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遜·杰弗斯 遠(yuǎn)洋
羅賓遜·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1887–1962),20世紀(jì)最有爭議的美國詩人之一。1914年后一直住在加州蒙特雷海岸地區(qū),離群索居,自建“巖屋”和“鷹塔”,成為當(dāng)?shù)刂坝^。1924年發(fā)表《塔瑪爾及其他詩篇》,一舉成名。他先后出版22部詩集和2個劇本。主要作品還有:《把你的心獻(xiàn)給鷹吧》(1934年)、《冬至及其他詩篇》(1935)、《詩選》(1939年)、對這太陽發(fā)火》(1941年)、《雙斧及其他詩篇》(1948),《饑餓的原野》(1954年)等。曾改寫希臘悲劇《美狄亞》(1947),半年內(nèi)上演兩百多場,轟動一時。
狗叫了;然后女人站在門口,聽著
馬蹄鐵沿著陡峭的道路敲擊石頭
用黑圍巾蓋住她的頭,走進(jìn)小雨中;
她站在道路拐彎處。
一個外表高貴的女人;筆挺而健壯,如一座新塔;
容貌冷漠而陰郁
但雕刻成一種剛強的優(yōu)雅;筆直鼻子有高高的鼻梁,
堅定的大眼睛,豐滿的下巴,
紅嘴唇;她只是四分之一印第安人;
二十一年以前,一個蘇格蘭水手在年輕的本地人——
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兒身上種植了她。
她出生時,他給她取名叫加利佛尼亞;
那就是她的名字;而后去了北方。
她聽見
馬蹄和車輪聲臨近,爬上陡峭的道路。
這頭鹿皮母馬,靠著胸毯,繞著潮濕的海岸
緩慢沉重地走進(jìn)視野。
跟著是駕駛者蒼白的臉;疲憊不堪的眼睛;
他們有過好運氣。他扭歪地
坐在舊雙輪馬車的座位上,用一條長韁繩牽著
另一匹馬,一匹雜色馬,一匹大馬,
它步態(tài)優(yōu)美;看脖頸的隆起,是種馬。
“你弄到了什么,強尼?”“馬斯科瑞爾的種馬。
現(xiàn)在是我的。昨晚我贏了他,我的運氣非常好?!?/p>
他醉醺醺的,“現(xiàn)在該他們牽母馬上這里來了。
我飼養(yǎng)這個家伙。而且我賺了錢,但我不會給你看?!?/p>
“強尼,你為我們的克莉斯婷買東西了嗎?
過兩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強尼。”
“天啊,忘了。”他笑著回答。
“別告訴克莉斯婷這是圣誕節(jié);也許過陣子
我給她東西。”加利佛尼亞轉(zhuǎn)而說:
“我分享過你失敗時的運氣:
你曾經(jīng)失去我,強尼,
記得嗎?湯姆·戴爾就在這家里
占有我兩個夜晚:其它時間我們一直挨餓:
現(xiàn)在你贏了,克莉斯婷將會有她的圣誕節(jié)。
我們分享你的運氣,強尼。
你給我錢,明天我下蒙特雷去,給克莉斯婷
買禮物,晚上回來。后天圣誕節(jié)。”
“你弄濕了馬車,”他咯咯笑著回答。
“給你錢。五塊;十塊;十二塊。
你給強尼買兩瓶黑麥威士忌。”
“好的。我明天去。”
他曾是一個流浪的
荷蘭人;不老,但因為糟糕的生活而萎縮。
孩子克莉斯婷從他的種族里繼承了藍(lán)眼睛,
從他的生活繼承了干癟的前額;
她從屋門里注視她的父親
蹣跚地走出馬車,懷著無上敬意
把那匹種馬,那強壯的家伙
牽到新牲口棚;把疲憊地喘息的鹿皮母馬
留給他妻子解馬具。
夜里暴風(fēng)雨;在搖動的薄屋頂上,雨
像海洋在礁石上涌流匯合;一陣?yán)茁?/p>
沿著狹窄的峽谷隆隆地
滾進(jìn)卡梅爾山谷,然后消逝在西方;
克莉斯婷醒著,又害怕又驚奇;
她父親卻睡得太熟了,沒受到驚動。
在這一年的黑暗中
黎明姍姍來遲,
稍后進(jìn)入紅杉林下峽谷裂縫;
加利佛尼亞在天亮前一個鐘頭
就已從床上滑下;那頭鹿皮母馬應(yīng)該很累;
