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吃了晌午飯，爺爺、奶奶和我都在門套子里乘涼。天很熱，小花狗都不來我跟前了，和蘆花雞一起窩在墻邊的絲瓜架下一動不動。

爺爺搖著蒲扇對奶奶說：“今日立秋了。”奶奶說：“立了秋就有了早晚了?！睜敔斦f：“今年是后晌立秋?！蹦棠虈@了口氣：“早立秋，涼颼颼;晚立秋，熱吼吼?？磥磉€得熱幾天。”我趴在鋼絲床上看《三國演義》，這是老師布置的暑期閱讀作業(yè)。

爺爺輕輕一拍我屁股，“好啦，不看啦。這大熱的天，歇會兒。”

“爺爺，你別打攪我。我今天的任務(wù)還沒完成呢。”我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讀二十頁。爸媽在蘇州打工。去年小升初考完后，他們專門把我接去那兒游玩。我們還去了杭州、上海。爸媽花那么多錢讓我游玩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我好好念書，將來也到這里來工作，而不是像他們一樣打工。我答應(yīng)了爸媽，我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收假還早著呢，吃西瓜不？爺爺給你切個西瓜?！睜敔斈闷焉冉o我扇著涼風(fēng)。

奶奶把蒲籃端到跟前，剝著早上剛從地里摘回來的豇豆。

爺爺說：“你也歇會兒。”

奶奶說：“這不坐這兒歇著嘛。”

五爺爺來了，“二哥，二嫂?！?/p>

我從鋼絲床上下來到里屋去給他拿凳子。五爺爺喊住我：“不用不用。你學(xué)習(xí)你的?！?/p>

爺爺把自己的凳子給他，五爺爺不要，“你坐你的?！彼樖謴拈T后磚摞子上拿了塊磚塞在屁股底下，“這坐上涼快?！?/p>

爺爺從兜里掏出紙煙，給了五爺爺一根。五爺爺點(diǎn)著，滿腹心思地說：“我大后天想給峰峰待客哩，到時你跟三嫂和娃都來?！?/p>

爺爺說行。

奶奶問：“大后天？咋定到這時候？”

五爺爺說：“六臘月，不成親。大后天剛好七月初一?！?/p>

“我是說，這天正熱哩，置辦的那些菜咧肉咧也不能放。擱冬天也少糟蹋些?！蹦棠掏锵У卣f。

五爺爺說：“我也想，可沒辦法。他倆五一在學(xué)校結(jié)的婚。只能擱在暑假待客。你要是放到寒假，拉的時間太長，都沒新氣了?！?/p>

爺爺點(diǎn)著頭，“就是就是，由事不由人嘛。”

五爺爺說：“娃說不待了，我其實(shí)也不想待。娃剛買了房，還要還房貸。咱個農(nóng)民，哪來那么多錢？可親戚朋友巷里人都說，娃一輩子的大事，不待叫咋回事嘛?！?/p>

爺爺說：“這可不是能省的事，都是規(guī)程。你不待客村里人總覺得娃沒成家?！?/p>

五爺爺說：“我說隨便待下算了。都說不能，說娃瞎好在外面干事哩，席面咋都得比村里人強(qiáng)吧。真是打腫臉充胖子。”

奶奶深有感觸地說：“我覺得咱這規(guī)程就是不好。又花錢又麻煩?！?/p>

爺爺說：“都說不好，可還不都這樣過哩?！?/p>

五爺爺走后，我問奶奶：“啥是‘六臘月，不成親？”

奶奶說：“就是六月不結(jié)婚，臘月不定親。”

“為啥六月不結(jié)婚，臘月不定親？”

“你把我給問住了。你問你爺爺?！?/p>

爺爺說：“這是老一輩傳下的，肯定有它的道理?！?/p>

“啥道理？”

“當(dāng)然有它的道理，不然能傳到現(xiàn)在？比如這，‘立了秋，掛鋤鉤。一立秋，莊稼就開始熟了，再鋤草也起不了作用。鋤頭也就用不上了?！?/p>

“不跟你說了，耽誤時間?！蔽亿s忙趴那兒看起我的書來。

剩五頁晚上再看。我合上書，一骨碌爬起來。穿上上衣，換了鞋子，提起籠，拿上鐮刀，去灘里打豬草。

“爺爺奶奶，我走了?！?/p>

“到灘里不準(zhǔn)下水！”爺爺奶奶每回都要這么叮嚀。

健勇從屋里出來，我倆一塊到振超家門口喊：“振超，振超。”

