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報告文學整體狀況令人欲說還休的當下語境中,來關注胡平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出于一種令人敬重的原因:時代早已移步換景,自1980年代起曾經(jīng)比肩而戰(zhàn)的同道作家多數(shù)紛紛退出他們曾經(jīng)為之激情萬丈的領域,報告文學的影響力迅速衰微、陷入時代性尷尬甚至被吁請“退出歷史舞臺”[1];而孤傲的胡平仍然尾生抱柱式地堅持著思想者的守望,保持著穩(wěn)健的創(chuàng)作勢頭,不斷推出新作,踐行其一以貫之的社會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還有一重緣由在于:在理論一直滯后于創(chuàng)作的報告文學界,胡平的創(chuàng)作不斷突破種種既定的理論框架,改寫著“報告文學”甚至“文學”的定義。他在自由游走中自覺選擇了一條自我放逐,離文學、文學性、文壇越來越遠的道路,卻仍然給報告文學界以深遠的影響和深刻的啟示。
在現(xiàn)實與歷史中的沉思
從大學時期以詩歌、小說練筆開始[2],到1980年代初嘗試創(chuàng)作報告文學,胡平最終以報告文學名世,至今作品已達600余萬字。其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1980年代前期,為練筆與嘗試期。在這一時期,除了表現(xiàn)先進事跡的《中國母子》《國徽閃閃》等,胡平主要與同學張勝友合作創(chuàng)作了以著名作家李國文、著名漫畫家丁聰?shù)戎R分子為主人公的人物傳記報告文學,展示他們的奮斗、成功、歡樂與苦惱等。文章后來主要結集為《月食呵月食》(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
1980年代中期至1990年代中期,為其成名時期。在這一階段,胡平與張勝友繼續(xù)合作,逐漸走出單一的人物報告文學模式,而走向對熱點社會問題全景式、集納式的關注。代表作主要有《世界大串聯(lián)—中國出國潮紀實》《神州大“拼搏”—專業(yè)技術職稱評聘印象錄》《東方大爆炸—中國人口問題面面觀》《在人的另一片世界—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紀事》《斜陽下的躁動—當代人情愛世界探秘》《夏季的證明—一篇關于股票和非股票的放眼錄》《子午線上的大鳥—中美合作生產(chǎn)的麥道MD-82飛機之隨想》等,多發(fā)表于《中國作家》《當代》《人民文學》等大型主流文學刊物。從這些文章長長的副標題,可以明晰地看出其題材與主旨。這些作品敏銳地抓住了社會轉型時期的熱點問題,從宏觀著眼進行理性分析,視野開闊,時代性鮮明。在這一文學的黃金時期,文壇密集涌現(xiàn)諸多類似的報告文學作品并引起巨大的轟動效應。文學史家稱之為社會問題報告文學,亦稱“全景式報告文學”“宏觀報告文學”“綜合性報告文學”“研究性報告文學”等。胡平被視作這一群體的代表性人物。與他關注社會變革、反映現(xiàn)實問題的作品形成另一相反向度的開掘。這一時期的胡平亦開始將筆觸伸向歷史深處,創(chuàng)作了反思紅衛(wèi)兵運動的《歷史沉思錄—井岡山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二十周年祭》,尤其是開始獨自創(chuàng)作反映“文革”中思想探索者悲劇命運的《中國的眸子》等。在這一階段,胡平的創(chuàng)作日益成熟,并獲得巨大成功。《在人的另一片世界》《世界大串聯(lián)》《中國的眸子》《子午線上的大鳥》等陸續(xù)獲得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百家報刊“中國潮”一等獎、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文學獎、《中國作家》雜志報告文學獎、臺灣《中國時報》文學獎等。
