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本該是多么美麗的瞬間。
目送,讓生命與生命的緣分在瞬間張揚、凸顯、定格,讓這樣的瞬間化作痛苦而美麗的永恒。
走進知青隊列之際,我距離15周歲還差2個月零5天。那是1969年3月10日,早晨,多云,微風。父母連同4個弟弟妹妹,一大家子送我到溪背生產隊插隊落戶。就在與溪背隔溪相望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知青是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是要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怎能讓父母一直送到住地,送到那三塊石頭當灶、一扇門板作床的住地呢?父親幫我整好行李:一個小小的籐箱,一個大大的被卷,擔起來,幾乎與我同高。母親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小妹妹忽然哭了起來,心立馬被揪緊,勉強吐出一句“我走了”,我挑起擔子搖搖晃晃就上了板橋。全家人都在目送著我的背影,我始終沒有回頭,不敢回頭。直到走入對岸,走入沿岸那一片盛開的李花之間。
母親說,那一刻她一動也不能動,就那樣木木地看著我的背影,感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已經遠去??床灰娢业纳碛傲耍叶歼€站著,望著,好久,好久。
多年后讀到柳永的《雨霖鈴》,“楊柳岸,曉風殘月”,七個字即刻把我?guī)У侥翘靹e離的場景。我沒有告訴母親的是,那天,進入對岸的李樹林中,扔下行李,我的眼淚已淌了滿臉。從李花叢中回望,看父母與弟妹在彼岸久久佇立,看他們慢慢轉身,一步一步走得那么沉重,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直到曉風拂落李花,打在我的臉上。記憶中的那個早晨,板橋、流水、曉風,如雪的李花仿佛無邊無涯……
兒子兩歲的時候,動了個手術,紗布把小手纏成了白白的一團。我要遠行,妻子抱著他送我,走了一程又一程,終于,我站住了,妻子站住了,兒子嫩嫩的嗓音喊著“爸爸再見”,我轉過身,大步前行,走出好遠好遠了,猛然回頭,妻子還站在那里,兒子的小手已成白白的一點,似乎還在揮動……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那些漸行漸遠的瞬間,那些流水般永無返程的瞬間。目送,是不是因而有了更為揪心徹骨的痛?有了記憶中無可替代的悲涼之美?
(作者馬卡丹,選自《北京文學》2019年7月18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