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吉林乾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近年來主要從事散文、文學評論及紀實文學的創(chuàng)作,著有《玉米大地》《糧道》《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時間的形態(tài)》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七屆老舍散文獎、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豐子愷散文獎、首屆三毛散文獎、2014年最佳華文散文獎等。
呈現(xiàn)于眼前的大平原依然如舊,廣闊、蒼茫,似渙漫無垠的大海,似沒有邊際又全無方位的時光。三十年闊別之后,重回故鄉(xiāng),自知是只有熱切而沒有目的的一路奔跑,所以亢奮之余,難免要質(zhì)疑自己那雙張得圓圓的臂膀——接下來,你到底要擁抱什么,終究能擁抱到什么?
這時,天空飄起了細細碎碎的清雪,把本來就已經(jīng)很模糊的記憶和大地上的標記,又做了進一步的涂抹。這是一個暗示,也是一個隱喻。其實,宇宙、天地之間的事情,有時非常簡單,簡單得讓所有的猜測和想象都變得徒然。譬如這天上的雪花,不管它后來的形態(tài)如何,終究還是大地上的事物。諸般因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離不開大地。只因為土地中的水分太充盈了,就溢出來,到空中凝結(jié)成了云;云飄得久了、累了,云凝得多了、重了,又會變成雪,落到地上。如果非要繼續(xù)追問它們落到地上的目的和意義,我的回答也十分簡單——它們終于還是要變成地上的水,至少是要重溫一下做水的感覺和滋味。
一、東南山、西南山
從松原市高速公路出口下來,沿301省道前行四十公里后,進入“井方鄉(xiāng)”的腹地。
九十二年前,這里還是內(nèi)蒙古王爺齊默特色木丕勒的牧場。數(shù)千平方公里的草原上,除王爺府為數(shù)不多的放牧點、收租點和偷墾者零星分布的窩棚,基本上荒無人煙。很多來內(nèi)蒙荒落戶的流民,差不多都有著共同的回憶:一架勒勒車,吃力地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中爬行,車軸間不時發(fā)出秋雁般凄婉的哀鳴,就算是風吹草低,也還是難以看清遠處的景色和方位。直到1926年,內(nèi)蒙古王爺和時任吉林省省長的張作相這對兒女親家私下計議,“勘放郭爾羅斯西部蒙荒,設(shè)官治理”,以便緩解當時地方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這片土地才算進入農(nóng)耕時代。
為了便于操作,“官家”依照中國古代井田制格局,把全境荒地按統(tǒng)一規(guī)制分割成大小相等、均勻、規(guī)則排列的一個個方格子,每一個方格稱作一個“井方”。全境共劃出成方的“整井”二百七十四個,每井三十六方,每方四十五坰;因邊界曲折的原因,劃出不成方的“破井”三十五個?!熬健眲澩旰?,張作相心生一念,為了給自己罩上一層文治的光環(huán),規(guī)定用《千字文》為每一個“井方”定名,按照從北到南、從上到下、從左至右的書寫習慣給每一個方格安上一個字,這個字就成了這一方土地的名字,如果建村,就是村莊的名字。天地玄(元)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吉林省乾安縣最初的行政版圖初步形成。
我出生的“列字井”,在千字文中排第十五個字。實際上,在列字井之前,并沒有與千字文一一對應(yīng)的十四個村莊。比如,荒、昃、寒、冬等被人們認為不吉、不雅的字,已經(jīng)直接被棄置不用了。
小時候,列字井和北邊的宙字井在行政上歸一個生產(chǎn)大隊管理,兩個村子合在一起稱為“列宙”。在兩個平原村莊周圍,均勻排列著四座巨大的沙丘,因為從遠處看,宛若四座低矮的小山,所以我們分別稱那四個沙丘為東南山、西南山、西北山、東北山。曾經(jīng),我們的村莊、我們的田地、我們的莊稼和我們的鄉(xiāng)親,在遙相呼應(yīng)的四山之間構(gòu)筑起我如夢的家園。早晨,太陽從東南山上升起,傍晚,太陽從西北山上落下;春天,風從西南山上刮來,又從東北山上遠去;其間有風霜雨雪,有月圓月缺,一場接一場的風沙刮過,一年又一年的流光逝去,一幕連一幕的愛恨情愁交疊,一代又一代的生老病死輪回,我們始終在四山之間,我們的心、我們的情感,也始終在四山之間。
那四山不僅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同時也為我們的生活和記憶留下了諸般的快樂與趣味。特別是坐落在列字井領(lǐng)地上的東南山和西南山,更是我多年來始終不能忘懷的重要地理標識。記得當年東南山頂有一窩狼獾,誰也說不準十來個洞穴中到底生活著多少只獾。很多個夏天和秋天,為了保護山頂?shù)那f稼,爺爺帶領(lǐng)我們同獾子作著艱苦的“斗爭”,稍微懈怠,就會有一大片莊稼被獾子糟蹋。西南山離村子稍近,卻土質(zhì)貧瘠,每年只能種一些能在沙中頑強生長的谷子。這就成了鳥類覓食的主要場所。冬天一來,就會有成群的“鐵雀”整日在山丘上盤旋;鵪鶉、沙雞、野雞等稍大的鳥類則成雙成對、三三兩兩或成群地躲在草窩下、樹叢中或深雪里忙碌覓食。孩子們一個冬天的心思,就隨著那些鳥兒在天空和大地之間翻來覆去。
301省道延伸至鱗字井,下道向北,有一條平展筆直的村道,過稱字井、霜字井、前張字井、后張字井,恍惚間,已經(jīng)直抵列字井。算來,二十公里的路程,只花去十幾分鐘的時間。這在三十年前,搭乘縣里的環(huán)縣公交需要折騰兩三個小時;如果騎自行車,因為道路崎嶇,夏季泥濘,需要走一段推一段,至少也得折騰四個多小時。那時,每去一趟縣城,都是出一次隆重而又艱難的“遠門”??磥恚瑫r光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不僅能夠解決很多和時間本身一樣抽象的問題,還能解決一些和空間一樣具體、明確的問題。
回到村子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叫上我的表姐夫王廣柱,讓他帶路去看我最惦記的東南山和西南山。王廣柱一向老實、持重,對很多事情都不會大驚小怪,對我的“有理”和“無理”要求,從不提出質(zhì)疑。他告訴我,西南山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因為前一年橫貫前郭和乾安兩縣的“哈達山”引水工程要從村前通過,需要大量取土,不僅整個“山”上的土都被取走,還繼續(xù)向下挖進兩米多深,昔日的山遂變成了今日的坑。他問我,還去不去看看,我搖頭,想起了“滄海桑田”這個詞。如果坑里將來注上水,用于養(yǎng)魚,那不真就變成了“海子”?
