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落

1

進入公元31世紀(jì)，一顆鉆石的價格不一定高于一塊漂亮的玻璃，擁有一箱黃金的富人也許更羨慕擁有一小片菜地的農(nóng)民。不過，比土壤更珍稀的則是有限的時間。于是，無數(shù)的時間銀行、時間股市、時間旅行社等時間交易機構(gòu)像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形成了龐大的時間產(chǎn)業(yè)。在時間交易機構(gòu)中，人們通過生命賬戶修改自己的生命時間代碼，就能像存取款一樣輕松地交易時間。由于人們對時間的需求越來越大，于是便出現(xiàn)了專門幫人解決時間問題的職業(yè)——星際時間獵人，而星際時間獵人收取的報酬同樣也是時間。

作為一名星際時間獵人，時間就是金錢。趁著午休補充能量的空當(dāng)，我趕緊打開郵箱，搜索一些可以快速找到時間的信息。

郵箱剛一打開，“叮叮?！币环夥獠逯齻€感嘆號的“雞毛信”紛紛跳出來，郵箱瞬間就被攻陷了。

治愈系星球時間之旅旗艦店時間庫存告急！??！

玫瑰星球甜蜜研究所時間材料需緊急補貨?。?！

美夢星球休眠療養(yǎng)院時間艙時間供給不足！??！

……

呃，還有一百三十五封星標(biāo)郵件和彩旗郵件仍在一點點顯示中，我感到一陣“壓力山大”，有些消化不良，還是去逛逛論壇好了。在論壇討論區(qū)中，有一個帖子被回復(fù)推到了頭條的位置，我好奇地點了進去——

原來是一堆在思維星球執(zhí)行任務(wù)失敗的倒霉蛋。據(jù)說，只要是去思維星球執(zhí)行任務(wù)的星際時間獵人，沒有一個不碰一鼻子灰的。因為在那里，很可能你連對方的面都見不上，即使見到了，對方比你還要爭分奪秒地珍惜時間，哪還舍得花時間搭理你？所以思維星球又被稱為星際時間獵人圈子中的“黑洞”，不但浪費你的時間，而且你什么也得不到。

不過，這次任務(wù)的酬勞竟然有三年時間。這年頭，購買時間增加壽命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但是這么慷慨支付壽命的人少之又少。所以，面對三年時間這巨大的誘惑，從未失手過的我心動了，果斷點開了下面的任務(wù)鏈接……

2

順著地址，我來到了地球的一所山村小學(xué)。教室里，一位青年男老師正聲情并茂地和學(xué)生們講著課文。從年齡上看，這位老師應(yīng)該就是任務(wù)發(fā)布者羅智，也就是讓十個星際時間獵人都知難而退的雇主吧。

看見我的到來，羅智并沒有很意外。他開玩笑地說，算起來，我已經(jīng)是第十一個接受這項任務(wù)的星際時間獵人，他很佩服我的勇氣。

雖然身為機器人，但我總是忍不住想去嘗試地球人類的美食。我雙手來回倒騰著羅智剛烤好的燙紅薯，不經(jīng)意地問道：“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呢？”

羅智沉默了一會兒后，望著遙遠的星空，翻開了兒時的記憶：“當(dāng)?shù)弥职直贿x中為派往思維星球深造的工程師時，我才五歲。在當(dāng)時，這樣的頂尖工程師地球上只有十人，而我爸爸是其中之一，這份榮耀讓我興奮了好久?！?/p>

“那個時候，周圍的小孩總是會問我：‘小智，你是不是也很快就要去思維星球啦？那里真的到處都是像牛頓和愛迪生一樣聰明的機器人嗎？你到時候去了一定要告訴我們哦！”羅智苦笑一聲說，“我當(dāng)時也是這么以為的。我問了媽媽，媽媽只是笑著摸摸我的頭，沒有說話?！苯又萑胍魂嚦聊?。

