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擠上那輛坐滿了人的綠皮車前,蘋使勁嗅了嗅那讓她上癮又讓她愧疚的水汽,那濕潤的南方空氣。
一番跋涉,才擠上車,尋了座位坐下,她看著綠皮車里塞得滿滿當當?shù)娜?,看著臟兮兮的玻璃窗,也看著空洞的自己。車咣當咣當?shù)亻_動了,每到一站,車上的人都會下去一茬,再擠上一茬。她坐長途,難免羨慕那些已經(jīng)到了站的,其實,何止是羨慕,她簡直對那些下了車還在呼吸著南方濕漉漉空氣的人嫉妒得發(fā)狂。她看著那些躺在過道上的人,覺得他們就像旱地里的野草,到站時列車員高亢的吆喝就是甘霖。一想到要回去那個干裂得恓惶的地方,她不禁渾身一哆嗦,皮膚好像也在提前龜裂,像極了那里干枯的黃土地。
綠皮車嘶鳴著撕開黑夜。蘋僵硬地坐著,她困得恍惚,車廂里的光亮一點一點模糊,睡意像不停吃食的魚,白肚子愈來愈大,愈來愈滿,最后滿滿當當?shù)赝痰羲魂囶嶔?,她瞇著眼舔了舔嘴唇,木訥的舌觸到干燥的唇,她心里咯噔一下,清醒起來,驚詫著,那么快就遠離了濕漉漉的空氣,離那個干燥得龜裂的地方越來越近了,離那個“山山和尚頭,坡坡雞爪溝,種田難見苗,十畝一擔(dān)挑”的地方越來越近了。頓時,兒時那些記憶不管不顧、轟轟烈烈地涌出。那是她最干枯的記憶,盡管這些年她逃避在南方濕潤的空氣里,企圖軟化那段干巴巴的記憶。顯然,她失敗了,一逮著機會,那些干枯便蜂擁而至,瘋狂地攫住她。
這些年,她蜷居在一個南方小鎮(zhèn),帶著一身干枯,格格不入地楔進濕潤的異鄉(xiāng)。她住在江邊,每天儀式般地看水,她把屋子里所有的容器都填滿水,她堅持每天洗兩次澡,奢侈地享受水汽氤氳……可越逃越掙不脫,像有意和她作對似的。她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她總能感覺到那種干枯,早已無關(guān)身體。
現(xiàn)在,她離開濕潤的南方,朝著那種干枯的空氣撲過去,不情不愿,可又那樣輕車熟路。她很久沒有回來過,卻每天都切切實實地感覺著干枯,那種干枯,原是長在她骨子里,滲透在她每一個毛孔里的,那是她從父輩們枯黃的膚色中繼承來的,是從那片貧瘠的黃土里有血有肉地長出來的。那種干枯的記憶,像南方的草木葳蕤,瘋長在她的每一個角落。她不會記不起,兒時的早晨,父母親只含一口水洗臉洗手,天旱的時候,全村趕著毛驢走很遠的山路去馱水,就是那種又咸又澀的水,滋養(yǎng)著黃土上的眾生,澆灌著她長大。山里出來的孩子總是異常用功,當她不負眾望走出大山,去上大學(xué)的時候,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居然還可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水,家鄉(xiāng)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沒見過那些水吧。水龍頭咕咚咕咚,閃著銀光的水傾瀉而下,無窮無盡的樣子,她想起一個詞“葳蕤”,水光葳蕤。她遇見了那么多水,也更加明白家鄉(xiāng)的干枯落魄,那個地方,連水都短人一截。再往后,即使再多的水也滋潤不了她干枯卻異常敏感的心,在濕潤的異鄉(xiāng),干枯也在葳蕤,壓抑不住地瘋長著。
這么些年了,她和那種干枯糾纏不休。很快,她便會重新站在黃土高原上,極目遠眺,那一望無際的黃土,一望無際地干枯著,那無邊無際的干枯啊,葳蕤著……
作者簡介:焦敏,女,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師范)專業(yè)本科生。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