1990年代中后期至今,為其創(chuàng)作的深化期。如果說前一階段胡平的報告文學以關注現(xiàn)實為主,這一階段則以歷史題材引向深入探究為主,篇幅也由以單篇作品為主變?yōu)橐蚤L篇著作為主。主要有反映“反右”“文革”等當代歷史重大事件的《禪機:1957—苦難的祭壇》、對當代歷史進行全面剖析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對江西地域歷史進行文化反思的《千年沉重—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中國、內陸中國之文化描述》、記錄臺灣紅色革命的《海角旗影—臺灣五十年代的紅色革命和白色恐怖》、剖析日本歷史文化與中日關系的《一百個理由:給日本也給中國》《情報日本》、解讀國民黨歷史人物的《時間的磨子下—戴笠、軍統(tǒng)與抗戰(zhàn)》等。歷史探索與反思的內容,時間上以近現(xiàn)代以來的百年歷史為主;空間上,則廣及中國江西、臺灣與日本等。與此同時,現(xiàn)實題材方面,主要有延續(xù)《世界大串聯(lián)》主題的《移民美國》,有以媒體為平臺進行訪談與討論形成的觀察報告《愛并恨著的土地—江西及中部的解讀》《第三只眼睛看江西》《國家的事:2001—2003中國走讀報告》,同時創(chuàng)作有反映國家登月工程的《心月何處—歐陽自遠與中國嫦娥工程》和千年“瓷都”景德鎮(zhèn)發(fā)展歷程的《瓷上中國—China與兩個china》等。2011年,胡平將代表性作品結集,交由二十一世紀出版社出版了十卷本《胡平文集》。這一時期的胡平,盡管多是埋頭寫作而深藏功與名,但讀者與社會給予其作品以極高榮譽:《一百個理由》一書在思想界備受贊譽,被《中華讀書報》評為2005年非虛構類十大好書之一;《情報日本》被《亞洲周刊》評為2008年“全球華人十大好書”之一;2014年,《瓷上中國—China與兩個china》榮獲第十三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
1980年代元氣淋漓、產(chǎn)生社會轟動效應的報告文學,在1990年代市場化、世俗化進程中逐漸失卻其獨立性與公共性,主要分化為史志報告文學和宣傳性報告文學。新世紀以來,則走向失衡、含糊不清、魚龍混雜的“迷途”。[3]時代的變遷產(chǎn)生巨大的向心力,推動著問題報告文學作家群體關注的焦點集體由火熱的現(xiàn)實迅疾轉向幽冷的歷史深處。從以社會問題報告文學為主到以歷史題材報告文學為主,胡平的創(chuàng)作同樣典型地折射出近40年中國報告文學方向性的流變。對于“報告文學歷史化”的這一流變,譽之者認為深度拓展了報告文學的空間,貶之者則批評其回避現(xiàn)實、遁入歷史。[4]但對于在現(xiàn)實與歷史兩者之間游走、沉思的胡平來說,它們從來不是割裂的兩個維度。甚至相反,歷史題材更為深層地寄寓著其濃郁的現(xiàn)實關懷。無論是探討現(xiàn)實還是反思歷史,胡平的報告文學都以其鮮明的特色體現(xiàn)出深廣的厚重感、沉重感。
在“游走”狀態(tài)中“守望并解讀沉重”
在文集總結性的自序中,胡平曾自言:“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我頗為自覺地將自己的生存方式與寫作方式,定位于一種漸行漸遠于文壇江湖的‘游走狀態(tài)—在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與時下鮮活的社會現(xiàn)實間游走;在人文學科諸多領域的前沿學理與本人的歷史經(jīng)驗、現(xiàn)實感受間游走;在公共知識分子的先知先覺與蕓蕓眾生的悲歡哀樂間游走。企圖以可感可觸的文字,讓一些可能仍在中國社會進程中表現(xiàn)復雜、微妙、敏感和不容置疑的問題,有更多的人知曉它,思索它。于是,隨著我的‘游走,便有了這部時空頗為開闊、內容涉及幾代中國人生存方式與生命體驗的文選的整體面貌?!盵5]反映與記錄“幾代中國人生存方式與生命體驗”,可謂是胡平文學創(chuàng)作深沉的追求?!坝巫摺辈⒉灰馕吨谡麄€社會“集體還俗”[6]的時代大潮中隨波逐流,而是追求一種更為自由、深邃的思考與創(chuàng)作空間。在自在的“游走”中,胡平一直表現(xiàn)出獨特的理性思索與沉重守望。[7]正如他自己所說:“一個時代,哪怕有99%的人拒絕沉重,可總得要有1%的人守望并解讀沉重。否則,社會便會是一只輕飄飄的舢板,極易在風浪中傾覆?!盵8]“主體的‘莊嚴虔敬與沉重的社會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一直是胡平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大特色。[9]
