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丹
1
天氣變化厲害,是入冬以來變化幅度最大的幾天。街道的顏色越來越暗,天空中總是停著凝重的鉛灰色云塊,就像高懸的城堡在水中的倒影。
她站在窗戶跟前,稍稍掀開窗簾朝外面張望,外面是車輛、行人、看上去不干凈的夜色、燈火,她覺得這個時間段的街道有些雜亂無章,這種印象很強烈,就像線條粗重的炭筆畫。她已經(jīng)穿好里面的衣服,手里拿著貼著脖子的圍巾。她茫然地看著外面的街道。
該辦的都辦了,她得離開,可是這里的一切都讓她不忍馬上離開,雖然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招待所的標間,但是這都與他有關。這里暖和。她的小腿能夠感受到窗戶下面暖氣片散發(fā)出來的柔和的熱氣,在她的頭頂上有空調的葉片在緩慢地擺動。
衛(wèi)生間的流水聲時快時慢,后來,她聽到他在里面好像打電話。她不明白一個人洗澡的時候怎么打電話。他說話聲音不高,好像害怕被人聽到他的聲音,要么害怕自己的聲音給別人造成干擾。她早就注意到了,他在公共場所說話,或者講電話的時候,臉上總有一種謹小慎微的表情,她說為什么會有這種毛毛蟲一樣的緊張表情呢?他說:哪有啦?她建議他講電話的時候對著鏡子講,在這個時候,他緊張得說不出話來。這些小毛病或者小細節(jié),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引起她的重視,慢慢地討了巧,成為讓她喜歡的細節(jié)。想到他,就會想到他的一些神經(jīng)質的小細節(jié)。
她一直在等他出來,也說不來還有什么要說的。她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發(fā)生,讓這一天與別的日子不一樣起來。
錢放在電視機的頂上,如果她從電視機前面走過,就能看到折疊起來的錢。那是新新的錢,就像剛剛打磨過一樣還有反光。
她早就看到那疊錢,猜測著是多少。她伸手拿掉壓在錢上的一個金屬打火機,把錢拿在手里:比她想象的多,新錢疊在一起很單薄。這一次雖然沒有做全套,可是也跟全套差不多了,他們一開始沒有談價錢,就像任何一次都不會談價錢,他是她喜歡的客人,就是那種出手大方、對“我們當女人看”的男人。他甚至是優(yōu)質客戶,有時候,他想要她了,結果她來了例假,他就讓她過來陪她吃吃飯,要么就做個按摩什么,到時候給的錢一個子都不會少。他是那種既成熟又幼稚的帥小伙,她會從他的表情中看到他很青澀很孩子氣的樣子,在這個時候,她的心就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她知道,她喜歡上他了。
她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褪掉鍍鉻的打火機,然后找到一支煙用這個打火機點燃。她讓打火機在手里轉動了很久,然后把打火機貼在臉上,打火機暖暖的。她想起自己原來也有一個鍍鉻的打火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給弄丟了。她突然很想得到這個打火機,不知道為什么。人有時候對自己的一些想法想不清楚的。
她抽著他的香煙,看著他的穿著和用品,她坐在那里,等著他出來,把桌子上的一個包子打開,從里面掉出一個大錢夾,里面放著許多卡,現(xiàn)金不多。
她沒有拿里面的疊得整整齊齊的錢,那些錢和她手里拿的錢一樣新,薄薄地貼在一起。那些錢并沒有引起她多大的興趣,反正她說不清楚為什么這樣,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對錢有了松弛感和免疫力了,好像還有什么比錢更有吸引力的東西在等著她。她把錢放回去,把包關上。過了一會兒,她又一次把包打開,把錢包拿出來,把里面的一些東西也拿出來,有一個筆記本,有一支鋼筆,還有一個數(shù)碼照相機,還有香煙。這些東西也都不是她要找的。
她站起來,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敲敲門。他在里面說:“不一起吃飯嗎?”
“不了,我想回去睡覺,你慢慢洗。”
“你等等,”他披著浴巾走出來,頭發(fā)水淋淋的,膚色光鮮,嘴唇也很亮。他身上有股很好聞的沐浴露的味道。在她的凝視之下,他有些惶愧不安,好像做了什么不能見光的虧心事,他躲閃著她的目光,這是從來都沒有的。他到香煙遞給她一支,請她稍稍休息一下。她說:“我走了?!?/p>
他說:“我給你帶錢?!?/p>
她說:“是不是放在電視機上的?我拿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行情,”他語氣搖擺地說。
他們的距離一下子就拉開了,一下子回到原來的地方。還能怎么樣?從來就這樣,該是什么就是什么,一些東西無法改變。
她沒有回答他的話,走到門口,從衣帽架上拿下自己的大衣,走了出去。她有些難受。究竟在什么地方就開始難受了?她不知道,也許他說: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行情?
