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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銜杯》

        2019-09-10 01:11:55甜絮
        飛魔幻A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陛下大人公主

        甜絮

        (一)

        辜英朝奉旨入宮,路過太和殿前時(shí),正好撞見一場鬧劇。

        兩朝元老堯大人不顧左右相勸,跪在漢白玉階下,以死固辭陛下旨意。與辜英朝同行的門生悄悄挪到他身旁,八卦地附耳道:“辜大人,這堯大人年年都以死明志,偏還是打不消陛下的念頭?!?/p>

        陛下鐘情于堯大人不是舊聞,早在陛下還稱“盛德公主”時(shí),就已經(jīng)盡人皆知。其時(shí)陛下初即位,朝中請旨封皇夫,陛下便含蓄地圈了堯大人的名字。奈何堯大人不鐘情于公主,亦是盡人皆知。他在殿前叩首相辭,據(jù)說染血十階,惹來陛下心疼,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暫撤旨意。

        數(shù)十年匆匆而過,皇夫之位空懸,引士大夫爭先筆諫,每逢這時(shí)候,堯大人就要遭殃。因?yàn)楸菹率冀K不改其志。

        辜英朝合袖冷眼旁觀。他辜家門生仍在旁喋喋不休,語氣里似乎十分艷羨這一段君臣之情:“坊間都排了戲,講陛下深情……”鬧劇恰好進(jìn)行到最后一步,他突然啞口無言,險(xiǎn)些將下巴都掉下來。

        只見堯家一人熟練地將朱砂墨傾盆倒在漢白玉階之上,另一人則點(diǎn)朱砂在堯大人額間,作撞階之血。隨后,“暈倒”的堯大人被左右攙扶著,快速乘駕離宮。

        全程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辜家門生一句“欺君之罪”尚沒講完,轉(zhuǎn)眼看見玉階之上赫然站著陛下最親近的女官。他立刻閉上了嘴,視若不見地跟隨辜英朝進(jìn)了內(nèi)院。

        大殿內(nèi)幽靜,有暖香熏室。

        盛德聽見殿外傳來窸窣的響動(dòng),連眼皮也沒掀,繼續(xù)批閱案上奏折:“今日何以來得這樣遲?”

        辜英朝見了禮,不緊不慢道:“臣等在太和殿前看了一場鬧劇?!?/p>

        這話甚是直白無禮,唬得辜家門生腦袋頂直冒冷汗,生怕陛下怪罪。誰知陛下非但不見怪,還從嗓子里漫出一點(diǎn)笑意的聲氣兒來。盛德擱了筆,從書卷中抬起頭,數(shù)十年歲月沒在她面容上留下什么痕跡,即使有,也沒人敢細(xì)看,反而在臣子們心中模糊成一團(tuán),漸漸變作壁畫上的神顏,愈加顯得尊貴與冷漠。

        唯有辜英朝敢于直視她。盛德視線回避開,重又執(zhí)筆:“辜卿有什么諫言要進(jìn)嗎?”筆在奏折上橫空畫圈,顯得沒心思落筆。

        辜英朝躬身答道:“那也要陛下肯聽臣言。”

        盛德頓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自古臣諫君聽,端的是大義凜然。然堯卿之事你存私心,朕才不聽你諫言?!?/p>

        “難道不是陛下受不得一點(diǎn)否定的意見嗎?”

        盛德聞言一窒。

        他捉住了她的死穴,偏又叫她一句話也分辯不了。因她就是這樣的小性兒,做了帝王之后脾氣反倒見收,要還是做公主的年歲,人家看低她一分,她只恨不能掙口氣——不然何必非來做這天下獨(dú)尊?

        幸而她一向?qū)V嗡?,?dāng)即笑道:“你既明知道,竟還敢來討人厭?!?/p>

        這話即使叫旁人聽見也會(huì)嫌太曖昧。辜英朝卻是不動(dòng)聲色,只是嚇壞沒見識(shí)的辜家門生,手在袖中抖個(gè)不停。過了一會(huì)兒,方聽見盛德翻書的聲音,她換了個(gè)話茬:“萬州修壩之事怎樣了?”

