飯廳里的桌椅被拉在一旁,騰出了一大片空地。一臺電腦連著一個大音箱放在幾張拼在一起的桌子上。那種叫做低音炮的音箱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出震人肺腑的響聲。一群男女青年成雙成對地牽著手,正扭扭歪歪地跳著哥哥和妹妹談情說愛的舞蹈。桃紅是這次演出的組織者,還是導(dǎo)演。這時候她站在那幾個青年男女前面,一會兒舞臂扭腰做示范,一會兒又拍手叫停,用調(diào)門不同的聲音嚴厲地呵斥著?!罢Ω愕??又忘了不是?感覺,韻律,對,感覺韻律,就這樣,看,就這樣……”她那件紅色羊絨大衣搭在一張椅背上,上身是一件緊身的純白色毛衣,臉頰上浸透出醉酒般的紅暈。桃紅有歌舞排練方面的經(jīng)驗,看上去她的作派就像一個資深導(dǎo)演??匆娢艺驹陂T口她愣了一下,然后猶猶豫豫地跑了過來。她肯定沒想到我會突然從上?;貋?,并且在這個時候來到公司。

        “你,咋回來啦?!”

        “有點事。”我說,“還得多長時間?”

        她好像沒聽清我的話,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旌现巯銡獾暮剐任断駧字晃孟x在我的鼻尖前飛來繞去。我看見白絨線毛衣下的胸脯隨著呼吸起起伏伏?!懊魈炖习寰鸵獙徆?jié)目?!彼袷峭蝗幻靼琢宋业囊馑?,叫了起來,“今晚上我們……得加班?!?/p>

        “我是說,你還得多長時間?”

        “你回吧,回吧,明天審了節(jié)目我就回去?!闭f話間她又轉(zhuǎn)過身去,指著那幾個年輕人大聲叫喊,“繼續(xù)繼續(xù)……”

        “你們不休息?我有事兒要給你說……”不知道桃紅聽見沒有,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休息?咋休息?回吧,你先回吧。”

        話沒說完她又轉(zhuǎn)身跑向那群年輕人?!皝恚@一節(jié),從頭再來,再來一遍……”

        9 初春的歌舞

        離開隆鑫公司,走進楓楊河灘,身后那片燈光突然暗了下去,疲憊不堪的機器長嘆一聲停止了吼叫。是電業(yè)公司在壓負荷了,每年都這樣,到了年底就要壓負荷。燈光熄滅了,天光反而突顯出來。是午夜時分那種珠貝般的光亮,彌散而沉靜。沿著河邊通向村子的那條水泥路兩邊是布滿鵝卵石的河灘,慢慢地從黑暗中顯現(xiàn)出來,散發(fā)著隱約可見的熒光。河水是墨色的,聽得見低幽的流淌聲。電停了,桃紅們的排練也該結(jié)束了吧?我以為可以在這里等到她,燃了一根煙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四周的景物如顯影液里的照片慢慢地呈現(xiàn)在視網(wǎng)膜上??梢钥匆姾铀诠饣氖^上碰出的浪花,像是銀色小魚跳躍的影子。桃紅喜歡唱歌跳舞,又有天賦,天生就是唱歌跳舞的料。與我結(jié)婚前她是縣歌舞團的歌舞演員。當(dāng)初她上的是幼教學(xué)校,畢業(yè)后本來該到幼兒園當(dāng)老師,可是她卻選擇了去歌舞團。那時候馬衛(wèi)國的隆鑫礦業(yè)公司正在興盛時期,生意如火如荼,高興起來馬衛(wèi)國就把外面的劇團歌舞團什么的請到楓楊村唱大戲演節(jié)目。那年初春,馬衛(wèi)國把縣歌舞團請來了。那是一個早來的暖春,我們家院子里那棵桃樹花團錦簇,一場春風(fēng)細雨過后,飄落的花瓣濃濃淡淡,像是濺灑在地上的胭脂。舞臺就搭在離我們家不遠的井臺邊的空場上。我掂著一個小凳子正準(zhǔn)備去看演出呢,院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個身穿玫瑰紅長裙、化著戲妝的姑娘跳了進來,看見我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嘰嘰咯咯地笑了起來,“不好意思,我能折一枝桃花嗎?我們演出用的?!彼易哌^來,指了指那棵花朵正艷的桃樹。她的鼻翼上掛著一顆閃亮的汗珠,V形領(lǐng)口低開著,露在外面的脖頸讓人想到海水深處那種透明的魚。她的長裙也是桃紅色的。“啊……可以……”我一下子慌亂起來。她看了我一眼,嘰嘰咯咯地笑著,提起裙擺朝樹跟前跑去。她奔跑的姿勢像一只跳躍的小鳥……

        從那以后,那串嘰嘰咯咯的笑聲便時不時地回響在我耳邊。在整個演出過程中,我一直盯著那團玫瑰色的身影。她肯定是個骨干演員,差不多一大半節(jié)目都有她出場。“喂,喂,你看,你看!”坐在我身邊的張老二指著舞臺上跳舞的那些姑娘叫了起來,“你看那個姑娘,中間穿紅裙子那個……”

        那天演出到很晚才結(jié)束。那一群唱歌跳舞的年輕人在舞臺上一字排開,馬衛(wèi)國走上臺去同他們握手致意,據(jù)說結(jié)束后還要請他們到公司用餐并領(lǐng)取紅包。張老二扯了一下我的胳膊?!澳憧?,馬衛(wèi)國是不是也看上那個姑娘啦?”這時候馬衛(wèi)國正站在那個紅裙子姑娘面前,拉著她的手說著什么,還伸出另一只手去拍她的肩膀。張老二把嘴巴貼到我的耳朵上,“哎,你說,要是把她睡了,能判幾年刑?”他的嘴巴里發(fā)出一股濃重的生蘿卜味。我突然感到怒火中燒,“判幾年刑?槍斃!”張老二笑了起來,一巴掌拍在我的脊背上,“他奶奶的,槍斃了也值!”