她走在鋪著紅地毯的走廊里,腳步踉踉蹌蹌,好像那些地毯下面是變形的地板。她來到電梯間,等著電梯,電梯來得很慢,就在快要到達這一層的時候,她下決心走樓梯下去。
樓梯里冷颼颼的,她在那里點燃一支香煙,煙味直撲鼻子。她一直攥著他的打火機,一直走到門外才注意到真的把他的打火機帶走了。不過,她不想給他送過去。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她不能忍受他把她當做普通的出賣肉體的人。
2
有幾次,她沒有問他要錢,他也沒有給她錢,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恍惚而幸福,好像自己從自己的必然性中游離出來,終于像別人那樣可以玩玩浪漫的感覺。
他說他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可是總要假裝出好樣的工作態(tài)度,裝來裝去,好的工作態(tài)度就像一個固定的面具一樣套在他的臉上,真假難辨了。她比他大好幾歲,從她從某個時候喜歡上他之后,她對他有一種對待自己孩子的感覺,她用溫暖的不確定的眼神瞅著他,———這個眼神讓他不安,他是一個神經(jīng)質的人,———她覺得這個眼神本身在參與談話。當他頂不住她的眼神,垂下眼簾的時候,她突然心生憐惜,就趕快抓住他的手,抓得緊緊的,似乎他是自尊受傷的小動物,隨時就會轉身逃竄。
雖然她比他大,可是,可是有時候,她又會覺得自己比他小,這種不確定的大小關系,在他們之間不斷互換,有時候,他在她跟前孩子氣多一些,有時候,她的孩子氣多一些。似乎每一個人都需要重新找找當小孩子的感覺,因為每一個人都不需要成為金剛不壞。
一開始,這種關系像是小孩子玩過家家游戲,誰也知道這是逢場作戲的一種方式,但是玩著玩著就當真了,玩著玩著就把自己玩進去了。他有時微閉著眼睛一聲聲地叫她小媽媽。她心中涌動著陌生而巨大的母性,緊緊地抱住著他。他們?nèi)霊蚝苌睿孟裾娴脑诟悴粋愱P系。
認識不久,他約她去喝咖啡,他笨手笨腳的,既想掩飾自己沒有來過咖啡店,又想表現(xiàn)得從容不迫一些,結果總是出問題。他都不知道點什么好。她就幫他點。他鼓了好幾次氣,終于紅著臉低聲告訴她:“我沒有來過這些地方。”她說:“沒有事,我也很少來的?!彼闪艘豢跉?,好像他和她再次回到平等的狀態(tài)。他告訴她,他喜歡喝茶。他說什么時候可以請她一起去喝茶。她說:去什么地方?他說:去我住的房子,怎么樣?
她看看他,一直到他的眼睛里面,語氣樸實地說:“好呀。”
她想不清楚,為什么她從一開始就對他不太戒備,甚至很喜歡。
也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沿著談戀愛的道路在走。她早就忘記戀愛的感覺了。她和許多人的關系都是粗制濫造的。只要沒有愛情,只要讓其它功利目的摻入愛情,兩個人的關系都是粗制濫造的。他們雜七雜八地說了不少話,過后都想不起來究竟說了什么,她失眠了。她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對著床頭的一個電視機,電視機旁邊有一個破舊的書架,里面放著許多破舊的書本,有的是盜版書,她不知道翻看了多少次了。
她不明白為什么會看書而不看電視,她也不明白為什么一直要繼續(xù)這種生意?她不需要這樣做下去,她找不到非要做下去的理由。當然,她也找不到貿(mào)然放棄的理由,也許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吧?也許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吧?她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見見他,于是她馬上給他打電話,他馬上接了電話,他說他正要給她打電話了。
“為什么呢?這么晚了,你給我打電話想要做什么?”她幾乎不假思索地說,之后,她換上樸實而溫柔的語調說:“我想去找你,可是太晚了。”
“我就在你房子外面的街道上的,看到這個閃光出租車了嗎?”
