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
一.
殿內(nèi)熏著安神香,輕揮團扇的宮婢昏昏欲睡,服侍著主子小憩。驀地,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自殿外傳來,有人撩開半面紗簾,露出碧色襦裙一角。
倚在美人榻上閉目養(yǎng)神的容嬪登時柳眉微蹙。
她正欲開腔呵斥來者不識規(guī)矩,搭在膝上的冰冷手指倒先一步被人攥住。對方聲音溫軟關(guān)懷,低聲問道:“娘娘身子可好些了?怪我貪玩,竟這時候才趕回京城看你?!?/p>
話音剛落,侍候一側(cè)的婢子瞌睡驚醒,慌忙一瞥,俯下身來見禮:“奴婢參見晉陽郡主,郡主千歲金安?!?/p>
眼前少女瞧著不過十五六歲,攏著銀白狐裘、內(nèi)著一襲煙青色襦裙,生著張人畜無害的天真臉龐。她和容嬪眉眼間有六分相似,卻更加明艷——正是京中最炙手可熱的紅人、皇太后的掌心寶,人稱“九千歲”的晉陽郡主梁昭。
容嬪聞聲一愣,掀開眼簾,待看清來人滿面憂色,不待見禮,卻眼睫兒一顫,先落下幾顆伶仃淚來。
梁昭知她自小最是清高,不喜被人看了笑話,擺手便揮退了一眾婢子,待到執(zhí)帕為容嬪抹了眼淚,這才靠著對方輕輕落座。
“阿昭,”容嬪抽噎片刻,雙眼哭得通紅,不住攥緊梁昭的手,“我的孩子沒了,阿昭,他才三個月大,眼瞧著,前幾日還紅撲撲的,不過受了一夜風(fēng)寒,次日就咽了氣,陛下也責(zé)怪我不曾多用些心,可我何曾想過……”
“好了,姐姐,不是你的錯?!绷赫褳樗o了緊肩上小褂,“我前幾日正和太子在丹陽郡巡游,聽了消息,匆忙趕回見你。但如今阿姐不過二九年華,陛下又對姐姐寵愛有加,日后,總還能新添皇嗣,還是莫要太掛懷于心了?!?/p>
容嬪是個聰明人,也不會不明白話中道理,卻還是不住啜泣,伏在她肩上抽噎許久。
梁昭這一待,便待了一個時辰。
等到捶著酸疼的肩膀踱出月明殿,她尚未來得及喚人備下轎輦出宮,剛掀起眼簾四下一看,復(fù)又令喉間梗了又梗。
殿前回廊下,有少年撐傘而立,肩上落下零星雪花。
他生得可真好,眉如遠(yuǎn)山平緩,眼中卻有如星子揉碎、盈盈生光,像被平了棱角的玉石,總叫人見了便舒心,不像那些個旁的貴胄公子,總帶三分疏離貴氣。
一切都是她從來最喜歡的他的模樣。
梁昭沖他咧出個粲然微笑,推開一旁宮婢遞來的綢傘,三步并作兩步奔到他面前,仰起臉,眉眼都彎彎,問的是明知故問的一句:“殿下怎么也跟著回來了,還到這里來等我?”
“你啊,”他纖長手指點在她眉心,玉竹傘撐起半邊蔭蔽,為她擋去風(fēng)雪,“一聽說容嬪的事,便把我丟在丹陽,連選了數(shù)日的香料、佛經(jīng)都撂在腦后。自個兒縱馬回京,就不怕一路匆忙,傷了身子?!?/p>
正說著,他又一頓,問了句:“容嬪可好些了?”
梁昭聞聲伸手,將他指尖攥在掌心,一笑間,頰邊梨渦深深。
“可殿下不是也回來了,”她避而不答那后半句疑問,只焐熱他久立雪中的冰冷體溫,一如這五年中的每一次耍賴模樣,“而且,可別以為阿昭不知道,殿下不是早已勻出個得力暗衛(wèi)予我,有他暗中保護,哪里有賊子敢來送命?”
幾不可聞地,身后傳來一聲清脆響動,有人踏碎樹枝,又匆匆隱去身形。
梁昭不曾轉(zhuǎn)身,只轉(zhuǎn)而拍落太子肩頭的薄雪,兩人并肩而行,依偎遠(yuǎn)去。
二.