還有點大麥,可為什么強尼將要
把所有大麥都喂他的種馬?他會這么做的。
她踮著腳尖走出房間。留下她的衣服,
她擔(dān)心去穿衣服他就會醒來,
出門走進(jìn)雨的黑暗中;
雨點又大又黑,而且冰冷,
穿過稀疏移動的雨點,赤腳下
潮濕的泥土卻讓她覺得愉悅。
馬廄里也有一種令人愉悅的氣味;輕輕地
走動著,用未穿衣服的身體的柔軟曲線
輕輕地觸摸著物件,令人愉悅。
她找到一只盒子,把它裝滿
芳香干燥的大麥,然后端到
舊畜欄。那小母馬深深地嘆息著
在圍欄邊,在潮濕的黑暗中;
加利佛尼亞在兩棵紅杉之間
返回到屋里,聽見快樂的嘴巴
研磨谷物。強尼會介意
豬和小雞。她走進(jìn)屋時克莉斯婷
沖她喊了一聲,但又在她的手臂下睡去。她
把濕睡衣放在椅背上,
溜進(jìn)臥室拿她的衣服。床板嘎吱作響,
他醒了。她靜靜地站著,
聽見他在床上翻身。當(dāng)他靜下來時
她彎腰穿鞋,他溫柔地說,
“你在做什么?回床上來。”
“不早了,我要去蒙特雷,我得搭上車?!?/p>
“你先到床上來。我離家三天了。我給你錢。
我拿回錢那你在城里做什么?”
她急促地嘆口氣,到床前。
他伸著雙手,感覺到
那冰涼的曲線和她兩側(cè)的堅硬,然后半舉著手
抓住她濕濕的長發(fā)。
她忍耐著,并加快動作假裝有欲望;
除了夢中之外,她很久沒感覺到它了。
昨天醉酒讓他疲軟而吃力;
她看見了,難過地轉(zhuǎn)過頭去,
窗口呈現(xiàn)黎明的亮灰色;他靜靜擁抱著她,
停下來談種馬。
終于,她被準(zhǔn)許穿衣服。明朗的日光
遍布陡峭的群山。
灰亮的云籠罩著紅杉林;
冬日溪流響亮地歌唱;馬車輪子
滑動在深深的爛泥里,研磨路邊雨洗過的石頭。
沿著山巒,泛著波紋的河流漫過淺灘。
你得固守石床:她認(rèn)識柳樹和榿木旁的路:
鹿皮母馬在溪流中停下,
抖動著,水涌到蹄印上沖洗著她自己的顏色;
但加利佛尼亞雙腿一蹁,拔腳上到馬車座位上
在渾黃的水面上空揚起鞭子
驅(qū)車上路。
整個早晨云奔向北方
像一條河。中午云層增厚。
當(dāng)加利佛尼亞迎著南風(fēng)從蒙特雷回家
雨下得很大。
她從山麓眺望海邊;紅色光線
哭泣著日落,從洛博斯上空
流云的小號中,冬至的歐美西南。
黃昏很快來臨,但疲憊的母馬
比怕鞭子更怕道路。一英里又一英里慢騰騰的
灰色黃昏。
然后,驟然間,天黑了。
“克莉斯婷應(yīng)該睡著了。這是圣誕節(jié)前夕。
這淺灘。那個白天的時辰今天早晨浪費了!”
她什么也看不見;她把韁繩擱在擋泥板上,
憑著車輪的絞緊和往下拉終于知道,
它們纏住了它。車輪在石頭上的噪音,
馬蹄的濺水聲;一個聲響的
世界;看不見;河水溫和的轟隆聲;
母馬噴著響鼻,浸蘸著她的頭,她知道,
去尋找立足處,在黑暗中,在溪流下面。
在看不見的楊柳的激情中
是肅靜和海風(fēng)的嘠吱聲。
母馬靜靜地站著;
女人對她叫喊;吝惜著鞭子,
因為一個錯誤的跳躍會失去淺灘的印跡。她站著。
“這孩子氣的東西,” 加利佛尼亞想,
“在座位下:水會涌上地板”;
在溪水中間起身
她使座椅傾斜;拿起洋娃娃,上漆的木頭小雞,
羊毛熊,有許多圖畫的書,糖果盒:
她從座椅下把它們?nèi)〕鰜?,顫抖著?/p>
藏掖在衣服下,乳房周圍,胳膊下;
那些硬紙板盒的邊邊角角
切割進(jìn)柔軟的肉;但用一條繩子做腰帶
纏在肩膀周圍
所有東西都綁緊了。母馬靜靜地站著,
好像睡熟在溪水中間。然后加利佛尼亞
把一只手伸到溪流上空,
用手指觸摸她的臀部;那結(jié)實、潮濕的凸面
顫抖如巨大心臟的跳動。
“你在等什么?”但那動物皮表的感覺
驚醒一個夢——它用危險的夢掩蓋了
真實的危險。“為什么?因為種馬般的水
要從溪流中沖出,那就是臀部繃緊的緣故,
他要上來把泡沫拋到一邊,
空中的四蹄,踏碎我和服裝,盤繞著
他的女人。”于是她揮出鞭子,
母馬向前一跌。馬車飄向一側(cè):
她離開地面了嗎?浮游著?
