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歲月漫長嗎？是的，多少曾經的人與事都已變得模糊不清。六十度春秋久遠嗎？似乎也不，多少往事歷歷如在昨日，想忘也難，比如我們風雨泥濘中艱難前行的經歷。

何況有你字字力透紙背的書信在，有我一本一本未曾泛黃的日記在。

言猶在耳，墨跡甫干。

一

一聲長鳴，列車出站?！稗Z———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富平———三原”，“三原———富平”……

車窗外的雨大起來，嘩嘩嘩嘩！

我倚在硬座的靠背邊隨意地向外張望，一種無名的孤獨感攜著一絲薄涼向我襲來。眼睛的余光里似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來，轉過頭來，當四目相對時兩人幾乎同時“唉”了一聲。他是馬林帆，初中同學，高我一級，雖然我們從未交過言，但我知道他愛寫作；他知道我，大概是因為我有時會出現(xiàn)在學校的文藝舞臺上。所以，瞬間脫口而出的那個“唉”的潛臺詞雙方都明白：你去年畢業(yè)后上了富平師范？你今天也是去上師范嗎？

兩顆十七歲的心就這么欣然靠近了，在通往師范學校的列車上，在1956年的秋雨聲中。

二

同學兩年，遇見最多的地方是圖書館和閱覽室。兩人都不愛說話，開始還問問“借什么書”“今天看的啥”后來干脆以點頭、微笑打招呼。一次去閱覽室的路上，他遞給我一本伊薩柯夫斯基《談詩的技巧》，說“這書可以看看?！睍亲髡叩慕涷炛?，雖是譯文，卻很好讀。但讀后的感覺是詩這玩意得講究巧和美，是文學里的俏佳人，一般人只可遠觀。

還書時他問：“怎么樣？”

我如實奉告：“書很好，也大體看得懂。只是書里舉的例子我大多沒讀過，理解也就皮毛。我想，我恐怕先得多讀點詩歌作品。”

他回一聲“是的”。那時，林帆大約既出于友好，有好書便想與我分享，同時也借此探測一下我對詩的興趣，所以聽了我的回答以后便不再提詩的事。此后，仍然是點頭、微笑，仍然是各自心中的同好者。

寫作上沒有過深談，但在秦腔樂隊里卻是真正的知音。秦腔伴奏的領導樂器是板胡，俗稱“頭把弦”。林帆是拉二胡的，他不喜歡跟另一位拉板胡的同學合作，愿意給我“供二胡”。其實，那位同學的指法比我熟練，只是像做學問不很嚴謹一樣，節(jié)奏有時不穩(wěn)。林帆的二胡水平也不算很高，但弓法有力，手韻好，揉出的音有質感，加之節(jié)奏鮮明，擲地有聲，很適合伴奏秦腔這種蒼涼、激情的生命吶喊。每當板胡、二胡的高低音配合得恰到好處，兩人便不免相視而會心一笑。

什么是知音？你知我知，甚至心照不宣，這就叫知音。

再向前一步便是知心了。知音需要懂得，需要心有靈犀，而知心還需要相信，一種無需理由的兄弟般的信賴。

一個仲夏的星夜，我毫無準備地邂逅了這種美好的情誼。

我們一起在操場邊的單杠架旁坐下來。

“聽說你跟王××談戀愛？”

他的話沒有任何鋪墊，我一時語塞。

“連你也驚動了，可見真是滿城風雨了……”這是感嘆，而非回答。眼前的夜鋪天蓋地般籠罩著我。

“什么驚動不驚動，不過風聲的確很大，我想我應該知道實情了?！彼痪o不慢，態(tài)度誠懇。

“實情？實情就是人言可畏！”

“可是，我想聽由你嘴里出來的實情?！?/p>

啊，頭上的星空忽然光燦起來?！叭搜浴睘槭裁纯晌?？因為你有口難辯，不是無理可辯，而是沒有人聽你申辯。此刻，竟有人真心實意愿聽我傾訴，他就挨我坐著，仲夏的夜風輕拂，我已坦然無慮了———

她，長得像個演員，其實缺少藝術細胞，她的表演你也看到了，老師要她演節(jié)目真是難為了她。我在班上負責排戲，要給她“說戲”，教她唱腔板路，讓她跟弦試唱，這么一來，說話自然就多。她為人善良、厚道，學習認真，有疑難愛跟我討論……

說實話，她對我關心，我對她印象也好，如此而已。至于風聲大，怎么說呢？一來，班上有幾位無心學業(yè)的老兄很樂意跟她搭訕攀談，嬉皮笑臉，但她卻不給面子，人家當然嫉恨。二來，女生中有一位尖酸刻薄者，她有本事從針尖大的窟窿里吹出碗口粗的風，他們兩方面一配合，還不風雨大作了！

“好了，我明白了。我想知道，你覺得你倆這關系前景如何？聽說她比你大，已是有夫之婦。”