曾經(jīng)的四山,已經(jīng)有兩山歸屬別村,有一山歸于烏有,可看的也就只有東南山啦!
車在王廣柱的指揮下一路前行時,我一邊詢問清晰印在記憶中的那些“地標”都去了哪里,一邊用眼睛四處搜尋著那座我曾在夢里多次夢到過的東南山??墒?,平坦得如巨大籃球場的田野上,哪里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那座童年的“山”。不會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吧?如果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難道王廣柱的記憶也出了問題?或許,我是在一個醒著的夢里?一般夢里的事情都十分荒誕。我忍著,不把我內(nèi)心的疑惑說給王廣柱,單要看看最后的結(jié)果。
車拐下鄉(xiāng)路后,一直沿著水泥澆筑的引水渠邊緣行走,那是一條平展的土路??梢韵胂螅磥淼臍q月里,這條水渠里的水,將年年替代“天老爺”,把這個以干旱聞名的地域滋養(yǎng)得土潤年豐。然而,車子已經(jīng)被王廣柱叫停時,我仍然沒有在視野中確認出東南山的位置。
“這里就是東南山?!蓖鯊V柱站在車旁用手指著不遠處的一個藍色簡易房:“那個機井房,就是東南山的最頂點?!?/p>
但大地在此處,并沒有一點兒隆起之意。如果這個地方就是東南山的話,那個藍色的機井房下邊就是三十年前狼獾的家。在過去的許多年里,那個直通地下的黑洞在不停地往外冒出冰涼涼、白亮亮的水,而那些雖然有些討厭但卻生動有趣的狼獾們從哪一天起,去了哪里呢?我在王廣柱的引導(dǎo)之下,站在田壟之間前后左右看了很久,才勉強看出一點兒大地的不平。就算東南山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吧!可從前那個形貌昭彰的山,因何變得如此頹然不堪了呢?是因為多年之后我終于長高長大,相對的山就矮了下去,還是因為我自身變得衰老和麻木,不再像童年一樣對很多事情有一種天然的靈動和敏感?
返回的路上,我突然意識到,腳下的土地和道路都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從前的記憶。時光,如陌上的流沙,掩埋一切,暴露一切,也雕刻一切,它像手段高明的魔術(shù)師一樣,施展出乾坤挪移大法,不斷地把一個人的故鄉(xiāng)換成了另一個人或另一些人的故鄉(xiāng),而一切過程竟無人察覺。
二、因為曾經(jīng)承諾
回鄉(xiāng)的第一頓飯,我決定在高淑艷家吃。
高淑艷是我表兄妹中最小的一個,由于小時候沒有人照料、看管,整天像尾巴一樣哭著喊著跟在哥哥姐姐的身后,曾有一個外號:“小閨女崽兒?!边@個兩歲就失去了母親的人,雖然生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但命運的苦澀和生活的磨礪卻讓她的心態(tài)和心性將自己的實際年齡向前推進了差不多整整一個時代。如此,在心智和觀念上,她就和我這個年代的人有了更多相同、相通之處,自然,在溝通和交流上也增加了更多的互動。我一向認為,面對命運和生活的脅迫,她內(nèi)心的堅持和無奈以及種種的苦樂悲歡,我都能夠體會和理解,所以,曾經(jīng)我也常自以為是她親人中的相知者。
果然,她至今念念不忘在白城讀幼師時我們那段兄妹之誼。剛剛通上電話,她就說起了白城和白城舊事。在吉林省西部這座荒涼的小城,我們曾經(jīng)斷續(xù)相處三年時間。那時,我剛剛參加工作沒有幾年,在白城市的一家企業(yè)工作;高淑艷則考入白城市幼兒師范學校讀書。雖然平時各有所忙,難得一見,但隔三岔五的相聚還是寄托和加深了親人間的關(guān)懷和情誼。那幾年,也正是她人生最艱難、最糾結(jié)的時期。盡管有些事情,她內(nèi)心的主意已定,但畢竟年紀尚小,身單力薄,擔不起命運加在肩上的那副重擔,行至迷茫和艱難處,免不得要彷徨猶豫、掙扎痛苦并流露出內(nèi)心的軟弱。很多的時候,她仍是一個愛流淚的小女生。
如今,高淑艷以一名鄉(xiāng)村幼師的身份住在鄉(xiāng)里,她的幾個哥哥姐姐,也相繼離開本地,散在本縣的其他各處。在我到達之前,高淑艷已經(jīng)通過電話把他們及其配偶叫到家里,好在他們都沒有離得太遠。最遠的一個姐姐住在縣城,到淑艷家也不過二十分鐘的車程。待我進門時,兄弟姐妹已經(jīng)齊聚一堂。多年不見,眾親屬免不得好一陣子相互打量和寒暄,并一一通報現(xiàn)狀。
大表弟高洪臣屬龍,小我兩歲,一雙子女均已經(jīng)嫁娶,拖家去了南方,妻子卻因患有惡性腦瘤于前幾年去世,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守在鄉(xiāng)村。名下僅有的幾畝農(nóng)田,由于橫豎左右也折騰不出幾個錢來,索性就租給了別人,自己靠打零工賣力氣應(yīng)付晚年的生活。論年齡和身體條件,他本可以續(xù)弦再娶,可是考慮到“說”個人還要按農(nóng)村的習俗給人一份彩禮和一份每月五百至一千元不等的固定“開支”,就忍忍斷了這個念想。二表弟高洪友原來開過磨米廠,因為效益太好,被眼紅的村主任看中擠走后,一蹶不振。先是他自己得了腦瘤,手術(shù)后癱瘓兩年又奇跡般重新站了起來,而后是他妻子也得了惡性腦瘤,耗去了家里所有的資財之后撒手人寰,只留下沒有勞動能力的高洪友,靠出租土地的微薄收入勉強度日。這個在人事和命運面前雙重敗北的表弟,大部分時間保持著沉默,但語調(diào)和目光里卻流露出十分復(fù)雜、難解的內(nèi)涵。日子過得最安穩(wěn)、齊全的就是表妹高淑萍了,夫妻兩個生有一兒一女,如今孩子們都在城里做買賣,生活得不錯,看看生活用度已經(jīng)綽綽有余,土地上的勞作又沒有太大的益處,夫妻倆便干脆放下舊有的生活,去城里專門為子女照料小孩和日常生活,早早地進入養(yǎng)老狀態(tài)。