不:在飛濺的波浪邊。
這趕車的,僅僅憑著機敏的直覺,
抓住座椅的鐵包邊,感覺到力量,
而不是水的冰冷,盤繞著她的膝,
涌上她的腰部
遍及全身。她們掉頭。母馬轉(zhuǎn)身逆流而上
而后翻滾著退進(jìn)淺水區(qū)。
接著加利佛尼亞把頭低垂到膝上,
什么也看不見,覺得危險,
并感到榿木枝殘忍的重量,那下垂的
輕盈樹葉擦過她彎曲的脖頸
像孩子的手指。母馬從水中掙脫而出
在斜坡上面向淺灘站住。這女人
在車輪之間爬下來,走向她的頭。
“可憐的朵拉,”她叫著她的名字,
“在那邊,朵拉,平穩(wěn)點,”
她在近旁引導(dǎo)她,尚有轉(zhuǎn)身的余地,
馬頭朝向溪水溫和的轟隆聲。
她手腳并用地爬行,摸索到凹槽,
便把車輪挪進(jìn)凹槽?!澳隳芸匆?,朵拉。
我看不見。但這一回你會通過它?!?/p>
她爬進(jìn)座椅,憤怒地喊道。
母馬站著,她的兩條前腿在水中。
她用鞭子拂了拂。母馬沉重緩慢地
向前走了幾步,停住了。
加利佛尼亞想到了祈禱:“親愛的小耶穌,
親愛的圣嬰耶穌今晚出生,你的頭
像銀燭臺一樣閃閃發(fā)光。
我也有一個寶貝,唯一的女孩。
你走在哪里都有光。
親愛的圣嬰耶穌給我光吧?!?/p>
光涌流:玫瑰色,金色,昂貴的紫色,
像一面窗簾隱藏著淺灘。
溪水溫和的轟隆聲是羽翼的響聲,
這天堂的扇子輕輕上升。
飄浮在光芒上的孩子有張嬰兒臉,
但天使們有小鳥的頭,鷹的頭,
對這孩子俯身,在他周圍編織著翅膀之網(wǎng)。
他胖乎乎的小手里握著
一條金眼小蛇,加利佛尼亞憑借下面的光芒
能清楚地看見
母馬豎起的耳朵,一只黑色尖叉
映襯著閃耀的降臨之光。
但它落下了;天堂之光
讓可憐的朵拉害怕。她后退;擺動水,
幾乎掀翻馬車,又倒爬;
鐵輪胎在卵石上響起來。
當(dāng)時加利佛尼亞哭泣著在車輪之間爬。
她的濕衣服和包裹的玩具
用它們的重量把她往下拖拉;她脫掉斗篷
和衣裙,把寶貝的東西放進(jìn)馬車;
從座位下取出給強尼的威士忌;
都包裹在衣裙里,瓶子和玩具,
并把它們系成一捆,好吊在背上。
她給母馬解下馬具,對付腫脹的皮帶
和濕透的帶扣,弄痛手指。
她把包裹捆在肩膀上,繩索
交叉著她的乳房,然后上馬。
她往上拉移到腰部,把它打好結(jié),
赤裸的大腿夾住母馬兩側(cè),
裸露的肉貼著濕透的馬肩隆,
然后用右手抓住馬鬃,
卷成圈的韁繩在另一只手里。
“朵拉,圣嬰給你光?!?/p>
那眩目的光芒盤繞著淺灘。
“可愛的圣嬰耶穌給我們光?!?/p>
光的大瀑布和拉丁語的歌唱
穿過楊柳降臨;母馬噴著響鼻并高高聳起:
看不見的溪水的轟隆和咆哮聲;
夜顫抖著展開像一面旗,隨著閃光拍攝;
圣嬰的臉在空中懸停;
水向上拍打著她的鞋和長襪直到赤裸的大腿;
并漫過它們,像一頭野獸
舔她的腹部;母馬游泳的蠕動和傾斜;
漂流、吮吸的水;令人眩目的光
在頭上和身后,在前面不是一片微光,
而是在黑暗的咽喉中;前蹄的震動
敲擊著河底,掙扎和浪涌抬高臀部。
她感覺到水從肩膀下面
離她流去;聽見巨大的繃緊聲和母馬
嗚咽似的喘息,聽見馬蹄鐵在碎石上研磨。
當(dāng)加利佛尼亞回到家,門口的狗嗅著她
沒有吠叫;克莉斯婷和強尼
都睡熟了;她幾個小時沒睡,卻生起火,
耐心地跪在火上方,
將買來的貴重禮物抻展成形、烘干,
迎接圣誕節(jié)的早晨。
她憎恨(她想)那細(xì)頸驕傲的種馬。
他會把兩大塊胸部靠在圍欄上,
他紅褐色的眼睛閃著白月牙,
那時她曾贊美他,她為他的無用、不事勞役
卻是強尼的虛榮心而憎恨他。
馬匹太便宜以至無需繁殖。她想,
如果他能自由放牧,就會在光禿禿的山上
將棕紅色馬鬃抖動為一面旗。
一個男人
四月里牽上來一匹母馬;
那時加利佛尼亞雖然想去觀看,
卻和克莉斯婷一起呆在屋里。那時這孩子
磨著媽媽給她多講講淺灘奇跡;
圣誕節(jié)前夕她帶著禮物回家時
對小耶穌的祈禱;
那外貌,那光,那拉丁語的歌唱,
那羽翼和水的轟響,那閃閃發(fā)光的孩子,
在黑暗下面光輝燦爛的大瀑布。
“一個小嬰兒,”克莉斯婷問,
“上帝是一個嬰兒?”
“上帝的孩子。那是他的生日。
她媽媽叫瑪麗:我們也向她祈禱:
上帝曾降臨在她面前。他不是像你我一樣
是人的孩子。上帝是他的父親:
她是種馬的妻子——我說了上帝的妻子什么呀,”
她帶著哭腔說,把克莉斯婷舉起放到一邊,
在木地板上踱步?!八环Q做
比任何女人更受祝福的。
她是那么善良,她被更多人熱愛?!?/p>
“上帝住在她家附近嗎?”
“他住在至高無上的地方,
在星星之上;他在天空
光禿禿的藍(lán)山上延伸。”在她的腦海
一幅畫閃現(xiàn),棕紅色的馬鬃抖開為一面旗
在光禿禿的山上,而她趕緊說,
“他更像一個手中握著太陽的偉人?!?/p>
她的心思讓她說謊話,“但沒有人
知道,只有閃光和力量。力量,恐怖,
燃燒的火遍及她全身……”
“她被燒死了嗎,媽媽?”
“她是那么善良可愛,她是小耶穌的媽媽。
如果你善良,沒有什么東西會傷害你?!?/p>
“她想過什么?”
“她愛,她不害怕蹄腳——
那創(chuàng)造群山、太陽、月亮、大海
和大紅杉林的雙手,那可怕的力量,
她不假思索地給了她自己?!?/p>
“你只看見嬰兒,媽媽?”