他們沒有去他的房子,去了旅店,很冷。旅店也很冷,空調機制造不出熱氣,只能不斷制造冷氣。他激動,她也激動,不過,她主要是冷。她覺得他們像是男女朋友那種烈火干柴一般感覺。
她喜歡背朝著他,讓他從后面抱著她的腰,這種大面積接觸會她覺得很溫暖。她給他講一種說法,她說:過去的時候,人們都很窮,過年的時候買不起衣服,就要添置一根腰帶,老人們說,一個腰帶抵得上一件皮襖。他說:你是不是說,我從后面抱著你,就像給你纏了一個腰帶。她說:你好聰明。他們靜靜地躺了很久,他感到渾身發(fā)熱,她說她的腿出汗了,于是,他們就在被子里脫了衣服。
他很踏實地睡了,她一直睡不著,不停地看著他,黑暗沉重地壓著她的眼皮,她覺得自己也該睡一會兒了。他們幾乎同時醒過來,他馬上起床,去衛(wèi)生間洗臉,她也跟著起床。出了旅館,在附近的一個小飯店吃早點的時候,他們面對面地看著對方,好像有些不自在,一下子把距離拉近了,不知道該怎么處。
他們的眼睛都腫脹了,他送她去公交車站,拉著她的手,一直等車子開過來。他沒有給她錢,她也沒有想起來問他要錢。不知道是故意不給,還是忘了,或者是故意忘了。她上車的時候,她還湊近他的耳朵跟他說話,然后匆匆地親親他的嘴唇。
她喜歡這個結局:沒有說錢,沒有說別的任何與錢有關系的事情。她的心情充滿陽光,雖然是冬日的陽光,雖然是沒有暖意,可是畢竟有些亮吧。
3
他成了陌路,一個單純的消費者,一個和別的嫖客沒有什么兩樣的嫖客。她不能去回想在賓館里面他披著浴巾走出來的樣子,想起來就心痛。也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就像肖雯說的那樣:“你干么呀?和他談戀愛?快清醒清醒吧,姐姐?,F(xiàn)在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時代,你做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就已經(jīng)out了,還要做相信愛情的浪漫主義,是不是已經(jīng)是out的out了?”
他們都上過大學,最初她分到一個鄉(xiāng)下當教師,還成了家,但是那種一眼就望到頭的生活讓她越來越無法忍受,她辭了職到省城來混,找到的工作都不是很好,最后在一個很偶然的場合遇到了大學同學肖雯,雯雯就帶她入行。對她來說,雖然結束了一樁婚姻,并不意味著她會選擇單身,或者在婚姻上死了心,她甚至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渴望找到一個對路的人,重新組織一次婚姻。她確實掙了錢,真正的辛苦錢,如果遇到自己喜歡的人,自己可以洗手不干。正因為她念念不忘重歸家庭生活,所以,她并沒有死心塌地要在這條皮肉生意的路上一條道走到黑,她總是三心二意,東張西望。
她到了一個夜場,那是一個星級酒店,頂樓有一個旋轉舞臺,在舞廳外面有一個隔音效果很好的咖啡館,干夜場的人或者打算離開這個場子去別的場子的人,都會在這里喝杯咖啡,或者喝點酒水。這是與色欲或者色欲消費相關的場所。所有的雅座都像火車的軟臥車廂的結構,下面都有昏暗的小燈,在這里面聽著從什么地方傳來的柔和的音樂聲,人們可以在里面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只要聲音不是太大。
她的幾個伙伴兒喜歡到這里來,這里的人好像有一些檔次,能走進這里面去釣魚的女人也都有一些姿色。不是想進來就能進來的。女人入舞廳不要票,釣了魚就得給舞廳抽成。但是她實在提不起興致,她嚴重心不在焉。她不斷地沉湎于對他的回憶,在回憶中不斷地挖掘一些從前被忽略的細節(jié)。回憶越來越多,越來越細,那些回憶好像能夠自己繁殖自己,就像工筆畫中的細針密縷的線條和差別細微的顏色。
當她不斷地翻騰著對他的回憶的時候,她覺得這些回憶與剛才她對他形成的判斷有些矛盾,這些矛盾就那樣僵持著。他不是她剛才看到的那個樣子,他是一個可靠的人。之所以給她一種不可靠的印象,可能是因為他在洗澡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那個電話讓他心神不寧起來了,是不是說他被公司炒了呢?誰知道,他沒說,我怎么就不多問問呢?在這個時候,她開始原諒他了,甚至有一種緊迫的想要知道他究竟遇到什么麻煩的心情。