振超出來了，后面一如既往地跟著他弟弟鳴超。

我們下了溝，一口氣跑到外灘河渠子跟前，脫掉衣服，一個猛子扎了進(jìn)去。

我們一直玩到太陽快落山了，才上來打了豬草回家去。

五爺家頭一天就殺豬宰羊，搭帳篷，擺席桌。半條巷子都擺滿了。巷里大人都過去幫忙。

第二天是結(jié)婚的日子。晌午，我剛坐完席下來，看見媛媛姐騎著電動車來了。

“媛媛姐?！蔽乙贿吅爸贿咃w跑過去。媛媛姐在縣里上高一。

媛媛姐把車停在門口，從后邊下來個跟我大小差不多的男孩。

媛媛姐問我：“豪豪，那誰家干啥呢？”

“五爺家的峰峰叔待客呢?！?/p>

“噢。外公外婆都在給幫忙吧？”

“嗯。我給你叫去?！蔽腋鸂敔斈棠桃徽f，奶奶正洗著碗，把手在抹布上擦了擦就出來了。

“外婆。”媛媛姐喊了聲。

那男孩叫道：“奶奶，您好！”

奶奶愣住了，目光詢問著媛媛姐。

媛媛姐說：“這是睿睿?！?/p>

“睿睿？”

“我姑家娃?！?/p>

“噢，想起了想起了。”奶奶撫摸了下他的臉蛋，“都長這么高了。上回見才三四歲。你媽跟你爸都回來了？”

睿睿說：“沒有。就我一個人回來的?！?/p>

媛媛姐說：“他一個人從深圳回來的?！?/p>

“啊！”奶奶驚訝地說，“你爸你媽這心也就是大！就是再忙，顧不上，叫你爺爺奶奶接去。咋能叫你一個人回來?！?/p>

睿睿說：“沒事的，奶奶。一下飛機(jī)坐地鐵到火車站，火車站出來就是汽車站。我都大了，記得路。”

媛媛姐說：“這家伙可是獨(dú)行俠呢?！?/p>

奶奶說：“下回可不敢了，這多讓大人擔(dān)心?！?/p>

奶奶回頭問媛媛姐：“你媽呢？”

“我媽在磚廠干活。這兩天訂磚的人多?！?/p>

奶奶說：“這些人真是，這么熱的天訂啥磚呢?！?/p>

爺爺來了，奶奶對他說：“這是媛媛她姑家娃。幾天不見長這么大了。”

爺爺樂呵呵地問他：“上幾年級？”

“初一?！?/p>

“也上初一？我記得你比豪豪小一歲吧？”

媛媛姐說：“城里娃上學(xué)早?！?/p>

奶奶說媛媛姐：“你也好好念書，將來跟你姑一樣，也找個城里女婿?！?/p>

爺爺叫媛媛姐和睿睿：“走，坐席去?！辨骆陆阏f她吃過了。爺爺說：“趕緊走吧。”奶奶說：“這有啥難為情的。巷里人都坐席呢。又不是旁人，是你五爺，咱自家屋。”

媛媛姐和睿睿沒有去。

媛媛姐把電動車推到屋里沒多久，炮就響了。奶奶說：“新媳婦來了，走，看去?！?/p>

接新媳婦的轎車進(jìn)了巷。幫忙的人把門口騰出來，把竹橋擺好。

睿睿跑到跟前，稀罕地問：“這是鵲橋嗎？”說著就掏出手機(jī)拍了起來。我糾正道：“這不是鵲橋，是竹橋。”

“不是‘渡鵲橋，夫妻相會嗎？”

“不是。是過竹橋?！?/p>

他疑惑不解：“過竹橋，啥意思？”

“這是我們這兒獨(dú)有的風(fēng)俗。”我自豪地告訴他，“電視臺還在我們這里錄過像，電視上都播了呢?！?/p>

自打上了電視出了名，項木匠專門做了這個竹橋出租。村里人想得開，二十塊就二十塊，這比以前那兩個板凳中間綁個竹梯，可要好看氣派多了。

睿睿說：“我知道是風(fēng)俗，有什么寓意嗎？”