在文學功能上,一以貫之地深懷憂患意識,強調以文學反映與批判現(xiàn)實、干預生活,是胡平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重要的價值取向,也是其作品富有沉重感的主要原因?!昂推渌膶W體裁比較起來,報告文學最為強調作家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積極守望。”[10]但這種“積極守望”不僅與體裁的特點相關,更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學理念、思想觀念相關。1980年代中期,當以“現(xiàn)代派”為主體的文學集體“向內轉”追求“回到文學自身”時,胡平以及當時的問題報告文學同道卻自覺地選擇文學當下的社會效應而不騖求名山事業(yè),力圖通過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及時參與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大討論,捕捉民眾人生與人心的細微變化等,以思想的力量推動社會的變革?!妒澜绱蟠?lián)》記錄自80年代開始日益洶涌的“留學熱”“移民潮”中出國者的生活軌跡與心路歷程。作品尤其對留學的主體—各類優(yōu)秀專業(yè)人才的生活狀態(tài)、社會地位和心理狀態(tài)進行了深入考察,對我國的教育和知識分子政策存在的問題進行反思,呼吁相關的人事制度改革?!稏|方大爆炸》考察了人口爆炸的原因,并提出“如果說舊的經(jīng)濟機制岌岌可危的高樓基礎是人口數(shù)量的話,那么新的經(jīng)濟機制上崛起的大廈的堅實基礎便是人口質量”,表明作者直面現(xiàn)實問題、深切呼喚合理的人口結構的急迫心情和憂患意識?!对谌说牧硪黄澜纭酚涗浟肃嚇惴降热私M織發(fā)展中國殘疾人福利事業(yè)的努力,同時對中國殘疾人工作存在的問題提出了反思。像一個全景式的觀察者與解剖者,對重大社會現(xiàn)象和社會問題進行綜合探究,剖析其社會歷史根源、發(fā)展走向與解決之道,以此參與、推動社會變革,成為胡平這一時期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明晰的定位。90年代以來,市場經(jīng)濟席卷而來,文學“少見堅守思想與崇高的孤城,在理性昏睡之夜不辭風寒的更夫”[11],以公共立場與批判風骨立身的報告文學大面積出現(xiàn)媚俗化、商業(yè)化傾向。不忘初心的胡平,“堅守孤城”,在“解構崇高”等思想潮流重壓之下,抵排流俗,勇作茫?!袄硇灾埂钡纳贁?shù)“更夫”,創(chuàng)作了《千年沉重》《禪機》《戰(zhàn)爭狀態(tài)》《一百個理由》《情報日本》等思想深刻、容量豐富的史傳報告文學作品,以及《瓷上中國》等反思現(xiàn)實的銳利凝重的扛鼎之作。借用現(xiàn)代媒介參與并推動社會進步,是當代知識分子公共性的重要表征之一。在蟄伏書齋沉思的同時,胡平自覺利用《江鈴都市新觀察》等媒介平臺,從幽靜的書房經(jīng)由媒體之窗走到社會前沿,對眾多政界、文化界知名人士進行深度訪談,就中國社會的經(jīng)濟建設、江西的歷史文化和未來發(fā)展方向深入討論。從江西地域起跳,直至以全球性視野和眼光深入剖析日本等國歷史演變、經(jīng)濟政治景象和人文精神圖譜,以學者的開闊眼界宏觀把握、細致爬梳,并最終把目光投射到自己的家國之上,胡平總是帶著憂患意識著書立說,對歷史進行深刻的反思,對現(xiàn)實中的不合理現(xiàn)象強烈批判。