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花

有個成語叫失魂落魄，但是現(xiàn)在它被使用的頻率越來越低了。在以前，我是說三十年以前、四十年以前、五十年以前或者更早的以前，它是用來形容一種病的。這種病的起因是一個神秘的東西，由于太神秘，以至于具體是什么東西我一下子很難說清楚，暫且把這個東西叫膽小鬼吧。

膽小鬼既不是女巫，也不是魔法師，更不是小魔仙，但膽小鬼和它們是非常相似的一種東西。當(dāng)然膽小鬼很膽小，因為它是沒有膽的，所以它以撿膽為生。

膽小鬼專門撿小孩子不小心弄丟的膽。由于小孩子的膽還沒長好，又特別小，所以就特別容易丟掉或者漏掉，比如說：跑得太快會丟掉，被狗追的時候會丟掉，看到月亮的影子會丟掉，摔一跤也可能磕掉膽……總之，對小孩子來說有上萬種丟掉膽的可能，當(dāng)然這是件極其糟糕的事情。

據(jù)說在以前，我必須再強(qiáng)調(diào)一下，那是在農(nóng)村還沒有電燈、沒有馬路、沒有汽車，甚至沒有自來水的時候——也就是大約三四十年以前。那個時候，每個村莊都有一個膽小鬼，而且只有一個。

每個村莊的膽小鬼都是膽小國國王派來的。膽小國位于地下十七層，再往下一層就是十八層了，具體在什么位置，沒有人知道。

一個膽小鬼駐扎一個村莊，各村莊之間的膽小鬼不能串門，不能擅自離開崗位，如果違反規(guī)定，就會被膽小國國王抓回去趕到樓下的十八層——變成真正的膽小鬼。膽小鬼們駐扎在各村莊的唯一任務(wù)就是撿小孩子丟掉、漏掉的膽，每撿到一個小孩子的膽，膽小鬼的膽子就會大一點，它在膽小國的居住樓層和地位就會上升一層;如果撿夠十七個膽，它就會被升級到地面，變成有模有樣的人——當(dāng)然他依舊是人群里的“膽小鬼”。

那時候每年丟了膽的小孩子還是很多的，一般來講，每個村莊每年會有五六個孩子把膽弄丟吧。所以，基本上每隔三四年就會有一個新的膽小鬼到村里來駐扎，繼續(xù)為小孩子們撿膽。

講到這里，你應(yīng)該明白一個事實，那就是膽小鬼的存在其實并不是一件壞事。

膽小鬼在村莊里居無定所，來無影去無蹤。它有時候在路邊，有時候在山坡上，有時候在樹上，有時候在小溪里，有時候在茅房，有時候在水缸里。它有時候騎著老鼠到處逛，有時候乘著風(fēng)到處飄，有時候駕著貓頭鷹在密林里穿梭，它甚至能夠躲在流水的聲音里到處巡邏。它無處不在，也無時不在。但它絕對不會離開它駐扎的村莊，這是它唯一的地盤，這也是膽小國國王的命令。

所有的膽小鬼都怕噪音，所以那時候的城市里是沒有膽小鬼的。因為城市里有機(jī)器的轟鳴聲，有公共汽車的喇叭聲，有廣播聲，還有人群的嘈雜聲以及刺眼的路燈。

所有的膽小鬼都喜歡吃白米飯、黃酒、黃豆、香灰（就是寺廟里燒香拜佛點的香燃燒后掉下來的灰）、紙灰。

老人們都說，膽小鬼是一個好東西，不做壞事，它只是負(fù)責(zé)幫不小心丟掉膽的小孩子暫時保管膽而已。通常膽小鬼撿到小孩子的膽之后，會在原地等三天。過了三天它才會離開那個地方，到村莊的別處去。

老人們還說，膽小鬼總是把撿到的膽均勻地分成兩半，一半存放在它的鼻子里，另一半存放在肚子里，因為它膽子小，擔(dān)心放在一個地方又丟了，所以它要把撿到的膽分開存放。放好膽后，它就美美地在原地睡覺，喜滋滋地等待國王的升級令和丟掉膽的小孩子的家長獻(xiàn)上的豐盛食物，但最多不會超過三天。

在我大概七歲時候的一個夏天，我去小溪里游泳，沒游多久，就遇見一條搟面杖粗的水蛇，它從頭到尾土灰色，在淺綠色水面像一支箭一樣向我沖來。我光著屁股連跑帶游拼命撲騰著，好不容易才跑到溪邊，上了岸。水蛇不追了，它喜歡在水里。然而可能這下子我跑得太快了，我把膽落在了水里（這是后來才知道的）。

那天回到家里以后，我就開始失魂落魄地發(fā)呆，毫無胃口，連我最喜歡的鍋巴都不想吃！晚上的時候開始發(fā)高燒。醫(yī)院在三十千米以外的縣城，再說那時發(fā)燒都不算什么病，很多小孩子都因為發(fā)燒不去醫(yī)院治療最后演變成腦膜炎，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再常見不過了。

第二天，奶奶來看我，見我還是高燒不退，滿臉通紅，手腳冰涼。奶奶說：“這不是漏了膽的癥狀嘛，告訴奶奶你昨天都到哪些地方玩了，發(fā)生了哪些事?！薄白屑?xì)想，慢慢說，一丁點兒都不要漏！”奶奶補(bǔ)充說道。

“上午在橋頭，我把牛糞丟進(jìn)別人家窗戶了?！?/p>

“小畜生啊！”

“中午在大臺門，一位老奶奶上廁所時，我把大石頭扔進(jìn)茅坑了！”