在我們起勁兒地回憶往事和述說親情時,高淑艷的丈夫黃樹文悄悄躲出去張羅酒菜。這就讓人不得不再一次佩服、夸獎他是一個有眼色、懂事體的人。其實,多年前,當他還是少年的時候,這種優(yōu)秀的稟賦已經(jīng)在他的身上有所體現(xiàn)了。那時他剛剛讀初三,就開始以一種十分得體的方式追求高淑艷——你不喜歡讓別人看出來,我就在心里暗暗想著你;你怕打擾學習,我就不讓你感覺到有我的存在;你說你每天晚自習后不敢走夜路,請你回頭看看,我已經(jīng)在你的身后悄悄護送你了……
那年白城地區(qū)招考幼師,全縣四個工費指標,一個自費指標,高淑艷剛好考了第四,可是到了正式錄取時,她的成績又變成了第五。社會是否公平的問題,暫且不論,既然僥幸考上了,先說這學到底去上還是不上。上,學費從哪里來?自從母親去世,繼母進了家門之后,吃飯、在本地接受義務(wù)教育都已經(jīng)變得不那么順理成章了,還想花大錢去外地讀書?她父親早早地低下了頭,說:“拿不出那筆錢?!边@時,黃樹文挺身而出,和淑艷幾個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哥哥姐姐每人湊一個份子,把學費湊齊。至于學費之外的花銷,黃樹文承諾由自己一人承擔。黃樹文的這個決定一出,立即得到了高淑艷父親和大姐的贊賞和支持,但卻遭到了自己家人的強烈反對,家人一致認為,將來高淑艷學業(yè)有成絕對不會再回來委身于這個從來不好好學習也注定要匍匐于土地的黃樹文,結(jié)果定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份擔心黃樹文也不是沒有,他只是不愿意看到淑艷已經(jīng)到手的夢想眼睜睜破滅,他說:“我就是想供她上學,不管她會不會回來我都要供!”
自始至終,高淑艷一直低著頭,保持沉默,沒有一句明確的表態(tài)。但黃樹文卻如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地撲向自己的“光明”。高淑艷上學一動身,他就不再讀書,找一個工程隊去打工,做泥瓦工搬石頭、抬磚,心甘情愿為遠方讀書的淑艷賣苦力。雖然一個月三十元錢的接濟并不算多,他算計著,總可以斷了淑艷的后顧之憂。
三年后,骨瘦如柴的高淑艷一臉菜色滿腹惆悵回到家鄉(xiāng)與黃樹文結(jié)婚,而那時他卻身無分文。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寄給高淑艷的錢,她基本沒花,都攢到一起拿了回來,用于建設(shè)他們的新家。原來,三年來淑艷天天靠吃開水泡饅頭外加免費咸菜度日,那筆錢,是以一分錢、一張紙為計算單位省下來的。其間,她只有被餓得昏過去之后,才會稍加一點兒伙食。本來,高淑艷是想把欠黃樹文的錢一次還清之后,輕松奔自己理想的生活和前程,可時至畢業(yè),面臨最后抉擇時,到底還是自己心中的那份惻隱和“律”占了上風。
對于這段婚姻,兩個人自知來之不易,一直小心呵護。高淑艷時時謹慎,留意自己的一切言行,讓黃樹文處處感覺到受尊重;而黃樹文事事盡力,拼出全部身心,讓高淑艷的日子過得富足和舒心。但多年來養(yǎng)成的節(jié)儉習慣,卻讓高淑艷拒絕生活中的一切享樂。至今,他們住著的房子仍然是兩人結(jié)婚時蓋的那座土房。因為松原一帶近年來頻發(fā)地震,為了防止那座老房子在地震中倒塌,他們想了一個省錢又安全的辦法——在居室里搭了一個用鋼管焊接起來的鐵架子,把火炕和山墻、草棚隔離開來,像一個鐵籠子一樣,擋住外來的危險與不測。
轉(zhuǎn)眼,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參加了工作。高淑艷的節(jié)儉又有了新的目標和理由,吃的、穿的等用度,一概從縮、從簡,攢下的錢有的用于為兒子調(diào)換工作崗位,有的用于為兒子買車、買房,有的……淑艷自己也說不清還有什么。總之,就是要像老黃牛一樣,獻完力氣獻骨肉,把一切都獻給下一代。中國的年輕一代真是幸運!有這樣的父母,有這樣的人文環(huán)境,別說還能混一份工作,就是不能,僅靠啃老也可混個衣食無憂。
現(xiàn)在,夫妻倆唯一沒有把握的就是將來兒子能找一個什么樣的媳婦。對此,高淑艷的態(tài)度很模糊:“就看個人的命吧!”而黃樹文的態(tài)度似乎很明確。一次,他借著酒興,用力拍打著兒子的肩膀:“兒,將來一定要找一個門當戶對、文化相當?shù)呐影。 ?/p>
三、比鉛更重的愛與仇恨
如果把過去的列字村比作一個土里土氣的農(nóng)村丫頭,那么現(xiàn)在至少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豐腴、水靈的大姑娘。不但體量上長大很多,村容村貌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一條嶄新的水泥鄉(xiāng)路從村子中間穿過,路兩側(cè)的土平房盡皆消失,土墻圍起來的小園子也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房前屋后整齊排列的大棚,大棚里不再是傳統(tǒng)的蔬菜和玉米,而是能拿到市場上賣很多錢的葡萄。記憶中那些沒棱沒角的“干打壘”,變成了整齊漂亮的磚瓦房。條件好一些的人家,還在實用性基礎(chǔ)上兼顧了建筑美學,不惜成本做出了具有古典意味的高脊和飛檐。但從房屋的數(shù)量推測,村莊的人口數(shù)量至少是從前的兩倍以上。