        辜英朝回稟完正事,正要告退,盛德又慢悠悠地叫住了人。她落袖起身,轉(zhuǎn)到書案前,自顧道:“朕將滿三十,倒不必勞民傷財(cái),大辦宴席?!?/p>

        她目光幽幽地看向辜英朝,眼中閃著使壞的光:“聽說民間排了新戲,辜大人不妨替朕上上心,挑個(gè)好點(diǎn)的戲班子,來日進(jìn)宮唱給朕聽?!?/p>

        也不知她久居深宮,從哪里聽來的。然而此時(shí)盛德在上,正笑吟吟地要看他窘相,辜英朝握在袖中的雙手縱使緊握成拳,亦只能面不改色,覆袖領(lǐng)旨。

        戲班進(jìn)宮瞞不過有心人。稍一打聽,從宮人們欲蓋彌彰的語氣中,更添一份曖昧的氣氛,連相熟的臣子們也忍不住議論。據(jù)說陛下對戲本可圈可點(diǎn),興致起時(shí),甚至再三遣人去堯大人府上,請他入宮共賞。

        當(dāng)然,堯大人也不出意外地“抱恙在身”,固辭不去。

        到了陛下壽誕這一日,戲臺(tái)下烏壓壓坐了一大片官員與命婦。辜英朝因與陛下親厚,特賜隨侍左右。

        他連日來“奉旨”聽了百遍,早已經(jīng)麻木不堪。此刻心神外游,忽地聽見臺(tái)下傳來零星幾點(diǎn)笑聲,不免回神傾聽片刻,原來都是在笑他。

        臺(tái)上卿卿我我,原該沒他這號人物,但大概陛下心有不忿,為這一句戲詞專捧他上場。

        咿呀胡琴聲樂里,盛德伴著調(diào)子在低哼。

        “狀元郎呀,你的姓氏是辜負(fù)。”

        (二)

        那一年放榜前后的光景盛德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只記得彼時(shí)她滿心苦悶,身為女帝唯一的血脈親緣,來日榮登大寶照說應(yīng)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朝中有人沒眼力,斗膽向女帝進(jìn)諫言請她就封。

        要依盛德往日的性子,眉頭一蹙,自有心腹替她分憂。偏偏這個(gè)人她動(dòng)不得。堯韞入宮伴讀多年,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她再狠心,也下不了手除去他這個(gè)麻煩,但他不肯她做的事,她偏要樂意去做,總得氣一氣他。

        旁人都講公主鐘情于堯大人,閑話傳到女帝耳中,還特地屏退了眾人來問她。

        盛德當(dāng)然順勢請?jiān)福骸斑€望母皇成全兒臣這個(gè)心愿。”

        女帝不應(yīng),有些出乎盛德意料。事后堯韞見她時(shí)神色更冷,半句不離請她離京的話。盛德雖惱,卻偏愛逗他:“你當(dāng)真一點(diǎn)也不喜歡我?”

        堯韞緊繃著一張臉,被她逼至紅墻之下,亦始終一聲不吭。

        他總有專治她的辦法,盛德氣得咬牙,轉(zhuǎn)頭獨(dú)坐酒樓飲愁時(shí),更是聲聲嘆息。樓下正逢放榜盛事,盛德執(zhí)著酒盞倚欄下望,心腹女官過來附耳指給她看:“公主您瞧,就是那老翁,今年的探花郎?!?/p>

        盛德眼神迷離地瞧了半晌,突然道:“將他叫上來。”

        顯然主仆心思不同,盛德指著日光下那拘謹(jǐn)?shù)纳倌辏α艘恍Γ骸皠e叫錯(cuò)了人,我要的是那位俊俏的小郎君?!?/p>

        半晌后,新科狀元郎被拎了上來。在女官的提醒下,他方才局促而小心地拜道:“未知公主召喚何事?”

        盛德今日來湊這放榜的熱鬧,本是為了招攬心腹作日后之用,但此時(shí)話到嘴邊,不知怎么變作了捉弄人的語氣:“不知狀元郎聽沒聽過這榜下捉婿的風(fēng)習(xí)?”

        一片錯(cuò)愕的氣氛下,盛德笑問:“狀元郎貴庚何字?娶妻否?”