“她已經結婚?？蛇@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跟人家談婚。至于前景，說實話，我也很茫然。噢，林帆，我想問你，男女之間能不能交朋友，———我指的是那種親如手足，或如姐妹、或兄妹、或姐弟而又不越禮的純情的真朋友？難道男女交往的最終指歸都必須是婚配嗎？”

林帆抓住我的手腕，微微一握：“日乾，這個世界級的大問題，豈是你我能討論清楚的。理論上似乎有答案，古人的主張是‘發(fā)乎情，止乎禮’，但現(xiàn)實世界其實是不允許的?！?/p>

“那，我該怎么辦呢？”

“相信自己，把握自己?！彼f得毫不含糊。

君臨人間的滿天星斗，一定還記得1958年仲夏之夜那場兩心無猜的傾聽與剖白吧。

三

分手五年不算太短，好友間卻無一字往還；四十里地不算太遠，兩人卻一直不曾相見。大躍進烈火的炙烤，三年饑荒的煎熬，清貧給“個人問題”帶來的煩惱，因“特長”接踵而來的干擾，整天在圈畫錯別字中打發(fā)時光……剛踏上艱難的人生路，彼此都有些自顧不暇了。

但于文學總難忘情，孤身奮斗，根基太差，不免覺得無助。當年沒有勇氣與之深談卻早在心中引為文朋詩友的林帆呢？他比我愛得早，愛得深，這些年是跟我一樣“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呢，還是在積聚力量蓄勢待發(fā)？

一封“嚶鳴求友”的書信，1963年7月從高陵飛往涇陽。

自稱“凌亂的案頭堆放著厚厚一疊親友的來函，但懶于動筆回復”的老同學卻例外地“扭開生銹的筆管”，一口氣在十六開的信箋上寫了五張：

有誰說過，真摯的友情，乃是一掬甘美的清泉，馥郁，芬芳。說得好。然而，如果用它來表述你我的友誼，似乎還嫌單薄。友誼之于你我，我想，即使借用一句精辟的譬喻，抑或套用一句充滿哲理的警句，也是很難說得明白的。我們之間友情的基礎，不是建立在觥籌交錯，燈紅酒綠的宴席之上，也不是置放在使人神搖目眩，擲地作響的金元之中。它自有其純潔和高尚的內容。要勉強給以概括的話，是否可以說作“文字建交，筆墨結緣”呢？———盡管你我并未打過多少文墨的交道。

肩負重荷的人，是難有文藝創(chuàng)作的。我的右肩扛著工作的重擔，左肩背著家庭的包袱，用跑步趕著生路，哪來余裕容我構思，拼命啃書？

可是，我終究是和文字多少發(fā)生過一些機緣的人，就這么跟它輕易分手，總是不大愿意善罷干休的。創(chuàng)作的欲望，有時也如春芽萌發(fā)，有頂出地面之勢?？吹健巴叀被颉昂筝叀睙o聲的“挑戰(zhàn)”，慚愧之余便是“著急”了：重振旗鼓吧，不能；就此訣別，又不愿……我就是徘徊在這么一個充滿矛盾的十字路口，一籌莫展，進退兩難。

感謝友情的支持，是你的來信燃點了我行將熄滅的熱情之火，給了我莫大的鼓舞和鞭策！“不在沉默中爆發(fā)，便在沉默中死亡”，豈能永遠沉淪不起，坐以待斃么？

我的激動是不言而喻的。失聯(lián)的朋友有了回應，而且回應得如此響亮有力?！笆佟庇谖膶W的凄苦的心又振作起來，一心向著“在水一方”的“蒹葭伊人”不懈追求了。

然而，追索便要付出追索的代價，“道阻且長”、嘔心瀝血那是你自愿，可怕的依舊是“人言”。平常日子，人言不過是酸風妒雨，非常時期，人言會驟然升級為舌刀腹劍，虎嘯猿鳴。

有誰還記得1966年暑期那個“教師集訓會”嗎？我想將來再細致的史書恐怕也不會有它的影子?！凹枙闭撸褪前阎行W教師囚禁在某處，在工作組的主持下“大革文化的命”。那時的口號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任何不“左”不“紅”的人和事都可打入“一切”，重點自是“執(zhí)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校長們，以及我們這些遇事不會“三緘其口”卻又喜歡看書、愛動筆墨的小人物。讀過《三家村札記》的，自然是“小三家村”，欣賞秦牧《藝海拾貝》的便是“封資修的崇拜者”；寫給愛人的《深夜寄語》明明是讀《烈士詩抄》的感動，也被“上綱”為“小資情調”，一則路遇某同事夾著口袋去借糧的日記，成了“攻擊糧食政策的鐵證”……

我在高陵挨批，林帆也在涇陽受罪。我知道，他必然和校長一起被稱作“黑幫”，因為劉校長愛才重才；他也必定有“惡毒攻擊”之罪名，因為他曾公開發(fā)表過諷刺性漫畫；不用問，因為家庭出身不好，他頭上還會頂著個“地主階級孝子賢孫”的覆盆大帽……