既趕回京中,翌日,梁昭便去了萬壽宮同太后見禮。
她在太后面前一貫討得歡喜,一路通行無阻,唯獨有些意外,竟在殿中見著容嬪低眉順眼,正聽太后冷聲訓(xùn)話。
梁昭腳步一頓,思忖片刻,仍拾起笑臉,抬步入殿。
“昭丫頭來了,”太后輕捻佛珠,見來人是她,倒和緩些面色,又頗不愉地轉(zhuǎn)過眼,冷聲道,“容嬪,今兒個說的話,你且聽進心中,人說母憑子貴,好端端一個皇子,是何等的金貴,你竟這般……罷了!自領(lǐng)了心經(jīng),抄寫百遍靜心去吧?!?/p>
容嬪訥訥,同梁昭對視一眼,露出個怯然微笑,末了,又聽了幾句訓(xùn)斥,這才捧著心經(jīng),佝僂了背脊,惶然退下。
梁昭眼見一切,并未出聲,只等太后片刻后平復(fù)了心緒,方才令自家婢女端上前些日子在丹陽尋來的孤本佛經(jīng)。太后招手喚她,她便拿了書冊,輕車熟路,坐到老人一側(cè)。
“太子殿下同阿昭在丹陽遍尋各大古寺,方才找到些合襯您心意的,”她笑靨如花,同尋常小輩一般依偎在太后身旁,“但最辛苦的還是殿下,瞧,這許多孤本,他字一貫寫得好,便一一為您謄抄回來,這般辛苦,遠(yuǎn)勝阿昭。”
太后笑容慈愛,輕敲了她腦門:“就你最是古靈精怪,曉得哀家喜好,這會兒又來給你那未來夫婿討我歡心,下回哀家倒要和皇帝說上兩句,這未來孫媳婦兒心細(xì)如發(fā),可是了不得。不像那個容嬪,和你長得雖像極了,卻連一點聰明勁兒都沒學(xué)到心里?!?/p>
這不過是些說慣了的客套話,梁昭聽得耳朵也生繭,只兀自梨渦深深,裝出半點羞意。
這日,不待她拿出旁的討好伎倆,太后卻先一步搶過她話音,話里話外,都是明晃晃的試探:“就是不知,阿昭是否也有未來太子妃的胸懷,容得下太子未來雨露均沾,開枝散葉?”
梁昭一愣。
太后輕敲茶盞,一旁的掌事姑姑會意,從屏風(fēng)后引出個垂眉順眼的小姑娘來。
那姑娘梁昭曾見過,是兵部侍郎之女、太后的嫡親侄女,張氏玉容。
若沒記錯,她今年堪堪十四歲,卻還知曉禮數(shù),此刻怯生生抬眼望向上座,也不忘福身輕拜:“玉容見過太后,太后萬福金安——見過九千歲?!?/p>
比起梁昭眼眉明媚,張玉容生得溫婉賢淑,一見便知是個安于室的良家女子,若非如今背靠太后這棵大樹,旁人倒難以將她和家世顯赫的張家嫡小姐聯(lián)系起來。而梁昭,本不過是平南侯梁岳膝下庶女,論及身份,甚至比她還低上一格。
“玉容,我們原是見過的,何必這么拘泥?!彼技按?,梁昭頗親熱地迎上前去,也不顧張玉容面上露怯,先將人扶起身來,復(fù)又扭頭望向太后,面上帶笑,“阿昭性子不夠穩(wěn)重,日后若是有玉容在側(cè),一同服侍殿下,是再好不過了?!?/p>
梁昭一言一行,總是妥帖人心,叫人挑不出錯,這次見面,直把張玉容當(dāng)作自家姐妹般。太后寬慰之下,又大方賞賜她諸多珍寶,來日消息傳出宮去,她便是愈發(fā)叫人高看一眼的紅人兒。
即便如此,在回平南侯府的路上,梁昭心下也頗不安生。
正是閉目養(yǎng)神之際,若有所思地,她自顧自喃喃:“謝欽做太子,一路是我同他攙扶前行,為他鋪平前路,太后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倘使半路插進個張家女子,來日誰又能保證,執(zhí)掌鳳印的人,是姓梁,還是姓張?”