“是的,還有他身邊的天使,
黑色河流上空巨大而狂野的光輝?!?/p>
她三次走到門口,三次返回,
而此刻曾三次垂落在門把手的手,
做出動作又停下,扭動著
孩子衣裙上的布,那是她自己縫補的。
“啊啊,我扯破了它?!?/p>
她敲了敲孩子的頭,然后猛地抱住她,
這金發(fā)碧眼的小孩子病弱的身體。
強尼進(jìn)來,
他的臉紅了,好像他曾站在
火爐邊,他的眼睛歡喜。
“干完了,”他說,
帶著惡意看著克莉斯婷。
“我跟吉姆·卡里爾下山谷去;
欠我五元,我向他要十五,
他在口袋里掏出十塊。
大牧場有葡萄,也許我可以獲得
替代還錢的一桶紅酒。明天回來。
明天夜里我告訴你,嗯,吉姆,”
他聳聳肩膀笑道,“我說明天晚上
我給她看那紅色的家伙怎樣起作用,
那個大家伙。在我回家時?!?/p>
她無言以對,站立
在門前面,握著她女兒的小手,
在紅杉之間的陽光小徑上,
這會兒強尼把鹿皮母馬系在運貨馬車后,
并拿來鞍和韁繩,把它們甩到座位下。
吉姆·卡里爾的母馬,那棗色馬,低頭
站著,慢慢挪動步子,那男人
對她笑著喊叫著;在鐵箍的車輪的噪音
從石頭上消逝后,還可以聽見他們
沿著那陡峭的道路的聲音。接著有人
也許會聽見高高的紅杉樹里風(fēng)的肅靜,
四月小溪的叮咚聲,在山谷深處。
人性
是這物種的開端;我說
人性是要放棄的模具,是要突破的
外殼,是在火中破碎的煤,
是被分離的原子。
悲劇毀壞男人的臉,白色的火
從它飛出;視力使他愚蠢
超出他的極限,欲望使他超出他的極限,
反常的罪行,無人性的科學(xué),
面具里狹小的眼睛;跳過自然的重重墻壁的狂熱愛情,
野蠻的柵欄撐竿跳運動員技術(shù),
遙遠(yuǎn)群星的無用智力,旋轉(zhuǎn)的群魔
制造原子的模糊知識,
這些打破,這些刺穿,這些崇拜,用狂熱的聲音
贊美他們的上帝:不是用人的形狀
他為這贊美提供證據(jù),他赤裸的閃電般
走在死滅的太平洋上,那花邊是一輪輪帶著行星的太陽,
帶著電子的原子核:在這個宇宙里
人性是什么?對于他,最后
最小污點的一痕在溶液沉淀物里;對于它自己,
是要脫離的模具,是火中破碎的
煤,是被分離的原子。
孩子
睡著之后,在
美洲豹般有腳的夜晚
溜向海洋之后,加利佛尼亞把燈焰
調(diào)到最小,從屋里悄悄走出來。
她感動得嘆息,像放縱的火,在門口
光滑的地板上忽前忽后。
她聽見夜風(fēng)沿著山谷吹動,
像晴空下管道里的氣流
嗖嗖響,搖蕩在紅杉林里;她聽見
四月小溪在山谷深處的叮咚聲。
再見,夜晚,遺留在她鼻孔里的
馬兒們的氣味;夜
泛白到那座光禿禿的山;河邊漂浮的
一群土狼對著月光悲哀地嗥叫;
于是加利佛尼亞跑進(jìn)舊畜欄,這空蕩蕩的地方
他們拴著鹿皮母馬,
傾下身,在圍欄上擦傷她的乳房,覺得天空
泛白。當(dāng)月亮站在那座山上空
她偷偷溜進(jìn)屋里。孩子安靜地呼吸。
她自己:要睡嗎?
她曾在圣誕節(jié)的夜里看見基督。
群山閃閃發(fā)光,敞向四月月亮的
龐大的夜:空蕩蕩,空蕩蕩,
是光禿群山的巨大圓背嗎?