笨手笨腳的我總算剝開了紅薯皮，一邊吃著一邊琢磨。從地球到遠在貝塔星系的思維星球，坐上最快的曲率飛船也要行駛二十年，而地球人類的壽命如此短暫，除了進入休眠艙等待到達目的地，沒有其他的辦法。這樣算來，羅智的爸爸應(yīng)該已經(jīng)抵達思維星球整整五年了。難道……

羅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般，淡淡地說：“是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二十五年了，如果不是五年前在報紙上看到了所有去思維星球深造的工程師全都安全抵達的新聞，或許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執(zhí)著。二十年是多么漫長的等待和煎熬，我不止一次看到媽媽偷偷地在房間里抹眼淚，也不止一次地幻想和爸爸重逢的場景。唯一讓我們有盼頭的就是飛船到達的那天，能聯(lián)系上爸爸?？墒?，五年了，爸爸音訊全無，似乎徹底遺忘了我和媽媽，也忘了他留給我的信里說過的那些話吧?！绷_智頓了頓，“而媽媽也在等待中慢慢絕望，身體垮了下去。我希望從生命賬戶中撥出二十年給媽媽，等待爸爸回來和我們團聚。我知道這是媽媽一直以來的夙愿。”

說完，羅智充滿期待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你能幫我找到爸爸，讓他回來嗎？”看著他熱切的眼神，我依稀看到了自己當(dāng)年執(zhí)著尋找的影子。忘了自己接過多少項時間任務(wù)，也忘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成為一個星際時間獵人。這些年的忙碌讓當(dāng)初那個執(zhí)著于尋找自己身份的念頭變得越來越淡，但卻從未消失。

在這個智慧時代，每天都有無數(shù)的機器人誕生，生產(chǎn)機器人就像生產(chǎn)一個面包一樣簡單。有的被貼上了生產(chǎn)標(biāo)簽，即使被廢棄也能夠憑著身份證明像普通人一樣正常生活。然而，大多數(shù)沒有標(biāo)簽的試驗品，往往一生產(chǎn)出來就面臨著流浪的命運，比如我。

3

羅智的聲音再次響起，將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從生命賬戶中付給你五年時間?！蔽殷@訝得差點被烤紅薯噎住。

一下子獲得五年的時間報酬是個什么概念？大致就相當(dāng)于中了五百萬大獎那樣的驚喜吧！

我決定先發(fā)一封星際郵件給羅爸爸?？墒?，將近一個月過去了，星際郵件也追加到了快一百封，連個回復(fù)的影子都沒看見。我終于明白前面十位前輩的心酸了……

乘坐星際時間獵人專用的程序超光速艦，我決定親自去拜訪一下羅爸爸。都說到思維星球完成時間任務(wù)的難度系數(shù)達到了十三級（其實整個難度系數(shù)只有十二級），不過反過來，思維星球購買時間給出的價格也是最高的。

羅爸爸工作的六零六頭腦風(fēng)暴大樓據(jù)說是宇宙中最恐怖的大樓之一，原因不是因為這里發(fā)生過什么可怕的懸案，或是出現(xiàn)了讓人毛骨悚然的詭異生物，而是在這座號稱“星球大腦”的六百零六層大樓里，每一層都密密麻麻地坐著無數(shù)的職員，像一群沙丁魚擁擠在罐子里掙扎。在三十四小時全天候的工作制度下，隨時都有人倒下并被送離，然后立即有候補職員來到空位繼續(xù)工作。更可怕的是，職員一進入大樓，頭腦中一切與工作無關(guān)的記憶都會被暫時封存。

不過，對我來說，最可怕的是大樓拒絕外人來訪，差點害得我只能打道回府。幸運的是趁著一樓服務(wù)臺值班人員換班的空隙，我溜了進去。經(jīng)歷了近一個小時的搜索和分析，我終于在第三百二十樓的“螞蟻堆”里找到了羅爸爸。面無表情的他兩鬢斑白，兩眼呆滯地對著程序調(diào)制器機械地輸入著，好像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要不是發(fā)現(xiàn)他與羅智眉眼中的相似，我?guī)缀鯌岩勺约赫业降氖莻€老化的仿生機器人。可是，在休眠艙中，即使過了二十年，艙中的人仍然可以保持原來的樣子，現(xiàn)在的羅爸爸看起來應(yīng)該不會超過四十歲才對。

