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大地上生長最多的除了草,然后就是菜。平常我喜歡看花花草草,更喜歡看菜。
我自小生長在皖南農(nóng)村,對蔬菜自不陌生。家家戶戶房前屋后巴掌大的自留地里,一年四季種著各種蔬菜,常吃常有,就連山上的田間地頭都長滿豇豆,摘也摘不完。小時奶奶用裹著面糊煎的老豇豆我百吃不厭。后來從老家來到父親工作的單位——青海省鐵卜加草改站,在這個寒冷異常連樹都不長的高海拔牧區(qū)小站,一天放學(xué),我在一家玻璃窗下隱約看見一個罐頭瓶里長著一棵茁壯的豌豆苗,新奇呀,踮著腳看。一天正在我又盯著那棵豆苗發(fā)呆時,背后突然伸來一雙小手,走,我們看菜去。原來是我的同桌小紅,她帶我從一個土墻洞里鉆到以前從未去過的牧草試驗田。呀!這試驗田里的草長得比外面草地的草好很多,全都整齊劃一地長在一個個長方形的格子里,且每個小格子上都插著一塊白底黑字的小鐵牌子,上面寫著娟秀的楷書:早熟禾、星星草、披鹼草等一目了然。夕陽西下,照在我和小紅身上,照在我們站著的試驗田里。往前走,小紅把我?guī)У揭粔K豌豆地。熟悉的翡翠的豌豆秧匍匐一地,豆秧上掛著紫色的小花,小花旁掛著彎彎的豆莢,很多很小,仔細(xì)找才能找到一個指頭大小的,小心摘下,再找,感到小手握不下,才撒腿順來路鉆出墻洞。
這稀缺的豌豆莢,青海高原的圣果,好吃得不得了。當(dāng)時我和小紅邊吃邊對這位牧草專家佩服得五體投地,更是對他在試驗田里種下豌豆不解?,F(xiàn)在,幾十年過去,我幡然醒悟,當(dāng)初那位牧草專家之所以要在他的試驗田里種下豌豆,一定和他的種菜情結(jié)分不開,和他思家的情結(jié)分不開。
我覺得一個人身在異鄉(xiāng),能夠給她帶來最大安慰的可能除了人就是菜,當(dāng)她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陌生的面孔,低頭突然發(fā)現(xiàn)地上有她認(rèn)識的薺菜時,我想她的欣喜不亞于碰到老熟人。如果她再遇到什么難言之隱,這熟悉的“老熟人”就是她淚水的見證。種菜是一件簡單的事,好做好學(xué)極易成功,且種菜可使人獲得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豐收,找到心靈的寄托。一個喜歡種菜的人,你是無法讓他的蔬菜停止生長的。母親自小生長在皖南鄉(xiāng)下,后幾經(jīng)周折,她才帶著我們姊妹四個來到青海西寧父親身邊一家人得以團聚。
當(dāng)時,我們家住在一所大學(xué)的一樓,母親自住到一樓后,她就沒停止過種菜,幾十年如一日,一樓院子、墻角、學(xué)校廢棄的圈舍、瓦礫場,反正只要被她看上能種菜的地方都被她種上了菜。許多的菜種是她從老家要回來的,連家鄉(xiāng)的芝麻、花生、紅薯她也種到地里。我們姊妹幾個拖家?guī)Э谥灰换氐侥赣H那,每次屁股沒捂熱,“走,看菜去”的喊聲就響在耳邊,連最小的孫子也嚷嚷著要看菜去、看菜去。我們回母親這里,與其說是想父母了,勿如說更多的是饞母親種的菜了。一大家人只有在看菜的時候,什么疙瘩都解開了,眼里、心里、手里才都是笑。最近我發(fā)現(xiàn)母親愈老種菜情結(jié)愈重,那些掛花掛果通紅翠綠的菜蔬,她更多是留來看的,常??粗粗灰矶w。我們走進(jìn)菜園常趁她不備,幫她扭走她的嫩菜瓜、青辣椒、西紅柿?;氐郊?,母親見了,笑笑,對,吃吃吃。這可是真正的綠色食品呀!我們連說是,有錢買不到。我們用母親種的老菜瓜包的餃子,從未有過的香,我們用母親種的小蔥烙的蔥花餅,還沒吃已滿屋飄香。年邁的母親看著我們吃,滿臉皺紋的臉上樂開了花。于是,她種菜的積極性更高漲了,夏天,夜半聽到雨聲常像聽到集合號,忙得起床去收集門前坑坑洼洼的雨水,等把它們收集到她的盆盆罐罐里,她才能安心地重新躺下,撿了便宜似的一覺睡到大天亮。
我以為像母親這樣的種菜人極少,別人也種菜但沒人像她這樣發(fā)癡發(fā)狂。但最近一趟外出,讓我徹底改變了以往的看法。