實際上,很多房屋是空著和半空著的,偌大的房子僅有一兩個人居住,甚至有的是常年閑置。時代變了,一切都在發(fā)生著變化。過去村里人建房子只是為了居住,一間房子里常常擠著四五口甚至十來口人;現(xiàn)在人們錢多了,房子的意義似乎已經(jīng)離居住越來越遠了。過去種莊稼是為了吃飯,為了填飽肚子;而現(xiàn)在每一樣東西都要考慮能不能有市場競爭力,能賣多少錢。人們?nèi)⑵?、嫁女也不僅僅是為了過日子和生兒育女,而是為了享受愛情或體驗人生的樂趣。
然而,一茬茬的人,就像土地上生長的植物一樣,站起來一茬,倒下一茬。一茬腐爛成泥土,一茬卻在繼續(xù)著揚花授粉的愛情和繁衍事業(yè)。其中有些修成正果,開花結(jié)籽;有些則顆粒無收,虛妄一場;還有些是中途夭折,只落下令人痛心的咔嚓一響。
見到本家四叔以后,我的心不由得變得沉重起來,沉重如鉛。盛年時挺拔英武的形象,在歲月的摧殘之下已經(jīng)破敗、朽壞得目不忍睹。佝僂的腰身、滄桑的面容和呆滯的目光昭示的不僅是歲月的殘酷,更多的還是來自生命內(nèi)部的愁苦。在這之前,我并不確切地知道四叔的膝下還有一個行三的堂弟。四叔說,他小名叫三子,大號叫任林利。如今知道了,卻是他不幸的離世的信息和令人痛心的故事。提起那段往事,四叔先已老淚縱橫。
在四叔的三兒一女中,老三是一個異數(shù),雖然自小不愛學習,沒成大用,但天生聰明伶俐,精明之中暗藏著一股豪氣。從小到大,仗義通達,不但在長輩中備受欣賞,同輩中的男男女女也無不敬佩其出色的智勇。三十歲年齡,一手在村子里開起了兩攤子買賣,一個鄉(xiāng)村超市,一個鄉(xiāng)村飯莊,生意雖不算多么興盛,但小日子卻著實過得紅火。因為經(jīng)常呼朋喚友,胸中又有幾分正義,遂與當?shù)氐拇甯刹拷Y(jié)下梁子,竟然代表眾村民告起了村書記。三子仗著自己的好腦瓜和好文筆,把村民知道的各種腐敗事實整理成十幾條邏輯嚴謹絲絲入扣的“狀子”遞到上邊,把個村支書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告饒,私下里托人傳過話來,只要他不再繼續(xù)牽頭上告,要什么條件滿足什么條件。眾村民的目的是從根本上解決本村的腐敗問題,三子哪里肯為一個口頭許諾就這么私了?
也該著三子命遇“克星”,自作自受。這時恰巧他的一段桃色事件突然暴露。本村一女子長期與三子有染,其男人明知此事,卻并不聲張,只是一次次向三子“借錢”,后來又唆使十三歲的孩子出面要錢、要物。三子不堪其累,便與那女子分道揚鑣。他以為事情就此了斷,沒想到這件事恰巧被村干部利用。唆使那女人的男人繼續(xù)敲詐三子,如果敲詐不成就動手砸碎三子超市和家里的玻璃。其間,難免就有各種言語和肢體上的沖突,但每次那男人鬧事,派出所的人都找各種借口不予理睬;而三子只要一動手,派出所的人馬上到村里維持秩序。如此來來往往,三子吃盡了苦頭憋夠了氣。終于,他在不斷重復(fù)的規(guī)律和邏輯中悟出了其中的奧秘,但他對藏在暗處的人毫無辦法,只能是“咬碎了牙齒和血吞”。
生活是一部拙劣或精致的小說,本無大事,通篇不過是一些雞零狗碎的細節(jié)。最后把故事和人推到意外之境的差不多就是這些足以糊住眼睛和心的東西。在一年來的時間里,三子深陷于這種無休止的細節(jié)和情緒的糾纏而不能自拔,心氣越來越煩躁,狀態(tài)越來越糟糕。終于有一天徹底崩潰,失去理智,一邊叨念著“這樣窩窩囊囊活著真沒意思”,一邊拎起刀,去殺了那一家三口。然后,自己自首伏法。一段因情而仇而殺的故事就此煙消云散。一切欲望、恩怨、仇恨、希望、忍耐與不甘俱如一只當空炸裂的爆竹,隨著一聲脆響、一陣青煙化為烏有。短暫的回響和塵埃落定之后,天空與大地復(fù)歸平靜,如同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我記得,我離開列宙、離開四叔時還沒有三子,我再見到四叔時,仍然還是沒有三子。三子對我來說,只是多一個少一個都沒關(guān)系的故事。但對四叔來說,三子卻不僅是一段往事或幻影,而是嵌在心口的一枚釘子,在他的有生之年,心臟每跳動一下就會刺痛一下。
四、好農(nóng)民王廣柱
我把王廣柱的家作為我在列宙活動的主要據(jù)點,至少有三種理由。第一,因為他人好,本分、老實、善解人意。雖然村子里的親戚不少,我還是覺得和王廣柱待在一起更輕松隨意一些。第二,因為王廣柱極其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他的生存狀態(tài)和家庭狀況幾乎就是當代中國農(nóng)民的一個縮影、一個范本。第三,因為王廣柱的家和我原來的舊家正好毗鄰,山墻與山墻之間只有幾米之隔。
想當初,父親在世,因為十分喜歡這個侄女婿,凡事都愿意喊他一聲,請他來幫忙。我家從村東搬到村西的時候,已經(jīng)是村子的最邊緣,往西再無人家。房子能最終落成,王廣柱立下了汗馬功勞。其間,他不僅充當主力領(lǐng)人打墻,同時還兼任著工程的質(zhì)量監(jiān)督。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我家那歷幾十年風雨而不坍塌的房山墻。我家房子蓋起后,正好王廣柱也想蓋新房,毫無懸念,父親就像張羅自己家的事情一樣,幫助王廣柱把家安到了我家旁邊,做了近鄰。
