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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地

        2019-09-10 16:18:14于心亮
        百花園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記性農(nóng)具田地

        于心亮

        隨著南風(fēng)吹,春天的腳步就近了。首先是大雁,一群群鳴唱著開始北歸。其次是溝畔,冰融了,低淺的地方泛起了綠氣兒。然后呢,街上的老人筋骨開始活泛,表現(xiàn)在身上刺癢,一邊老牛般蹭著癢,一邊相互問:“過‘雨水’了?”“過了?!薄芭?,那好下地了……”

        春陽融融之中,父親扛著農(nóng)具,慢悠悠走向了田地。遇見的人就問:“這么早,就干活兒?”父親說:“早晚都要干,不如趁閑早早干。”旁人說:“還沒出正月,年還沒過完哪!”父親又說:“現(xiàn)在這日子,哪天不是過年?”……慢悠悠說著話兒,父親就走遠(yuǎn)了。

        來到熟悉的田地,父親禁不住東瞧瞧、西望望,好像發(fā)生了變化似的。他站在地頭兒,朝掌心啐口唾沫,然后握緊頭,使勁兒刨下去。頭很輕松地扎進(jìn)了土里,黑色的泥土嘩啦翻出來,帶著鮮亮的喊叫,父親俯下身,捧起一捧土,聞到了新鮮的泥土芬芳……

        瞧見泥土化了凍,父親站在地頭兒先盤算盤算,然后開始收拾地邊。瞧見有人來,父親就高聲打招呼:“來啦?”對方也高聲應(yīng):“來啦!”其實(shí)父親歲數(shù)大了,看不清對方是誰,也聽不清對方的聲音,但看到那人踽踽走進(jìn)某一塊田地,父親就知道對方是誰了。

        收拾完地頭兒的父親哼著小曲回家去,他自顧扛著農(nóng)具大步走,聽見風(fēng)吹在耳邊,聽見鳥叫在耳邊,親切得讓父親一輩子也聽不夠。碰見熟稔的老伙計,父親就湊到墻根下一塊兒蹲蹲,相互遞根煙、點(diǎn)個火、拉拉閑篇兒……父親說:“下了地,這一年就開始嘍!”

        既然下了地,在屋里就待不住,用父親的話說:待在屋里是一種浪費(fèi)。每天一大早,父親就開著三輪車“嘣嘣嘣”上山了,地里有棵草就薅薅,沒有草也要找棵草薅薅。轉(zhuǎn)悠完了,又“嘣嘣嘣”地開回來,瞧瞧飯還沒有上桌,就又拎個農(nóng)具鉆進(jìn)門前的小菜園去了。

        菜園里,大蔥躥了帽,韭菜長得瘋,地豆也出了苗,至于那些黃瓜、豆角、辣椒、茄子之類雖說離埯種還早,但父親卻早就備好了種子,用塑料袋兜著、用信封裝著、用紙包著,閑了就翻出來打開看看,好像不打開看看,種子就會自己長腿跑掉似的。

        父親吃飯總要讓母親喊,頭遍就分明聽見了,卻偏就不挪窩不應(yīng)聲,待母親長長遠(yuǎn)遠(yuǎn)喊上好幾遍,才好像是給面子似的抬腚站起來,然后慢騰騰地一晃一悠進(jìn)屋來,上炕抄起個餅子,一口咬掉半拉子,搛口菜入了嘴,沒等著嚼先就扔出句:“這菜啊,整咸了……”

        吃完了早飯,父親念咕句:“弄包肥料去?!背鲩T騎上三輪車“嘣嘣嘣”又跑了。母親不問也知道:弄包肥料,肯定又弄一頭晌,雖然賣肥料的地方離家走路也就一袋煙的工夫。眼瞅著靠晌,父親回來了,母親問上句:“弄的肥料呢?”父親一拍腦袋:“喲,忙一頭晌,忘咧!”

        肯定要歇晌了,沒等把飯桌收拾下去,父親已在炕上瞇瞪著了,有時枕個笤帚,有時枕件褂子,說不定還枕個電視遙控器……睡相粗糙,呼嚕打得卻極為仔細(xì),高一聲低一聲,吼山歌似的。就這樣呼著響著,冷不丁卻突睜開眼,翻身下炕:“瞅瞅村南那塊地去!”

        父親往村南走,保準(zhǔn)不從村南回來。眼瞅著夕陽靠山,老遠(yuǎn)又聽見“嘣嘣嘣”,父親回家啦,除了從三輪車上卸下農(nóng)具,還會拎下一捆樹棍兒,或是放下一把野菜,嘴里還會說:“這一天,可忙死了!”倘若去問,父親就會愣起來:“我都忙些什么……對咧,要耕地咧!”

        看著耕完的田,土質(zhì)疏松蓬軟,泛著油亮的光兒,父親就形容:“你望望,跟個大面包似的!”此外,開心的還有歡實(shí)的鳥兒了。它們大群地飛來,一蹦一跳找蟲子或菜心吃。即使找不到,也要裝出找到的樣子,一啄一啄好像吃得很飽,然后心滿意足地離開。

        地耕完了,要“醒一醒”,接受日頭的照耀、風(fēng)的吹拂和雨露的潤澤。此時不著急春播的,要等節(jié)氣時令,等地溫升高,等墑情合適……你說種田這么多講究?當(dāng)然啦,你以為簡簡單單往地里扔個種子就完啦?切,用小學(xué)生的話說:春天里,我們播種下希望……

        心情一好,瞅什么都艷亮,聽什么都順耳。父親守著耕好的地,喜歡看近處的驚慌地往土里鉆的小蟲,喜歡看頭頂湛藍(lán)的天空和上面的云,喜歡一個人面帶笑容靜靜地坐在風(fēng)里……此時日頭也總是很好的,父親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卻突然想起:地耕完了,忘了給人家錢呢!

        于是就起身撲踏撲踏走,沿著田埂,順著山梁,遠(yuǎn)遠(yuǎn)瞧去像幅剪紙。雖然有鳥叫,有風(fēng)響,天地卻顯得澄澈通透,能聽見很遠(yuǎn)的地方耕機(jī)在歡唱,從不知疲倦。父親一尋思,還是折身往家里去。俗話說:“看見山累死馬?!钡茸哌^去,耕機(jī)又不知轉(zhuǎn)到哪塊田里去了呢……

        回到家,也到飯點(diǎn)了。父親端起飯碗,想起有什么事兒要囑咐,卻高低想不起來了。等一碗飯進(jìn)了肚,想起來了:“你幫我記著,耕地沒給人家錢?!背酝炅孙?,刷完了碗,母親說:“你囑咐我什么來著?”父親就說:“瞧你的破記性……是啊,我囑咐你什么來著?”

        躺在溫?zé)岬耐量簧希赣H開心地講:“地耕得真叫一個好,軟得真想上去撲騰撲騰打個滾兒,那叫一個舒坦……對了,忘給人家錢了,好生記著,你這破記性!”“你記性好,那你……”呼嚕聲已然響起來了,看看那嘴角淌出的笑,保準(zhǔn)又夢見春耕的田地了……保準(zhǔ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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