在《千年沉重》中,胡平在中國文化的坐標系上考察江西歷史,考察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中國、內陸中國向現(xiàn)代中國、城市中國、沿海中國的全方位嬗變后深刻地指出:“無論是對于江西的未來,還是對于中國的未來,我們的態(tài)度都不能過于樂觀。在這接近世紀之交的時候,其實憂患遠大于歡樂。”[12]《東瀛沉思錄》對日本二戰(zhàn)后經(jīng)濟和國家建設的快速發(fā)展作出記錄與分析;《情報日本》通過具體事件和客觀充分的材料,揭橥出日本“情報之國”的特征。作者以冷靜理智的視角剖析中日兩國差異,在驚訝于日本的文化傳承、國民教育、人文關懷、情報意識之時,對中國的現(xiàn)代進程和社會現(xiàn)實深懷一份憂慮:“無論100多年前,還是100多年后的今天,日本對于西部大陸的認識,遠遠甚于我們對這個蕞爾小國的了解。”[13]在《一百個理由》里,胡平以學術體的嚴肅思想,更加深入地探討中日兩國的歷史淵源,既從宏觀的歷史角度全面剖析了日本的起源、大和民族隱秘的擴張心理、舉國的憂患意識和近代以來的文明變革,又從兩國的共同性和差異性上深刻解讀中日之間的復雜關系和民族心理。作者對中國民眾對日態(tài)度欠缺客觀和理性的行為深深擔憂,認為“中國能找到100個理由譴責日本,中國更能找到100個理由與日本和平相處……中國欲一掃近代以來的恥辱與頹唐,走向民族的全面復興,非得通過日本這道心理門檻;日本要洗去孤獨與曖昧,成長為世界性大國,更是繞不過中國這道道義門檻”[14]。這客觀地指出了中日關系的應有方向,體現(xiàn)了作者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與理性思考。在某種程度上,胡平如同一只永不歇喙的牛虻,時刻關注著中國這頭獅子的健康狀況?!艾F(xiàn)代真正意義上的報告文學,是一種屬于知識分子寫作的文體”;它的生命力,說到底正在于其獨具的思想啟蒙、社會批判功能與公共性關懷。[15]胡平自稱是“無可救藥”“殘存的理想主義者”,“即便我位卑似一粒沙,可無論被掃去了哪里,這也是一??傇谒枷氲纳场?,強調著文“莫忘沉重”,作品“大體沉重的內容多”。[16]歷經(jīng)新時期流行的“純文學”沖動、90年代的文學商品化大潮以及新世紀文學的多元化取向,胡平從不愿、不屑“玩文學”而始終感時憂國,古調自彈,以其獨立自由的精神氣質秉承批判現(xiàn)實的責任,踐行著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社會職責。
胡平報告文學的沉重感,與作品的歷史感與文化批判相關。胡平曾說:“所謂的人文精神我認為首先要有歷史感,有對歷史人物的深切的關注?!盵17]歷史感,并不僅僅意味著對歷史題材的投入與執(zhí)著,更意味著其歷史觀的深刻與健全。胡平試圖用客觀而又嚴謹?shù)膽B(tài)度對近代以來的歷史現(xiàn)場進行重新考察和評估,以作出自己公允理性的回答。在胡平眾多的歷史題材報告文學作品中,聚焦點集中在20世紀50年代和“文革”等當代中國政治運動。這不僅是因為作為“老三屆”的胡平是那個動蕩年代的親身經(jīng)歷者,創(chuàng)作這類題材的報告文學具有他人所沒有的經(jīng)驗優(yōu)勢,更因為在他看來,那段距今不算遙遠的歷史一直沒有得到客觀的評價和理性的反思。拒絕遺忘的胡平曾說:“我對歷史,尤其是那些與我們—俗稱地‘老三屆這代人的命運十指連心的歷史,總是淪肌浹髓,難以釋懷。”[18]而在審視歷史時,胡平多選擇一種超越政治層面的文化批判的路徑,從文化深層結構考察社會問題。1980年代,在“文化熱”的影響之下,文化被視作有深層思想結構、集體無意識積淀性質的價值體系。要對歷史有著更為深刻的理解,剖析文化根源尤為必要。全景式問題報告文學群體自覺地意識到報告文學“文化文本”的性質,除了多選擇具有深刻文化意味和文化特征的現(xiàn)象作為報告對象,在“怎么寫”方面更普遍追求深刻的文化揭示。[19]胡平的《歷史沉思錄》,不僅記錄紅衛(wèi)兵運動,更梳理運動的復雜歷史背景及其發(fā)生的悲劇根源,從文化層次反思現(xiàn)代迷信心理等,呼吁“迷信的時代多么需要清明的理性??!”