她突然不想走進舞廳,不知道為什么很別扭。她覺得她自己可能病了。一些穿著馬甲的男青年背著手站在走廊里,隨時伺候新來的客人。他們看到她的時候,都和她打招呼。值班經(jīng)理拿著步話機在樓層之間游走,到處瞅瞅,看看有沒有什么問題需要馬上解決。
她看到他馬上走過去,拉拉扯扯說著親熱話。他說:“看上去你的精神不是很好,是不是病了?”值班經(jīng)理的聲音很柔和,是那種尖尖細細的聲音。他如果關心她,一定會有回報的,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是這樣。比如,他的朋友喝花酒,他就會找?guī)讉€這里的牌子去撐場子,撐場子當然不是很簡單的事情。
她用手背碰碰自己的額頭,說:“溫度不是太高,就是沒勁兒。”
“喝點藥,你去我的辦公室去,喝點熱開水,還有感冒沖劑,”他掏出他的門卡給她,她說:“你先拿著,我去洗手間一趟。”
“要是撐不住就算了。“
她道了謝,走到衛(wèi)生間,正好遇到遇到蕭雯。蕭雯說:“我還以為你洗手不干了呢?”一邊說,一邊使勁兒地靠近鏡子,眼睛幾乎貼到鏡子上了,肖雯眼睛的度數(shù)其實不淺,可是她就是不喜歡戴眼鏡兒。她不停地補妝。
“我今晚不該來,太累了?!?/p>
“是不是和那個男孩子折騰得?”蕭雯輕輕地勾著下面的唇線,在鏡子里跟她擠眼。
“沒有,他好像對那事不熱火?!?/p>
“那他熱火什么?”蕭雯掏出小鏡子看看,把鏡子合起來,撅著嘴看看她。
“我不知道,”她心神不寧地朝鏡子里看看,和蕭雯交換了一下眼神。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心太亂了,她如果不能好好想想他,她就不能平靜下來。
蕭雯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問她那個文縐縐的男孩子是不是真的喜歡她了?
她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么。有人走進來,她們就一起走出去。她們?nèi)チ诵菹⑹?,在那里坐著抽煙,那里一堆一堆的女孩子,每一次都會有非常陌生的女孩子出現(xiàn)在這里。她們在去舞廳之前會來這里喝水、抽煙,交流看法。離開舞廳,她們也會在這里休息一下。
她告訴蕭雯,他給她錢了。蕭雯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蕭雯說:“我明白了,他給你錢,就等于沒有把你放在女朋友的位置上?!?/p>
她說:“他憑什么不給我錢?我又不是她的女朋友。”她突然不想和蕭雯說她剛剛想起來的一個細節(jié)了。她怎么就一直沒有想起那個細節(jié)呢?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是非曲直的感覺。當時,他讓她留下陪他,她答應了,但是在他洗澡之前,她改變了主意。他有些不高興。如果是這樣,那就可以把他給她錢當做他給她鬧難堪,心里還是有她的。
她有些愉快的感覺了,又有幾個她們的伙伴兒一起走進來,過了一會兒,一個身穿馬甲的馬仔走進來,晃動著手里的牌子,牌子上有包間的號碼。許多人都跑到那個馬仔那里去排隊,然后被帶到那個包間去。
她沒有動,看著那些女孩子跟著神氣活現(xiàn)的小馬仔高高興興地走了,她和蕭雯繼續(xù)抽煙。過了一會兒,蕭雯的電話響了,她告訴她那個煤老板來了。這個煤老板每一次來都會把蕭雯接到自己的別墅中去瀟灑幾天。蕭雯要去見煤老板,走前還想在這里撿幾個小錢,所以,到舞廳去坐臺,等著有人請她喝酒。
她走出來遇到值班經(jīng)理,果然,經(jīng)理對她說有好事,能有什么好事?她撒謊說,現(xiàn)在有人在舞廳等著她。她露出為難的神情,值班經(jīng)理馬上明白她不愿意給他撐場子了?!昂?,好,好的,你先忙著,回頭再說?!敝蛋嘟?jīng)理還是那樣熱情、客氣、周到。
她朝舞廳走去,半路看到一個人從咖啡廳那里走出來,飛快地朝這邊走,她剛要躲開,對方已經(jīng)把她抱在懷里了。這個人是上個月認識的一個主顧,看上去很有錢,不過也不一定。她露出驚喜的樣子,聲音很大地笑著,他說:“我沒有給你打電話,就是要給你一個出其不意。怎么樣?出其不意了沒有?”
“沒有,”她說,“你請我喝什么?”