即使有人要居高臨下,
也不可能是天父本人
被人看見沉思著他的夜,翹著腿,手托下巴,
蹲在最后的穹頂上?更像是
躍過群山,在光禿禿的群山上
將棕紅色的馬鬃抖動為一面旗。她吹滅燈。
當(dāng)她來到門口,每根肉體纖維隨著暈眩
顫栗;疲乏無力,要徒步走進(jìn)
那山巒的光輝中,太高,太高了……
一個男人可憎的臉奪去
她本可能使用的力量,畜欄空蕩蕩。
狗跟著她,她抓住他的項圈,
默默地用力把他拉回家門,
把他拴在屋里。
門外亮如白晝,
她毫不躊躇地沿著小路加快腳步,
穿過扭曲的橡樹叢的暗影,
走向山下海灣開闊地。那有著黑暗力量的
種馬聽見她來臨;她聽見他
從鼻空里呼出閃亮的空氣,她看見他
在月光的白湖上
像一頭獅子順著木柵欄移動,抖動著
巨大鬃毛般的夜晚;他的芳香飄向她;
她靠在柵欄上;他拖著腳離開柵欄,
蹄子在被踐踏的土壤里發(fā)出輕微的轟隆聲。
野蠻的愛曾踐踏它,他跟陌生人的角力,白天的羞恥
曾將它踏進(jìn)泥潭并踩得粉碎,
當(dāng)沉重的球關(guān)節(jié)使柔軟的兩側(cè)繃緊時。
“哦,如果我能承受你!如果我有力量。
哦,偉大的上帝曾降臨到瑪麗跟前,
你輕輕地來了。但我將騎著他
進(jìn)山,如果他拋下我,如果他踐踏我,不正是
我的要忍受死亡的
欲望?”她攀爬柵欄,把她的身體壓到
圍欄上,像發(fā)燒一樣顫抖,
然后在里面掉落在柔軟的地面。
他既沒有用他的牙齒恐嚇?biāo)?/p>
也沒有由于她的到來逃走,
她的手溫柔地舉到那昂揚的頭上,
她抓住掛在抖動的鏈子下的
馬籠頭帶子。她從那高昂、繃緊的
頸脖上解開韁繩,
而那拱形那風(fēng)暴云般的鬃毛
懸掛著活生生的黑暗。
他站立著;她把她的乳房壓碎
在那結(jié)實的肩膀上,一只胳膊越過馬肩隆,另一只
在他的喉嚨肉塊下,并咕噥著
像一只山鴿,“要是我能夠承受你?!?/p>
沒門,無助,物種的鴻溝。
她咕噥道,“來,我們跑上山吧。
啊,多美,多美,”把他往門口牽,
將地上的柵欄都扯動了。他
向下一甩頭
去嗅柵欄;他站住時,她抓住鬃毛和馬肩隆
以突然的全身攣縮
和她輕盈身體的力量,跳起來,猛地貼緊,就
被騎上了。以前他被騎過;他不曾反抗這身體的
重量,而是像石頭落下一樣飛跑;
從山坡摔到月鏡似的溪流里
倒伏在他的脖頸
她感覺到一棵七葉樹的枝條飛過她,看見
墻似的矮櫟樹
終結(jié)她的世界: 但他在那里掉轉(zhuǎn),糾纏的樹枝
擦過她的右膝,巨大的斜肩
費力地爬坡,向上,向上,那清澈的山。欲望
第一次涌現(xiàn)時
曾在她體內(nèi)熄滅,那降落像死亡,但此刻它復(fù)活了,
她感覺到兩腿之間那巨大引擎的勞動,
那運轉(zhuǎn)的肌肉,那猛烈的迅捷,
她乘坐著這世界的野蠻而銷魂的力量。
跨過灌木叢,他掉頭向東,
小跑著;現(xiàn)在他終于感覺到韁繩,當(dāng)她
拉它時;她向上牽引著他;
他站住,在巨大的拱形、驕傲的山巒上,
那沉寂的骷髏地,吃草。一片矮小的橡樹林
登上了另一道山坡——那是從遠(yuǎn)處不知名的峽谷里
延伸出來的;它最后一片被風(fēng)擊倒的灌木叢
爬到這高處,而加利福尼亞從綁在
他身上的底座滑下。然后站住,
顫抖著。月光龐大的膠片
從高處尾隨而落??臻g,焦慮的白,廣闊無垠。
遠(yuǎn)方不可思議的,是閃閃發(fā)光的海洋
輕如一片薄霧,繞著巖脊和可疑世界的盡頭。
一縷縷蒸汽隱約閃現(xiàn),一點點
黑暗在遠(yuǎn)處海圖上在腳下作為森林
和山谷的象征;但空氣是元素,月亮——
是浸透的弧光燈和空氣的尖頂。
這里偏僻,這里
骷髏地上,沒有意識到任何事物
除了可能的上帝和割短的草,無證人,無眼睛
除了那現(xiàn)在殘缺、昔日豐滿的月亮。
兩個活物在閃亮的山上,女人和種馬,她面朝他
跪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膜拜著。
他嚙割著青草,挪動著蹄子,間或
抬起長頭遠(yuǎn)眺世界,
安靜而有力。
她大聲祈禱,“啊,上帝,
我不夠好,啊,恐懼,啊,力量,
我渾身臟污。強尼和其他男人
已經(jīng)擁有過我了,啊,干凈的力量!