        新科狀元郎支吾半天也講不出話,只見得他無處安放的手,與愈加紅透的臉。

        這一件風(fēng)韻事盛德并沒上心,隔日瓊林宴上與這位狀元郎目光相逢,還要偏著腦袋想半日,才記起他的名姓來。

        他似是當(dāng)了真,瓊林宴后投了拜帖上公主府。

        盛德接了拜帖倒哭笑不得,既惱恨自己無中生有,鬧出這樣一件笑話來,又有點(diǎn)疑心這新科狀元郎別有用心,待價(jià)而沽。不過她轉(zhuǎn)念一想到堯韞,立即笑吟吟地吩咐左右將他迎進(jìn)府來。

        朝中新貴多以堯韞馬首是瞻,如果他肯待她好言好語一些,盛德倒不必另捧一人來與他打擂臺(tái)。幸而辜英朝聽話,每逢盛德不便出面的場合,總有他代勞。女帝似也忌憚堯家顯赫的背景,有意提拔這位貧苦狀元郎,因此不到兩年時(shí)間,辜英朝在朝中的聲勢已經(jīng)可以與堯韞平分秋色了。

        坊間有閑話,可是他從來沒在她面前表露出一點(diǎn)委屈的神色。盛德日日看他,不知怎么想到了“父不詳”的自己。

        這世上沒人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她有生母,自然也有生父。幼時(shí)不懂事,看見宮人拜見父親時(shí)總是瑟瑟發(fā)抖還不大明白,后來漸漸長大,方才知道她父親正是民間盛傳的“小兒不敢夜啼”的惡人,滿朝清官不堪與他為伍,甚至明目張膽地在背后罵他是女帝座下的一條狗。這樣的身份會(huì)使公主也難堪,所以從來避開人言,久而久之,便成了“父不詳”。

        他本可以留名字記載,他卻甘心做女帝身邊的一條厲犬,連累女兒也不能相認(rèn)。盛德原先并不明白,直到遇見了辜英朝,忽然心有所悟。

        他是真的愛她。她心里這樣想著——其實(shí)大可不必理會(huì),但說不清為什么,即使仍在盤算他更大的利用價(jià)值,盛德也不免替他感到一點(diǎn)難過。

        (三)

        朝野中立盛德公主為儲(chǔ)君的呼聲日漸高漲,然而沒眼力的堯韞第一本奏,力辭稱道:“公主無德,不可立為君?!?/p>

        盛德背地里氣得摔了前朝的玉瓶,隔日在朝堂之上,卻是輕聲細(xì)語地反問他:“堯大人,敢問陛下賜我封號為甚?”

        女帝在尊位上微微一笑:“盛德,你何必明知故問,捉弄堯卿?”

        盛德盛德,女帝既賜以德,天下誰敢妄稱她無德?

        原以為女帝的態(tài)度足夠打消反對的氣焰,誰知不出幾日,坊間又傳出新的流言,稱女帝長子流落民間,該當(dāng)尋回封儲(chǔ)。

        這更是無稽之談。盛德捏著情報(bào)坐于席上,傾聽心腹匯報(bào),面上含笑,指尖卻愈加的涼。彼時(shí)女帝爭位,夫與子受她所累,逃亡天涯。再到河清海晏之時(shí)暗計(jì)尋訪,卻始終一無所獲——早以為該是白骨一堆了。

        如若這長兄尚存于世,憑他嫡長之身,憑他父族清白的家境,又該叫盛德如何自處?

        所以不能不先做打算。

        同時(shí)焦慮也浮上心頭,因?yàn)榕鄣膽B(tài)度頓時(shí)變得模糊起來,盛德對此心知肚明。她曾經(jīng)是女帝唯一的選擇,但現(xiàn)在,不是了。

        久尋不到這位“皇長子”,害得立儲(chǔ)之事也推遲不議。各種小道消息被呈上盛德的案頭,大多被她權(quán)當(dāng)笑談,唯有一樁,叫她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辜英朝全瞧在眼里,等到兩廂對坐商議政事時(shí),他突然道:“殿下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

        盛德看他一眼,心想你都這樣問了,難道還不知道內(nèi)情?民間近日盛傳言堯韞是女帝長子,只因他幼時(shí)即入宮,與公主同吃同讀。即使多次頂撞公主,也不見惹怒于女帝,這樣的盛寵現(xiàn)在再思量,恐怕也是女帝早知“愛子”尚在人世,心存憐惜而為。

        盛德雖覺得荒唐,但轉(zhuǎn)念一想到母皇總不肯應(yīng)允她與堯家的婚事,心思頓時(shí)又成了一團(tuán)亂麻。此時(shí)聽見辜英朝語氣嘲諷,更是惱羞成怒:“與你何干?”

