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伊凡雷帝殺子》
這幅情節(jié)性繪畫取材于真實的歷史事件:十六世紀,俄國沙皇伊凡雷帝生性暴戾、多疑,一次盛怒之下,竟用權(quán)杖打死了沖撞了他皇威的親生兒子。
我第一次看到此畫,是在蘇聯(lián)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特為中國印制的帶有中文說明的印刷品上。畫面上老皇帝殺子之后那驚恐、絕望、痛悔和發(fā)瘋的眼神,他那由于驚嚇而深陷的太陽穴,以及瀕死的皇子額上和鼻孔里流出的黏稠血漿令我驚駭不已,我感受到一種遙遠而又結(jié)實的憂傷?;首幽怯⒖〉耐饷惨苍鹞疫@個七八歲的孩子的朦朧愛慕,憂傷隨之更強烈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畫面上的血跡,正是這幅畫使我對所知不多的人生有了最初的隱隱的疑問和不安。我害怕看《伊凡雷帝殺子》,但越是害怕就越是非看不可,仿佛在獨自享受一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悲哀的快感。
幾十年后,二十世紀最后一年的夏天,我在莫斯科的特列契雅柯夫畫廊見到了《伊凡雷帝殺子》的原作。經(jīng)驗告訴我們,繪畫印刷品的魅力敵不上原作的十分之一,奇怪的是我站在這幅曾經(jīng)震撼過我少年之心的巨作面前卻沒有再次被震撼。我想也許因為在那個相對封閉的年代里,那幅質(zhì)量并非上乘的印刷品已經(jīng)給了我太多東西,我主觀領(lǐng)受到的甚至超過了客觀想要給予的。畫家一百多年前描繪出的血跡依然鮮活,成人之后了解了列賓的一些故事,才知道他在畫皇子面部的鮮血前,恰巧觀察過女兒從秋千上跌下、磕破鼻子時的血流狀態(tài)。而他為了這件作品,還把家里布置成一間皇帝的“寢宮”,并請一名畫家和一名作家為他做皇帝父子的模特兒。
站在原作前,我被畫面上伊凡雷帝那只緊緊捂住兒子冒血的額頭的左手打動。那手腕的用力程度和手指緊緊閉攏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一種真切無比的、親子的、向回“摟”的動態(tài),是那樣徒勞,因為徒勞,所以釋放出更加復雜難言的哀慟。而他那死死攬住皇子腰部的右手,更是青筋畢露、血管爆脹,那一瞬間似用盡了一個父親而不是一個皇帝的妄想兒子復生的全部悔意和氣力。
《伊凡雷帝殺子》的原作在一九一三年被一名持刀觀眾劃了三刀。同年,已經(jīng)年老的列賓專程從他地處芬蘭灣的皮納特莊園親赴莫斯科為該作進行修補。我們不能說因為這幅畫破壞了某種人類情操,所以才被那維護人類情操的人破壞了,相反,我認為列賓的這幅畫準確表達了人的情緒在最復雜、最激烈的一剎那,那充滿戲劇性而又徹底無助的蒼涼。
列賓在一八八○年與托爾斯泰相識,其后兩個人有著近三十年的交往。在列賓一生的肖像繪畫中,對托爾斯泰形象的塑造占據(jù)了一大部分,包括油畫、水彩、素描、雕塑等,共七十余件。托爾斯泰在犁地,托爾斯泰身穿寬大的偏領(lǐng)亞麻襯衣光著腳站在莊園的深色土地上,托爾斯泰躺在樹下讀書……這些都讓人感到親切。但是論第一,我以為還是這幅藏于特列契雅柯夫畫廊的《托爾斯泰肖像》。這也是列賓所有肖像畫里最出色的一幅。
《托爾斯泰肖像》
列賓這幅肖像的成功之處在于,他超越了自己和其他畫家一直側(cè)重的托爾斯泰的社會批判角色,以及他那表面化的農(nóng)民外形。在這里,觀眾看到的是一個大智者,一個深切而又超然地注視著人類的作家。他的視線并不十分具體,目光卻是集中的,犀利而又高貴。他那飽滿的前額,眉間那道被畫家有意描繪成豎直樣式的皺紋,以及那好似牽連著他最細微神經(jīng)的胡須,使托爾斯泰整體顯得超凡而又質(zhì)樸,痛苦而又安詳。觀眾被這顆頭顱所深深吸引,其余的可以略去不記。