又等待了許久，羅爸爸始終忙碌地工作著。幾次欲言又止之后，我忍不住開口問道：“羅先生您好，我受您的兒子羅智先生的委托……”羅爸爸機械動作的手指突然停頓下來，呆呆地轉(zhuǎn)過頭問道：“我的兒子？羅智是誰？”這一問讓我愣在那里，頓時說不出話來。

4

羅爸爸失憶了？

這個意外狀況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更讓我發(fā)愁的是該怎么告訴羅智這件事呢？

事實上，羅智得知這件事后出奇的平靜，只是那微微垂下的眼睛讓我看著有些心酸。

過了一會兒，他勉強笑道：“原來他不是不理我們，只是忘記了我們……”

坐在小學(xué)后的山頂上，陣陣涼風(fēng)拂過。羅智跌入了深深的回憶中，緩緩地說著。

“爸爸，為什么每次我進了學(xué)校，回過頭，總能看到你站在門口呢？”小小的羅智不解地望著爸爸。

爸爸輕輕將小羅智摟在懷里，笑著說：“因為爸爸舍不得小智呀！”懷抱里的小羅智笑得是那么滿足，好像躍出水面的魚兒被晨曦親吻一樣開心。

“孩子，其實能夠每天目送你的背影，看著你慢慢長大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若干年后，羅智才在爸爸的日記本中體會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爸爸，去思維星球的星際工程師是不是最厲害的？”小智撲閃著大眼睛，激動地問道。

爸爸有些害羞地撓起腦袋來：“傻孩子，只要你認為爸爸是最厲害的，這就足夠了。”

小智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爸爸也會有不好意思的時候，不知為什么，這樣的爸爸讓他感到特別親切。他笑嘻嘻地摟上爸爸的脖子：“那你去了思維星球還會回來嗎？對了，那我以后每次過生日，你不能陪我怎么辦？”說著說著，小智癟了癟嘴，有點難過起來。

“當(dāng)然回來！等休眠二十年后，我一到達思維星球就天天和你們視頻電話好不好？”爸爸拉過趴在背上的小智，摟在懷里，然后神秘地說道：“爸爸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二十份生日禮物，還有二十封寫給你的信，每年生日你都會收到禮物和信。等到了思維星球，我再搜羅最有趣的玩意兒一起給你寄過來！”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父子倆開心地拉著鉤，小智的嘴角不知不覺揚起了一個陽光的弧度。

5

比起犧牲掉寶貴的生命時間，我更明白為這漫長的等待、折磨畫上一個休止符，是一種多么大的解脫。

為了完成這次任務(wù)，我前前后后花掉了大把的時間，而這些時間折合成以前的任務(wù)時間，估計也換回好幾個五年了，我漸漸成了星際時間獵人論壇的另一個頭條——“論第十一個‘羅智任務(wù)星際時間獵人的第N種失敗命運”，評論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千條。

對于論壇熱火朝天的討論，我并不在意，反而越挫越勇。雖然被六零六大廈的門衛(wèi)攔下過無數(shù)次，我仍堅信：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次，我抱著大背包，決定在大廈旁的小花圃邊守株待兔。

我一邊用手撥弄著腳邊的小草，一邊無聊地想東想西打發(fā)時間。

記憶中那是一個傍晚，火紅的云朵鋪滿了天空，地上仿佛盛開了無數(shù)朵玫瑰，世界變成了一片絳紅色的海洋。我從定制機器艙醒來，睜開眼睛打量這個世界?？墒?，還沒等我起身，那個熟悉的聲音又響起：“唉，還是差了一點?！庇谑?，我僅停留了一分鐘，就直接從機器艙轉(zhuǎn)入星際通道，送到了機器人星際人力庫。那一分鐘里，我透過玻璃艙使勁地想看清那個人的模樣，卻怎么也看不清。就這樣，我成了一個連標(biāo)簽都沒有的機器人孤兒，確切地說，是廢棄的試驗品。