時隔多年,王廣柱已由一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變成半老男人。令人慰藉的是,這個已經(jīng)不用整天在農(nóng)田里勞作的老實農(nóng)民除了有些謝頂,面相上基本保持了當年的輪廓和光滑。一看到他那張沒有變形的臉,我那些有關(guān)往事的記憶就漸漸復(fù)活了,想起了父親在世時種種情景和細節(jié)。
從前年開始,一向以勤奮著稱的王廣柱已經(jīng)不再親自動手種田了。說來原因卻很值得玩味。兩年前,我家賣給別人的舊房子,因年深月久房體破敗,被新房主拆掉了。拆就徹底拆掉算了,卻偏偏在王廣柱家這一側(cè)留下一堵孤零零的山墻。隨著時間的推移,山墻在一點點向王廣柱這一側(cè)傾斜。王廣柱早看出了危險,多次催促那家趕緊把墻拆掉,可是鄰居卻置若罔聞,一任那殘墻繼續(xù)傾斜。終于有一天,王廣柱一不留意在走過那堵墻的時候,它突然倒塌,把王廣柱壓在下邊。最后,命是撿了回來,但卻造成了右腿粉碎性骨折,臥床一年不能下地勞動。從此,他也就順勢放下干了大半輩子的農(nóng)活。想來,總不知命運如此安排是何用意。
一大早還沒吃飯,王廣柱就穿戴整齊急急地出門了,直到差不多十點鐘才從外邊回來。原以為他要出去干什么急事,結(jié)果卻是趕早去村里排隊辦理“新農(nóng)合”醫(yī)療保險。這幾年,國家的醫(yī)保政策覆蓋了廣大農(nóng)村,只要加入新農(nóng)合,上了醫(yī)療保險,就不用再擔心大病致貧。但也有些農(nóng)民舍不得交那二百七十元錢而“吃大虧”的。前年村里的徐彥斌媳婦得了直腸癌,手術(shù)、住院花去八萬多元,結(jié)果因為沒上醫(yī)療保險就沒有享受到醫(yī)保政策,過后,一家人“腸子都悔青了”。從此后,村民們深刻吸取她失誤的教訓,不管錢有多緊,也要咬著牙把保險上了。
王廣柱邊往下脫厚重的外衣,邊講他從村民那里聽來的消息。聽說鄰村的張字井的村民每年只需出三十元新農(nóng)合費用,其余的都由村里“報銷”,一樣的村子,張字井還沒有列字井的經(jīng)濟狀況好,為什么張字井能做到的,列字井做不到?說著說著,這個老實人不由得動起氣來,又數(shù)落了一番村子“兩委”的貪婪、自私和種種劣行,林補作假、以機動地和稻田發(fā)包謀私,等等。說歸說,氣歸氣,相信這個老實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像三子那樣出去告狀的。后來到底還是表姐出面叫停,王廣柱才收住了抱怨。表姐雖然是婦道人家,但卻活得比王廣柱通達、透徹:“這么多年,大伙一直吵吵來吵吵去的,究竟起過什么作用呢,到頭來還不是白白地憋了一肚子氣?你這是上了新農(nóng)合就不怕氣出大病來吧!”
其實,親戚中頂數(shù)王廣柱家的日子過得好,他們真的大可不必去惹那份閑氣。尤其最近兩年,日子過得越發(fā)輕省和滋潤起來。時間就是這么奇妙,一晃,好日子過去了;一晃,壞日子也跟著過去了。前些年老兩口還要為離異的兒子撫養(yǎng)孫子,轉(zhuǎn)眼,孫子已經(jīng)長到了十七八歲,到縣城里去讀高中,住在他姑姑家,也免去了爺爺奶奶每日的照料和操勞。兒子建鎮(zhèn)在大連一家公司工作很出色,業(yè)績漸入佳境,職務(wù)連連晉升,一年拿著二十來萬的薪水,車還是公司給配的。年前,建鎮(zhèn)把一個大學本科畢業(yè)不久的姑娘領(lǐng)回老家,讓父母相看。這也算正式確立了關(guān)系,接下來就要籌備明年春天結(jié)婚的事情。
說起女兒娟娟,王廣柱更是喜上眉梢。雖然女兒沒有兒子在公司的地位那么高,但卻從他身上繼承了吃苦耐勞的優(yōu)秀品質(zhì),心靈手巧,啥都能干,干啥啥精。說種地,沒有農(nóng)機時,一個人一把犁,在田壟間穿梭如飛;有了農(nóng)機更是如虎添翼,每年都是一個人獨當一面,最先把自己家的地種完;出去打工一樣毫不示弱,巾幗不讓須眉,工地缺少電焊工,她很快就掌握電焊技術(shù),上手就干得十分出色;需要打電錘,她就像一個大男人一樣一天刨掉一面水泥墻;公司需要安裝光伏板的技工,她毫不猶豫地沖上去,一個人頂一個半男人飛快地完成任務(wù)。她是一個勞動的天才,勞動起來有如神助。她打工所在的公司多是私營企業(yè),誰干的活兒多,誰的貢獻大,誰就掙得多。就這樣,她一年下來總能拿到十四五萬的薪酬。很多男人見自己還不如一個女人,心生嫉恨,剛剛有一些意見和微詞,老板就出來替王娟娟說了話:“如果你能趕上王娟娟干得多,我就給你提高一倍的工資,敢不敢和她比一比?”一聽說比,那些人立即啞口無言。
如今,女兒、女婿也在縣城安了家,雖然每逢年節(jié)和假日還會經(jīng)常來看看父母,但讓他們再回到這片土地上來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事情。表姐和王廣柱也知道,一家人在列字井的根已經(jīng)拔得差不多了,早晚會徹底拔出而沒有一絲牽連,但他們決心已定,不到老得邁不動步,不會離開這片鄉(xiāng)土的。這樣算來,再有十年或十五年的光景,我們用以相聚和說話的房子,必定是人去屋空了。
五、兩個“五保戶”
大表哥徐彥斌身高一米九〇,卻空有一副威猛的身架,實際上膽子比誰都小,他不但怕人、怕事,還怕鬼。
關(guān)于大表哥怕鬼的原因,我曾在某一篇文章里說過。那一年,大表哥去前屯張字井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兩個長相一模一樣、年齡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低頭走路的大表哥并沒有留意那兩個小姑娘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他抬頭時兩個小姑娘齊聲問好,并甜甜脆脆地叫了大哥。大表哥心里在犯嘀咕,怎么想不起來這兩個小姑娘是誰家的呢,本屯哪看過這么好看的小姑娘?大表哥雖然心里疑惑,但還是同她們一同向北走,可是走著走著,那兩個小姑娘就突然不見了,倏然之間,是眼看著消失的……