梁昭的手指輕敲右膝。
“我不喜歡張玉容。”
她壓低聲音,眼神掃過馬車另一側(cè),那里坐著一個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一身黑衣、低垂眼眉的青年。
話里有話,她輕聲喃喃:“或許,只要謝欽不懷疑我……我倒唯愿再見不到她。”
三.
梁昭既能想到這一層,謝欽自也明白她心中所思,次日宮中私塾授課方結(jié),便讓身邊侍從攔住了梁昭,請她東宮一聚。
換了平常,梁昭總要雀躍了步子,輕車熟路,跟在那侍從身后,腳步比誰都急切,從不掩飾半分對謝欽的歡喜。這日她卻微微昂了頭,沉下臉來,答一句:“不去?!?/p>
謝欽得了消息,只得親自先一步到宮門攔她。
玉冠錦袍、萬人之上的太子爺,解下自己的厚重狐裘,披到她肩上。梁昭抬眼看他,不過一瞬眼波流轉(zhuǎn),便似真的要落下淚來。
謝欽嘆了聲氣,只壓低聲音,輕聲道:“如今你我二人,早已不分彼此,你又何必為著些無關(guān)小事憂慮?”
梁昭長睫微顫,兀自攏緊身上猶帶暖意的雪白狐裘,良久,方才沖他一笑:“殿下可知道,阿昭最害怕什么?”
謝欽一愣,而她將后文一并掀過不提,倒又伸手,握住他手掌,毫不顧忌旁人眼中男女大防。
“殿下,阿昭昔日一無所有,是殿下一朝欽點,讓阿昭有了而今的底氣,此后不論世事變化,阿昭總該站在您身旁,”她話音溫和,“多謝殿下,即便從未心生歡喜,也從不讓阿昭失望。所以,無論阿昭做什么,總是為您籌謀——相信阿昭,原諒阿昭,好不好?”
謝欽一愣,等到回過神來時,手心空落,只見得梁昭獨自一人、伶仃背影穿行宮道之中,有匆忙后腳趕上的侍從為她撐傘,卻被她堪堪避開。
一切,都像極了三年前,他第一次見到梁昭時的模樣。
那一年入冬時分,十五歲的謝欽初登太子之位,他的生母,中宮皇后顧氏纏綿病榻已久,亦在這一年撒手西去。
顧氏生逢亂世,起于民間,同平南侯梁岳乃異姓兄妹,能得皇后之位,多有賴天子顧及多年糟糠之情。
多年來,平南侯雖無建樹,但也憑借同皇后的這點情義在朝中混得一官半職。庸碌一生,唯獨在皇后歿世時,露出點情真意切的哀慟來。謝欽為此親自拜訪平南侯府,被奉為貴客。
梁岳同他講到皇后之死對他太子之位的種種動搖,說起皇貴妃膝下二子的威脅。謝欽本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卻也被他說得頗有些心下惶惶,不由得蹙眉,低聲問他:“阿舅可有良策?”
梁岳當(dāng)即面露喜色,向他抱拳:“實不相瞞,小女梁婉——太子殿下應(yīng)當(dāng)曾見過的,如今朝中你我舅甥,當(dāng)同舟共濟,若能結(jié)為兩姓之好,必能親上加親?!?/p>
說話間,梁岳向一旁侍從使個眼色,不消片刻,便有個團扇遮面的青衫少女被婢子引上堂前。
謝欽微愣,他自小是個文弱溫和的性子,被這般安排,心中只覺荒唐。
隱隱薄怒之下,他臉皮泛紅,卻不待出言推拒,那青衫少女驀地腳下一滑,狼狽地跌到地上。
她很快慌張地抬起頭。
一張輪廓姣好的臉,爬滿密密麻麻的紅疹。梁岳大驚失色,匆忙以寬袖遮掩。而那少女抽抽噎噎,又哭又笑:“阿爹,女兒也不知何故,一覺醒來,臉上便……”
梁岳又氣又心疼,半晌沒說出話來。謝欽心下也跟著發(fā)笑,倒不忍心再叫人難堪,只得先別開視線,卻驀地發(fā)現(xiàn),負(fù)責(zé)將人引入堂中的小婢女亦抬眼看他,上下打量。
那眼神不閃不避,盡是盤算,一張小臉,眉眼明艷。見視線撞上,她復(fù)又匆匆垂下頭,裝出一副驚駭不已的模樣,隨即便匆忙領(lǐng)著梁婉告退。
也是這一日,謝欽下榻平南侯府,時至半夜,卻聽得窗欞輕叩。
謝欽推開窗。
而窗外,只有一封單薄信函,再抬眼時,那女孩早已漸行漸遠(yuǎn),有個黑影跟在她身后,似是要為她撐傘,卻在靠近之時,又怯怯地避開。
那兩人一同消失在雪幕之中,謝欽垂眼,見得那信函上幾行雋秀小字,寫的是:“小女梁昭不才,今日一見,甚是傾心。
“若君不棄,愿為君窮盡籌謀,肝腦涂地?!?/p>
四.