        啊,那個春天的晚上,天氣好像也是這樣陰沉沉的,偶爾有一兩點冰涼的雨星落在臉頰上。河邊楓楊樹淡綠色花穗的略帶苦味的芬芳彌漫在似有若無的夜風(fēng)中。那時候村南邊這條道還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路沿上野草綻放出黃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細碎的花朵,像是散落在草叢中的螢火蟲。就在南村、距離井臺大概二十來米遠的地方,那些顧不上卸妝的演員們,在團長和馬衛(wèi)國的指揮下吵吵嚷嚷地擠上了一輛面包車。我站在井臺邊那棵高大的楓楊樹后面,透過夜色尋找著那襲紅裙子。一片混亂的身影攪在一起,像是一群跳動不止的小動物。就在車門關(guān)上的那一瞬間,那些亂嘈嘈的人聲中傳出一串嘰嘰咯咯的笑聲……面包車啟動了,我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跟在面包車后面奔跑著,直到車燈的最后一縷光亮消失在楓楊河邊的霧靄深處……

        父親說:“你們得要個孩子。你看看,楓楊村哪一家像你們,到現(xiàn)在了還沒個孩子?!?/p>

        10 掛在樹上的衣裳

        偶爾有一兩點亮光,像是海底漂浮的水母,在夜色深處閃閃爍爍。在我往時的記憶中,楓楊村的夜晚時常有這樣一些明明滅滅的光團,在黑沉沉的曠野間飄來飄去。偶爾還會聽到一些聲音,有的像是一只鉆在地洞里的鳥在憨笑,有的則像是一個夜行人在半空中吹口哨……河邊的灘涂上還留有幾塊沒有拔去的蘿卜,一個人影在其中的一塊蘿卜地中間晃來晃去。我咳了一聲,那個身影先是一動不動,接著便朝我跑了過來?!按蟪桑俊笔菑埨隙?。他拿著一根蘿卜,正在使勁扭去上面的青秧。“我就知道你要回來的……”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我已經(jīng)回到村里很長時間了?!盁模詡€蘿卜降降火……睡不著呀……”他啃著蘿卜,嘴巴里發(fā)出響亮的持續(xù)不斷的咀嚼聲。

        我走近他,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老二,我想問你個事兒?!?/p>

        “是說桃紅和馬衛(wèi)國的事兒吧?”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排長長短短的白牙,“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聽誰說的?”

        “大頭,是大頭跟我說的?!?/p>

        “老二……”我把小蛋給我講的那件事講了一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告訴他,小蛋說那件事是從他那里聽到的?!袄隙?/p>

        “小蛋記錯了,那天晚上我沒去網(wǎng)吧,是大頭他們在那里吧,是大頭告訴我的。誰知道呢,我是聽大頭說的。不過馬衛(wèi)國那家伙反正不是個好東西——我睡不著覺,都是他害的?!?/p>

        他將吃剩下的半截蘿卜塞進褲兜,從腰里摸出一把短刀。還是那種帶牛皮套的彈簧刀。他一伸胳膊攀住我的脖子,將那把彈簧刀在我眼前晃了晃?!榜R衛(wèi)國活不了多久了,早晚我要戳了他!”然后他突然壓低了聲音,說前天夜里在楓楊河灘上的樹林子里看見馬衛(wèi)國了,不過他看見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個影子。他說他看見那個影子在那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聲咳了一下,那個影子就忽然間一動不動了,走過去看時,是一件衣裳掛在樹枝上——是馬衛(wèi)國的衣裳,西服,米黃色的。后來那衣裳像紙片一樣飄起來,飄到了半空中,然后又一悠一悠地飄到了林子深處……他說那是馬衛(wèi)國的鬼魂。馬衛(wèi)國的魂靈已經(jīng)離開他的身體了,因此他活不了多久了。

        說來也怪,我好像也做過這樣一個夢。夢中有一件米黃色的西服掛在樹枝上——是馬衛(wèi)國的衣服。但是我只想知道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又拍了拍他的肩頭,做出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不自在的更加親昵的樣子?!袄隙阏f……

        “說什么呢?桃紅長得跟仙女一樣,整天跟著馬衛(wèi)國跑來跑去,馬衛(wèi)國能饒了她?”張老二又掏出蘿卜啃了起來,“明擺著的事兒嘛?!?/p>

        那張嘴巴發(fā)出的咀嚼聲叫人想到一頭饑餓的野豬。聽到他這樣說話我不由得心生厭惡。張老二就是這樣一個家伙,說起什么事來就口無遮攔。我正想離開,卻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啊,最近聽沒聽到我老婆有啥信兒?”

        張老二說的是那個外號叫“小鳳仙”的女人。我明白了,其實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題。但是我心里很清楚,關(guān)于他老婆的事我什么都不能說?!鞍。丶宜X吧?!币粋€長長的哈欠從胸腔深處涌了上來,我故意把那個哈欠拖得又長又響?!八X?你知道我不睡覺?!彼菑垵M是蘿卜味的嘴巴又朝我貼過來,“有件事你不知道,我爹是馬衛(wèi)國害死的?!蔽倚α艘幌拢瑥乃ゾo的手中掙開。這話他已經(jīng)對別人說過多少次了,但是他的那些話對全村人來說都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調(diào)查了好幾年,總算把這件事查清了?!彼僖淮巫プ∥业母觳玻暗V山是我爹建的,讓他馬衛(wèi)國給奪去了,你說,我能咽下這口氣?”張老二說這話時兩眼直瞪瞪地看著我。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松開了我的胳膊?!八懔?,不說了,我走了。”

        張老二走路時就像一片隨風(fēng)飄浮的枯樹葉,幾乎聽不見腳步聲,話音剛落,他的身影就像掉進水里一樣消失在黑暗中。父親的聲音又在我身后響起來:“別聽他胡說,你沒看出來,這娃子快要瘋了!”