        辜英朝正謄寫奏章,聞言手中的墨抖了滿紙,他默不作聲地抽掉重寫,態(tài)度不卑不亢道:“是,殿下喜好,臣怎敢置喙?”

        盛德突然福至心靈,托著腦袋望著他笑:“我既然喜歡他,那他怎么能當(dāng)我兄長?辜英朝,你說是不是?”

        辜英朝捏著筆一聲不吭,既不應(yīng)和她,也難得不頂嘴。盛德立刻覺得沒趣,等他告辭離去,隨手拿起他謄寫的奏章一看,頓時(shí)被逗樂了。

        因?yàn)樗麑懙拿恳粋€(gè)字都?xì)夤墓牡?,心思昭然若揭,但偏不能生氣?/p>

        盛德拿朱筆在奏章上給他批了“癡心妄想”四個(gè)字,隔日再在公主府內(nèi)散步,竟被他膽大妄為地逼至墻下。

        他倒是有理有據(jù):“臣奉旨‘癡心妄想?!?/p>

        盛德笑了笑,一邊替他扶正官帽,一邊打量他神色:“我要你替我辦一件難事,不知你肯不肯?”

        (四)

        盛德所謂的“難事”,無非是要替他說一門親事。

        她現(xiàn)在急需要聯(lián)絡(luò)顯赫世家。堯家權(quán)傾朝野,本是好選擇,可惜堯韞始終不肯回應(yīng)她,她便只好將目光投向堯家的幼女。而辜英朝無疑是個(gè)很好的人選。

        他卻只是道:“人家不一定會(huì)感激你,至于我,當(dāng)然更不會(huì)感激你?!?/p>

        “為什么不?”

        “我想要的,殿下一直知道,只是不肯允我?!?/p>

        盛德含笑在他胸口點(diǎn)道:“狼子野心?!?/p>

        她的態(tài)度一直模棱兩可,倒是助長了他的氣焰。辜英朝大膽捉住了她點(diǎn)在他胸口的手,低聲道:“臣愿與殿下狼狽為奸?!?/p>

        被他這樣甜言蜜語亂講一通,卻叫盛德連日來心神恍惚,手下一個(gè)沒防備,竟被御史揭出了一樁貪污案。

        盛德原本只有失察的過錯(cuò),可是女帝沉默的態(tài)度讓朝野嗅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有關(guān)于公主的諫言頓時(shí)堆滿案頭。

        盡管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女帝猜忌在前,任何小事都值得一提。一封命她就封的旨意擺上案頭時(shí),盛德望著底下微伏著身的那人:“你不肯幫我?”

        這不見光的父親掌有巡察緝捕之職,滿朝懼怕。若他稍肯出力、以儆效尤,未必今日會(huì)是這場面。

        然而這親人只一味低頭,并不答話,氣得盛德直摔門出去。

        走出去半程,她又退回他身旁。

        “我是多了一個(gè)哥哥疼愛,可不見得你就多了一個(gè)兒子孝順?!?/p>

        此刻她的話太有些大逆不道,迫得那親人不得不抬起頭來,卻只有嘆息:“公主何慮?萬事自有陛下定奪?!?/p>

        盛德冷笑道:“你甘心死,我卻不甘心一世為臣!”

        啟程在即,倒聽聞了那位“皇長子”的確切消息。據(jù)說女帝與他長述母子親情,并設(shè)筵宴請文武百官,以宣示他的嫡長身份。

        那一日正是盛德離京之時(shí),滿天下的熱鬧都在宮中,唯獨(dú)她的公主府冷冷清清,只有心腹來往收拾行李的動(dòng)靜。

        盛德坐在屋內(nèi)小酌,微醺之間看見辜英朝站在眼前。

        她微嘲道:“原以為辜大人也要去赴宴普天同樂呢?!?/p>

        他說“是”。盛德凝神一看,果然見他穿著禮服。這樣正經(jīng)的服飾平時(shí)難見,上一次驚鴻一瞥,還是在他狀元瓊林宴上。

        盛德似笑非笑道:“那你來做什么?”