這是事情的經(jīng)過,也是事情的結(jié)果——從那年那天起,大表哥不但相信有鬼,還怕鬼。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不敢走夜路,不敢在空曠的地方與看起來奇怪的人說話。而且最糟糕的是,他看到有一些人言行怪異或不可理喻就認定自己遇到了鬼,或遇到了被鬼附身的人。所以,當他正在和某人說話或爭吵時,突然臉色變得難看,慌忙怯場而去時,準是他的內(nèi)心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干擾。
經(jīng)常出現(xiàn)誤判的結(jié)果,使大表哥在正常的人事交往中屢屢顯得有些懦弱,也失去了很多維護自己正確立場和正當權(quán)益的機會。事情過后,他自己往往會后悔不迭,但無疑,悔之晚矣!
八年前,徐彥斌看上了村南草原上一段廢棄水溝,那是多年前“引松工程”失敗留下的一道深溝。他突發(fā)奇想,在那里投下萬元的魚苗,冒冒失失地養(yǎng)起了魚。盡管他年年鍥而不舍地往里投一些青草和土糧,可一直不知道里邊的魚最后存活了多少、魚長到幾斤幾兩,因為他沒有辦法從那道深溝里把自己的魚撈上來。去年夏天,突然來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吉林省新一輪“引松工程”重新啟動,正好工程要征用他的“魚塘”?!罢鬟w征遷,一步登天”嘛!按理,他完全可以借這個機會得到應(yīng)有的補償,但由于他的膽小怕事,在施工方的“嚇?!毕?,瞬間丟了談判的先機。施工方說,這么重要的大工程,不能因為你一個人就停滯下來,占了你的魚塘不假,但你得讓我們先抽水、施工,否則這個責任你承擔不起。水抽出來也就知道里邊有多少魚了,然后再談補償?shù)氖虑椴贿t。這么一嚇,徐彥斌的心果然就開始暗自發(fā)抖,他怕違反了法律被抓去“蹲小號兒”,所以就乖乖地讓施工隊抽水施工了。結(jié)果,水抽了,魚死了,補償?shù)氖虑閰s找不到人談。鄉(xiāng)里說,你去找施工的人;施工方說補不補、補多少,我們說了不算,你得去找總指揮部;指揮部說,我們哪能什么事情都管,誰占了你的魚塘你去找誰,賣酒,得管提瓶子的要錢。
結(jié)果,徐彥斌就蒙了,不知道找誰好。不知道找誰好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村里唯一一個能掐會算的業(yè)余“巫師”,現(xiàn)已八十五歲的劉榮。由于年輕時出身地主、成分不好,且善于巫巫道道,一直沒有機會娶妻生子。老來無著,自然成為村里僅有的兩個五保戶之一。劉榮掐指一算,說大概還有機會,徐彥斌這才重拾信心,打起精神繼續(xù)亂撞,去要他的補償,至于最后的結(jié)果如何,大約只有天知道。
這次,我之所以要去見一下劉榮,一來是要看看,在我記憶中印象那么深刻的一個人,他現(xiàn)在到底變成什么樣子了;二來是要看看現(xiàn)在的“五保戶”們到底過得怎么樣,畢竟這是一個黨和國家一直沒有忘記、一直沒有放棄過的困難人群。
見到劉榮時,正是黃昏時刻,昏暗的光線和模糊的視野,剛好契合了劉榮的身份。劉榮坐在他的火炕上,炕上堆滿了破舊的被褥和雜物,冷不丁看過去,仿佛他就坐在一堆破棉絮中。盡管如此,他的目光仍然和從前一樣閃著光亮,爬滿了皺紋的臉上也依稀殘存著昔日的風采。八十五歲的人了,耳不聾,眼不花,思維敏捷,口齒清晰利落,講起話來,神情生動一如當年。即便當年,劉榮混跡在農(nóng)民之中,每天到農(nóng)田里勞動,他也不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甚至,都不像一個人間的人。佛教里曾有“三界”的說法,是指天上、人間和地府,而劉榮這樣的人,你把他放在哪一個“界”里似乎都不太合適,如果要準確歸類的話,他就只能被劃在“三界”之外的另冊。
聽劉榮說話,你從來都分不清他是故弄玄虛還是真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我們剛剛確認了彼此的身份,他就突然來了一句:“今年年份不好,罡星照地,村里已經(jīng)一連死了八個人……”因為這并不是我想要聽的,就趕緊把話題岔開。我見他像多年前一樣仍然用一條綁帶緊緊地扎著褲腿,就問他,你感覺冷嗎?怎么在火炕上還扎緊褲腳?聽我問這話,他把兩眼一瞪:“冷?我這屋子還冷?你到那公家花四萬元給我蓋的房子里去看看,那才叫冷,屋子都是露天的。我扎緊褲腳是為了防止漏財……”
現(xiàn)在國家精準扶貧的政策惠及全國幾乎每一個在冊的困難戶,在資金上、行動上也已經(jīng)層層落實。當然,不管上邊的決心和扶持力度多大,最終還是要靠基層的工作人員具體操作、執(zhí)行。于是,村里的五保戶就有四萬元專項資金“戴帽”下來。這在農(nóng)村來說,應(yīng)該是一大筆資金,如果實打?qū)嵉亟ǎw兩間結(jié)結(jié)實實、嚴絲合縫的大瓦房不成問題。但經(jīng)過層層“運作”,最后落在地上的房子,卻離想象中的樣子和品質(zhì)差了一些,至于到底差了多少,也沒人去詳細調(diào)查和追究。是好是孬,參照什么標準,由誰來評說?一個行將就木的孤寡老人見過什么又懂得什么?別說建的是房子,就是蓋了一個雞窩,也是撿著的,有什么理由不乖乖簽收?