“你想喝什么我就請你喝什么?!?/p>
“我不知道想喝什么,”她覺得自己真的在打開自己,感到越來越快樂,她好像打開愉快的抽屜了。
“那好,我喝什么你就喝什么好了。”他牽著她的手,他們就像兩個熱戀中的人一樣,朝咖啡廳走去,在那里找了一個包間開始喝酒。喝的差不多了,她覺得她有些心旌搖蕩,她覺得逢場作戲也會假戲真做的。
她喝的舌頭都麻木了,喝的不少。不過,她還清醒著,不讓自己喝得爛醉如泥。她開始聽從他的擺布了,無論他怎么動,她都覺得他動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
4
她坐公交車回住處,車里的人很少。車廂和城市的街道都是空蕩蕩的,她的心在許多時候也是空蕩蕩的。那個男人把她帶走,不知道帶到什么地方,第二天,第三天,以后繼續(xù)帶她到別的地方,總之,幾乎像是榨油一樣榨干她所有的對性的承受力。然后,把她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縣城,在那里把她送上去省城的列車,他似乎沒有給她多少錢,她也沒有爭吵,她栽了,栽在誰手里都是栽,可是她絕對不愿意栽在這個傻逼手里。
她回到省城,已經(jīng)到了公交末班車的時間,她走出火車站,找到可以帶她回到住處的公交車,當她坐在冰冷的座位上等著車子啟動的時候,她冷得渾身發(fā)抖,好像一下子掉進冰水之中一樣。車子準時出發(fā),她終于適應了車廂的寒冷,心稍稍定下來了,她甚至有了一種腳踏實地的回到家感覺。她不僅找到正確的車子,也找到常識,她可以回到自己的住處了。她心里有一種連自己都愿意承認的偷竊般的愉快,就像是一個人僥幸活下來的愉快。她把手伸進黑色挎包里面,尋找那副可能早就丟失的皮手套,碰到了一個金屬打火機,他的。她把打火機拿出來,緊緊地攥在手里,手心熱了,打火機潮乎乎的,也好像在出汗。
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小女孩子走上車子,在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來,把小女孩放在腿上。小女孩子手里拿著一個橡皮泥,在不停地捏著什么。一邊弄著烏黑的橡皮泥,一邊不停地向媽媽提出必須回答的問題,媽媽很有耐心地回答著。
看著小女孩子的側影,她突然想起自己也有過很小的時候,但是那個時候距離現(xiàn)在該有多遠,仿佛那個時候根本不屬于自己。在那個時候,就像這個捏著橡皮泥的小女孩子這么大的時候,她肯定沒有性的需求,也從來不會想到自己成了金錢和性的俘虜。
她嘴唇發(fā)白,渾身發(fā)抖,牙齒不停地磕碰。這一次,可能真的病了。許多希望都已遠去,不知道還有沒有屬于她的希望。這幾天,她都一直沒有開手機,她的手機沒電了。她突然想起她的挎包里還有一塊電池,她找到那塊電池,換上去。剛換上去,就有好多短信擁擠著冒出來,她希望看到那個男孩子的短信,不過沒有。就在她覺得有些失望的時候,他的電話打過來了。他說:“聲音很疲勞,是不是病了?”
“我不知道,我覺得嗓子疼得厲害,沒有勁兒?!彼裏o法控制住一個女人在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面前撒嬌的欲望,雖然這個男人究竟跟她會有什么關系,現(xiàn)在說不清楚,甚至在任何時候都說不清楚,但是一看到他的電話號碼,一聽到他的有些緊張的聲音,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向他撒嬌。她聲音委屈地嘮嘮叨叨地說自己的癥狀,她不想讓他放下電話,她需要抓住他的聲音,在這一刻,他的聲音就是她最大的溫暖與存在的根據(jù)。
“我得看看你,要不要去輸液?”
“我不知道,……我發(fā)燒了?!?/p>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p>
她告訴他她坐幾路公交車,上一站是哪里,司機馬上糾正著告訴她,她剛才說的站名是錯的。司機告訴她下一站的名字,她馬上在電話中說出這個名字。這一切都很溫暖,連司機的那種不耐煩的聲音都很溫暖。窗戶外的夜色是溫柔的,也駁雜著難以置信的暖意。她突然覺得自己成了拿不定主意的人。司機說:“你在下一站下車,讓你男朋友在那里接你?!?/p>
她下了車,在寒風中等著,出租車一輛接著一輛地過去,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到,總覺得等不到了,她有一種脆弱得很難撐到最后的一秒鐘的感覺。一輛出租車在她前面停下來,他跳下了車,朝她走過來,把大衣裹在她身上,幾乎是抱著她上了出租車,在她意識還不是很模糊的時候,她突然心疼地發(fā)現(xiàn),他瘦了一圈。
他們都坐在后面,她緊緊地靠著他,她可以放心地睡覺了,不用擔憂自己把自己弄丟。她把額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垂下沉重的眼皮,一會兒就發(fā)出粗重的呼吸,她不用睜眼就看到他一直在看著她,好像一不看,她就會蒸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