三日后的深夜,張玉容吊死在房中的消息傳到平南侯府時,梁昭正在敷藥。
她的右膝過去曾留下舊傷,一到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便時常隱隱作痛。服侍她的丫鬟細(xì)細(xì)用熱巾幫她焐熱膝蓋、按摩穴位,剛要涂抹藥膏,忽聞這消息,驀地手心一抖。
梁昭面上憂慮,接過密信,卻又面上帶笑,撐住下巴,輕聲問:“怎么,婉言,聽得這消息,比我還要驚詫?”
喚作“婉言”的婢子匆忙放下手中物什,不住沖她叩首,伏低瑟瑟。
“回五小姐,奴婢、奴婢只是覺得,那玉容小姐,險、險些誤了小姐的天作姻緣,殿下與您之間,從來容不得旁人,如今正是上天眷顧小……”
梁昭揉了揉前額,嘴角笑意仍舊瀲滟:“真會說話。婉言,過去我年紀(jì)尚幼,剛剛被帶回府中時,在你面前,總也這么說話,你說,那時候的你,怎么就不像我這般寬宏大量呢?”
婉言臉色大變,慌忙幾步爬到她腳邊。卻不待她說話,梁昭嘆聲氣,堪堪將她扶起身來,拍拍她手背,話間語重心長:“我若是記仇,就不會把你留在身邊了,你只需記得這份恩情,你我主仆二人,又何必計較過去那些瑣碎事?!?/p>
待到婉言退出房去,梁昭方才揉揉笑得發(fā)痛的臉頰,將手中信箋展開。
信中稱,張氏尚在閨中時,同丞相家四子鴻雁傳情。東窗事發(fā),張氏不堪其辱,堅稱自己與其并無私情,今夜自盡而亡。
梁昭若有所思地輕叩紙頁,復(fù)又看向窗外濃墨般的夜色,許久,將那信紙在燭前燃盡。
當(dāng)夜,梁昭擺出“九千歲”的名號,先是去兵部侍郎府上寬慰一二,勸其勿要聲張、節(jié)哀順變;復(fù)又以太后親賜的通行令牌深夜入宮,在萬壽宮前靜候數(shù)個時辰,直至雞鳴晨起,昨夜早早歇下的太后也得知張氏自盡的消息,方才漚紅著眼圈迎入殿中,惶然不安地向太后告罪。
“您對玉容妹妹憐愛有加,不料如今出了這檔子事,阿昭心中亦傷情不已,還望太后節(jié)哀,莫要傷及身子……”
太后重重嘆氣,垂在案上輕捻佛珠的右手,亦沒了章法。
良久,她方才定定地看向梁昭:“阿昭啊,仿佛自三年前,你的運氣便總是這樣好,不過是流浪多年才被抱回家的庶女,卻一朝被太子相中,又深知哀家喜好,一路扶搖直上,受封‘晉陽郡主,而今宮外誰見了你,不笑稱一句‘九千歲?”
“梁昭惶恐——”
她的話音寸寸低落,而太后一字一頓:“阿昭,你可知道,心狠手辣,不過是我們皇族人人皆會的手段,哀家應(yīng)允太子娶你,也正是因為,他的母親將他教得太過仁慈,而哀家看中了你身上這股討好又伏低的陰險和莽勁,如今你自當(dāng)做得滴水不漏,叫哀家也挑不出錯來,不過一個丫頭罷了,哀家亦不會追查到底,只是阿昭啊……”
那串紅木佛珠倏爾斷開,長年累月被摩挲得圓潤的珠子順勢滾到梁昭眼底,太后肅道:“你又可曾想過,這條路上,可不只要鋪滿這點白骨?”