《中國的眸子》通過李九蓮、鐘海源兩位女性在“文革”中因探求真理而被扼殺的悲劇,分析“文革”的根源,被視作“反思文學中的重要篇章”[20]。為了揭示兩位熱血女子悲劇的文化根源,作品深度剖析了群眾的麻木、告密者的卑劣等時代現(xiàn)象。在《芥末滄桑》中,作者通過對北京女青年安怡的悲劇命運,從小人物入手,批判極左的路線給普通大眾帶來的巨大傷害,深刻反思國民劣根性和“文革”政治的荒謬。與膚淺的政治批判不同,作者總是帶著沉重的情感,力圖深入透析政治運動背后所深蘊的民族心理和中國文化,因此其反思具有“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所未有的歷史感與深刻性。在《禪機》《戰(zhàn)爭狀態(tài)》等作品中,這種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與批判更達到了全面、系統(tǒng)的境界。作者由“文革”而上溯至“反右”、土改、地主經(jīng)濟等歷史深處,深刻反思“小農意識”、民粹主義、“痞子文化”與“斗爭哲學”等種種畸形文化現(xiàn)象?!兑话賯€理由》《情報日本》在對民族文化進行思考時,總是置于深遠的歷史文化與廣闊的世界視野中,通過中日文化的對比,使民族文化的封閉性得以顯現(xiàn)?!斑@種對世界形勢的理性分析,對國家、民族的‘沉重思考與對歷史現(xiàn)實的文化批判,貫穿于胡平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始終”[21]。
在藝術上,結構宏大,視野廣闊,創(chuàng)作手法宏觀綜合,思辨理性,是胡平報告文學獲致沉重感的文本因素。對于1980年代的社會問題報告文學的稱謂與所指,文學史家看法不一,但基本認同其大量采取綜合宏觀結構、以文學手段就某一重大社會問題進行全面深入關照的特點:“‘問題,是指它的內容性質;‘全景,是指它的視覺特點;‘理性,是它的追求旨趣;‘采訪和‘調研是它的必由路徑。它一改傳統(tǒng)報告文學的寫法,不是以單一事件或人物為中心,不囿于對某一具體人、事或單位的是非評判,而是以某類社會問題為中心,把眼光撒布開去,審視整個社會和人生,揭示重大問題。內容涵蓋面廣,信息量大,具有強烈的思辨色彩和政論性,現(xiàn)實參與和干預感強,作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趨于揭露、批判和否定,同時又極為冷靜客觀和理性?!盵22]胡平的作品大多沒有貫穿首尾的中心人物與事件,而多根據(jù)主題表達的需要,集納眾多的現(xiàn)象作出理性色彩的思辨。如《世界大串聯(lián)》,作品采取點(若干典型)面(相似的人物事件)結合的輻射狀結構,對“出國熱”作出立體式報道?!稏|方大爆炸》的分析視點,廣涉社會學、經(jīng)濟學和生理學等諸多角度。史志報告文學方面,尤其是新世紀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不僅超越《禪機》主要反映“反右”、《中國的眸子》主要反映“文革”相對記錄某一歷史事件的層次,而致力于對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以“戰(zhàn)爭狀態(tài)”為特點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作出整體性的梳理,以至于作者自己也認為“本書的內容,所涉及到的時空與領域都太廣大了,也太復雜了”[23]。在時間長河中“游走”于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在思想空間“游走”于家國、鄰邦與世界,胡平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充分體現(xiàn)出其宏觀綜合、理性思辨的特點。以空間維度為例,在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胡平從江西出發(fā),北上南下京滬粵,遠走歐美與日本。其憂思的頭腦,時時“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身在書齋而放眼天下。