        她絕口不提落井下石,倒像是并不知道他背地里打的小算盤。但她這一次全線崩盤,大多是拜他所賜——他是女帝的人,盛德一點(diǎn)也不意外,甚至早有打算。

        原先講好一起狼狽為奸,他卻突然懸崖勒馬,盛德講到底其實(shí)小氣得很,當(dāng)即借著醉酒胡言道:“來日倘若太子哥哥肯賞我全尸,還要?jiǎng)跓┐笕颂嫖邑Q一塊石碑,不寫公主墳,就寫‘盛氣凌人四個(gè)字。要叫后世也知道我從來就不服氣?!?/p>

        她講這樣一句話,氣憤居多,但久處官場,早該養(yǎng)成一身好肚量,即使再怨再怒,在唇畔也只有笑,軟語刀子慢慢割。

        正逢公主府丟了愛貓,盛德將這氣憤盡歸結(jié)于此。

        但她并不知道,這只是因?yàn)樗?/p>

        貓何其無辜。

        公主的愛貓終于在啟程前尋回了。盛德抱著貓,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封地山長水遠(yuǎn),此去不知還有沒有回京的機(jī)會(huì)。她這公主也落魄,臨了出發(fā),竟沒個(gè)人折柳相送。

        朝野之中驟然少了公主鬧騰,也安靜得詭異。滿朝御史閑得沒事做,于是將筆鋒對準(zhǔn)新迎回來的皇長子。

        婚姻乃第一件大事。在女帝授意之下,有官員上書要為他挑選妃子,誰知那位皇長子不忘糟糠之情,誓死要立自己青梅竹馬的小姑娘為妻。

        這廂鬧得不可開交,那一廂又突然傳來噩耗。

        公主的馬車翻下了懸崖,遍尋崖底,只尋到了公主愛貓的尸骨。滿朝嘩然,女帝雖冷靜自持,下旨搜尋,但從她上朝時(shí)始終紅透的雙眼,也知她傷心。

        所幸公主終究無事。

        消失月余后,公主被發(fā)現(xiàn)在某一村莊里養(yǎng)傷。女帝喜極而泣,派出辜英朝前去相迎。彼時(shí)盛德久臥于馬車內(nèi),心腹上前將車簾挑高,她居高臨下地望著城門口相迎的辜英朝,瞇著眼突然笑了笑。

        “辜大人也為墜亡的公主殿下傷心嗎?”

        (五)

        他的模樣實(shí)在算不上好。要知道這位曾經(jīng)的新科狀元郎單憑相貌就得了公主青眼,月余不見,他竟然一點(diǎn)也不打理滿臉的胡子,成了一個(gè)絡(luò)腮胡大漢。盛德此刻尚還有心情調(diào)侃他:“我一直同我的救命恩人講我認(rèn)識(shí)一位才貌雙全的狀元郎,你現(xiàn)在這樣子,他會(huì)以為本公主說謊話的。”

        他還以為她要為他說親事,下意識(shí)講拒絕的話:“臣萬萬不敢領(lǐng)受。”

        他上前去攙扶她下車。盛德搭著他的手,突然莫名其妙地問道:“你知道我在墜馬的一瞬間想的是什么嗎?”

        辜英朝不卑不亢地答:“皇位,堯大人,貓?!?/p>

        “不,真是奇怪?!笔⒌驴粗Γ爸挥心?,全是你。”

        這樣的話本不該宣之于口,可是當(dāng)陽光落在階前,他一時(shí)恍神,竟然踩空一階。盛德反手?jǐn)v住他,含笑看他一眼:“辜大人仔細(xì)腳下呀?!?/p>

        左右為他解圍,都笑說:“日光太晃眼?!?/p>

        但是他們并不知道,這只是因?yàn)樗?/p>

        光何其無辜。

        盛德大難不死回京之后,日日逗貓遛狗,對朝事仿佛漠不關(guān)心,公主府門第倒?jié)u漸地清閑下來。

        她閉門不出,也難得見外人。到了女帝壽誕那日,才好不容易在席上看見她,然而她即使露面,亦是百無聊賴地逗著貓,似乎橫心要當(dāng)一位閑散公主了。

        筵席之上,女帝老生常談,要為皇長子謀一門好親事。

        誰知那位皇長子仍是不開竅,跪于庭前,固辭女帝好意。盛德坐于席上看戲,見場間氣氛越來越尷尬,撫著貓突然笑了一笑:“哥哥何必忤逆陛下?”

