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志剛
新世紀的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浪潮,重塑著人們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狀態(tài),卻改變不了對土地的依賴。征地、拆遷、補償、安置……這些關乎民生的字眼,不時登上頭條,吸引公眾眼球。
一紙征地文告的背后,演繹著聚散離合的鄉(xiāng)村故事,改寫著千家萬戶的人生軌跡,影響著經濟社會的深度變遷,也促使我們從歷史的深處,追根溯源、品評得失、鏡鑒后世。
王權與王土:征地的源流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至高無上的皇權之下,土地等各類資源被視為帝王的私產,朝廷以暴力強占民間土地的事例數(shù)不勝數(shù)。但即使是最為集權的時代,征占百姓田宅終究是事關民生與穩(wěn)定的大事,而為最高統(tǒng)治者和各級官員所重視。
早在西周時期,就已有王室征占土地的記載。周厲王擴建王宮,拖欠土地補償款,被事主三番五次登門討賬。天子信誓旦旦,說再不給補償將受上天懲罰。結果如何不得而知,但此事卻錄于青銅鼎銘文而流傳后世,成為迄今最早有據(jù)可查的征地案例。
春秋戰(zhàn)國,禮崩樂壞。即使天子征地,也要尋找理由和依據(jù)。周簡王征收“鄇田”(今河南武陟一帶)時,晉國大夫卻至認為是自家祖產,寸土不讓。天子無奈,只好派大臣引經據(jù)典,確認該地在歷史上屬于“王官之邑”,才為王室征地鋪平道路。
不僅是落魄天子,即使是列國諸侯,也并非隨心所欲。魯文公擴建宮室,需占用孟文子、郈敬子的府邸,提出以擇地另建豪宅作為交換,遭到拒絕。齊景公修建宮殿征占逢于何之父的墓地,其后不得不迫于民意,允許其將過世的母親送進宮殿合葬。
秦漢以來,土地私有被官方認可并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但強征強拆從未歇止。西漢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漢武帝擴建皇家園林——上林苑,“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畝,乃其賈直,欲除以為上林苑”,既不顧大臣勸阻,更未與百姓商議,僅以未墾荒田作為補償。
補償與安置:拆遷的本錢
從唐中實施“兩稅法”,到兩宋“田制不立、不抑兼并”,土地的私人占有居于絕對優(yōu)勢。為保持長治久安和社會穩(wěn)定,官府大興土木、征占民田民宅,不得不審慎考慮拆遷的補償和安置。
北宋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宋神宗修建景寧宮,“詔市易務于封樁免夫錢內借支十二萬緡,償景靈宮東所占民屋居價錢,以修神御殿頗侵民居故也”。三年之后,東京汴梁拓展擴建,需占用民宅120戶。開封府專門制定辦法,提出實物安置、貨幣補償兩種方式,由拆遷戶自愿選擇,這也是歷史上第一部比較完備的征地拆遷補償條例。
當時的實物安置,由京城兵馬司實地測量待拆民宅,戶部和左藏庫撥出專款,擇地修建同等大小的安置房。而貨幣補償,則由提舉京城所估算待拆民宅的價格,以房契原價和房屋市場價的平均值作為補償標準,戶部及左藏庫出資補償。經過官民協(xié)商,多數(shù)百姓愿意接受貨幣補償,共支出補償款兩萬零六百貫。
不僅拆遷民宅有規(guī)定,征占農田也有標準。南宋景定四年(公元1263年),賈似道在江南征用民田,按每畝地的糧食產量確定補償標準:“畝起租滿石者償二百貫,九斗者償一百八十貫,八斗者償一百六十貫,七斗者償一百四十貫,六斗者償一百二十貫?!敝皇菄婪畈粩碀撘?guī)則,“是歲,田事成,每石官給止四十貫”,導致民怨沸騰、“六郡騷然”。
民地與官用:工程的代價
古代興建重大工程,不過是朝廷或官府的一紙詔令,百姓不可能有發(fā)言權。但對征地拆遷的補償,盡管缺乏統(tǒng)一標準,卻也時常在征地文書中寫明,以彰顯皇恩浩蕩、體恤民生。
明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朱元璋重修上林苑,詔令“其占及民田者,給官田償之,官田或不敷,令民徙居江北,倍數(shù)給田償之,永為世業(yè)。”有明一代,多處征地事例見載于冊。如:修建蕭山縣城,“城中留路一丈二尺,城外留路四丈,城河三丈,連城共占過民地十丈四尺,照畝給償,該地一百五十畝,共給過價銀六百八十兩”;修筑浦口城,“拆軍民房一百一十三家,與遷移銀四百七兩九錢”;修興寧縣城,“城東濠寬二丈、深二尺,原占過民地以筑外城,今割一半,與民養(yǎng)魚利,以償前地”。