“寓意？這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就像過年放炮仗一樣?！?/p>

他打破砂鍋問到底：“過年放炮仗是為了驅(qū)趕‘年這個妖怪。貼對聯(lián)是替代桃符，為了吉祥。過竹橋是為什么呀？”

就在這時，婚車到了跟前，大家都圍了上去。

我告訴他說：“你一看就知道了。”

新郎先下了車，然后把新娘抱在竹橋上。新娘走過竹橋，跨過干草火堆，新郎把新娘再次抱起，在眾人的簇?fù)硐?，進(jìn)了大門。

新郎和新娘一走，那些爺爺奶奶、大叔大嬸，把自家的孩子都喚了來，叫在竹橋上走一遍。說是將來考試順利，圖個吉利。爺爺奶奶把我和媛媛姐、睿睿都叫去走了一遭。

媛媛姐和她的幾個朋友在聊天，沒想到睿睿又跑去問媛媛姐。媛媛姐也不清楚。菊俠姐就告訴他說：“我也是錄電視時才知道的。周文王你知道吧？”

睿睿點(diǎn)了下頭，“知道。周武王他父親?！?/p>

菊俠姐說：“對。周文王娶的妻子太姒就是我們這里的。周文王親自來迎娶，不料那天下大雨，把門前的路淹沒了。周文王就用竹竿搭了竹橋，把妻子接了過去?！?/p>

睿睿一聽，就在手機(jī)上搜索起來。他邊看邊點(diǎn)頭，“菊俠姐，這其實(shí)就是個臨時救急的過道、便道。我還以為做的是鵲橋呢。謝謝你！”

“呵呵，不客氣。我也是鸚鵡學(xué)舌?！本諅b姐笑著說。

睿睿望著竹橋，“那這竹橋并沒什么意義。就是大家囫圇吞棗，照抄照搬?！?/p>

“嗯，不錯，也可以這么說。”菊俠姐贊賞地說。

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對菊俠姐贊賞他的嫉妒，還是對他輕視我們習(xí)俗的不滿。

“豪豪，豪豪?！闭癯⒔∮屡芰诉^來，鳴超尾巴一樣跟著。

振超問我：“溝里去不？”

振超說的溝里就是我們在后溝建立的“根據(jù)地”。以前一放暑假，大人們要午休，我們沒瞌睡，大人嫌我們吵，就趕我們出去玩。我們就跑到溝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溝沿上涼快，有從黃河灘吹來的野風(fēng)。這幾年退耕還林，樹都已長大，濃蔭蔽日，坐下面打撲克、玩彈子、下棋;溝里又有崖棗，草叢里還有野梨瓜、馬泡瓜、野葡萄吃，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我叫媛媛姐跟奶奶說一聲。媛媛姐叫把睿睿領(lǐng)上。我問他去不，他問去哪兒，我一說，他連聲說去。

路上，睿睿也學(xué)我們脫了上衣，別在褲腰上。

到了溝邊，睿睿站在合歡樹下，望著遠(yuǎn)處的黃河灘，“這兒涼快，天然風(fēng)扇。”

健勇跳下埝摘梨瓜去了。一會兒回來，手里只拿了一個，“其他還沒熟。”振超接過，在衣服上揩凈，一手托著，一手握拳，照梨瓜“啪”就是一拳。梨瓜裂開了個口子。他把梨瓜掰成五塊，一人一塊。

吃完了，我過去摘了些苘麻葉子讓大家擦手。睿睿擦完，拿著葉子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端詳，“這啥葉子？跟紙一樣，還揉不爛，這么結(jié)實(shí)?！?/p>

我跟他說這是苘麻，皮能捻繩。我順手摘了一個苘麻果實(shí)，剝開，露出白色比芝麻大的籽兒，“這也能吃，你嘗嘗?！?/p>

他捏了個，放進(jìn)嘴里，在牙齒間咀嚼著，“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兒。”

他趕忙拿出手機(jī)又拍了起來。

健勇掰了些高粱葉子鋪在地上，我們剛坐下來準(zhǔn)備打游戲，睿睿胳膊伸得筆直，“看，看，那是啥地方？”

我扭頭一看，“那是龍王山。”

睿睿問：“上面還有路呢。那里能去不能去？”