        她與這位異父的哥哥向來沒什么交往,當(dāng)即大驚小怪地向左右打聽,隨即恍然大悟道:“嗨,我當(dāng)什么大事呢。”

        她這樣的語氣,連女帝也顧目看來,以為她要偏幫長兄說話。

        誰知她卻道:“平民出身的女子,竟有這樣大的心氣想做皇子妃嗎?”到底是曾弄權(quán)的公主,一個(gè)“想”字就送了名頭給女帝定罪。

        如果皇長子仍然堅(jiān)持要立那位青梅竹馬做正妃,那便真是給女帝治她一個(gè)心懷不軌罪名的由頭了。

        筵席之上盛德憑口舌大獲全勝,事后卻不知怎么也惹惱了辜英朝,成日都不肯搭理她。盛德不愿意落下乘,兀自晾了他幾日,隔日還是嫌無聊,宣旨召他上府。

        他來時(shí),她正在案上逗貓。

        盛德頭也沒抬,笑問他:“你在惱什么?”

        “臣也出自平民中?!惫加⒊Z氣硬邦邦的。

        盛德手一松,貓從案上溜走,跑去蹭他的腳。盛德笑道:“早知道你狼子野心,你難道就從沒有覬覦我榻側(cè)?”

        他彎身去逗貓,并不看她:“殿下也要單憑一個(gè)‘想字給臣定罪嗎?”

        盛德倚在案邊笑吟吟的,也不說話,但那目光了然,似乎已經(jīng)判了他罪無可赦。

        “如若要判罪,臣自當(dāng)任由殿下處決?!惫加⒊贿厯崦?,一邊自嘲道,“臣就譬如這貓,殿下時(shí)而愛不釋手,時(shí)而亦可以狠心棄置崖底?!?/p>

        盛德不知自己哪里露了馬腳,叫他察覺了真相。

        “殿下當(dāng)真心狠,竟然甘心于制造一場墜崖的事故,只為回京。”

        他的目光逼視,實(shí)在失禮。

        而盛德只是笑:“不然叫我甘心將這皇位拱手相讓嗎?”

        (六)

        在一個(gè)多事之秋,盛德展現(xiàn)了她的雷霆手段。

        她與生父聯(lián)手,里應(yīng)外合將女帝囚困在了宮內(nèi)。當(dāng)禁軍橫掃整個(gè)京都時(shí),她手握劍柄,在皇子府前拾級而上。

        重兵圍剿之下,滿府靜悄悄的。辜英朝在盡頭等她。

        盛德轉(zhuǎn)動(dòng)劍柄,顯得很失望:“你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痹炔豢蠋退娜?,不管為情或是為利益,都到底還是站在了她這一方,唯獨(dú)他,又站在了這與她對立的一面。

        盛德顧視一圈,那位皇長子早已不知道逃去了哪里,而這通風(fēng)報(bào)信的人卻好雅致,跪坐于案前替她斟滿一壺茶。

        辜英朝慢道:“臣問殿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何以抉擇?”

        他話中的殿下另有其人,不肖想,那位同母異父的哥哥舍棄了江山選擇美人。對此,盛德只有兩個(gè)字送上:“蠢貨。”

        辜英朝顯得并不認(rèn)同,他甚至不能理解一位公主對于皇位的熱衷。

        盛德也從來不講,有些事始終難以宣之于口,所以他永遠(yuǎn)不明白。失去權(quán)勢的下場,在史書中早有明示,更何況依附于皇權(quán)而生、見不得光的她父親?一朝天子一朝臣,皇權(quán)一旦旁落,恐怕便是他命斷之時(shí)。

        更不要講她父母之間尚還有情,如她哥哥即位為帝,可能否做到心無芥蒂?

        想法既然背道而馳,盛德也懶得與他再費(fèi)口舌,眼風(fēng)一掃,自有心腹領(lǐng)命下去搜尋。斬草除根這樣的事,她做得毫不心軟,只是面對辜英朝的時(shí)候,她才難得猶疑不決。

        “你喜歡我?!?/p>

        正是因此,她更不能理解:“卻為什么再三背叛我?”