        11 漂亮的“小鳳仙”

        起初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張老二的老婆“小鳳仙”在上海一個超市里當(dāng)?shù)陠T。

        “小鳳仙”臉蛋長得好看,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忽閃閃地瞟著,再加上那圓圓的水蜜桃一樣的屁股蛋,蜜蜂一樣的小細腰,就有了幾分妖氣。她當(dāng)然不叫“小鳳仙”,她的真名叫王小鳳,那年村里放電影《知音》,電影里的“小鳳仙”一出來,村里人說像王小鳳,后來便都把王小鳳喊成“小鳳仙”了。站在人堆里看電影的張老二,眼睛一直盯著前面的“小鳳仙”,一步一步地擠了過去,貼著身子在那個水蜜桃般的屁股蛋兒上蹭,被“小鳳仙”扭過身來扇了一嘴巴……可是再后來兩人就好上了,第二年春上就結(jié)婚了。那時候張老二的父親張大嘴還在礦上當(dāng)總經(jīng)理,起初那幾年,礦上的狀況還算不錯,張大嘴家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全縣有名的富裕戶。張老二買了輛大陽摩托車在村里村外呼呼呼地到處亂跑,動不動就請我們這群往日的小伙伴到縣城吃大餐、洗桑拿、做足療、唱卡拉OK?!靶▲P仙”也跟著風(fēng)光得鮮花怒放,紅嘴唇藍眼皮全抹上了,金戒指、金耳環(huán)、金項鏈閃閃發(fā)光,把村里的其他女人晃得兩眼流水,腦袋亂轉(zhuǎn),直到那年夏天礦洞塌方,張大嘴被埋進了幾十米深的地底下……張大嘴死后,張家的家運就敗落了,全縣有名的富裕戶眨眨眼就變成了窮家。又過了三四年,“小鳳仙”就去外邊打工了。她去外邊已經(jīng)七八年了吧,七八年間一次也沒回過家,連過春節(jié)也沒回過。有人說她在那里根本不是當(dāng)什么店員,而是在一個足療店里干足療工。其實也不是足療工,是那種出賣身體的勾當(dāng)。聽說有一次讓警察掃黃時抓住了,關(guān)了幾天,還罰了款。開始時說她在廣州,也有人說是在深圳。張老二去那邊找過她,可是連影子也沒見到。倒是有一次我在上海很偶然地遇見她了。我們那個物流公司旁邊不遠處有個足療店,那天歇班,我和班上幾個工友拿著老板給的足療優(yōu)惠券跑過去了。店后面拐角處有一個隱密的小房間,門開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走了進來——不是別人,正是“小鳳仙”!她肯定也看見我了,我還沒來得及跑掉呢,她一轉(zhuǎn)身跑出去了……奇怪的是馬衛(wèi)國好像也知道一些“小鳳仙”的情況。有一次縣信訪局的人來礦上做調(diào)查,馬衛(wèi)國就把“小鳳仙”的事給撂出來了。他拍著桌子對縣里干部說,張老二睡不著覺與礦上的機器轟鳴毫無關(guān)系,是她老婆把他氣成那樣的,他老婆根本不是在外地打工而是在干違法的事,應(yīng)該把他老婆抓起來……后來這事先是傳遍全村,又傳到張老二耳朵里了。后來就出了那件事:有一次張老二到縣城的足療店,把人家小姐給打了……后來馬衛(wèi)國逢人就說:“你看張老二多沒意思,你打人家干啥……”馬衛(wèi)國的外甥在公安上干協(xié)警,這事的根根秧秧他都一清二楚。

        12 坍塌

        最初礦山的老板不是馬衛(wèi)國,是張老二的父親張大嘴。

        張大嘴擁有一張?zhí)卮筇栕彀?,嘴角稍稍一咧就扯到耳朵根了。他是楓楊村第一個投資辦企業(yè)的人。那時候到處都在大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早在明朝的時候人們就知道,楓楊村南邊的黑石嶺上有品位很高的鐵礦石。當(dāng)時還在鄉(xiāng)里供銷社當(dāng)主任的張大嘴就辭了公職,把自家的房產(chǎn)作抵押從銀行貸了款,辦起了黑石嶺鐵選廠。但是鐵選廠總共紅火了三年就開始一天天地走下坡路了。表面上看是因為礦山打不出好礦石了,其實是張大嘴的氣數(shù)盡了。企業(yè)賠了,家里的房產(chǎn)也被法院拍賣了,張大嘴一家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當(dāng)初馬衛(wèi)國也很窮。他父親早些年賣血時染上了病,家里所有的收入全用來治病了。馬衛(wèi)國喜歡音樂,還有點天賦,高中畢業(yè)那年本來是要報考音樂學(xué)院的,可是就在高考即將到來時父親去世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債,債主們?nèi)靸深^登門討要,母親愁得天天啪啪打自己的耳光。沒多久他母親也去世了,家里的一大堆債務(wù)就落到了馬衛(wèi)國身上。有一天,來了一大幫人,把馬衛(wèi)國拉到楓楊河邊,兩個小伙子按住他的腦袋在河水里浸他……后來馬衛(wèi)國就突然從楓楊村消失了。人們都說他是逃債去了。可是五年后的一天,馬衛(wèi)國又突然出現(xiàn)在楓楊村。這時候馬衛(wèi)國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是一輛亮閃閃的小轎車將馬衛(wèi)國送到家門口的,楓楊村的人都看見了,馬衛(wèi)國西裝革履,掛在脖子上的金項鏈足有指頭那么粗,帶在指頭上的金戒指足有核桃那么大。他手里掂著大哥大,一個挨一個地給債主打電話,一天之內(nèi)把往日欠下的債全部還清了。然后他就把兩眼盯向了張大嘴的礦山,瞅準(zhǔn)張大嘴資金危機揭不開鍋的時候借給了他一百萬,一年過去這一百萬就變成了二百萬,又過了不到半年這二百萬又變成了三百萬。沒辦法,張大嘴只得答應(yīng)了馬衛(wèi)國的要求,把那三百萬債務(wù)變成了四百萬股份,也就是說馬衛(wèi)國只用一年多的時間便成了黑石嶺礦業(yè)開發(fā)公司的大股東。又隔了不到一年時間,就發(fā)生了那樁著名的礦洞坍塌事故——當(dāng)時,張大嘴在指揮炮手們排除兩個啞炮,突然間炮就響了,礦洞瞬間塌了一大截,張大嘴被埋到幾十米深的碎石下邊了……