振超說：“能去。那龍脊上才涼快呢。四面都是風(fēng)?！?/p>

睿睿興致勃勃，“那咱們?nèi)ツ莾和姘伞！?/p>

我趕忙說：“那兒沒啥好玩的。又沒有樹，可曬了?！?/p>

健勇朝我壞笑，“膽小不敢去就是不敢去，還會找借口。”

我急了，“誰膽小了？誰不敢去？”

健勇激我：“那就去唄?！?/p>

也真是奇了怪了，我站在溝沿上，下面再深都不怎么害怕。可一到龍王山，就兩股戰(zhàn)戰(zhàn)，邁不動步。更讓我奇怪的是，振超、健勇和我一樣，都是農(nóng)村孩子，對了，還有那個小鳴超，他們?yōu)樯毒蛠砣プ匀?，而我就膽?zhàn)心驚。

現(xiàn)在健勇又當(dāng)著外人面將我的軍。雖然有些心虛，可折不下這口氣。再說，以前那是小學(xué)，現(xiàn)在中學(xué)了，也不會再那么膽小害怕了吧。

我一咬牙，站起身，賭氣地說：“去就去！”

我們順著溝邊，走到龍尾跟前。

從這里看龍王山，就像一條蜷著身子趴在那兒飲水的長龍。龍脊兩邊都是深溝，龍脊上一條上下起伏、一尺來寬的小道。這是以前的采藥人和廟里的和尚留下的。

睿睿張大嘴巴，不停地拍著照，“太美了！太像了！”

看來恐高癥跟小學(xué)生和中學(xué)生并沒多大關(guān)系。一身臨其境，我就原形畢露。健勇一定是從神色上看出了端倪，所以才不懷好意地要我在前面給大家領(lǐng)路。我才不上他的當(dāng)呢。不要說他胳肢我，就是冷不丁地大喊一聲，我都會嚇得夠嗆。

振超領(lǐng)著鳴超走在最前面，健勇緊隨其后，接下來是睿睿，最后是我。

上了龍脊梁，沒走三五步，睿睿就嚇得蹲下身子，“不行，不行。太陡了，我有恐高癥?！?/p>

振超健勇拐了回來，關(guān)心地問：“不要緊吧？”

睿睿緊緊閉上眼睛，“不行不行，我得適應(yīng)一下。”

振超說：“這樣吧，我找根棍子，把你拉上，你就不害怕了?！?/p>

健勇說：“拿苘麻擰根繩子，前頭綁到振超腰里，后頭綁到你腰里，保證沒問題?！?/p>

睿睿說：“不不。你倆前面把鳴超看好就行了?！?/p>

健勇說：“那家伙跟山羊羔子一樣，不用管?！?/p>

“我給你弄根棍子拄上。”振超要從睿睿旁邊過，回去折樹枝。睿睿嚇得叫他別過來別過來，怕碰到他。

振超和健勇沒再動。

睿睿蹲了會兒，緩緩站起身，慢慢睜開眼睛。

開始腿還在抖，過了有五六分鐘，腿不再抖了。腳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挪。

健勇戲謔我：“喂，你咋回事？還不行動？”

我回敬道：“我繃完銀幕再走。”

健勇再也不吭聲。健勇上小學(xué)尿床，他媽媽晾褥子被我們發(fā)現(xiàn)。他硬說是喝水不小心倒上面了。怕我們到學(xué)校亂說，甚至不惜跟我們翻臉。后來，我倆就拿“繃銀幕”調(diào)侃，他也有口難言。

振超說：“那我們就在前面等你倆?！?/p>

他倆連蹦帶跳地前面走了。

我也學(xué)著睿睿的樣子，先一步一步地適應(yīng)。睿睿叫我不要著急，先把身子控制住了，不再顫抖搖晃，再慢慢往前走。我問他怎么知道這個法子。他說上體育課練平衡木時，老師告訴的。我們也有平衡木，可我怕同學(xué)，尤其是那些女生笑話，謊稱腳脖子崴了逃了課。

我一邊照著睿睿教的法子，一邊把目光盡量收縮在腳底下的路面上而不往兩旁的深溝看?？缮聿挥杉海榷亲訃W嘩抖得就像站在震顫機(jī)上一樣。我趕緊閉上眼睛。正當(dāng)我不知所措時，只見睿睿返回身子，說：“不行不行。我投降投降?！?/p>