        辜英朝始終不答話,被逼得緊了,才終于道:“德不配位,必有遭殃。殿下實(shí)非帝王之選?!?/p>

        盛德心中越氣,面上卻越發(fā)冷靜。眾人都等著她揮劍斬落這不知好歹的人的頭顱,連辜英朝也認(rèn)命地閉上了眼。誰知她僅僅是緊握著劍柄,氣極反笑:“那便請卿共觀我治下的盛世江山?!?/p>

        女帝被悄無聲息地架空了權(quán)力,不多時(shí),又有傳言講她暴斃于宮中。

        民間都說盛德公主是罪魁禍?zhǔn)?,烽煙四起,有亂臣賊子簇?fù)碓掠嗲半x奇消失的皇長子為新君,立誓推翻公主暴政。

        辜英朝被傳喚進(jìn)宮時(shí),盛德正坐于漢白玉階前飲酒。他被關(guān)押于囚牢之內(nèi),滿臉的落魄,而她亦不見得比他好半分。

        她搖晃著酒壺,望向他:“你當(dāng)日費(fèi)盡心思護(hù)他周全,可有料到今日全毀在他人心不足的貪欲之上嗎?”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話是沒錯(cuò),可惜人心總是貪的。”盛德看著他,突然又道,“譬如辜大人與皇位,我總是難以抉擇的?!?/p>

        她總喜歡跟他講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但并不見得她愛他就勝過愛皇位。辜英朝心中茫然,既看不懂她,亦看不明白自己。

        他是女帝親自提拔的狀元郎,即使當(dāng)日受命接近公主,也不該聽信她的甜言蜜語,將一整顆心都淪陷,以至于淪落到此,圈為她的禁臠。他恨她此刻的巧言令色:“殿下講的話,臣一句也不敢信?!?/p>

        盛德頓了一下,旋即幽幽地說:“分明你更不可信。”

        他已經(jīng)背叛過她兩次,如非實(shí)在難以割舍,他早該身首異處,哪里還容得在大殿之上聽她俏皮的情話?

        但她從來就沒有好肚量。

        即位之初,朝臣將皇夫的人選呈上盛德的案頭。他的名字亦在其中。但盛德不假思索,畫圈勾選了堯韞。

        誠然,帝王心思作祟,她看重的是堯家顯赫的背景。但更重要的是,她不甘心將百年身側(cè)之榻,相送給一個(gè)不可信的愛人。

        (七)

        臺(tái)上的戲演到尾聲,陛下卻在御座之上微微打著盹。

        她從來稱不上是好皇帝,但至少從善如流,即位十幾年以來,倒也有幾件大事足夠載入史冊稱頌。

        當(dāng)然,這位陛下最令人津津樂道的,仍然是她與堯大人的艷聞。

        青梅竹馬的開始,背道而馳的結(jié)局,都令人唏噓不已。場間許多命婦甚至背地里抹著淚,替陛下多年的單相思不值。她們心中這樣想,便忍不住偷偷去觀摩天顏,豈料天子酣睡正沉,全然不理結(jié)局。

        辜英朝候在她身側(cè),見狀,請她回宮稍事歇息。

        盛德迷迷糊糊地問他:“講到哪一段了?”

        他答:“正演到堯大人寧死不屈的場景?!?/p>

        戲本由她親自操刀,這一段尤其煽情,在臺(tái)上“堯大人”撞階之時(shí),盛德假意抹去并不存在的淚珠,一邊側(cè)首悄聲問他:“如若當(dāng)年朕圈了你的名字,你會(huì)不會(huì)學(xué)他寧死不屈?”

        這話問出來怪難為情的。因?yàn)樗闹袥]有答案,她亦不是真心討教。

        ——這樣的懲罰也虧她想得出來。

        不知平日軟刀子往他心上割時(shí),是否也會(huì)折磨著她自己?

        要知她即位以來,修壩、筑城、建運(yùn)河、平定南方蟻鼠之災(zāi),無不是在他的輔佐之下完成的。旁人都稱道他們君臣相宜,然而因有堯大人這件艷聞,他們也僅僅止于君臣之間的美談,絕不會(huì)留給后人一點(diǎn)綺麗的幻想。

        他始終在她身側(cè)最親近的地方,但曖昧留給他人。

        盛德笑道:“這一場戲演得太入迷,連我都真要以為與你只有君臣之義了?!?/p>

        她現(xiàn)在不肯再跟他講甜言蜜語了,因?yàn)橐粼谌饲?,講給不相干的史官去聽。后世的史書會(huì)怎樣記載,她渾然不在乎,或許要議論她是一個(gè)荒唐的帝王,誰知道呢?