        后來張大嘴的墳就埋在那座礦山上,因為尸體沒有辦法挖出來,埋下去的只是一副空棺材,里面裝的是他的幾身衣裳和身份證……

        馬衛(wèi)國順理成章地接任了礦山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把鐵選廠的名字也變成了隆鑫礦業(yè)開發(fā)公司。采礦行業(yè)賺不賺錢關(guān)鍵看能不能挖到好礦石。馬衛(wèi)國運氣好,一接手就遇到了高品位的礦脈。不到一年時間企業(yè)就翻了身,外地的客商提著現(xiàn)金在礦上等著要貨,用楓楊村人的話說,那幾年馬衛(wèi)國都賺瘋了。但是好運氣都不會太長久,最近這幾年情況就開始發(fā)生變化了。好礦石開始枯竭了,好不容易挖出點礦石,品位低得要命,不生產(chǎn)不行,生產(chǎn)了更不行。公司的賬面上開始出現(xiàn)負數(shù),而且這些負數(shù)一天一個樣,越變越大。但是馬衛(wèi)國不是張大嘴,在自己的命運之途上總能絕處逢生。他把開發(fā)公司變成了集團公司,又成立一個“春暖花開鄉(xiāng)村旅游公司”,從政府那里拿到批文,又從銀行爭取到了貸款,把楓楊河兩岸的地全部買去了。五年前的那個春天,剛剛過了春節(jié),馬衛(wèi)國就把隆鑫公司的一幢小樓騰了出來,敲鑼打鼓地掛上了“春暖花開鄉(xiāng)村旅游公司籌建處”,有模有樣地準(zhǔn)備開發(fā)鄉(xiāng)村旅游了。

        “看看,楓楊村人老幾輩種的地,馬衛(wèi)國說拿去就拿去了?!备赣H又在我耳邊嘟囔,“旅游公司是干啥?不種莊稼,吃啥子?算了,我回去歇了?!蔽衣犚姼赣H離去的聲音,像是一陣微弱的小風(fēng)。他說回去,就是回到西坡他躺的那個地方,那個被野茉莉刺藤覆蓋的地方。

        13 父親是一棵莊稼

        父親種了一輩子莊稼,把自己也種成一棵莊稼了,根扎在楓楊村的莊稼地里,長在楓楊村的莊稼地里,最后又埋在楓楊村的莊稼地里。當(dāng)初馬衛(wèi)國搞鄉(xiāng)村旅游開發(fā)時,村里反對的人不在少數(shù)。那些平時各懷心機甚至冷眼相對的人們因為土地一下子就結(jié)成了鐵板一塊,專門同馬衛(wèi)國的“春暖花開旅游公司”對著干。但是馬衛(wèi)國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他看準(zhǔn)了幾個平時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專門打架斗毆的年輕人,又是給他們?nèi)X又是請他們喝酒,硬是讓這些人歡歡喜喜地在征地協(xié)議上簽了字,并且轉(zhuǎn)而成了他馬衛(wèi)國的得力干將。緊跟著又有一部分人向馬衛(wèi)國讓步了。兌付補償款的時候,馬衛(wèi)國故意在村南頭的井臺邊上支起一張桌子,把成捆的鈔票用幾條尼龍袋裝著堆放在桌子上,然后派人敲鑼打鼓地把錢送到簽了字的那些人家里。第一批接到補償款的人看見成捆成捆的鈔票,竟然咧著嘴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其中封貓娃兒更糟糕,一看見錢兩股鮮血就從鼻孔里竄了出來……不到兩天時間,除了父親,全村人都在征地協(xié)議上把字簽了。后來父親去世了,我也在征地協(xié)議上簽上了我的名字……

        其實那些還留有玉米棵的田地只有少數(shù)幾塊,多半是像我一樣在外打工,家里又沒有其他勞力的家庭留下的,更多更寬闊的地塊是麥田。本來這些田地已經(jīng)被馬衛(wèi)國買去了,因為項目資金問題,鄉(xiāng)村旅游項目中途停下了,村里人趁著這當(dāng)間又搶著種了幾年。這其中也有我們家的麥田,我從上海給桃紅打電話,讓她請人幫忙把麥子種上,可是都到立冬時節(jié)了,那塊地還在荒著。父親三番五次走進我夢中,瞪著那雙死巴巴的大眼大吼大叫。再給桃紅打電話時,她就在電話里嘰嘰咯咯地笑。“你爹真是,人都走這么些年了還想著那些莊稼地!會不會算賬呀,請人種地花的錢,比收的麥子還要貴!”我知道請人種莊稼賠錢,但是為了父親,賠錢也得種。我給小蛋打了電話,寄給他五百塊種子錢、化肥錢、人工費,讓他替我把麥子種上了……在這個時節(jié)里,已經(jīng)開始變冷的土層下邊,麥粒已經(jīng)開始扎根發(fā)芽了。是那種雪白的小根須,黃嫩的細芽。小時候我將那些雪白的麥根噙到嘴里慢慢咀嚼,有一種甜甜的澀澀的味道。還有那些嫩綠的麥芽,針尖般從泥土中鉆出來,掛在葉尖上的露珠在晨霧彌漫的清晨眨著天真的眼睛……有一次大頭家的兩頭豬從圈里跑出來,不知跳進誰家的麥地里撩起長嘴又拱又啃,正好路過地邊的父親撞見了,順手撿起塊石頭朝豬扔過去。父親肯定是隨便扔的,只是為了嚇唬一下那頭豬,誰知竟不偏不斜正好砸在豬的后腿上,把那頭豬砸成瘸子了。那時候大頭的老婆還沒得病,為她家受傷的豬還一蹦三跳地同父親大吵了一架……

        我看見西坡上有一點亮光,螢火蟲般明明滅滅。聽張老二說,他有好幾次在夜里看見我父親蹲在那塊地的邊壟上吸煙。現(xiàn)在那點亮光會不會就是父親在吸煙呢?那叢野茉莉還在,如果父親現(xiàn)在正在吸煙,應(yīng)該是坐在野薔薇藤架旁邊的那塊青石頭上。我知道那里有塊青石頭,是父親開荒那年特意從楓楊河灘上撿來的。寬闊的楓楊河灘上散滿了這樣的青石頭。他把那塊石頭當(dāng)作一個小板凳,干活累了就坐在上面吸袋煙。