話音剛落,一聲輕響自門外簾后傳來,梁昭借機回頭,避開太后審視目光。
身后,容嬪匆忙跪拜,將手中成沓謄抄的佛經(jīng)恭順捧起:“臣、臣妾參見太后娘娘,不知太后同晉陽郡主商談要事,是臣妾莽撞,臣妾先行……”
“呈上來,”太后鳳目微合,頓了一下,復(fù)又話有所指地輕聲一句,“阿昭,正逢你也在,便代哀家檢閱一番,瞧瞧容嬪可否誠心悔改,靜思己過?!?/p>
梁昭聽得這聲,方才略舒了口氣,回身沖容嬪一笑,接過她手中厚重宣紙。
一頁一頁,她翻動之間簌簌作響,眼神卻在心經(jīng)“不生不滅、不垢不凈”八個字上逡巡,那細(xì)微落筆處的勾折似曾相識,頗有古韻,倒引得她喉口逼出半點笑意。
末了,她頷首:“甚好,行筆之間,似有太子殿下之風(fēng)采?!?/p>
卻幾近咬牙切齒。
這日午時剛過,梁昭便同容嬪一并從太后宮中踱出,兩人并肩而行,又在宮道前話別。
方上了轎輦,梁昭又掀開簾,扭頭吩咐一旁的婉言:“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曾從丹陽帶回些安神香料予我,”她說著,從轎中遞出一只紅木錦盒,“姐姐未出閣前,你便在跟前服侍著,想必也有舊事可敘。正好,順帶幫我送些到她宮中去吧?!?/p>
五.
京城內(nèi)外,自都傳她梁昭仁義禮孝,把張氏歿世一事處置妥當(dāng),然而她今日受了怎樣的絆子,終究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一路從宮中趕回平南侯府,梁昭始終一語不發(fā),末了,倒閑來無事般,在美人榻上翻看起壓箱底的話本來。
剛送完香料回府的婉言不敢打擾,侍奉在側(cè),復(fù)又小心翼翼為她沏茶,忙活好一陣,奉到跟前,卻見梁昭不知何時伏在桌案上,早已撐住額頭閉目假寐。
那話本隨著她手指失力跌落在地,書頁翻飛,封皮上卻空無一字,里間隱約可見些拙筆小畫。婉言心尖一顫,鬼使神差地,竟悄悄伸手去拾,隨即匆忙站起,將茶盞放下,避到側(cè)廳。
她不住起伏呼吸,確定四周無人,方才將那小畫一頁頁翻找細(xì)看。
第一頁,一男一女兩個小人兒衣裳襤褸,圍著篝火取暖、烤魚,女孩兒得了大半魚肉,男孩只面帶微笑,手捧魚尾;
第二頁,女孩兒被人追打,右腿幾近跛足,男孩手執(zhí)木棍攔在大人們身前,不顧自己也頭破血流;
又是一頁,男孩滿臉是傷,換上黑衣,將手中一袋銀子放到女孩手中,隨即跟在宦官打扮的人身后,垂頭離開,腰間掛上一塊木牌,上書“十一”;
后頁,女孩兒捧著零碎銀兩,跪在平南侯府前,被人接引入府——
婉言的手忽而劇烈顫抖起來。
因著再翻一頁,畫上那女孩兒被年長些的婢女頤指氣使、潑了滿身的水,而那婢女的模樣,竟與自己有幾分神似。她喉間壓抑一聲低呼,正要慌張轉(zhuǎn)身,想將這畫冊塞回原處,腹間卻驀地一痛。
她茫然地,撫過腹間發(fā)痛處,摸到滿手猩紅。
一柄短劍刺穿她小腹,手起刀落,白刃染血。
梁昭在房中聽得響動,驀地幽幽睜開眼。
那天真笑容未改,不知對著何處,只是輕聲喃喃:“過去我剛?cè)敫畷r,這奴才覺得我永世出不了頭,仗著自己是梁婉的大丫鬟,對我多加苛責(zé)。世人都說梁婉溫善,可當(dāng)年我在寒冬臘月,被這奴才逼著以冰水浣衣時,梁婉可曾為我說過只言片語?”