他以敏銳的感覺及時地捕捉、關注和思考著在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的時代之中家鄉(xiāng)江西的歷史文化和現(xiàn)代進程、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城市經(jīng)濟建設,以及世界的時代走向和趨勢。在其《中國的眸子》《千年沉重》和《瓷上中國》等江西題材的報告文學中,胡平一面對江西的歷史進行現(xiàn)場追蹤和筆下還原,力圖在作品中呈現(xiàn)江西的真正歷史面貌;一面對江西的現(xiàn)代化建設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現(xiàn)狀進行客觀研究。而無論是對江西歷史的書寫,還是對江西現(xiàn)實的探討,胡平始終把江西置于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語境之中,力圖透過江西的脈搏感受中國的心跳。如在《瓷上中國》一書中,胡平把近代以來江西景德鎮(zhèn)制瓷業(yè)的衰落和新時期的瓷器產(chǎn)業(yè)瓶頸放置在中國大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深入解析景德鎮(zhèn)自身的實際局限和固有的千年傳統(tǒng)瓷器的文化優(yōu)勢、歷史資源,希望能在“蒙羞和自辱的雙重夾擊”之中突出重圍,把古老中國景德鎮(zhèn)瓷器文化和品牌推向國際市場?!按稍谥袊拿\,大抵就是中華民族的命運?!盵24]這不僅是江西、景德鎮(zhèn)、中國制瓷業(yè)的突圍,也是中國文化在全球化時代的突圍。作者所寄予的這種在國際大背景下突圍的希冀,具有沉重的情感分量和話語內涵。
在報告文學觀念新變背景下審視胡平的報告文學
有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不僅為讀者貢獻思想與辨識度極高的文學形式,更給文學觀念帶來新的啟示,提出了新的理論命題。在報告文學觀念發(fā)生新變的今天,胡平的創(chuàng)作方式及其作品,在諸多命題上足以引發(fā)深刻的思考。
第一,報告文學的“文學性”
傳統(tǒng)的報告文學觀念,追求新聞性、文學性、政論性;而新時期以來的創(chuàng)作實踐,對這“舊三性”進行了全面顛覆,而逐漸形成了新的審美規(guī)范,即“新五性”:主體創(chuàng)作的莊嚴性、題材選擇的開拓性、文體本質的非虛構性、文本內涵的學理性、文史兼容的復合性。[25]尤其是史傳報告文學的發(fā)展,對報告文學的“文學性”提出新的理解。與虛構性文本不同,報告文學的“文學性”應具有文史統(tǒng)一性、綜合性:“‘文學性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審美范疇,也不可能是一個純粹的理論問題—它比我們的想象或演繹要復雜得多、豐富得多?;蛘哒f,一部報告文學作品是否具有‘文學性,它只能是一種具體接受過程中的復合判斷?!盵26]胡平早年寫詩,其報告文學語言充滿詩的激情與沉思。及至1990年代后,胡平自言離“作家”這一身份漸行漸遠,“文學今天對于我,可能只剩下語言和文勢上的某種表達,架構與運情上的幾副技巧,為的是寫出來的東西比較好讀,能夠靠近、觸摸更多的心靈”,而他“多有興趣的只是,在歷史的長河里打撈擲地仍作金石之響的‘新聞;又在乍看爛漫若桃云的新聞里,嗅到來自歷史背陰處的霉腐氣息。尤為看重的是,思想新穎,思想飽滿,思想深刻。思想,倘若能夠將我們經(jīng)歷過的多少麻木不仁、眼看就要湮滅進歲月煙云的日子,變得可融可摸可圈可點可詠可嘆起來,這思想大概就有了歷史脊椎骨的分量。思想,倘若如擊拳般擊倒人們腦海里的某堵斷壁殘垣,又能在人們投向未來的視野中劃過電閃似的光芒,她便有了大快大暢大奇大雄的審美意義”[27]。對于報告文學來說,“報告”與“文學”孰重孰輕?胡平對思想美、思想力的強調,極大地擴大與深化了對報告文學“文學性”的理解。
第二,報告文學的學術意識