        父親是楓楊村唯一還在吸旱煙鍋的人。煙鍋上在沉沉夜色中明明滅滅的火光像是時光之夜中閃閃爍爍的星辰。

        14 桃紅的夢

        正在回家的路上走著,小蛋給我打來了電話?!按蟪筛?,你啥時候回來呀?”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是小蛋催我回家的,剛一到家他又催我回上海。“事情辦完了嗎?要是辦完了你就馬上回來——是老板催你回來的。昨天下午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里,讓我實話告訴他,你是不是不愿在這兒干了。我說你家里有點事,事情辦完了就回來。老板非要讓我給你打個電話,催催你。還讓我告訴你,說你在公司干得不錯,回來就給你漲工資,還要提拔你當(dāng)人事部部長……”老板說的這是實話,他早該提拔我了,提拔了自然也會加薪。不過眼下我的事情還沒辦好,怎么能顧得了上海那邊的事?我說:“我剛回來,事還沒辦,辦好了就回去。小蛋,我再問你一遍,那件事你到底是聽誰說的?”小蛋幾乎是在大喊大叫:“我還能說瞎話嗎?就是張老二。他還說,他要是你,早就把馬衛(wèi)國給殺了。”

        “可張老二說他是聽大頭說的……”

        “是嗎?反正我是聽他說的……”

        后來,我把上海老板的意思跟桃紅說了。桃紅的雙眼小貓一樣瞇起來?!澳懿荒馨涯隳莻€上海老板引到我們這里來?”我有些迷惑地看著她,她的兩眼閃閃爍爍地看了看我,然后又像小貓那樣瞇起來?!盀樯独鲜侨ソo別人打工?能讓上海老板來我們這里投資,我們真的可以把楓楊河的鄉(xiāng)村旅游搞起來……”

        “你是說,讓我把上海老板引來給馬衛(wèi)國投資?你可真是替馬衛(wèi)國操心操到家啦!”

        我自己都感覺得到我的話里那些酸溜溜的味道。桃紅又像平時那樣嘰嘰咯咯地笑起來?!安皇墙o馬衛(wèi)國投資,是我們自己干!”

        桃紅的話真讓我吃驚不小。“鄉(xiāng)村旅游?馬衛(wèi)國都干不了,我們能干?!”

        桃紅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半天之后,她像是在自言自語:“馬衛(wèi)國干不了,我桃紅干得了。”但是她的語氣像石頭一樣堅硬。

        我感到更加吃驚了。我看著她,半天合不上嘴巴。桃紅瞇起雙眼時很像野貓,不,像狐貍。我忽然意識到,這是自認識桃紅以來,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15 秋夜玉米林

        我繼續(xù)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時候已經(jīng)看得見村頭井臺邊上那片黑乎乎的樹影了。我經(jīng)過那片玉米地時,玉米林子深處再次響起一陣嘩嘩啦啦的聲音。一個人站在地邊,總覺得夜色中的玉米林子里有許多說不盡的千奇百怪的秘密。記得在兒時的秋天里,玉米林時常是楓楊村里我們那一群小伙伴的青紗帳。我們偷了鄰隊的西瓜躲在玉米林子里啃,放牛時鉆進玉米林中捉迷藏。有一次小蛋還在玉米林子中遇見了一個小鬼。那個小鬼只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那么高,卻是一頭白發(fā),滿臉皺紋,看見小蛋時一個勁兒地笑……

        噢,玉米林……我想起了和桃紅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我做夢都沒想到,那個秋天,就在縣歌舞團那次演出一年多后的一個夜里,我竟然同桃紅身貼身地坐在一起了。剛剛過了八月十五,對面不遠處黑石嶺上黑魆魆的松樹林子后面升起一輪碩大的、冰塊一般皎潔的月亮。楓楊河兩岸是連成片的稻田,而村西邊則是大片的玉米林子。啊,那些玉米林子,舞動著柔軟寬大的葉片,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山坡下。夜風(fēng)歡快地奔跑,像是一大群孩子在田野里歡叫嬉耍。肥大的玉米葉片上月光如水面波光般地跳動著。毛絨絨的青草在地中間鋪了一層柔軟的地毯。星星點點的露珠悄無聲息地爬上了草葉,在連片的草地上結(jié)成了銀色的霧靄。桃紅坐在那里,望著遠處,蕩漾在眼波中的笑意像是玉米葉上跳動的月光。我們相識快一年了,她已經(jīng)離開了縣歌舞團,到馬衛(wèi)國的隆鑫公司上班了。我背靠著身后的一個小土堆,半躺在她的身邊,一只手摟著她的后腰,腦袋枕著另一只胳膊,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月亮,還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她用手指撥拉了一下我的鼻尖,扭頭看著我笑了起來?!拔抑滥阍谙胄┦裁矗俊彼闹讣鉀鰶龅?。我感到自己的心臟魚一樣跳了一下。我坐了起來,盯著她的眼睛?!跋胧裁矗俊彼龥]有回答,卻把臉扭向一旁。我感覺得到,她在忍著笑。

        我扳住她的肩頭。啊,一個女人的肩頭如此圓潤而柔軟?!澳阏f,我在想什么?”

        她說:“回吧,我們回家吧?!?/p>

        我說:“不,不回家?!?/p>

        她不說話了,低下頭,揪了一片草葉噙在嘴里。

        “你壞!你剛才摟我的時候,手碰到了我……”她在撒嬌,嘴唇調(diào)皮地緊繃著,說話間掙脫了我的胳膊,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像是在抵御著什么人的侵襲。我心有靈犀,坐了起來,跪在她面前。

        “讓我看看,好嗎?”