窗邊不知何時,有人影微動。
她低聲笑道:“那香料是謝欽所贈,自然無毒,但十一,我要容嬪毒發(fā)身亡,暴斃宮中,到那時,方可盡數(shù)推給這死了的奴才——你知道要做些什么的,對不對?”
四周空落,除了她一人的聲音,便是無邊寂靜。
梁昭擠出半點微笑,忽而起身,一窗之隔,有人從窗縫,遞進那本熟悉的畫冊。她微微愣怔,伸手接過,復(fù)又翻動幾頁。
在那畫冊的最后,昔日的自己,畫的是滿園春景,沿堤垂柳,而在那艷陽之下,男孩正在垂釣,女孩依偎在他身旁。
她心中苦笑,起身走近,隔著窗紗,描摹了那人輪廓,輕聲道:“只要你幫我,這畫上的一切,未來,我們都會有的?!?/p>
“這次你也會平安回來,會為我掃清一切叫我煩憂的罪人,就像從前為我揭發(fā)張氏與外人的私情,為我除去梁婉的孩子那樣——那個孩子,怕是會威脅到謝欽的位置,而且,梁婉她有什么資格,又做皇帝的寵妃,又同我的夫君拉拉扯扯、糾纏不清……十一,你明白我的,是不是?”
“無論如何,等到我能同謝欽坐擁天下,我們會得到所有、所有的,昔日求而不得的東西。到那時候,無論你想要什么,阿昭都會送給你,好不好?”
外頭許久仍沒有人聲。
末了,寒風(fēng)瑟瑟,從那窗縫涌進梁昭領(lǐng)口。她方緊了緊身上衣裳,卻見那窗縫早一步,驀地合上,將里外兩間,終至于盡數(shù)分隔。
她在暖室,而他身處寒冬。
“阿昭,”那男人最后說著,卻答非所問,“冬日里冷,護好膝蓋,莫要受凍?!?/p>
“——還有,不要再用安神香了。”
六.
婉言失蹤的消息在侯府上下傳開,畢竟是晉陽郡主身邊的大丫鬟,郡主又自幼善良念舊,為此四下尋找,乃至布告尋人,卻都找不到半點人影。
侯府私下謠傳,說是婉言約莫盜了些金貴首飾潛逃出府,不甘心再為奴為婢。本不過是飯后閑談,但梁昭后來又不再追究,幾日下來,傳聞便也都散了。
其間倒唯獨有一二喜事,譬如她和謝欽的婚事終于定下,在謝欽及冠禮后三日,也就是一月后,翌年正月十五。
她是個沒娘的孩子,如今倒也不心急,任由梁岳為她上下打點。想來梁岳雖打小不把她放在眼里,一旦梁昭得了登天梯,卻也還識相,曉得放在宮中的嫡女如今失勢,便忙不迭上趕著轉(zhuǎn)而來討好她。
“阿昭,你想什么想得這樣出神?”
然則未及細(xì)憶,她的神思便被謝欽輕聲一喚而轉(zhuǎn)回當(dāng)下,驀地抬眼,撞進謝欽帶點憂慮的眼瞳之中。
是了,她現(xiàn)下正在東宮之中,原本是要以準(zhǔn)太子妃的身份,與太子共研四禮的。
謝欽微微蹙眉,輕聲問道:“這幾日見你,總覺得你似是有些心神不定,可是身子不爽利?前些日子送去的安神香,竟也沒什么用處?”
這偌大東宮,自三年前開始,她便輕車熟路,聞聲,只是繾綣一笑,窩在他書房小榻上,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莫說有好處了,卻叫阿昭日日疲憊得很,一說起,還想到婉言如今還尋不到蹤影,心中總煩得很,連見了殿下,都忍不住唉聲嘆氣了。”
她話到最后,半是打趣,又悄然提起:“想來婉言最后一趟,還替我送了些安神香到容嬪宮中,也不知道姐姐用來,可也像阿昭這般?”