臨走時,我特意拐到他的“公房”去看一看,實際情況果然如劉榮所說,我開門在黑暗、寒冷的房子里向外一望,房頂和山墻之間整齊地露出一條指頭寬的縫隙,似乎特意留出來為了通風之用??磥?,老邁的劉榮還真是思維不老。只可惜這個整日坐在陰陽兩界的門口預(yù)測和干預(yù)別人命運的人,終究,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
從劉榮家出來,我突然想起了村子里另一個奇怪而有趣的人——王文學。
王文學的最大特點是勤勞和節(jié)儉。
已經(jīng)活到近八十歲的王文學沒有一天停止過勞動。據(jù)村里人講,幾乎沒有人能回想出王文學不干活是什么樣子。王文學就是平平常常地走在村路上,也沒有閑著的時候,看到柴火撿柴火,看到豬糞撿豬糞,看到什么撿什么。他自己一個幾百平米的小園子向下挖半米大概都是有機肥。因為舍不得買農(nóng)機,他的一切勞作都是純粹的手工作業(yè)。每年從地里收回的玉米,他都是自己一粒粒用手搓下來的。為了把這些磨人的慢工活兒干完,他經(jīng)常一個人一搓一個通宵。
王文學和劉榮一樣,也是因為成分不好,才娶不到老婆,但王文學卻并不是一個沒有收入和財富的窮人。王文學的“窮”,完全是因為他自己過分節(jié)儉造成的。他這種性格的人,就算是腰纏萬貫,也會過著乞丐一樣的生活。如果單從吃穿和用度上衡量,王文學的生活連乞丐都不如。村子里的人沒有誰不知道,他每天的飯食糟糕得跟豬食一樣,不管從哪里來的剩飯剩菜,腐敗到什么程度,只要到了他面前,都要照吃不誤,其所有行為背后的動力都只有一個——為了省錢。
誰能相信一個整天勞動幾乎不花錢的人會沒有錢?是的,在村子里,他從來都是一個有錢人,甚至錢多得無處藏匿。無處藏匿也要藏,否則又要被那些侄子、侄女們弄去花光。于是,他的錢總會隱藏得讓人意想不到。有時藏在樹洞里,有時藏在廁所的某塊磚下邊,有時也會藏在屋子里的某塊土坯下。錢藏好后,王文學仍不放心,總要時不時地去看看,那錢還在不在。人們抓住這個規(guī)律,在后邊遠遠地跟蹤他,不出一天就能偵破他藏錢的地點。如果是一個近身的人,在王文學睡覺時還能待在他身邊,則完全不用費什么心思,輕而易舉就能獲得他藏錢的全部秘密。王文學睡覺時有一個毛病,會不斷說夢話。在夢中,他會把自己最關(guān)心的事情全部清晰地說上一遍,比如錢具體藏到了哪里。有時,他還能在夢里和醒著的人對話,并且有問必答,絕不隱瞞。隨后,你按照他在夢里說的地點一找,百分之百應(yīng)驗不虛,并且錢的數(shù)額會精確到分。越來越深的生存恐懼,卻越來越直接地出賣了自己。大約,這也是許多年來王文學拼命攢錢而仍一貧如洗的主要原因。
王文學也是一個擁有兩座房子的人。除了“公家”給五保戶蓋的房子,還有一座自己以前蓋的房子。當然,自己蓋的房子外觀上要更加丑陋和破敗。我到王文學家是先到了那座漂亮的房子里看了一下。這時,天色就更暗了。在黑暗的房子里向外看,房頂和山墻連接處的縫隙更加明亮刺眼。如果是一個近視的人,定然會認為那是鋪設(shè)了一圈電路不良的燈帶。在寒冷的北方,這樣的屋子是絕對不能住人的。也可能當初蓋這座房子的時候,施工方重點考慮的是五保戶夏季居住的通風和涼爽。
看來,我只能去王文學的另一座房子里和他說話。但另一座房子的狀況也不是很好,灶間雜亂地堆滿了柴草,炕上橫陳著黑乎乎的被褥,屋子里的溫度也一樣低得讓人感覺到這個冬天的寒冷。王文學的健康狀況明顯不如劉榮,他的耳朵基本快聾了,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兒,喊了半天,他才聽清我們說的話。好在,他的思維和記憶并沒有模糊,他還記得曾經(jīng)和我父親一起在林場的事情,還記得我的小名兒。
出了王文學的家門,我的心情開始變得難過。有一些憤怒,卻找不到憤怒的具體方向和對象。整整一個晚上,在我眼前縈繞的,都是王文學那佝僂的身影、滿臉縱橫的皺紋和那怯怯的目光和神情。
六、羊倌兒的心懷
如果把戴永貴單純看作一個羊倌兒,顯然是不對的。從表象上說,他不僅養(yǎng)羊,而且還養(yǎng)牛,目前他手里不僅有近一百只羊,還有六頭牛,而且都正值繁育高峰,牛羊效益旗鼓相當;從骨子里說,他又是一個純正的農(nóng)民,老實、厚道,以極大的忍耐適應(yīng)著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這些年,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土地,沒有放棄過自家一坰多土地的耕種,他不屑于放棄主人的身份,客居城市去打工。
養(yǎng)殖,雖然是他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在定位上卻一直是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副業(yè)。土地培育了他韌忍的品質(zhì),養(yǎng)殖則教會了他商業(yè)意識和變通的智慧,兩者互動,相互彌補、相互效力,使他成為一個有為又有道的新型農(nóng)民。