清承明制,征地補償更加多樣。既有劃地補償,如康熙年間修筑近京八旗護莊堤岸,“其取土刨挖地畝,戶部另撥補給地主”;也有減免賦稅,如雍正年間“寧夏新筑滿城,系寧左右三衛(wèi)民間田地,其原額正賦,應請豁免”;還要補償?shù)厣细街?,如乾隆年間淮安、揚州等地興修水利,“未種菜麥之地,借過耔種者,只須豁糧,不給工本。已種者按畝免償。如系業(yè)戶自辦耔種,查明照例給領工本銀兩,每畝酌給八分”。
筑路與洋務:購地的條款
鴉片戰(zhàn)爭打破天朝上國美夢,內憂外患與救亡圖存并起?!俺嫉纫詾殍F路為自強第一要端,鐵路不成,他端更無論矣?!痹谝詮堉礊榇淼难髣张深I袖積極推動下,修筑鐵路被列為晚清朝廷“力行實政”之首。
“鐵路工程,以買地、填道、購料、建橋四大宗為最要。”面對綿延公里的鐵路建設,大規(guī)模征地成為國家大事。蘆漢鐵路、江西鐵路、津浦鐵路先后頒布購地章程,名為購買、實為征收,對其程序、類型、價格等作出詳細規(guī)定。
購地程序:發(fā)布官方告示,講明購地事由;實地丈量土地,確定面積等差;核驗地契資料,明確產權主體;發(fā)給官方憑票,領取購地款價項。
購地類型:包括田地、墳墓、洋商教堂、房屋、青苗五類,其中田地分為上中下三等,墳墓分為磚冢、泥冢,房屋分為新舊磚瓦房、灰草或土草房、土棚等。
購地價格:以調查本縣土地價格為基準,以鄰縣地價作參考,適當對比其他鐵路的購地價格,由購地官員會同當?shù)毓賳T商定,報鐵路總局核準。
為防止糾紛和舞弊,還專列預防條款。如:鐵路購地未完成前禁止土地買賣,嚴防哄抬地價;土地產權有爭議,領取補償時須聲明價款自清;遇有遷墳起棺,墳主、地保應同時在場并記錄在案;拆遷戶出門在外,須有族長等作保;對違抗法令、聚眾干擾購地的,移交官府嚴懲。
建設與民生:法治的歷程
從孫中山先生倡導“平均地權”,到共產黨人土地改革實現(xiàn)“耕者有其田”,再到社會主義建設和改革開放新時代,城鄉(xiāng)土地矛盾此起彼伏,征地走過了由人治到法治的歷史跨越。
北洋政府時期,制定《土地收用法》,規(guī)定收用價格、準備、程序、監(jiān)督及訴訟等,首次從國家層面規(guī)范土地征收。同期陸續(xù)實施的《鐵路收用土地暫行章程》《修治道路收用土地暫行章程》《國有航空站收用土地規(guī)則》等,規(guī)定收用土地的類型、機構、給價依據(jù)與方式、驗契與繳契、附著物遷移等。
南京國民政府時期,頒布《土地征收法》,特別規(guī)定了公用事業(yè)的范圍和認定機構,設立處理土地需用人與所有人關系的征收審查委員會,提出補償先行、行政救濟等原則。1930年頒行、1946年修正的《土地法》,重點對征收范圍、程序、補償和行政救濟進行了規(guī)定,標志著現(xiàn)代土地征收制度基本確立。
新中國成立后,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如火如荼。1953年,《政務院關于國家建設征用土地辦法》提出:“必須對土地被征用者的生產和生活有妥善的安置”“被征用土地的補償費……一般土地以其最近三年至五年產量的總值為標準……”1954年憲法規(guī)定:“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guī)定的條款,對城鄉(xiāng)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實行征購、征用或者收歸國有”。
改革開放以來,土地價值日益凸顯。1982年,《國家建設征用土地條例》首次將“保障被征地者的收入和生活水平不下降”列為征地補償原則。從1986年《土地管理法》出臺到此后歷次修訂,征地制度均為重中之重。2012年,黨的十八大首次將征地制度改革寫入報告,土地征收進入了嶄新的歷史階段。
江山萬里,世事千年。土地征收如同一把雙刃劍,一頭連著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的挖掘機,一頭系著維權益、護民生的鐵柵欄,成為百姓關心、政府關注、社會關切的熱點。怎樣徹底解開這一難題,尚需我們從深化土地制度改革的探索中尋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