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1960年冬天,我們生產(chǎn)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頭老牛在山坡上吃草時,不小心跌落摔死了。
我爸老秋當時是生產(chǎn)隊隊長,聽說老牛摔死了,真比我爺爺奶奶先后餓死還要傷心,他撲在早已失去體溫的老牛身上,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大伙兒卻并未顯出多少悲傷,反而掩飾不住心底往外冒的驚喜,把我爸拉胳膊抱腰地拽起來,勸慰道:“牛死不能復生,它只有這么長的陽壽,一切都是天意。秋隊長,好在隊里還有幾條身強力壯的犍牛,不會耽擱‘大躍進’。你看,這死牛怎么辦?”
我爸終于止住了哭號,咳嗽了一陣說:“還能怎么辦?報告一下公社,叫老拐來,把牛皮剝了?!蔽野衷捯魟偮涞?,圍觀的社員們禁不住發(fā)出一陣歡呼。我爸眼一瞪:“幸災樂禍???看把你們這幫家伙饞的!”大伙兒趕緊屏聲斂氣,不是低頭縮脖子,就是擠眉弄眼吐舌頭。
很快,老拐便被人從飼養(yǎng)室叫過來了,嘀里當啷地帶著家伙什兒。老拐看到老牛尸身的那一刻,眼圈兒立馬發(fā)紅了,喉嚨里咕嚕嚕好一陣,到底憋住沒哭出來。他顫抖著手,先是撫了撫牛頭,又摸了摸牛身子。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此刻沒人敢胡亂走動,更沒人胡咧咧扯混賬話。
雖然是在背風的山窩里,但人們聽到曠野里的朔風刮得吹口哨似的,開始有雪粒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山上松樹林里的老鴰凄厲地叫個不停。老拐猛地立起身子,滿是黃牙的大嘴丫子里橫噙著一把尖刀,大喝一聲:“老牛老牛你莫怪,你也是人間一道菜!來世你投個好胎——”只見老拐單膝跪地,先敲掉老牛的四只蹄子,下刀霍霍地剝開牛腿上的皮,接著從牛唇上下刀,掀開牛頭上的皮,然后順勢先后犁開牛背和牛肚皮,彎腰拼盡全力扯了幾扯,整個牛皮就被完好無損地揭下來了,帶著淋漓的血污。
“好身手!”圍觀的人群這才齊聲喝一陣彩,開始有說有笑起來。老拐難免有些得意,暫時停了手腳喘口氣兒,就有人緊忙趨前給他捶背捏腰,還有人給他遞上旱煙袋。一縷縷白煙裊裊地冒出來,很快又飄散在漫天的風雪里。
“秋隊長,回頭我晾好牛皮,開春賣給供銷社,也是生產(chǎn)隊的一筆收入?!?/p>
我爸一直蹲在人群外面,悶聲不響地一鍋一鍋吧嗒旱煙,這時才猛醒似的有氣無力地搭話:“好嘞。老拐,殺牛,外帶侍弄牛皮,隊里給你記三個工,不讓你吃虧?!蔽野终f著,終于立起身,擠進人群,瞭了瞭白光光的牛身子,咕噥道:“怕有小四百斤肉哩!殺好,就按人口來分肉,精肉搭下水,莫埋怨吃虧上算的?!?/p>
老拐歇足了勁兒,開始將牛大卸八塊,邊卸邊恨恨地說:“還挑肥揀瘦?得虧這老牛通人性,選擇在這個當口兒跌死,不然隊里又該餓死人啦!”大伙兒唏噓一陣,紛紛表示:“聽隊長的,按人口分,沒得話講?!崩瞎仗柗Q一刀準,不偏心。
我爸突然吸溜了一陣鼻子,哽咽著說:“我提議,牛頭就別分了,找個向陽有水有草的地方,把它埋了,給堆個墳包兒。老牛不容易哩!”大伙兒一致贊同。
這天黃昏,我們生產(chǎn)隊家家戶戶屋頭上都冒起了迷人的炊煙,村頭村尾都飄溢著牛肉誘人的香味兒,一時間真比過年還要喜慶。我家分到了六斤牛肉,我爸對我媽說:“我們留一半吧。另一半,讓春兒送她大姨家,那個生產(chǎn)隊更餓肚子哩!”
我姐望春用小竹籃拎著三斤牛肉,頂著漫天雪花,深一腳淺一腳地去了十華里外的大姨家。直到天黑透,還不見我姐回來。媽急了,心神不定地說:“說好了等她回來吃牛肉。春兒不會有事吧?”我爸連啐幾口,說道:“瞧你這烏鴉嘴,能有甚事兒?”但爸到底不放心,對媽說:“你先別忙著燒牛肉,我去迎迎春兒。”
我爸雪人似的一氣跑到大姨家,大姨說:“春兒沒來呀!”我爸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不好,又一路往回找。一路找,一路喊,凄厲的喊聲震得天地間的雪花墜得愈急愈密了。我爸終于在一個陡坡下,發(fā)現(xiàn)了我姐望春幾乎被白雪覆蓋了的僵硬瘦小的身體,竹籃子被壓扁了,歪倒在一邊,只是那三斤牛肉不見了……
我們家那次沒吃牛肉,從此我們家每個人都不吃牛肉,甚至盡量避免提起那個敏感的字眼。
沒過幾天,我爸就被縣公安局抓走了,說是有人檢舉我爸故意害死了耕牛,我爸對此供認不諱,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
我姐望春的命案卻成了無頭案,我媽為此哭瞎了眼睛。
六年后我來到了這世上。后來爸對我講起這段往事時還泣不成聲。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