        我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而且我也相信她也聽見了我的心跳。她不再說話了,一臉的膽怯害羞,眼光卻像月光一樣四處流淌。我朝她撲了過去,扯開了她胸前的衣扣。她突然向后倒去,身體被我壓在下邊。她沒有拒絕我,只是雙手握拳從后面捶打我的脊背,持續(xù)不斷地嘰嘰咯咯地笑著……

        玉米林深處不時地傳來秋蟲的鳴叫。那是蟋蟀的叫聲。說不定它們也在相互求愛呢。桃紅直起身子,索性坐在那里?!罢婧寐牐求霸趯W(xué)著拉小提琴呢。”幾綹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她的半邊臉龐,那雙眼睛在頭發(fā)后邊微笑著。我說:“不,它們在唱情歌?!彼中α似饋怼K偸沁@樣嘰嘰咯咯地笑著,即使后來,直到現(xiàn)在,她笑起來還是那樣,鈴聲一樣清脆而響亮……現(xiàn)在,那笑聲又在我耳邊響起。

        有時候我覺得她的笑聲欺騙了我。她笑著的時候似乎是一個沒心沒肺,愛說愛笑的姑娘,但事后回想起來你會覺得,即使在這樣的笑中,她也從來沒有亂了方寸。她笑的時候,貌似簡單透明的她其實比你聰明一百倍。如果她想要做什么,就那樣嘰嘰咯咯笑著就可以做到了。

        我好像也成了一件空洞的衣裳,被夜風(fēng)吹著,沿著村南邊那條灰白色的路,悠悠晃晃地向前飄去……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了,我將自己扔在床上,卻一點睡意也沒有,煩悶的心緒中還有一絲隱隱約約的恐懼和不安。“桃紅,桃紅……”不知道桃紅今晚回來不?我突然覺得想喝點酒。

        16 笑話

        是桃紅的叫聲驚醒了我。桃紅回來了,睜開眼睛時,我看見她仰躺在沙發(fā)上,半閉著眼睛,一條紅手絹在微紅的臉頰旁撩來撩去。

        “幾點啦?”我折身坐在床上,看了桃紅一眼。腦袋疼得難受,又垂了下去?!叭c多了,下午的三點多——你睡了快一天一夜了?!?/p>

        “排練了一整夜?”

        “沒有。你走罷沒多長時間就結(jié)束了。老板安排吃了夜宵。哈,喝多了一點,就在公司睡了一會兒?!彼蛔〉赜檬纸伾戎橆a。雖然她在叫累,但是兩頰像汗珠一樣滲出一層興奮的亮光。我感覺這時候她好像還在排練節(jié)目。

        “馬老板對你們可真好,都到后半夜了還請你們喝酒?!?/p>

        “馬老板還說了,等我們的節(jié)目排練好了,還要到縣里參加比賽,要是得了獎,縣里獎多少,他也獎多少。”

        “馬老板馬老板馬老板,全是馬老板?!?/p>

        我突然嚎叫起來,開始飛快地穿衣服。昨天晚上放在床頭柜上的酒瓶被掄起來的衣服打落到地上,變成了一攤碎片,難聞的酒氣在屋里彌漫開來。“你喝酒啦?”桃紅幾乎在同時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不過很快她就明白了一切,嘰嘰咯咯地笑了起來?!澳阏σ埠绕鹁苼砝玻俊彼琅f仰躺在沙發(fā)上,用手絹扇著臉頰,“笑死我啦!你看,你聽我跟你說?!彼@然是想起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靶λ牢依病!彼龂\嘰咯咯地笑著,講起那個在她看來極其可笑的事情,“我們公司那個姑娘,你也看到了吧,就是那個小胖妞,腿這么粗,屁股這么大,哎呀,笑死我啦,喝酒的時候馬總給我們敬酒,敬到她那里時這姑娘緊張得不得了,剛一站起來,就放了個屁,哎喲,笑死人啦!就這樣:嗚——就像貓叫,把馬總也弄愣了,噢,什么在叫?那個胖姑娘手一哆嗦,酒杯掉進了桌上的湯碗里,她慌忙去撈酒杯呢,又把湯碗給撞灑了……哎喲我的媽,剛端上的熱湯,馬總剛在辦公室里做完針灸,只穿件睡衣,哎喲,把馬總燙得……哎喲我的媽呀,你看,就這樣,就這樣……”她站了起來,表演著一個人被燙的樣子,“馬總用手拍打著褲襠,跟兔子一樣亂蹦,哎喲我的媽,笑死我啦……”桃紅笑著,像是笑得沒有了力氣,又一下子躺倒在沙發(fā)上。我說:“不是說今天你們馬總要審節(jié)目嗎?”

        “是啊,上午我們?nèi)フ宜?,卻不見他人。打電話,也不接……”

        桃紅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像一片墜入地縫深處的羽毛,兩只小巧的鼻孔里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她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剛才那一陣嬉笑的波紋還留在臉上,似乎那個笑話還沒有結(jié)束,還在她的夢中持續(xù)著。她穿著那件醬紅色的韓式絨線半身裙,一條寬松的深色褲子。桃紅很會打扮自己,總是又時尚又得體。好像是燥熱難受似的,迷迷糊糊中她伸了伸手,扯開上衣領(lǐng)口,露出了雪白的脖頸和半個胸脯。這時候有一部分披肩長發(fā)散落在前面,遮住了她的半張面孔,鼻翼偶爾蟬翼般地抖動幾下,胸脯微微起伏著。我叫了聲:“桃紅?!彼栽谛χ悄欠N深深淺淺的夢笑。“桃紅。”我又叫了一聲。她睜開眼睛,像是被什么東西驚住了,左右看了看,猛然坐了起來。大概這個時候她從我臉上看出了怪異的表情。

        “問你件事,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八月十五……”她好像想不起來了,“咋啦?”

        “是不是那天晚上你同馬衛(wèi)國在一起?!?/p>

        “八月十五……啊,是啊,那天晚上,我和他一起陪一個鋼廠來的客人。咋啦?”

        “陪客人?是馬衛(wèi)國摟著你陪客人吧?”

        桃紅先是瞪大了眼睛,接著又笑了起來。

        “摟著我?馬衛(wèi)國摟著我……哈,馬衛(wèi)國摟著我……”

        我抓住了她的胳膊,搖晃著,“是不是這樣?”

        她還在笑著。“或許吧……那天晚上喝醉了,我怎么知道……”她忽然停住了笑。“你怎么知道?誰告訴你的?”她看著我,眼中的笑意水一樣流淌,“是小蛋告訴你的吧?趙小蛋,這個小爬蟲!”

        “別管是誰告訴我的,有沒有這回事兒?”