此時，心里還有個聲音在說：“這種被拋棄的痛苦，不能再讓它在別人身上上演了……”

“讓開，讓開！”一陣急促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幾個人正匆忙地抬著擔(dān)架朝著前面的救護車跑去。我站起來瞄了一眼，有點眼熟;再瞄一眼，那不是羅智的爸爸嗎？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經(jīng)過搶救，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七天七夜的羅爸爸現(xiàn)在被安排在了“過勞癥”病房里。偌大的病房只住著羅爸爸一個人。我推開門時，這只剛剛從罐子回到大海的“沙丁魚”正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看見我的到來，他再次露出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迷茫。

這次，我沒有再自我介紹，而是默默從背包里掏出二十封信遞給他。熟悉的字跡正一點點地瓦解他臉上的迷茫與疑惑，他一邊看一邊喃喃地說：“這是我寫的……是我寫的……是二十年前離開時提前寫好給小智的生日信！”

看完最后一封信后，空曠的房間被越來越濃的憂傷與不安填滿。羅爸爸猛地坐起來，抱住頭痛哭起來。

我沒有說話，拍了拍他的后背，再掏出另外二十封信交到了他的手上?？粗环夥庑欧馍系墓P跡由稚嫩漸漸變得成熟有力，好像一道成長的軌跡。羅爸爸慢慢抬起頭，像是要確認一般看著我。我點了點頭，他立即驚喜地小心翼翼打開信封，迫不及待地閱讀兒子的來信。

我轉(zhuǎn)身走向窗臺，一縷檸檬黃的晨光灑了進來，給單調(diào)蒼白的房間增添了一絲生氣。

6

自從上次羅智的任務(wù)結(jié)束后，我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最近有一段時間沒登錄時間論壇了，“論第十一個‘羅智任務(wù)星際時間獵人的第N種失敗命運”的帖子被改名為“最奇葩的星際時間獵人（沒有之一）”了。帖子下面的回復(fù)人數(shù)居然過萬了！

“第一次看到有星際時間獵人自己花了大把時間，不但顆粒無收，居然還倒貼二十年送給雇主！確定他不是時間代碼程序轉(zhuǎn)換的時候出了差錯？”

“沒想到跟帖到最后，居然看了一個大笑話！”

“怎么說呢，人是個好人，就是傻了點。”

……

的確，要不是這個倒霉蛋就是我，我也無法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由于羅智母親的身體狀況急速惡化，已傾盡所有醫(yī)治母親的羅智中途曾絕望地向我提出中止任務(wù)。執(zhí)行任務(wù)這么久，對我來說，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項任務(wù)了，我和羅智一樣強烈渴望親情的回歸，雖然我從未體驗過親情的滋味……所以，我決定拿出二十年時間贈予羅智的母親，讓這家人得以團聚，也算彌補了我內(nèi)心的遺憾。

算一算時間，羅爸爸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返回地球的星際飛船中兩個多月了。雖然他沒辦法像機器人一樣調(diào)制程序耐受超光速的高壓，以乘坐超光速星艦到達目的地，但航程時間已比從前大大縮短了。

在這期間，我與羅智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那個小山村成了我工作之余最喜歡待的地方。雖然用羅智的話說是因為我迷上了香香甜甜的烤紅薯，但我越來越能明白他為什么離不開這群天真可愛的孩子們了。

在論壇的那篇帖子里，有很多人曾問我這樣做是否值得，會不會感到后悔。其實，在羅爸爸決定返回地球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做了那個決定。但當(dāng)我在一大群評論中偶然看到那條回復(fù)時，沉重的心忽然像氣球一樣被釋放了：

曾經(jīng)，我錯過了一個很好的機器人伙伴，如果他還在，一定也如你這般善良美好。

不知道那位評論者與他的機器人伙伴有著怎樣的故事，但我知道有一束光刺破了那些讓我痛苦和懷疑的黑暗歲月。我抬起頭，一縷橘黃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暖暖的，把我的整個心房都照亮了。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