謝欽筆尖一滯——方才他正伏案寫著婚書,眼下筆尖墨漬暈開,良久,方才緩和了神色,淡淡道:“若不放心,今日可去問問……現(xiàn)在便去吧?!?/p>
話里的催促之意,讓梁昭驀地蹙眉。
他的話音剛落,終于再勉力書寫,卻又突然臉色一變。
原是墻邊傳來數(shù)聲鈍響,叩動某處,三下又一下,來回兩次。
梁昭聞聲,當(dāng)即會意,卻也并不避諱:“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也在此處?什么消息,值得這樣緊張,連急諫令都用上了,出來吧。”
遲疑片刻,墻邊機關(guān)響動,黑衣人推門而出,拱手跪地:“稟太子,容嬪娘娘身中劇毒,如今尚且吊著最后一口氣……”
謝欽連外衣也顧不上披,扭頭便跑出東宮。梁昭倒平靜得很,堪堪從榻上撐起身子,復(fù)又叫住那欲要隱去身形的黑衣人,話里似笑非笑:“本郡主卻不知,太子殿下原也安排了您專門盯著姐姐。您在這一眾暗衛(wèi)中,本領(lǐng)最是超群,如今想來,竟比對我還高看一格。”
那人背影一滯。
回過頭來時,梁昭有些愕然,盯著他那含淚的眼睛。
“您錯了,”他說,“卑職不過一閹人,平生最驕傲的,是教出來過一個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的弟子,他叫十一。”
“只可惜,他違抗師命,沒能幫太子,勸您用安神香了斷性命,反倒加害容嬪。這樣的逆徒……我們師徒之情,今日已斷。今天一過,便不再有十一。”
七.
梁昭慟哭著跑到容嬪宮中時,那清麗面容早已爬滿死氣,一柄短劍當(dāng)胸而過,遍地是血。天子同她感情已淡,只下令將她葬入皇陵,待百年歸老后,再陪侍身側(cè)。而刺殺容嬪之人,則因著身手矯捷,早早逃脫。太子為此親自下令取其頭顱,賞金千兩。
此后不久,因著太子及冠之禮將近,宮中不容白事,又只得將容嬪草草下葬,如此巧合,將她毒發(fā)身亡的事實堪堪掩蓋過去。
梁昭卻總也忘記不了,自己那日哭腫了眼睛,走到回廊下時的情景。
依舊是撐傘獨立,白衣勝雪,唯獨這一次,她終于欺騙不了自己,自始至終,被等待的人,從來就不是她。
梁昭停在謝欽身前,仰起臉,竭盡全力,卻怎么也裝不出從前那樣的愛慕依戀,只得壓低聲音,輕聲問他:“為什么?”
而謝欽神色平靜,末了,垂眼看她。
“那時,她臉上爬滿了可怖紅疹,不知為何,卻還在裝哭時,悄悄抬起眼睛,沖我發(fā)笑。我便想著,皇宮之中,人人都曾攀附于我,妄想一朝登天,可她不同,”他一頓,憐惜地?fù)徇^她與梁婉六分相似的眉眼輪廓,“至少和你不同。阿昭,你想要的太多了。”
梁昭聞聲,笑吟吟回望。
“然后便想著偷梁換柱,在我的安神香里下毒,想著最好是,阿昭能夠毒發(fā)身亡,一朝暴斃,現(xiàn)在躺在皇陵中的人,便是阿昭了。”梁昭接上他的話音,面上擠出瘆人笑意,一字一頓,“只可惜啊,殿下,天,終歸不遂人愿?!?/p>
謝欽贈給梁昭的毒藥,陰差陽錯,被轉(zhuǎn)交給了他真正的意中人。
——“這是天意。您同我,狼狽為奸,天作之合,日后昏君也好,明君也罷,殿下,可莫要再舍下阿昭了?!?/p>
梁昭說著,從袖中摸出一把安神香——方才她在殿中,將香爐灰盡數(shù)藏起,如今撒在廊下小池中。不消片刻,忽而有幾條翻著白肚皮的魚浮到水面。
“這樣夠不夠證明,您送給阿昭的安神香有毒?如果不夠,我房中還有許多,您與容嬪的故事,我知道得也不少?!?/p>
謝欽沉默片刻,倏爾也跟著笑起。