        “可能有吧。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是馬衛(wèi)國送我回家的……是的,是馬衛(wèi)國送我回家的。他摟沒摟我,我不知道,不過那天晚上可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一共十來個人呢。啊,想起來了,回到家里時,是馬衛(wèi)國把我攙進屋里的,是的,馬衛(wèi)國摟我了,就這樣,咋啦?噢,你就是為這事回家的?我還以為是你想我了?!彼酒鹕?,又笑了起來?!拔抑来謇锖枚嗳硕荚趥魑业拈e話,說我同馬衛(wèi)國都睡到床上了。還說讓人抓了現(xiàn)行——有人看見我和馬衛(wèi)國一絲不掛地摟在一起……哎喲媽呀,笑死我啦……”

        桃紅又笑了起來。她站起身朝外面走去,說是年底了,事情多得很,還要到公司去,明天稅務(wù)局要來公司查賬。她是公司財務(wù)主管,得把賬做好,不然就要出大問題。我一下子跳了起來,撲了過去抱住她,把她壓在身子底下,親吻她的脖頸、臉頰、嘴唇。她使勁扭著臉躲避著我,像被蜇咬的蠶蛹一樣扭動著,掙扎著,同時還是那樣抑制不住地嘰嘰咯咯地大笑著。我感到自己在瞬間變成了一頭野獸。我將她抱了起來扔在床上,撕扯她的衣服。她胸前的一個扣子蹦了起來。她的身體,就像我常在夢中看到的那樣,通體散射著珠貝般的光澤?!疤壹t,桃紅……”我氣喘吁吁地叫喊著。她的笑聲戛然而止,身體像一只突然破裂的氣球萎泄下去,臉用力扭向一旁,一動不動地平躺在床上……

        17 那個女人走了

        大頭的老婆咽氣了,是昨天晚上咽氣的,也有可能是在今天凌晨。就在桃紅嘰嘰咯咯的笑聲中,突然就聽見外面?zhèn)鱽肀夼诼?,還有喇叭、電子琴合奏的哀樂聲。昨天夜里剛回到村里時,還聽見那個女人“媽呀媽呀”地嚎叫,等我從隆鑫公司回來時就再沒聽到那個聲音了——肯定是大頭的老婆死了,昨天晚上的嚎叫很可能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叫喊。

        到大頭家里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一座兩層小樓,外帶一個小院。大頭家原來的宅子很大,差不多有一畝多,在村南頭的邊緣上,也在馬衛(wèi)國鄉(xiāng)村旅游項目的范圍內(nèi),大頭因此得到了三十多萬的補償款。大頭用那筆補償款在現(xiàn)在這個地方建起了這座小磚房,剩下的錢全花到給老婆治病上了。啊,想起來了,大頭家現(xiàn)在住的這個地方是他家過去的責(zé)任田。大頭沒有在責(zé)任田里種莊稼,卻種了一大片南瓜。大頭會點木匠手藝,常年在外邊做木匠活,那片南瓜其實是大頭的老婆侍弄的。大頭老婆一輩子邋邋遢遢的,卻是一個很能干的女人。她種的南瓜長得好極了,從遠處看過去又多又大的南瓜像是一群肥豬躺在綠油油的瓜秧子中間。她用這些南瓜作飼料喂了一大群豬,年底留下一頭自家殺了吃,其余的全賣掉了。有段時間,有人夜里摸進地里偷南瓜,大頭老婆就在地頭搭了個尼龍帳篷,夜里也住在地里照看南瓜。張老二喜歡同她開玩笑,從地邊走過時扯著嗓子喊道:“嫂子啊,你一個人晚上住在棚子里,就不怕哪個男人偷偷摸進去,把你給弄啦!”大頭的老婆正在彎著腰拔草,聽見喊聲直起身子,“誰敢來弄我?我先把他給弄啦!”說著大笑起來……

        隨著第一串鞭炮聲響,喪事的程序啟動了。大頭家的小院子里搭起了一頂尼龍帳篷,篷里掛著兩個大燈泡。走進院子里時我看見那兩個大燈泡發(fā)出刺眼的光芒。燈泡下邊那張木桌四周坐著四個樂隊吹鼓手,正一搖一晃,前栽后仰地吹著。前來幫忙的鄰居或親戚來來往往,進進出出。雖然是喪事,人們還像平時一塊干農(nóng)活一樣,在忙碌的同時又說又笑,一點也不像辦喪事的樣子。或許大家心里有一個共同的看法:大頭老婆早該死了,她現(xiàn)在走了是件好事……只有“指客”,也就是負責(zé)組織喪事的總指揮,在院子里吆來喝去,大呼小叫,調(diào)度著那些前來幫忙的人們。其實指客也不需要這樣大呼小叫,但因為是指客,他就必須做出指客的樣子。

        封貓娃兒也在這里。越過幾個正在淘菜洗碗的女人,我看見封貓娃兒佝僂著矮小的身體。他揮動斧頭,在院子南邊的一個角落里的鍋灶前劈柴燒火?;覡a乘著火焰從灶膛里突出來,飛到空中又慢慢落下,將其中的一部分灑在封貓娃兒的頭上,背上。封貓娃兒瘦小力弱,到外面打工沒人要,平時只能靠偶爾給別人打個下手,干個小活掙幾個小錢。不過他干活特別認真踏實,村里有什么紅白事,幫忙填柴燒火的人一定是他。

        那年秋天,大頭老婆肩頭上一左一右扛著兩只大南瓜,沿著田間的一條小埂往家走,“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一邊走一邊還哼哼唧唧地唱著歌呢。剛下過一場秋雨,晨霧彌漫在田野上,橘紅色的南瓜表面敷著一層霜。我叫了起來:“恁大的南瓜!”大頭老婆加快步伐朝我走來?!笆谴蟪砂??你等一下!”她的意思是要送給我一個南瓜,可是正走著突然間身體一仄歪,連人帶瓜就掉進了路沿下的小河里……

        上房當(dāng)間的水泥地上鋪著一張塑料薄膜,薄膜上面鋪著一條褥子,大頭老婆腦袋朝外平躺在那里,臉被一張黃巴巴的草紙蓋著,只有那片近乎光禿的頭頂和兩片透明的耳輪露在外面。這個躺在地上的女人昨天夜里還在“媽呀,媽呀”地嚎叫著,現(xiàn)在卻安靜得像是一棵朽倒的老樹。