戴永貴第一次大規(guī)模養(yǎng)羊是在1984年。之前,他已經(jīng)將新婚時岳父送他的兩只羊養(yǎng)成了二十多只。俗話說,一只羊也是趕,兩只羊也是放,既然要天天出去放羊,莫不如就來一個規(guī)?;B(yǎng)殖。于是,他花了九百八十元錢從鄰村一個養(yǎng)羊戶手里又買了四十八只羊。那時,因為農(nóng)村已經(jīng)分田到戶,種自己家那一坰多地,還有很多剩余精力和體力。老戴不怕累,放羊時他就在心里暗暗盤算,滿甸子都是草,趕一群羊走來走去的,當散心了,一旦孩子們長起來,僅靠那點兒地,拿什么供他們上學呀?有了這群羊,就算是有了一個流動并不斷膨脹的錢袋子和肉庫。
果然,這群羊在之后的年月里,讓他的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個個都把書讀到了個人智力和意愿的終點,該升學的升學,該務(wù)工的務(wù)工,沒有一個因為學費困難而輟學。老戴本人并沒有明確的信仰,但每到內(nèi)心的感激之情和恐懼之情達到高點時,他都要跪下來對著空空的蒼天叩頭致謝或祈禱,“感謝蒼天”。到兒子結(jié)婚那年,這群羊終于完成了它們的使命,老戴把羊全部賣掉,給兒子辦了婚禮。
這回他可以好好歇一歇了,這些年的放羊經(jīng)驗告訴他,這個活兒可不是好干的,不但費力,而且費心。不但要管它們的吃,管它們的喝,還要管它們的交配、生育和疾病,只要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想不到、做不到,它們就會死給你看。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要和伺候祖宗一樣盡心盡力,多年來,為了這群羊老戴竟然沒睡過一天囫圇覺。
平心而論,老戴是幸運的。他的幸運至少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他的幾個兒女均逃離農(nóng)村,生活得很富足,最重要的是都很孝順,沒有一個不顧及父母只管自己享受的,每個人都爭先恐后為家里做貢獻,不停地把錢塞到父母手中;另一方面,他是生活在離列字井僅有兩千米之隔的張字井,攤上一個還把村民的利益放在心上的村干部,本村的經(jīng)濟雖然一般,但老年人的待遇特別好,就算躺在炕上什么也不干,靠土地出租、直補、醫(yī)保,再加上年節(jié)村里所發(fā)的福利,也能過得不錯。
這些年農(nóng)村種地基本實現(xiàn)了機械化作業(yè),效率是提高了,但機械畢竟沒有人的精細和靈活,特別在收割環(huán)節(jié),糧食的糟損特別大。秋天時,老戴到農(nóng)田里走一遭,看到地里到處是遺落的糧食,他靈機一動,又動了放牧養(yǎng)殖的心。雖然自己已經(jīng)不需要再拼命勞動去賺錢,但如果力所能及做些事情,為子孫后代掙點錢,那不也是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嗎?說老戴這個人天生閑不住也可,說他天生就是這挨累的命也可,反正他眼里都是活兒,并且看到了就會行動,就會干。沒多久,他一鼓勁兒,又開始舊業(yè)重操,買了九十多只羊和六頭牛。接下來的形勢,居然和老戴估計的一模一樣——一派大好。當年,他就收回了全部投資,現(xiàn)在他用鞭子趕著的,全是不怕死的利潤。
我和老戴并肩坐在他家的炕沿上,聽他口若懸河地講他的放牧經(jīng),一時,竟感到我聽的并不是農(nóng)牧瑣事,而是一種哲學,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經(jīng)濟、關(guān)于治理。
老戴說,一個放羊的人,首先要知道你和羊是什么關(guān)系。人養(yǎng)羊,最終的目的肯定不只是為了羊快樂幸福,但你一定要讓羊時時刻刻感到快樂幸福。你要把心思、情感、精力真的用在羊的身上,甚至,寧可自己不吃,也要讓羊吃好吃飽;寧可自己不睡,也不能讓羊凍著或淋著。否則,羊就會瘦、弱、病、死,讓你什么也得不到,毛沒有,肉沒有,羔子沒有,甚至連一點兒成就感都沒有。
老戴說,他以前認為羊沒有什么智商,只知道埋頭吃草和任人宰割,但通過大量觀察,他才知道羊極其聰明。每天早晨出去放牧,他讓羊走在前邊,讓牛走在后邊,他趕著牛,牛趕著羊,等牛停下來吃草的時候,羊立即拐入另一塊地,與牛分開,但羊并不急于下口吃草,而是要走出一段距離把草上的晨露或霜雪踩掉,然后回過頭來再吃,這樣就免得吃進那些帶著寒氣的草落下病根兒。羊也有貪吃、任性和散漫的毛病,如果什么都聽羊的自然不成體統(tǒng),比如,大雨、大雪和露重的天氣,羊再怎么饑餓和咩咩叫,也不能把它們放出去亂吃,由著它們的性兒會害死它們。羊都死了,哪里還有什么羊倌啦?但如果無視羊的需要,后果也很嚴重。好的羊倌兒就是要在自己和羊之間把握好各種“度”,一天之中,什么時間放羊,什么時間收羊歸圈,一年之中,什么時候把公羊和母羊分開,什么時間讓它們并群、交配,什么時候剪羊毛,什么時候淘汰老弱病殘……樣樣都要用心,樣樣都要妥帖。只有這樣,羊才越來越肥,羊群才越來越大,養(yǎng)羊的效益才會越來越顯著……
老戴接人待物也很得體,很有分寸,送我們出來時,走到了他家的院門口,他立即停下來和我們握手,這就意味著送到此為止。然后,揮手告別。已經(jīng)走了很遠,我回頭,老戴還微笑著站在那里,很有點兒政治家的范兒。當時,我就在心里暗暗地想,老戴真是一個有頭腦、有思想、冷靜、清醒的人,如果讓他當一個村支書肯定能把村子搞得紅紅火火。
責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