我在這里,”她說,倒在他跟前,
爬向他的蹄子。她躺了半晌,似乎睡著了,
在四蹄所及的范圍內(nèi),啜泣著。他避開
她的頭和俯臥的身體。他先是退后;但稍后
采摘生長在她肩旁的青草。
那黝黑的小腦袋在他的鼻孔下:一顆小圓石頭,
散發(fā)著人的氣味,從頭上長出來的
黑發(fā)的氣味:那把光關(guān)閉在里面的
腦殼:任何眼睛都不可能知道
什么顫動并閃耀在頭顱的骨縫下,
或一個裝滿閃電的腦殼里
——它曾經(jīng)害怕雜毛的力量,害怕他掙斷鏈子,
嘶鳴著,奔向山谷。
原子
打破界限,
原子核之于太陽,電子之于行星,
由于辨認(rèn)而不是祈禱,相等的自我,
整體之于整體,不進(jìn)入也不接受進(jìn)入的
微觀世界,更平等,更完全,
更難以置信地結(jié)合于
另一極和巨大;同一性的熱情感知……
火吐出活物和象征的
同時,種族神話在其中形成
并溶化,人類的幽靈主宰者們
沒有生命,卻比生出它們的東西更真實,
無形,形成它們的形狀:
神經(jīng)和肉體遵循影子似的,肢體和眾生
影子似的,這些影子留存,這些影子
對于寺廟,對于教堂,對于勞動與戰(zhàn)爭,
幻覺與夢是奉獻(xiàn):
出自黑發(fā)覆蓋下小圓石頭里的火中,
一個被釘十字架的人在極度痛苦中翻滾起來;
一個女人被巨大的畜牲覆蓋,
在群星被網(wǎng)住的鬃毛中,
太陽和月亮是他的眼球,
在無法忍受的強暴中微笑著,她的咽喉
因風(fēng)暴而腫脹,伸展的嘴唇上
血斑閃閃發(fā)光;一個女人——不,
一片黑暗的水,被閃電的噴射劈開,
而在一個季節(jié)后,從溝槽的水里漂浮出什么,
一只小船,一條魚,一個火球?
它曾有翅膀,這造物,
曾逆著閃電的噴泉飛翔,燃燒殆盡,
從黑云里落向深不可測的水……
活物和象征,火的王車易位,在她腦海中上演;
但白色的火是精華,
是黑發(fā)覆蓋下骨骼的小圓石頭殼里的燃燒,
在山頂上,躺在蹄腳旁。
她終于起身,解開韁繩;她牽著種馬走;
兩個活物,女人和種馬,
走下山丘圓頂?shù)目占牛?/p>
在月光的大瀑布下。
第二天晚上有月亮穿云。傍晚
強尼喝得半醉回家了,加利佛尼亞
多年來早已了解他,既不愛也不嫌惡
今晚卻恨他讓孩子克莉斯婷
過了就寢時間還在燈下玩了幾小時;
最后終于在地板上睡著了
挨著狗;強尼就說:“把她放到床上去。”
她把孩子緊抱在胸前,放進(jìn)
另一個房間,蓋上毛毯。
窗口泛白,月亮升起。
這位媽媽在孩子身邊躺下,但片刻之后
強尼站在門廊里,“來喝酒?!?/p>
他掛在馬鞍上帶回家兩壺酒,
預(yù)支了種馬的勞役;一只大酒罐
在桌上,加利佛尼亞傷心地來了,
喝空她的杯子。是威士忌,她想,
會讓他醉成爛泥;這淡紅酒……
“我們有一個美好的夜晚,”他笑道,
倒酒?!霸賮硪槐?,我就讓你看看
這紅家伙起什么作用?!彼蚕蚣议T
他的眼睛跟隨著她,杯子滿了,
然后這紅色液體流滿桌面。當(dāng)它
敲擊地板時,他聽見了,
看看。“誰捅了豬?”他愚蠢地
咕噥道,“這里有血,有血,”
在燈下紅湖里拖著他的手指。當(dāng)他
看著嘎吱響的門時,她已溜到門外,
而他,嘴巴歪得像法翁 ——想象著
在莊嚴(yán)的紅杉樹下的追逐,那喘著氣、
不反抗的受害者在黑暗角落被逮住。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去門外