我倆回到溝沿上，睿睿心有余悸地說：“我去年和我爸去上華山。蒼龍嶺上去有個韓愈投書處。說韓愈嚇得坐那兒不敢動彈，把書扔下山去叫人來救他。我當(dāng)時過蒼龍嶺并沒覺得怎么害怕。今天才明白，那路已鑿成了石階，再有兩旁的鐵鏈護(hù)著，肯定不害怕了。韓愈以前的華山，說不定就是這樣的原始山路，不害怕才怪呢。”

原來大人也恐高呀，并非我膽小如鼠。心里終于釋懷了。然而，睿睿的率真和坦誠更是讓我自愧莫如。

我領(lǐng)著睿睿拐到灘坡，從灘坡下去，然后上了老龍頭。

睿睿一見振超，伸起大拇指，“你倆厲害！佩服佩服！”

鳴超和健勇正躺在石條上，拿泡桐葉子蓋在臉上遮著太陽，一聽，翻身坐起，“還有我呢?！?/p>

睿睿說：“你也厲害厲害！”

振超叫我們過去坐下歇會兒。睿睿低頭一瞧，“這兒怎么這么多石頭？”

振超說：“都是原來廟里的?！?/p>

“廟里的？啥廟？”

振超指著周圍的大片空地說：“這地方就是龍頭，這上面以前就是龍首寺?！?/p>

“龍首寺？”

“可大了。我爺爺，豪豪、健勇爺爺都見過?！?/p>

“那后來怎么沒有了？”

“日本鬼子那年打到對面山西，黃河擋著過不來，他們就拿炮轟。因為龍首寺太大、太高，擔(dān)心成了鬼子的目標(biāo)，就拆了，附近的人也都遣散了。”

健勇一躍而起，怕人家以為他不知道似的，指著旁邊的土山對睿睿說：“你看那兒，秦驛山。商鞅就在山底下埋著?！?/p>

“商鞅？”睿睿一看，不相信，“商鞅怎么會埋在這兒？”

這些村里人都知道。我剛要開口，健勇迫不及待地說：“商鞅被五馬分尸后，他的親信把他的尸首偷出來，準(zhǔn)備運(yùn)回他的家鄉(xiāng)衛(wèi)國埋葬?！苯∮轮钢胺剑澳抢镌瓉碛袀€渡口，叫德豐渡。他的親信準(zhǔn)備偷渡時，被守軍截獲。親信撂下商鞅的尸首跑了。那些守軍和廟里的和尚便將商鞅埋在秦驛山下。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有軍隊在這里駐扎，修建營房時將墓平了。我爸說他小時候拾羊糞時還見過，就在營房前面那一塊?！?/p>

秦驛山緊挨著龍頭山。秦驛山和龍頭山一樣，也是個土山包。

我們走過去，部隊以前磚砌的營房還在，可商鞅墓早已沒了蹤影。

睿睿隨手撥拉著身邊半人高的草尖說：“上歷史課總覺得那些事太遙遠(yuǎn)，沒想到今天離得這么近?！?/p>

前方不遠(yuǎn)處就是新修的沿黃公路，車來車往。秦驛站、德豐鎮(zhèn)、德豐渡口遺址的牌子都在路邊懸掛著。村里還在路旁砌了墻壁，畫了畫，寫了字：“孔子西行不入秦處”?？鬃游餍械搅诉@里，遇上我們項家莊項橐?guī)讉€孩子在路中間用磚土筑城玩耍。孔子車隊要經(jīng)過，項橐問他車給城讓路還是城給車讓路?？鬃诱Z塞，便打道回府。

睿睿脫口而出：“這不可能?！?/p>

我問他：“啥不可能？”

睿睿朝那畫一指。

我說：“其實(shí)這個項橐不是山東的，就是我們這里的……”

他說：“我是說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怎么了？”

這些歷史故事和傳說，村委會和學(xué)校的墻壁上都畫著。沿黃公路開通后，村里打算把這些景點(diǎn)都修起來發(fā)展旅游。

“這故事不合邏輯呀。孩子玩耍筑的城并不是城呀。就像這墻上雖然畫的是人可并不是人，假錢也不是錢一樣。要是真有此事，那就是孔子不懂邏輯了？”

我心說，怎么會呢？三字經(jīng)里都有：“昔仲尼，師項橐”。可睿睿說得也有道理呀。再說，孔子一行人辛辛苦苦跑了幾千里路，末了卻被幾個孩子的磚磚塊塊給擋了回去，確實(shí)不合情理呀。