“臭小子?。　?/p>

“下午，到山頭地里偷挖番薯吃了。”

“小冤家??！”

“吃完番薯去游泳了?！?/p>

“小兔崽子啊！”

……

我使勁地回想，一五一十地告訴奶奶，我說一句，奶奶插一句，聽到“被水蛇追了”那里時，奶奶打斷了我，說：“該死的??！就是它了！就是這兒了！在哪口水塘被水蛇追的？”

“就是廿八吋田下面那口水塘?！蔽夷Ｄ：鼗卮鹉棠?。

“知道了，你繼續(xù)睡吧，等天黑了奶奶幫你把膽找回來?！蹦棠堂业念~頭安慰我說。

接下來，我就迷迷糊糊睡到了傍晚天黑。

奶奶說，膽小鬼只有在天黑的時候才會出來吃東西，所以找膽、請膽小鬼吃飯一定要天黑以后才能進(jìn)行。

找膽、請膽小鬼吃飯用的東西爺爺奶奶都準(zhǔn)備好了，爺爺拎著村大隊里借來的一面大銅鑼，“哐哐咚！哐哐咚！”敲著走在最前面;奶奶左手提著一個點蠟燭的小燈籠跟在爺爺后面，右手拿著一捆紅香和一疊黃紙;爸爸背著我走在第三個;后面還有我的媽媽、姑姑、叔叔一群人，他們拿著白米飯、酒壺、杯子、碗、筷。我們一路浩浩蕩蕩穿過整個村子，向著廿八吋田的那口水塘走去。

奶奶一邊走一邊嘰里咕嚕含糊不清地念著：“山不轉(zhuǎn)吶水在轉(zhuǎn)，小強(qiáng)膽兒漏了七兩半，膽哥哥，膽叔叔，膽公公，今天我來請你們吃白米飯！還有黃豆、香灰、紙灰和黃酒湯！請快快把膽兒還，還給我家孫兒郎——叫小強(qiáng)！”奶奶每念完一句就會停頓一下，這時爺爺?shù)拇筱~鑼就會不失時機(jī)地插入“哐哐咚”一聲，整個過程很像在說快板。

沒多久，我們一隊人就來到了水蛇追我的那口水塘邊了。

奶奶讓大家以我為中心在水塘邊一字排開，她在塘邊大石頭上放好白米飯、黃酒杯，燒起黃紙，點好香。接著，奶奶一邊對著水塘膜拜，一邊繼續(xù)嘰里咕嚕含糊不清地念著：“膽哥哥，膽叔叔，膽公公，今天我來請你們吃白米飯！還有黃豆、香灰、紙灰和黃酒湯！請快快把膽兒還，還給我家孫兒郎——叫小強(qiáng)！”

奶奶說，找膽的時候一定要喊出漏膽人的名字，因為萬一膽小鬼撿到好幾個膽，不喊出名字就很可能會給錯膽，比如膽小鬼把小光的膽給了我，那就比較麻煩。

爺爺仍舊“哐哐咚！哐哐咚！”地配著震耳欲聾的銅鑼聲。因為只有這銅鑼聲才可以叫醒正在美美睡覺的膽小鬼。

這是膽小鬼撿到我的膽的第二個晚上，所以它還在這里等我們?nèi)フJ(rèn)領(lǐng)膽。

這會兒，膽小鬼可能正躺在水蛇洞里或者躲在小小的浪花里睡覺，誰知道呢！總之，它一定還在這里就對了。

爺爺?shù)蔫屄暢承蚜怂?，它?yīng)該知道膽的主人來找膽了，這意味著它可以美美地飽餐一頓了。

現(xiàn)在，爺爺?shù)拇筱~鑼不敲了，應(yīng)該讓膽小鬼安安靜靜地飽餐一頓。不一會兒，雖然食物看起來一動未動，奶奶卻說，膽小鬼把石頭上的白米飯、黃酒、黃豆、香灰、紙灰通通都吃了。

吃香灰、紙灰的時候，灰跑進(jìn)了膽小鬼的鼻孔，這通常只有打噴嚏才能解決。沒錯，膽小鬼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順便也把我的一半的膽噴出了鼻孔，就這樣膽小鬼把一半的膽還給了我。

接著，奶奶把杯子里的黃酒灑到水里，把盤子里的黃豆也倒進(jìn)水里，然后又繼續(xù)添黃酒、黃豆。膽小鬼越吃越飽，最后打了個酒氣熏天的酒嗝，把我的另一半膽也從它肚子里吐了出來。

終于，我的整個膽都找回來了，也就是我奶奶說的七兩半膽都回來了。

第二天，高燒退了，我又活蹦亂跳了。我既沒多一塊肉，也沒少一塊肉。我也不知道我的膽到底被放在了身上的哪個部分。

幾年以后，村里有了電燈、自來水，修了公路，蓋了磚瓦房，開進(jìn)了汽車、挖掘機(jī)、壓路機(jī)、鉆井機(jī)，一時間各種嘈雜聲此起彼伏。膽小鬼極不適應(yīng)這樣的環(huán)境，從此銷聲匿跡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聽說村里哪個小孩子丟過膽、漏過膽。

據(jù)說，科技大軍開進(jìn)農(nóng)村以后，地下十七層的膽小國全國覆滅了，膽小鬼們連最后堅守的根據(jù)地——村莊也失守了。它們大部分紛紛逃到了樓下的十八層，還有一部分在科技大軍來的時候，剛好撿夠十七個小孩子的膽，升級成了我們?nèi)巳褐械摹澳懶」怼薄蛟S你身邊就有一個。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