進(jìn)入月光斑駁的巷道。萬籟闃寂,
只有四月溪流的潺潺聲。
“嗨,布魯諾,”他喊道,
“找她。布魯諾,去找她?!?/p>
狗有點明白之后,
去尋找,男人跟隨著。
當(dāng)蜷縮在房屋上方
一叢櫟樹旁的加利佛尼亞
聽見他們走近,她沖向
寬敞的山坡,跑下山。狗貼著她的腳跟
吠叫著,很高興玩這個游戲,強尼
默默地跟隨著。她跑到新畜欄,看見
種馬
像頭獅子沿著柵欄的木板移動,
那黝黑、拱曲的脖頸
搖晃著夜幕般的
巨大鬃毛;她倒伏在地,在柵欄下
翻滾,他的蹄腳后退著
在柔軟的土壤里發(fā)出沉悶的雷鳴。她
站在畜欄中間,喘著氣,但強尼
停在柵欄邊。狗從下面跑過來,盯著
種馬移動,女人靜靜地站著,
在這畜牲后張牙舞爪,用齜著白牙的佯攻和猛沖。
強尼看見了可怕的黑暗的力量,
避開狗,他爬過柵欄。
孩子克莉斯婷醒了,當(dāng)他媽媽留下她
她躺著,在半夢半醒的夢中,看見
海洋從西邊涌上來
淹沒世界,她透過清澈的海水向上看著
紅杉樹頂。她聽見門嘎吱響
房屋空蕩蕩;她的心抖動她的身體,
在床上坐起來,她聽見狗叫,
爬向光,那嘎吱響的門下微微
閃亮的光。她打開門,房間空蕩蕩,
桌面是燈下的一灘紅湖。那顏色
對她來說很可怕;
她曾看見紅色的液體從一頭郊狼的鼻口滴落
那是她父親一天在山上射殺的
并把他放在馬鞍上載回家:她看著墻架上的
來復(fù)槍:它不曾被移動:
她跑向門口,狗正在吠叫,月亮
照耀:憑氣味她知道了是酒
但那顏色讓她害怕,空蕩蕩的房屋讓她害怕,
她跟著狗友善的聲音在月光的
白色巷道上下山。她在大馬欄里看見,
在山的可靠的肩膀上,
白色上的黑色,那畜牲的黑暗的力量,
那狗舞動著的皮毛,還有兩個人。
一個逃跑,一個跟隨;大的一個氣勢洶洶,暴跳著;
一個倒在他的前蹄下。她聽見她媽媽
尖叫:她不假思索地跑向房屋,她把一把椅子拖過
紅池塘,爬向來復(fù)槍,
從墻上拿下來,用力把它拖出門,
下山坡,在猛烈的重量下
啜泣著。她媽媽站在畜欄旁,她把槍
交給她。
在另一邊
狗撲閃著向前猛沖的種馬;在空地中央
那男人,慢慢移動著,像一只受傷的蠕蟲
爬行著,一寸寸地朝柵欄拖著他的身體。
接著加利佛尼亞把來復(fù)槍
架在頂欄桿上,毫不遲疑,毫不猶豫,
瞄準(zhǔn)狗跳躍著的身體,當(dāng)它站住時,開火了。
它猛咬、翻滾,一動不動地躺下。
“啊,媽媽你射了布魯諾!”
“在月光里我看不清!”她靜靜地答道。
她站著,觀看著,把來復(fù)槍托拄在地上。
種馬轉(zhuǎn)動著,從他的苦惱中得救了,
男人挫敗地蹲下,哭成一只瘦小尖刻的鳥叫聲,
那雜色馬雷鳴般
打擊著;蹄腳沒有留下活的東西,
殘余的只有撕碎的牙齒。
“啊,媽媽,射擊,射擊!”然而加利佛尼亞
站著,小心翼翼地觀望著,直到那畜牲
咽下他所有的狂怒
把脖頸伸展到極限,昂著頭,
從牙齒里縮回上唇,哈欠這可憎的
厭惡,掠過并非一個男人
而是月亮似的地球上一個污點:于是加利佛尼亞
憑著模糊的人類忠誠
舉起來復(fù)槍。她大腦的每個單獨的神經(jīng)細(xì)胞
燃燒著從天空落下的星星
哭喊在她心中:她開火三次
在斜向一邊起皺的臀部前,前腿硬挺著,
那美的力量跌落到塵土:然后她轉(zhuǎn)向
她的小女兒,這戴著面具的女人
殺死了上帝。夜風(fēng)改向,濺出的酒味
從屋里飄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