本來想讓睿睿去河渠游泳，可天色不早了，我們從灘坡返回。

一路上打打鬧鬧，上來時嗓子都冒煙了。

到了振超家，跑到廚房，一人拿個大碗，揭開甕蓋舀起就咕咚咕咚喝了起來。叔叔和嬸子拿著穿了半截的紅辣子進(jìn)來，“聽著踢踢噠噠，還以為誰家羊群跑屋來了?！痹僖豢?，“你幾個這是做啥了，一個個一身的汗？”

“我們下灘了?！兵Q超放下碗，手背一抹嘴，顯擺地說，“媽，媽，我們走的龍王山。豪豪哥哥和他親親娃哥哥嚇得不敢走，我一點(diǎn)都不怕……”

話未說完，就聽啪的一聲，叔叔伸手朝振超后腦勺就是一下，“給你說了多少回了，不準(zhǔn)再去！不準(zhǔn)再去！你就是不長記性。你把娃領(lǐng)上不說，還把人家親親娃領(lǐng)上。萬一出個事咋辦？”

振超捂著后腦勺低著頭不敢言語。我和健勇見狀，一拉睿睿衣角準(zhǔn)備離開，沒想到睿睿卻上前說：“叔叔，這不怪振超，是我想去呢。”

叔叔說：“你甭管，這不關(guān)你的事?！?/p>

睿睿說：“就算他領(lǐng)我們?nèi)ィ膊粦?yīng)該打他。”

叔叔回過頭，反問他：“他皮得不聽話，你說咋辦？”

“您可以跟他探討辯論?！?/p>

“探討辯論？”

嬸子把叔叔一撥拉，對我們說：“來來來，都坐都坐?！彼龁栴ｎ＃骸澳惆帜銒屍綍r不打你嗎？”

睿睿一搖頭，“不打，而且我爸從來不讓我做個聽話的孩子?！?/p>

嬸子訝異地說：“??？老師的話也不聽嗎？”

“不是。爸爸說從小要養(yǎng)成自主探索和思考的習(xí)慣。比如我們出門問路，至少應(yīng)該問兩到三人。并不是說對方一定是壞人。而是有的人可能記錯，有的人可能正鬧情緒，或者喝了酒，隨便給你一指。所以多問些人，然后自己再作出正確的判斷。”

嬸嬸仰起頭白了叔叔一眼，“看看人家，你光會打！打就能打出息？”

睿睿說：“打孩子會傷了他的自主和自信。自主和自信就像院子里這果樹的根一樣。有了根樹就有了生命，自己就會生葉開花結(jié)果。沒了根，就像那塑料樹，那些葉子花呀果的，都是粘上去的?！?/p>

嬸嬸饒有興味地說：“說得好！說得好！那嬸嬸問你，你干沒干過那些淘氣的事兒，你爸你媽是咋樣對你的？”

睿睿靦腆地一笑，“我剛上小學(xué)時，聽同學(xué)說水比油重，把兩個倒在一起，下面是水，上面是油，分得清清楚楚。可我總覺得兩個應(yīng)該融合在一起，就像墨汁倒在水里一樣。回到家就舀了半玻璃杯水，然后拿油壺把油倒了進(jìn)去。果然油是油，水是水，分得一清二楚。我覺得很奇妙?？稍趺炊枷氩煌?，油怎么會在水上面。就自個琢磨，一定是油太少，水太多，油輕水重，所以油在上，水在下。我拿杯子舀了很淺很淺一層水，然后倒了很多油。一看，還是油在上面，水在下面。爸爸媽媽回來，給我解釋了半天，我似懂非懂。末了爸爸說，睿睿，你做試驗爸媽不反對。可咱下次能不能不用魚缸里的水，不然這些油還能炒好幾盤菜呢。”睿睿說得大家都樂了。

其實(shí)睿睿有些冤枉叔叔了?，F(xiàn)在的家長很少打罵孩子。我爸媽常年不在家，爺爺奶奶別說打，罵都舍不得罵一句。

回來路過峰峰叔家，酒篷里依然座無虛席，高升五魁的劃拳聲不絕于耳。大門口，竹橋高高地豎在旁邊。我忽然發(fā)覺，它好像在嘲笑我，這么多年了，竟沒有看出它的真面目……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