托爾斯泰喜歡列賓所繪的肖像嗎?不知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有點好奇:列賓在自己的畫室接待過托爾斯泰,畫室里擺著后來被稱為列賓經(jīng)典巨作的《查波羅什人給蘇丹王寫信》和《庫爾斯克省的宗教行列》。托爾斯泰對這兩件巨作反應很淡漠,他喜歡的是畫室里的另一張小畫《夜校女生》。而后者列賓最終沒有畫完。我無從知道托爾斯泰怎樣看待列賓的繪畫,我只愿意做些猜測:托爾斯泰對繪畫中的宏大場面是畏懼的,或者說是不感興趣的。以他對人生注視的寬廣程度,無須再用大場面的繪畫去擴展他的心靈了吧,這是一個大作家心靈真正的高傲,也是像他這樣一個觀眾對繪畫欣賞的獨特的、最本質(zhì)的要求。
維拉·列賓娜是列賓的長女,列賓一八八四年為她所畫的這張肖像名為《蜻蜓》??础厄唑选肥刮腋械接鋹?,高遠的寶石般的藍天,似凌空而坐的小維拉,她的臉逆著陽光,遮陽帽投下一片陰影,右腮邊還有一小塊明亮的陽光。她微瞇著眼睛,撒嬌似的躲避又享受著太陽、大地、藍天和空氣。她的坐姿被畫家安排成懸浮式,觀眾讀畫時略微的仰視,更增添了畫面上女孩子那無憂的自在之感。她是可以被叫作“蜻蜓”的,因為肖像本身洋溢著欲飛的詩意??梢韵胍娏匈e畫這幅畫時的心情,這心情是柔軟放松的、明朗歡快的。他愛他的女兒,一生為她畫過很多肖像。不幸的是,列賓晚年時家庭出現(xiàn)了很多麻煩,婚變、次女的精神病、債務(wù)……使列賓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創(chuàng)作計劃,去接受大量的顯赫人物的肖像訂單,以維持家庭開支。他和長女的關(guān)系也十分緊張。人到中年的維拉不再是那個陽光下天真無憂的可愛孩子,她精于算計,經(jīng)常提醒和逼迫列賓在大量習作、速寫、畫稿上簽名并追加日期,然后將它們賣個好價錢。在這里我要舉出列賓于一九二六年為長女維拉所畫的石版鉛筆素描。畫上的維拉已是一個地道的中年婦女,一個活得并不舒展、有點縮頭縮腦的女人。臉是平庸而又緊張的,目光疲憊無神。她和“蜻蜓”相去甚遠了,兩張畫排列在一起,你會感受到生活的殘酷和命運的全不可知。而列賓的貢獻在于他畫中年女兒時的誠實,所以才有了他對她一瞬間表情的精確、深刻的捕捉,和他近于無情的坦率描繪。
《蜻蜓》
當照相術(shù)普及之后,曾有人斷言繪畫將很快消亡。列賓的這兩幅肖像再次使我堅信,攝影和繪畫是不可互相替代的。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也有人不斷宣稱:由于裝置藝術(shù)的興起,架上繪畫會很快消亡??赡苓€會有人戲謔地說,如果你喜歡看兔子,何必在畫上找兔子,你可以買一只兔子看呀。愈來愈繁榮的物質(zhì)文明的確使買兔子這樣的事情變得非常簡單,但,愈是生活在豐富物質(zhì)里的人,愈會有一種精神上的復雜需求,就比如他渴望一只藝術(shù)里的兔子,就比如他已經(jīng)站在一棵樹下,卻還是渴望看見畫面上的一棵樹。
我在特列契雅柯夫畫廊看《蜻蜓》時,為了在這畫前拍照,我特意花六十盧布買了獲準拍攝的票。我拍了和《蜻蜓》在一起的照片,當時還想起一位老作家的話:“在女孩子們心中,埋藏著人類原始的多種美德?!碑斘覀兦啻阂咽拧⑷A年不再,我們?nèi)粢廊荒軌蚺c美德同行,人類該有著怎樣的一份溫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