        歷史千年以降,數(shù)百位帝王默默無聞,而她顯然不在此列。大概還能被稱頌為一段癡情的傳說——當(dāng)然,還是沒他的份。

        她到底太小氣了些。

        這一年夏天,南方水患頻發(fā),接連沖毀十幾道堤壩。辜英朝奉旨前去督察援災(zāi)的時(shí)候,盛德正親登堯府,要為“心上人”慶賀生辰。

        蟬鳴不絕,盛夏的影子稀稀落落照在堯府石階之上。這一日,全城的百姓都看見堂堂天子被不通情理的堯大人閉門謝客,冷落在大門前。

        這一日,也只是天子胡鬧的尋常一日。

        合該看戲的人悄無聲息離了京,害得這場好戲總演不到精髓,十年八年后再觀戲本,竟也被刪減干凈,不知所終。

        (八)

        年末雪滿京都的時(shí)候,辜英朝回朝了。

        但只有一具棺槨。

        據(jù)說他在督察水患之時(shí),于堤壩之上嘔血而亡。仵作驗(yàn)尸講他身心交瘁、積勞成疾,可是往日盛德與他斗氣,從不見他有頹然的時(shí)候。

        這消息傳回朝野,滿朝俱驚,唯獨(dú)一向不茍言笑的陛下當(dāng)先笑了笑。

        她似是向左右證明,揭發(fā)他的不誠信:“你們瞧,他從來就不可信,連生病也要一直瞞著朕?!?/p>

        辜英朝棺槨回朝之日,百姓自發(fā)出城迎接這一代清官。按照事前議程,陛下也該親出城門相迎,以全君臣情分。可當(dāng)堯韞找到盛德時(shí),她正在御花園閑看宮女們捕蝶。

        這樣的事并不是第一次見。

        當(dāng)年女帝暴斃于宮中,世人都以為是她狠心弒母,她卻閑在御花園觀畫,似乎懶費(fèi)口舌辯解,瑣碎事余盡交與堯家與她父親處置。如今辜英朝身死,分明她才是最魂不守舍的一個(gè),但偏要向天下人扮冷漠。

        她道:“母親驟去時(shí),父親只顧埋案處理政事,就好似不傷心?!钡绾尾粋模扛改钢樗⒉磺宄?,講他一夜白發(fā)大概只能唬一唬聽書人的耳。但他確是一日之間疲態(tài)盡顯,而她此時(shí)亦滿身疲憊,揉了揉眉心道,“可朕做不到?!?/p>

        堯韞與她斗氣半生,難得溫聲道:“陛下一日不出,臣等一日不敢移動(dòng)辜大人棺槨?!?/p>

        “那便叫他永遠(yuǎn)停棺于午門之前。”

        她本想說這樣一句狠心的話,可話到嘴邊,終究只余一聲嘆息。

        辜家門生進(jìn)宮來稟告她:“辜大人臨去之時(shí),有一句話上呈天顏?!?/p>

        他說,臣鞠躬盡瘁,為陛下謀取這盛世江山。

        你瞧這個(gè)人,竟比她更小氣,臨死了還成心講這樣的鬼話來氣她。他自己信不信?反正她是不信的。他不過是因?yàn)樗裏o德,所以才肯多費(fèi)心思,害怕她斷送這大好河山。

        或許再自作多情一點(diǎn),他只是甘心為她好。

        但不管怎樣,他已經(jīng)死了。朝野之上少了辜大人的犯顏直諫,陛下做的事也愈加的荒唐——沒人管束得了,堯大人也不行。

        鬧劇一年復(fù)一年地重演,然后驟然斷在了堯大人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陛下年滿五十,壽誕之上,與朝臣共賞舊戲。

        有過繼的子嗣伏在她膝上追問這故事的真假。

        而陛下微笑著,始終不作聲。

        這一場鬧劇,到此刻,早已經(jīng)收了梢。但在歷史的進(jìn)程中,大抵還早得很——傳奇只會(huì)盛傳下去,由文人潤色,再變作新的傳奇。

        他一定怨她。

        但他不會(huì)知道,她終其一生都苦苦困于父母的影響之下:她的母親英明神武,父親卻始終上不得臺(tái)面,受萬人唾棄。

        而她要他光明正大,做一代忠臣,千萬別與帝王沾染半點(diǎn)曖昧。

        她得了逞,微微瞇著眼,似乎酣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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