新時期以來,報告文學發(fā)展成傳記體、散文體、小說體等多種體式。早在1980年代,出于張揚理性的需要,問題報告文學在形式上即表現(xiàn)出客觀綜合和學術性、知識性、資料性等特點。90年代以來,報告文學日益追求深度報告,強調學術意識,因為“真正意義的客觀反映和真實呈現(xiàn),恰恰需要揭示客觀形成原因和事物內在關系?!疃葓蟾婢褪侵改軌蚪沂緝仍陉P系和深層原因的報告。而學術意識恰恰能夠幫助和增強這種了解和研究”;此外,學術意識強調的獨立思考能增強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立意識。[28]及至新世紀,報告文學的跨文體性、非虛構性日益強化。胡平1980年代的問題報告文學,信息密集,議論風生,并且多有文學化、詩化的語言,一度被視作“政論體報告文學”的代表。隨著對“思想美”探索的深化,從《千年沉重》開始,他的創(chuàng)作逐漸形成了獨具一格的“學術體”報告文學[29],并在《戰(zhàn)爭狀態(tài)》中把這一體式推向極致。這不僅表現(xiàn)在作者在書齋中的旁征博覽,還直接表現(xiàn)在寫作形式上,“努力要求自己做到言之有據(jù)、據(jù)必有出處”[30]。《一百個理由》《情報日本》都附錄包括日文原著在內的數(shù)頁參考文獻。及至《時間的磨子下》一書,參考的篇目長達九頁之多?!皩W術體”的文體創(chuàng)新,促進了文學性與理性的統(tǒng)一,深化了其作品的思想濃度和深度,極大地拓展了報告文學的表現(xiàn)力和文體內涵。
第三,報告文學的批判精神與啟蒙理性
1980年代的問題報告文學,繼承與發(fā)揚了五四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將啟蒙理性推進到一個高度。走過90年代報告文學的低谷期,進入新世紀的報告文學界逐漸認識到,當年轟動的報告文學,存在著“激情有余,理性不足”的問題。近年方興未艾的“非虛構寫作”話語與報告文學話語內在的不同點之一,就在于前者蘊含著對此前報告文學文化啟蒙情緒化的反思,尤其是對其“啟蒙唯一性”寫作倫理的反思,倡導基于日常生活化、客觀敘事的理性精神,“在表達上由啟蒙敘事的‘激揚文字轉型為生活敘事的客觀言說”。[31]但反思“啟蒙唯一性”并不意味著放棄啟蒙品格,主體意識的淡化也可能意味著主體思想的貧乏。事實上,新世紀以來,“成熟的文體并不能彌補這一時期報告文學在思想探尋和批判精神上的萎縮”[32]。如何處理好激情的批判精神與平和的啟蒙理性之間的平衡,關系到報告文學的生命力。從問題報告文學到史傳報告文學,胡平的敘事、敘述方式,總體上發(fā)生著從現(xiàn)象透視轉為歷史觀察、從峻急激越轉為平靜沉實、從強調主體意識轉為強化客觀存在的變化。在《時間的磨子下》一書中呈現(xiàn)艱苦卓絕的民族抗戰(zhàn),甚至多有溫情與敬意。但胡平并沒有放棄社會職志與責任擔當。即使在獲得“五個一”工程獎、記錄景德鎮(zhèn)“正醞釀一個可能”的《瓷上中國》一書中,他也不忘對景德鎮(zhèn)“大師半邊城”等諸多瓷業(yè)亂象、江西地域文化書寫誤區(qū)等作出擲地有聲的批判。批判固然不是報告文學的唯一創(chuàng)作旨歸,但是守望沉重的胡平,深懷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始終在歷史縱深處逆旅跋涉,于草蛇灰線的歷史線索中尋求真相,在光鮮的社會現(xiàn)實里針砭時弊。在報告文學面臨多種價值選擇的今天,胡平的姿態(tài)有著別樣的意義。
參考文獻:
[1]黃浩、黃凡中:《報告文學:文體的時代尷尬—對報告文學“生存艱難”的本體質疑》,《北方論叢》2009年第1期。
[2]詩歌結集為《當代人》(“谷雨文學作叢書”之一,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小說極少,僅見《第一夜》(刊《星火》1980年第12期)等。
[3]吳亞順:《中國報告文學三十年:從黃金年代到文學邊緣》,《新京報》2013年8月23日。
[4]丁曉原:《中國報告文學三十年觀察》,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10—111頁。