林帆其人，你可以強力摁他“低頭”，卻休想逼他“認罪”。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羅織株連，也同樣是祖?zhèn)魈茁?。很快，涇陽方面的“革命派”來信催我回憶跟馬林帆一起談過的“黑話”，未達目的，又來聲討：“向你要馬林帆的黑信，你不但不給反而為他辯護”，“你們同流合污，難怪都是牛鬼蛇神！”

劫波過后化笑談。我說：“林帆，你說咱們兩個牛鬼蛇神誰高？你雖然有‘幫’，又被封為‘二鄧拓’，可我還曾被抬舉為‘反動權威’呢！”

他撲哧笑了，嘲弄夾著輕蔑：“中國的語言真夠豐富的。”

不久，我由外縣回到故土涇陽，林帆也從基層調到縣文化館。兩個本來就有些聲氣相應的家伙經由猛烈的“革命洗禮”變得越發(fā)貼心而過從甚密了。

正在籌辦《陜西文藝》的省作協(xié)在興平召開座談會，他歸來談體會，也順便轉述雷抒雁聽李瑛談詩，共寫了滿滿的九張；1982年6月，作協(xié)開會研討陜西詩歌創(chuàng)作如何“突破”，他的“匯報”長達六頁；借《鄉(xiāng)戀》談自己的學詩體會，他又一口氣寫了八張……而我那時，常常是從單位出發(fā)，蹬著自行車上西安，拜編輯，會文友，歸途順便走親戚，往返二三百里，晚上便住在林帆處，說是為了歇腳，主要還是想和他漫聊我們鐘情的文學。1972年10月29日晚，兩人“打對”睡著，聊至深夜?！八?！”拉滅開關。稍停，他又開口：“日乾，你說再過若干年，誰還知道咱弟兄倆曾鉆過一個被窩？我們自己那時候又會對今日的癡迷作何感想呢？”

詩人的多情感慨逼我撂出一句直愣愣的回答：“茍富貴，勿相忘！”

他從鼻孔發(fā)出一聲嘆息，又像是自嘲：“我們這些苦楚的小人物會有什么‘富貴’之日呢？所求者，惟愿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能寫出點至少自覺還稱得上藝術的東西。但，如果終究不行，那么，除了承認自己的平庸，我們將一無遺憾！”我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感受，但卻清楚記得其中含著一絲悲酸。

也許真是天道酬勤吧，從上世紀70年代初我們的習作陸續(xù)和讀者見面，盡管稚嫩，盡管粗糙，但畢竟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

每當看到林帆有作品問世，我都會在日記里記錄下自己的欣喜，有時還要用紅色，而他也不吝筆墨地在信中表達對我的鼓勵：今年，你的戰(zhàn)果還算輝煌。我以此為驕傲。在“艱難竭蹶之中”苦斗的我們，除了友情，還有比這更能給人以安慰的么？

不愉快也是有過的。為了他《老棗樹》中一個用詞，詩人曾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煩躁：要是讓語言學家嚴厲地解剖起任何一篇文章來，恐怕連堪稱語言大師的名家們有時也很難擺脫異常尷尬的困境。日乾，您是否有些太嚴峻了？———老實說，問題出在我一邊，但并非“嚴峻”。我與詩畢竟有些“隔”，有時難免依常規(guī)品評靈動跳脫的詩的語言。可這并不影響我們之間的切磋琢磨，友情道義。

他希望：評論中，您無妨滲入作為摯友的體驗和感情，但要客觀，不溢美，不藏拙，這對我的進步幫助會更大。我的脾氣容不得我任意拔高，也沒本事“吹”花亂墜，但也不必諱言，對風雨同行的朋友真正的佳作我亦難免偏愛，傾注深情。熟識的讀者會注意到：《鄉(xiāng)情與詩美》（《延河》1983年4月號）已用文字把馬林帆和馮日乾的名字聯(lián)系在了一起；雖說沒有誰知道，《高天厚土大筆濃情》（《西安晚報》1984年9月16日）是我用飽蘸感情的筆尖挑起病體苦戰(zhàn)三天三夜草成的，但明眼人或許已經讀出：在關中這塊“先秦散文一樣精嚴、大唐詩歌一樣輝煌、鳳酒一樣醇綿、板胡一樣粗獷的熱土”上一起成長的兩位底層作者，此后將會結下終生不解的翰墨情緣。

四

流光無情，把我們催逼到2016年深秋。文藝路上相遇，寒暄之后，你突然想到似的問：“閑時，還操琴嗎？”并且做出一個右手持弓的動作。

我苦笑，搖頭。“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但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

誠然，我們都老了，但你的思維仍那么清晰，反應敏捷。誰想得到，三月之后你竟悄然西歸，不打一聲招呼。

驚回首，又是一個星霜三十度的輪回。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責任編輯頻陽

作者簡介：馮日乾（1939—），陜西涇陽人，雜文作家，高級講師，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雜文學會常務理事，著有雜文和地域文化研究專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