今年來到兒子居住的城市南京,在忙著操持他婚事之余,早早起床到周邊溜達(dá)。溜著溜著,在河邊遠(yuǎn)遠(yuǎn)發(fā)現(xiàn)一棵南瓜,爬在一棵不高的樹上,青青的藤蔓上開著金黃色的小花。見此,我不由得會心一笑,往前走,又見一小畦一小畦的菜地。說它們小得如學(xué)生田字格大小不為過,但每一畦里都長著綠綠的菜蔬,油菜、菠菜、芋頭、秋葵、小蔥等不下六七種??催@些菜離水邊只有一拃遠(yuǎn),蹲著舀河里的水就可以澆菜,但如果下雨,河水一旦上漲,菜就有可能全軍覆沒。正這樣想著,菜地里來了主人,五十歲上下。她說她來這帶孫子,忙里偷閑,就種下這些菜,隨便玩玩,解悶、解饞。她邊說邊拿出手里的小剪刀,拔一棵菜用剪刀剪去一棵菜根,那樣子像繡花。望著她手里干凈的菜尖,她笑笑遞給我,說拿回家給兒子做個青菜湯夠了。我笑笑沒有推辭。
離開大姐,我一人繼續(xù)沿河邊走,在河邊又接連見到許多田字格,荒草沒腳處、樹坑里、路邊。這些菜像是住在河邊樓上的居民種的。往前走,在一大片極不顯眼的瓦礫處,遠(yuǎn)看像是有高高的玉米,走近,果見一排玉米揚著紅櫻穗佇立在眼前,在玉米的掩護(hù)下,里邊是一塊菜地,地里茄子、辣子、黃瓜、西紅柿、豆角、紅薯、黃豆正在可著勁地偷偷生長。
一輪旭日從東方冉冉升起,映在這片明不見經(jīng)傳的菜地上,生機勃勃。我興奮得顧不上露水打濕我的涼鞋連忙走進(jìn)菜地。近瞧,地上還有殘余的殘磚破瓦,然而就在這樣一個殘磚破瓦處,卻被人開墾出一片神奇的菜地,種出一個菜的世界。你看,這些菜們不顧一切地忘我生長著,足有要把眼下這丑陋不堪的瓦礫改變的架勢,它們盡可能地用它們的綠衣給大地著裝,鋪天蓋地嚴(yán)絲合縫把觸角伸向遠(yuǎn)方。看它們生長的架勢,讓人想起野草,瘋長的勁頭足有燎原之勢。此時此刻如果你是一個不懷好意的人,看看這些菜它可能會使你望而卻步,此時你如果是一個被打敗的傷兵,它可能會鼓舞你的士氣。
噢!原來不起眼的菜是可以這樣種、這樣長,這樣不一般??吹酱?,我想起小時候張大爺在牛場墻根處搭的豆角架;想起曾經(jīng)在游覽名勝古跡時,路邊突然出現(xiàn)的庹著秧的大南瓜;想起在奔馳的火車上,透過車窗看到田野里被大雪覆蓋的一畦畦矮腳黃;想起朋友L在花盆里種的西紅柿,隔壁馬嬸在樹窩里種的黃瓜。各種各樣的菜被各種各樣喜好種菜的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種到土里,于是它們就在土里生根發(fā)芽,它們就好像全不管不顧地任意生長著。有的菜長成了樹,有的菜長得一個人抱不動,有的……無論是酷暑嚴(yán)寒,晴天陰天,它們都張揚著自由的根須和葉片,全不顧別人的目光和冷言冷語。它們活得是那么的自然,又是那么的獨一無二。尤其是看到眼下這片瓦礫中的菜地,我更加相信天下的菜比人多。
我相信這世上有多少菜,就有多少雙辛勤的手;這世上有多少菜,就有多少不安的靈魂。哪怕這世上只剩下一個人,他閑得無聊時,要做的事,可能就是種菜。
夜色來了,菜睡著了嗎?沒有,它還在生長。下雪了,菜被凍死了嗎?沒有,太陽出來,它還是下雪前的模樣。夜色來襲,種菜的人睡著了嗎?沒有,他還在月下種菜......
沒事,現(xiàn)在干什么去?走,看菜去。
作者簡介:張云玲,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魯迅文學(xué)院創(chuàng)作班學(xué)員。1993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獲魯迅文學(xué)院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競賽二、三等獎,“圓夢之旅” “我與自然”全國散文大賽二等獎等多種獎項。著有散文集《雨中行》《瘦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