        18 大頭

        大頭一個人蹲在院子西北角上的豬圈門口,看著院子里忙來忙去的人群,旁邊的老狗一動不動。豬圈里一頭半大的黑豬,瘦骨嶙峋的身體披著一身長毛,被外面不時響起的鞭炮聲和樂器聲嚇壞了,緊貼著墻角直翻白眼。看見我走過去,大頭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子看著我。他好像被自己老婆的死搞懵了,竟然一時想不起我是誰了。我看見他的眼球布滿了粘稠的血絲,像兩顆爛櫻桃。我抽出一根煙遞給他。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趕忙站起身接過煙卷。我按了按他的肩頭,讓他繼續(xù)蹲在那里。

        “昨天夜里我回來時,還聽見嫂子在叫喊?!?/p>

        “啊,啊,大成,回來啦?!彼哪樕巷@出羞澀的樣子,“還沒過年就回來啦。就是,我給她喂了止疼藥,她還叫。她叫了好幾年了,她那是叫命呢。啊,命要走了,你是叫不住的。后來她就不叫了,我還以為她睡著了呢,我自己也迷糊了一會兒。你看,這些年我每天夜里最多能睡半個鐘頭,差不多就是一眼沒眨。昨天夜里算是我這些年睡得最長的一個覺了,我覺著大概有兩三個鐘頭吧。吃過早飯,正預(yù)備送她去醫(yī)院做透析,叫她時,看見她一動不動,一拉手,都涼透了,身體也硬梆梆,也不知道是啥時候咽的氣?!?/p>

        他垂下腦袋。我以為他要放聲大哭了,卻看見他只是擤了一大把鼻涕,很認真地抹在豬圈的柵欄門上。他沒有哭,卻咧開滿是胡茬的嘴巴笑了笑。

        “其實我應(yīng)該意識到她要走了。頭天上午我給她喂藥時她忽然對我說:‘大頭,這藥我不想吃了,吃了也沒用。給少強打個電話吧,我想他了?!鄙購娛谴箢^的兒子,上了大學(xué)又讀了博士,“她整天想少強,可是少強整天忙得很,哪能說回來就回來?!?/p>

        我想說點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煙吸完了,我從兜里掏出五百塊錢遞給他。村里都這樣,有了紅白事,左鄰右舍都要遞份子錢。這兩年楓楊河村份子錢的標(biāo)準(zhǔn)通常是二百塊。我和大頭也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伙伴,多拿了三百塊。他接過錢,咧開嘴巴笑了一下,接著又悶頭吸煙,好像在很費勁地回想很久以前的某一件事情。但是當(dāng)我起身告辭走到院門口時,他卻從后面追上來,用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著我剛才塞給他的那五百塊錢?!敖心氵@么破費。”他抓住我胳膊,把我拉到院外邊一處角落里?!奥犝f你回來了。要不是你嫂子這事,我還準(zhǔn)備去找你呢?!彼扉L脖子前后左右看了看,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敖裉焐衔鐝埨隙碚椅?,說起桃紅同馬衛(wèi)國的事。他說這事是聽我說的,好像是我親眼看見似的。他這是記錯了,這事兒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張老二現(xiàn)在腦子有毛病,整天胡扯八道。你回來了怪好,我是聽北頭的封貓娃兒說的。不過,”他又拉住我朝更僻靜的地方挪了挪?!斑@事兒村里都傳遍了。嘴上不說,其實心里都知道。你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要不是你回來,我一個人也不會說。”

        “到底是咋回事兒?”

        “這個,我也說不準(zhǔn)?!?/p>

        “八月十五那天夜里是咋回事兒?”

        “八月十五?你是說八月十五?啊,聽封貓娃兒說,他在和那個誰在縣城網(wǎng)吧里玩,看見馬衛(wèi)國從對面酒店里出來,摟著桃紅。這事兒有可能是真的。那天晚上,噢,差不多都快十二點了吧,我剛給你嫂子喂罷藥,就聽見你們家鐵院門的響聲,我隔著窗戶一看,看見有輛小車嗚一下開走了——是馬衛(wèi)國的車。噢,封貓娃兒也在這兒幫忙呢,要不我把他叫來,你直接問問他?”我看了一眼正在那個灶臺前填柴燒火、灰頭灰臉的封貓娃兒說:“改天吧,改天抽空我找他去。”

        猜你喜歡
        楓楊衛(wèi)國桃紅
        自然景觀也需要“輪休”
        Large eddy simulation on the flow characteristics of an argon thermal plasma jet
        桃紅又是一年春(同題散文兩篇)
        神劍(2021年3期)2021-08-14 02:30:00
        許衛(wèi)國書法作品選
        等一樹桃紅
        松桃紅石林
        楓楊樹
        揚子江(2018年1期)2018-01-26 00:45:46
        楓楊的園林特性及其綠化應(yīng)用
        Evaluation on nitrogen isotopes analysis in high-C/N-ratio plants using elemental analyzer/isotope ratio mass spectrometry
        老楓楊
        人民教育(2004年4期)2004-06-12 09:29:03
        av日本一区不卡亚洲午夜| 欧洲人妻丰满av无码久久不卡 | 中文天堂在线www| 熟妇人妻不卡中文字幕| 色婷婷精品大在线视频| 亚洲va久久久噜噜噜久久天堂 | а√天堂8资源中文在线| 欧美v亚洲v日韩v最新在线| 国产精品一区2区三区| 亚洲中文字幕综合网站| 国产午夜片无码区在线播放| 欧洲成人午夜精品无码区久久| 精品不卡久久久久久无码人妻 | 欧美精品久久久久久三级| 日本在线综合一区二区| 18国产精品白浆在线观看免费| 无码精品国产va在线观看| 人妻少妇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另类人妖在线观看| 男人女人做爽爽18禁网站| 免费无码av片在线观看| 亚洲人成网站在线播放小说| 国产一区二区三免费视频| 丁香美女社区| 日韩在线免费| 亚洲av一二三四又爽又色又色| 色中文字幕在线观看视频| 精品国产aⅴ无码一区二区| 日韩成人精品日本亚洲| 少妇被粗大的猛进69视频| 亚洲精品tv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亚洲成av人最新无码| 免费观看成人稀缺视频在线播放| 亚洲av日韩一区二区| 蜜臀av 国内精品久久久| 国产午夜视频免费观看| 成人av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亚洲愉拍99热成人精品热久久| 久草视频福利| 亚洲一级天堂作爱av| 精品综合久久久久久888蜜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