[5]胡平:《胡平文集》,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1年,自序第2頁。
[6]胡平:《千年沉重》,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1年,第344頁。
[7]張國功、張康:《游走中的理性思索與沉重守望—讀〈胡平文集〉》,《出版廣角》2016年第1期。
[8]胡平:《千年沉重》,第350頁。
[9]章羅生:《中國報告文學新論—從新時期到新世紀》,湖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74頁。
[10]李炳銀:《報告文學現(xiàn)實的行走姿態(tài)》,《文藝爭鳴》2008年第8期。
[11]胡平:《千年沉重》,第344頁。
[12]胡平:《千年沉重》,第148頁。
[13]胡平:《情報日本》,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1年,后記第406頁。
[14]胡平:《一百個理由》,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1年,第395頁。
[15]丁曉原:《文化生態(tài)與報告文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06、159頁。
[16]胡平:《讓上帝去發(fā)笑吧》,《千年沉重》,第343—350頁。
[17]蔡曉玲、陳素璧:《胡平:自覺地選擇“游走”》,《珠海特區(qū)報》2008年11月2日。
[18]胡平:《中國的眸子》,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1年,自序第2頁。
[19]李運摶:《報告文學:一種時代的“文化戰(zhàn)車”—中國當代報告文學發(fā)展史的文化考察》,《學習與探索》2012年第4期。
[20]劉茵:《中國的眸子·序》,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9年,第3頁。
[21]章羅生:《中國報告文學新論—從新時期到新世紀》,第278頁。
[22]劉寶珍:《問題報告文學稱謂爭議與概念界定》,《湖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
[23]胡平:《戰(zhàn)爭狀態(tài)》,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5年,第一版序,第7頁。
[24]胡平:《瓷上中國—China與兩個china》,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4年,第16頁。
[25]章羅生:《史傳報告文學的發(fā)展與報告文學的觀念革新》,《湖南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
[26]周政保:《”非虛構“敘述形態(tài)—九十年代報告文學批評》,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39頁。
[27]胡平:《戰(zhàn)爭狀態(tài)》,第一版序,第6頁。
[28]李運摶:《論報告文學的“學術意識”》,《南方文壇》2017年第2期。
[29]章羅生:《中國報告文學新論—從新時期到新世紀》,第279頁。
[30]胡平:《戰(zhàn)爭狀態(tài)》,第一版序,第7頁。
[31]丁曉原:《中國報告文學三十年觀察》,第115—132頁。
[32]賀紹俊、巫曉燕:《大國氣象·政治同構·文體意識—論新世紀報告文學》,《文藝爭鳴》2010年第19期。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人文學院。本文為2017年度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ZGW17109) “胡平報告文學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