這一日,他們依舊并肩遠(yuǎn)去,而他的傘不曾歪斜半分,任由她發(fā)間染雪。
這一日,身后亦再無人,因著一時心悸,踩碎樹枝,引來梁昭雖不回頭、心中卻升起的,無來由的半點嘆息。
梁昭回到府上,當(dāng)即害了風(fēng)寒,高燒不退,徹夜做著逃不脫的噩夢。
她夢見少年時的凄苦貧窮,有人將自己的一生,賣來二十兩銀子,讓她上京尋親,而后再遇,卻是太子暗衛(wèi),俯首稱臣,喚她“晉陽郡主”。
她夢見無數(shù)的結(jié)局,她幻想無數(shù)次,他不必死去。
但總是錯算一步,原來自己曾真心相待過的太子,是真的想要殺了自己,讓容嬪取而代之。
——如若不是十一暴露身份,轉(zhuǎn)而以短劍刺殺,太子下毒之事若被查出,甚至可能將謝欽、容嬪與自己之間的糾葛盡數(shù)暴露人前。他選擇親手手刃容嬪,確實給了她一個要挾太子的借口,卻是用他自己的性命來做抵。
又或許,從她下定決心、自作聰明地送去安神香,甚至從她利用那人為自己手中殺人刀的時候開始,就注定了他的宿命。
他是她暗夜里的影子,前行路上搖搖欲墜的半點星火,前一步,為她抵擋明刀,后一步,為她扛住暗箭,只是終此一生,無法并肩同行。
她甚至已經(jīng)記不住他的模樣。
卻還記得,自己不過八歲時,和同是孤兒的他相依為命,他不過十一歲,卻強忍寒冷,在冰河中掏魚來烤,篝火將他們的眉眼映得明亮。
“吃魚,”他說,自己只折去肉少骨多的魚尾,對她咧出個明媚笑容,“吃魚才聰明,阿昭,你多吃點。”
她也跟著笑,話里沁著甜意:“哼,就不怕我聰明過了頭?”
“不怕!”
“阿昭聰明,我就開心,外頭的人,都再欺負(fù)不著你,我便開心了?!?/p>
八.
大婚之日,京城內(nèi)外,蜂擁賀喜。
十里長街,紅綢如織,流水席打平南侯府?dāng)[到宮門外。大禮行罷,依照舊俗,太子攜太子妃登臨城樓,與萬民同慶。
長階難行,謝欽堪堪將她扶穩(wěn),驀地,卻忽而壓低聲音:“刺殺容嬪之人,昨夜已然尋到,他的頭顱價值千金,不知太子妃覺得,應(yīng)當(dāng)怎樣處置?”
鳳冠珠簾遮掩之下,梁昭面無表情:“刺殺宮妃,將皇室威嚴(yán)置于何地,但太子有德,今日又逢你我二人大喜……”
她的手指倏爾被人攥緊,太子道:“本宮是問,他的頭顱如何處置?!?/p>
梁昭聞聲卻笑,仰面,只看向那登臨石階:“死都死了?既如此,聽任太子處置吧。說到底,一個小人物罷了,阿昭只是擔(dān)心,莫要臟了殿下的手?!?/p>
她說得輕描淡寫,一步又一步,踏上長階,亦穩(wěn)當(dāng)自持,似乎絲毫不受這消息的半分影響。
只在最后一步時,右膝驀地一痛。
又像是有人輕飄飄地,在她背后推上一把。她微微趔趄,復(fù)在城樓上站穩(wěn)。身后無人,而謝欽,分明只狠狠握住她的手。
——“阿昭聰明,我就開心,外頭的人,都再欺負(fù)不著你,我便開心了?!?/p>
梁昭竟笑得愈烈。
挺直背脊,一根一根,她抽出自己的手指,拂去眼角,那零星的一點淚光。
熹真二百零一年,太子即位,封梁氏為后。天子覓歡為樂,醉心書畫,然梁后有擅權(quán)之心,縱橫朝野,門生無數(shù)。
二百零五年,與帝同封“二圣”,與君無異。
二百三十七年,帝歿,十年后,梁后西去,葬新陵。新帝奉其心愿,令其麻衣素服,手捧錦盒而葬。
野史載,錦盒中,不過一泛黃木牌,上書潦草二字——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